叼著豬尾巴的笑
那年冬,真冷。早已是冰天雪地,眨眼間又是大雪飛揚。像是空中有人守著雪簍子,說不定啥時就把簍子抖抖。
伴著雪,臘八粥余香還在,殺年豬的日子就到了?!斑^了臘月十七八,豬肥豬瘦一齊殺”,“過了臘月二十三,有豬不殺到來年”,這兩句鄉(xiāng)俚俗語就給殺年豬日子定了坎兒。其實,進入臘月就從未聽到殺豬時豬的嚎叫。那時有人說道:一頭豬就是對準(zhǔn)“帝修反”的一發(fā)炮彈。前日里,公社還來人說石村大隊任務(wù)沒完成,挨家換戶看豬圈。
這一天剛落黑,白雪皚皚的石村茅屋煙囪就躥著帶火星的炊煙。再窮,送灶王爺要上天言好事不能窮了灶王爺,于是鄉(xiāng)鄰們烙托托饃給灶王爺帶上,等到除夕夜下界降吉祥。只是應(yīng)了灶王爺?shù)拿?,才有饃吃。
父親和哥哥都在水庫工地,說是大干到卅,初一再大干,過了“破五”才給幾天時間。
我提夜桶時,空中又飄雪了。母親早早把我的炕用茅草煨熱。吃了托托饃,她說:“丫丫趁炕熱,早早睡去,明日公社供應(yīng)點還有一天,起早,興許還能買幾斤肉?!蔽抑勒旅饺艘o哥哥提親,沒肉不行。
我很慚愧,父兄不在家,我竟連幾斤年肉也割不回來。
確切地說,為幾斤肉擠人堆兒,不想被人在胸前蹭來蹭去,老半天,輪上了,不是一堆豬尾巴,就是被扒光了油的豬大腸。
那時節(jié)沒有電,更沒有電視之類,經(jīng)母親一說,我想或許明天去早些,能碰上運氣。于是,我吹滅煤油燈,溜進被洞。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聽母親敲著我房門,說是有人叫我出診。
母親已給來人開了門,灰暗的油燈下,來人一邊拍打著身上雪,一邊歉意地說:“半夜三更實在不好意思,天又這么冷,不來請丫丫實在不行?!?/p>
我身為石村大隊赤腳醫(yī)生,也就是今天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必須隨叫隨到。因為當(dāng)時大隊赤腳醫(yī)生按大隊干部身份對待,每月有五塊錢工資??缮钜钩鲈\確實次數(shù)不多。
母親在灶口一邊為來人架柴火取暖,一邊道:“他栓叔,是誰病了?不要緊了,明日早叫娃去行不行?”
我這才記起他叫李栓,住在一隊的南溝頂。
李栓一臉苦楚,說是屋里人肚子疼得嗷嗷叫,在炕上打滾兒。
母親就在我臉上瞅,畢竟一個大姑娘無時不牽著母親的心。
李栓似乎明白了啥,便說:“丫丫和我芳芳差不多大小,一步的鄰居,和我娃一樣,請放心吧?!?/p>
這當(dāng)兒,我已把印有紅十字的箱兒背在身上。那時全隊只有一個鬧鐘,在隊長家,我們無法知道時間。反正是時候不早了,整個村子靜得連一聲狗吠也沒有,只有落雪的沙沙聲。闃無一人的四野被雪映得亮亮的,偶爾有幾聲貓頭鷹叫。
雪很厚,一步一咔嚓,進南溝便成了毛毛小道,好在沒人踩,雪很松軟。李栓一路替我背著藥箱,還說了許多好聽的話。比如以前兩茬醫(yī)生,給人打汽水,收“青霉素”錢。夸我公道,打針手輕,不踅嘴。
說著話就到半溝里了,而且越上越陡,路有些滑了,李栓就在前面拉我。喘息的當(dāng)兒,我問病人中飯和晚上都吃的啥,著涼沒有,曾經(jīng)有過啥毛病。李栓回答說,不是著涼,圈里草很厚,很暖和。前一陣子給炒過十幾斤黃豆搭料追膘。他前言不搭后語的回答,我一下子像進入夢魘,懷疑是不是跟著鬼在夜游。
再緩一口氣,李栓家到了。
二
住在南溝的人家都是單莊獨戶,不是大村莊。此刻李栓屋里屋外都是人。幾盞用酒瓶子裝了煤油做的燈代替汽燈掛在屋檐,村鄰們都顯得很興奮,在雪場上圍一堆柴火,談笑風(fēng)生,過大喜事的樣兒。
我未進門,就有人接過藥箱,這是莊稼人的禮節(jié)。謔而不虐的說法是“醫(yī)生門前過,請到屋里坐,有心不搭理,怕是冷熱貨”。意思是說不定啥時就用得上。
屋子很凌亂,有人在灶間忙活,屋子里就有濃濃的炒蔥花味兒。鍋灶連著里間炕。那時的農(nóng)民這一點比城市人優(yōu)越,只要每天做飯,就有熱炕。
身為醫(yī)生,我想的是病人。我問李栓,他說忙著哩?!安皇遣×藛幔俊蔽覞M腹狐疑。
李栓神秘地把我讓到里間炕沿,又端來一碗糖開水,說:“別急,先暖和了再說?!崩钏ㄅ畠悍挤家策M來,麻利地替我脫了鞋,說:“丫丫姐,看凍得?!表樖职盐易屔蠠峥弧?/p>
看著如豆的油燈,坐著熱炕,重重的疑團比在雪地還冷。
梁畔溝腦,雪天半夜來了醫(yī)生,還是川畔的丫丫。村鄰們很稀奇,竊竊不休。有說我衣服得體的,有說我辮子辮得好看的。
李栓拿著煙鍋剛坐定,我又問到底是誰病了。他慢悠悠呼出一口煙,十分難為情地說是豬婆難產(chǎn)。
“豬婆難產(chǎn),你請我做啥?”我很不解,又有些不高興。
李栓一連說了幾句“對不起”之后,我才弄清事情原委。
他家的豬婆只產(chǎn)過一窩崽,不再跑草(發(fā)情)就當(dāng)膘豬養(yǎng)著。那年月,人無糧,豬就無糠,能喂一頭膘豬也不容易。他家在溝腦上,避背些,公社豬專干、供應(yīng)站生豬代驗員誰也不上這里來,這頭豬就留了下來,而且長出了膘色。
政府有規(guī)定,私人不準(zhǔn)殺豬。李栓想歪辦法,把膘豬說成豬婆,并死于難產(chǎn),要我做證,免得有人尋麻纏。
我再三解釋我是人醫(yī),沒這權(quán)利,說著我就要下炕走人。李栓就說:“大隊不是沒獸醫(yī)嘛,你好賴也是大隊干部嘛,幫人一把,賽過菩薩。反正今夜這豬是要殺了?!蔽冶槐粕狭荷?,更重要的另一點,就是李栓說給我留五斤夾肋膘肉,我留了下來。
吃罷飯,李栓后院熙熙攘攘,殺豬匠顯得很興奮,指揮燒燙豬水,又指揮擺殺豬案。
李栓把殺豬匠叫到一邊,問有啥辦法能使豬不嚎叫。殺豬匠在那年代也很聰明,他早就備好了一個鐵箍兒,在李栓前眼一晃,說:“只要一套上豬嘴,就像古代刑部用的啞簧,準(zhǔn)沒聲?!?/p>
我和他女兒芳芳就一直坐在熱炕上,說著姑娘們的話。
李栓提著一吊肉進來說:“整五斤,就不要錢了?!蔽艺f:“低看人哩?!彼f:“供應(yīng)站是六毛七一斤,這豬膘厚,鄉(xiāng)鄰合價八毛一斤,要給錢按公價開。”
我歡歡喜喜拎著肉下山,芳芳一步三滑地一直把我送到門口。這時天已快放亮了。
三
母親沒有再催促我去口鎮(zhèn)。她不時停下手中的活兒,往墻上掛的那吊肉瞅。一年到頭沾不到半點腥,又多年沒見過這么好的肥膘肉,公社人面子再大,也碰不上這膘色的年肉。憑這膘肉,給哥哥提親的媒婆婆好聽話還不另加兩籮筐哩。
這一整天,我?guī)湍赣H做年活兒,渾身都是勁。但絕沒料到,一次夜診還能改變我的命運。
南溝李栓家半夜殺豬的消息,到第二天下午就傳到大隊部,民兵連長帶仨民兵,背著槍上了南溝。
傍晚,公社里人從大隊辦公室走時,每輛自行車上都掛一吊兒肉。
年卅飯,哥哥請了病假趕了回來,總算半個團圓吧。母親把那肉做了許多花樣菜,等吃了初一餃子,哥哥走時給父親捎幾樣菜。飯桌上哥哥抹著油光光的嘴,夸我還真行,到底是大隊里人,多年來哪里吃過這么肥的肉。母親就替我說:“是丫丫給李栓屋里人去看病,丫丫去了,又說是豬婆病了,叫丫丫做個證,偷著殺了豬。”母親喜滋滋地看我一眼又說,“要不是丫丫你又該啃豬尾巴?!?/p>
哥哥放下筷子,愣了半晌,自語道,前個日我在工地瞅著李栓咋和“黑五類”在一個組干活哩。我心里“咯噔”一下,再也無心思吃飯。
四
年初六剛過,有人捎話說,公社豬專干叫我說事哩。不到二十里地,我整整走了大半晌。心里惴惴不安,腿就不靈便。淡淡一縷陽光羞怯怯地從云縫中露出,積雪便成稀泥樣,鞋和褲角被泥水濕透。
豬專干雙腳搭在木炭火盆上,一手拿一個本兒,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辦公桌沿“篤篤”地敲。
“知道不,全公社欠幾百頭,找不著原因,是有人偷著殺,大隊干部在場不阻止,做樣兒做證”。他又翻了翻本兒,“李栓專案組已經(jīng)成立,關(guān)于你的專案組只等領(lǐng)導(dǎo)點頭……”
他沒讓我坐,我就呆呆站著。一路冷凍,經(jīng)他這么一嚇唬,我?guī)缀跻c坐下去。
那時不叫鄉(xiāng)政府,叫人民公社,公社設(shè)革命委員會,最大的官是革命委員會主任。
豬專干那長山核桃一樣干癟的臉,嵌著一雙澀滯的小眼睛,不由得讓人想起早年鄉(xiāng)間人灶房掛著的熏豬頭。
我不敢看他的豬臉,死死盯著自己腳尖。從褲角落下的泥水滴在磚地上,磚地就濡濕深深一片濕印兒。
事后才知道,豬專干這么兇,就是因李栓殺豬案,差點兒丟了他的飯碗。最終還是丟了飯碗。這是后話。
他每說一句,都要用食指在桌上猛敲一陣,我的心也不由得一陣陣猛縮。終于因他手指敲疼了,還是因見我在瑟瑟發(fā)抖,而起了對一個姑娘的惻隱之心,他結(jié)束了訓(xùn)斥,手又一揮,說石主任等我著哩。
我一轉(zhuǎn)身撩起門簾,一股寒風(fēng)襲來,一個趔趄,差點兒倒了下去。
公社大院我不常來,可每次來了就有幾分崇拜和仰慕感。今天我竟坐到主任辦公室里。
說是辦公室,就一張床一張桌,十分簡單。主任沉著臉給我讓座,我呆呆站著不敢落座,主任說:“鞋子濕了吧?錯誤歸錯誤,坐下烤烤?!闭f著一只凳子遞了過來。我剛坐下,他又把架著木炭火的火盆用腳使勁兒擋到我腳下。
我把濕腳挪上火盆,蹺著,從鞋子上烤下來的泥水滴在紅炭灰里,“撲騰”“撲騰”的響,帶起一小股灰塵。主任又倒來一杯開水,我接了,雙手捂著杯子暖手。主任說:“喝吧,喝吧,天大的事人要緊。”我顫顫巍巍呡著水,在心里感嘆石主任到底是領(lǐng)導(dǎo)。深深體會到“閻王爺好見,小鬼難見”這句話有道理。不像豬專干,官小勢大,唬死人。
石主任坐在我對面,也把雙腳搭在火盆架子上,側(cè)過身,伏在亂糟糟的桌子上寫一陣,轉(zhuǎn)過身開始給我談話,他沒有敲桌子,顯得很和藹。像在對一個老朋友訴苦,說全公社冬季學(xué)大寨任務(wù)沒完成,是他心軟。隆冬將至,拿眼瞅著農(nóng)民們紅薯沒挖,柿子沒夾(摘),酸菜沒壓,棉褲沒納。地凍天寒,一鎬挖下去像砸梨糕糖。而生豬沒完成就沒理由了。如果不抓一個活靶子,來年的救濟糧、救濟款就可能被全扣啊。
他雖然沒說我好壞,可事情明擺著,非拿我試問不可。
我說太冤枉,半夜三更出診,不就是落幾斤好膘肉。
主任說,他那吊肉也沒落著,縣上人拿走了,還落個沒收群眾年肉的名。只有靠豬頭了。
石主任這一說,我理解了供應(yīng)站肉架下,凡像樣兒、肉多些的豬頭上有某某主任、某某局長的名字。那一張張豬臉是人的面子,豬臉上沒名,就說明官當(dāng)?shù)锰话恪?/p>
吃飯時間,石主任叫炊事員給我端來一份兒,說把伙食賬記到他名下。
飯后整個一個下午,我的交代材料被主任一次次揉成紙團,說我態(tài)度不端正,要從深處挖。我又寫,他還是那句話,故意往天黑拖,后來許久我才明白的。我身上的深處在那夜還是被他挖到了。
他說,你就不能從階級敵人、壞分子、反革命搞破壞想想,非要往自己身上潑屎尿?最終弄清,公社要借我之口,拿李栓當(dāng)替罪羊。
五
李栓的批斗大會從公社開到大隊,又開到水庫工地。好在凡開會,場子上就有許多人,因為隊上工分不值錢,開會記工分?!澳暇┑奖本┳呗范际枪??!遍_會也都攥著粗糙皸裂的拳頭呼口號。
李栓還是他那晚接我出診時的舊棉襖,沒有那天的精神。頭發(fā)胡子很長了,毛揸揸一張臉,一雙茫然的眼睛老在外捉著我的目光,卻無資格和我說話。
我已不是昨日的丫丫,我是揭發(fā)破壞養(yǎng)豬的壞分子勇士。發(fā)言材料寫得才華橫溢,深刻尖銳,像“處心積慮”“覬覦已久”之類的成語都有,呼口號的嗓音尖利而甜潤,批斗會高潮一次次由我掀起。
公社僅有的那輛手扶拖拉機,是石主任他們的專用小車,自此以后,我享受到手扶拖拉機的待遇。每到一個地方,不等車熄火,就有人接我下車,而我像一只歡樂的小燕子,輕盈地跳下車,小辮兒隨之一甩,美極了。
全公社十幾個大隊都開過批斗會,李栓問題的嚴重性在升級。殺豬匠被牽連,其他偷著殺年豬的被供出。露水引得黃河起。民兵在李栓樓上翻出一桿老套銃,是早年他爺爺趕山用過的。這也成一樁罪。
芳芳找到了我。失去父親支撐擋雨的女孩子,更加枯瘦單薄了。她的褲角兒掛著狗尾巴草,頭發(fā)亂得像雞窩,穿的花布鞋破了洞,蒜頭樣的腳趾露著。哪里像個大姑娘。她哭著求我?guī)退珠_脫,殺是殺了,不是膘豬,豬配圈她曾見過。說她媽自他爸被帶走的那天就真病了,再沒下過炕。我心疼地摟過芳芳,倆姑娘抱著哭了許久,我卻始終沒說出我付出的代價有多大。
六
沒電,更沒電視可看的公社大院,每到下午之后,家在附近的干部都騎著車子回去了。公社大院是一座老祠堂,不等落黑,殘垣斷壁黑魆魆的,紙糊的窗戶沒有幾個燈亮。
主任和我換了位置,一直在烤火。我坐在他的位置寫交代。煤油罩子臺燈比家里墨水瓶油燈亮得多。屋里很暖和。他從下午就開始不停地從文件柜取出一個小罐頭瓶兒,從里邊倒出白糖往我杯子里放。有時顯得十分心疼的樣兒,攥著我柔軟的小手為我取暖。
那時我還是小,根本就不懂男人。以為公社主任就是父母同樣的輩分,令人尊敬。況且也年齡不小,是幾萬人的大官,就由著他攥著,撫摸著。他說只要能保住全公社救濟糧、款,他設(shè)法要一個社辦人員指標(biāo),灶房旁邊還有個房子,床板桌子齊全,到時叫人再給我買一個玻璃臺板。他說著把目光從我胸部挪到他的臺板上,臺板下是他年輕時的照片。
夜很深了,主任仍然說材料不行。得連夜寫,他陪我。材料經(jīng)他加鹽加醋,足有十幾頁,更惡毒的是加上李栓在雪地里強奸了我。我臉發(fā)燒,心在劇烈地跳?!斑@怎么可能呢?這怎么可能呢?”我訥訥著。他說:“怎么不可能呢?深更半夜,你一個姑娘無任何反抗能力,又不敢張揚出去,順理成章嘛,他不是拉過你手嗎?你說是怕你滑倒拉你的,借口嘛。像你這么漂亮、懂事、有前途的姑娘誰不動心啊……”
我為我昧良心的材料,為李栓的無辜,更為自己一次出診惹下的亂子,為我二十歲還不出頭,不諳世故,竟被人在雪地強奸,光這一個詞就夠我泰山壓頂了。我哭,我抽泣。太無助太委屈,要是在家里我早就蒙上被子了。這是在公社主任的房子,眼淚簌簌地落在炭火上,發(fā)出滋滋的響聲。
主任憐惜而顯得十分無奈的樣子,一聲嘆息,站在我身后,雙手搭在我肩膀上,只輕輕一攬,我就靠在他胸前盡情地抽泣。那一刻,已有的痛苦中,一種希冀同時萌生。我淚眼婆娑一仰頭,主任俯下身子,我就迎上去,做一個完美的“呂”字?!?/p>
主任床上本來的汗臭味,在那一刻,更能刺激一個青春少女的荷爾蒙,我是鄉(xiāng)村醫(yī)生,生命本來的東西,我懂得。臺燈依舊亮著,光線若明若暗。主任的暖壺是我常給人掛針的葡萄糖瓶子。床暖暖的,而石主任通身更像一團火,那一刻,我心緒的底層依然沒擺脫對李栓的負罪感。
石主任幾乎一夜未休,一次次淋漓盡致,并有著充足的理由。說,李栓要對簿公堂,破了的處女膜就是證據(jù)。
七
縣上給的救濟糧一車車調(diào)運來,救濟款已全部到賬。我也住到公社院子,臺板底下也壓了許多照片。把一雙黃膠鞋用肥皂涮洗得幾乎發(fā)白。當(dāng)時這很時尚和流行。我人模狗樣地成了公社社辦人員,好壞也算干部,走路雙手塞進褲兜,一條線圍脖前拉后甩地圍著,雖然天已不是很冷了,雪白的口罩系兒外露著??h上開會,外出參觀,都少不了我。我很得意是一張?zhí)幣さ某删停彩勤ぺぶ心谴我乖\的機緣。
那一日,我正把一手扶拖拉機救濟糧往一個有五頭豬農(nóng)民家送的時候,主任把我往他房子叫,我以為他又找借口想那個。便說,我向逮豬戶保證過的,豬一入欄糧食就到,誤不得的。主任愣眼愣眼瞅著我,囁嚅著,似乎豬的事比人命都要緊。
我住進公社的身份是養(yǎng)豬專干,原來敲桌子訓(xùn)斥我的專干被抽調(diào)到水庫工地帶隊管民工去了。
主任頂住各大隊干部嗷嗷待哺般的乞求,把本是渡春天饑荒的救濟糧、款一律用到養(yǎng)豬上。每頭豬給二百斤苞谷,再補二十塊錢。這是我剛接手專干就提出的方案。是主任正在我身上做上下動作時,我一邊呻吟,一邊唧唧哼哼說出來,他喘著氣答應(yīng)的。當(dāng)月生豬存欄報表比上年同期增長了一倍。
他聲音壓得很低,說工地出事了。我因和他有那個事,說話有幾分隨便,道:“該不是人命吧?”
主任瞅瞅已裝好的糧食,無奈地說,趕緊送下去,回來就走。我一揮手,司機取出搖把兒發(fā)動車,我爬上車頂坐在糧包上。“突突”的拖拉機吐著黑煙,所到之處,誰都投來羨慕的目光,我很高興,在車頂上一路唱著秦腔“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
我的得意忘形說明我太幼稚。李栓偷著殺豬是人人皆知,李栓強奸我的事,在許多批斗大會材料發(fā)言中沒有出現(xiàn),是尊重我。上報材料中卻有。紙沒被管住,我被強奸,在村鄰中悄悄傳開。有人信,有人疑。每到一個村,就有稍年長的女人瞅我走路的姿勢,瞅我臉上有沒有油瘢,有的竟在我肚子上瞅。
她們都是偷著瞅,瞅夠了就結(jié)論,說,像。一個姑娘家,走路雙腿縫兒能鉆過小狗,開了苞就那樣。有的說不像,臉上沒油瘢,腰不見硬。唏,當(dāng)赤腳醫(yī)生哩,還能等腰硬,早就處置了。當(dāng)著我面卻一口一個丫丫姑娘好嘞,多虧嘞,不是你春荒咋辦嘞。公社大院人議論我這事時,都說是“黑狗喝了油,咬住黃狗球”?!盀轲B(yǎng)豬事業(yè)不小心鉆到豬圈里,叫豬日了。”分明不屑我的同時,罵主任。
八
趕天黑我和主任他們一路顛簸趕到工地,才知道確實出了人命。這里到處是工棚。十幾個大喇叭一天到黑不是唱歌,就是“指揮部通知”。
縣指揮部來人接待,主任特別介紹了我,他們好像早就知道我名字似的,噢噢著。從他們一個個難為情的樣兒,我覺著人命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最終知道之后,我昏死過去。
工地上需要墊壩的黃土,是從不遠的一個土塬挖運的,土塬就留下許久以來連排之間挖了土留下的土隔墻。潮濕的隔墻,經(jīng)凍,像水泥灌的。土壕越挖越深,隔墻就越來越高。在壕內(nèi)做活有隔墻擋著風(fēng),能暖和些。
父親和哥哥兩人一個架子車連挖帶運。過完年父親回去一趟,整了洋芋地又來了。那一日天分外暖和,遠處盛開的桃花兒隨風(fēng)飄進土壕,花花紅紅。中午飯是豆腐湯、饃,伙房送到工地。吃罷飯,民工們就靠著隔墻,朝著太陽歇工。距開工哨子還有五分鐘時,那墻隔轟天動地倒了下來,塌死二十四個人。其中就有父親和哥哥。
開始指揮部追查施工員,施工員推到各公社帶工干部身上。豬專干拉著豬臉,一雙豬眼滴溜溜轉(zhuǎn)夠了,翻出指揮部派工單,在“黑五類”中指出李栓的名字。正好那天李栓就在坍塌土隔墻另一邊,和一幫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分子的統(tǒng)稱為地、富、反、壞、右的“黑五類”在一起挖運土,是他推倒了隔墻,想壓死我父親我哥哥,也連累了別人。
是豬專干從頭至尾,起根發(fā)苗說服了指揮部人,難怪我的名字他們熟悉。
靈堂就設(shè)在工地上,二十四副棺材并排兒長長地擺著。男男女女,幾十大群親人哭得鬼神都在落淚。
母親被手扶拖拉機接到工地,和我同時被特殊安排在指揮部招待所住下。昏死又醒過來的母親被掛上液體。
縣上所有領(lǐng)導(dǎo)都來安慰我母女,除了安慰之外,像報告喜訊一樣說,那一幫壞蛋已被全部抓了起來,李栓砸上腳鐐,關(guān)了??h“養(yǎng)豬辦”的人早就知道我的事跡,沒想到我又付出了父兄生命,感激涕零地表態(tài),要抽我到縣辦,又當(dāng)場畫條兒,把生豬獎售尿素指標(biāo)給麻街公社多下達一百噸。
緊接著,我的組織關(guān)系、轉(zhuǎn)正等問題都在善后工作中得到解決。
萬人工地,大喇叭里有我的名字,追悼大會時我戴著兩朵白花上臺發(fā)言。今天回想當(dāng)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發(fā)言開始還淚聲淚腔,情不自禁地哭著。到最后,把話鋒轉(zhuǎn)到批判資本主義動向。宣誓一般,要誓死捍衛(wèi)養(yǎng)豬事業(yè)。所有到會領(lǐng)導(dǎo)無不夸我是個好苗子。
追悼會沒畢,早有吉普車等我去參加生豬現(xiàn)場會。父兄尸骨未寒,我淚水未干,我一出現(xiàn)又是掌聲四起,我發(fā)言中又多一個內(nèi)容,就是為發(fā)展革命的養(yǎng)豬事業(yè),付出倆親人生命。
九
父親和哥哥被塌死的那天,初春的陽光帶著冬天的倦意,縮頭縮腦掛在暖意融融的當(dāng)空,土壕歇工的人,屁股下墊著镢把兒,或是锨把兒,朝著太陽靠著隔墻。有的人在掰指頭算今年春的長短,以便推出“小滿”“芒種”“豬過清明牛過夏,人過小滿說大話”,說人過了小滿,麥子才能上場,就可以說餓不死的大話。
父親和哥哥都在人伙里坐著,聽有人罵罵咧咧議論今年救濟糧豬吃了,人還活不活,這分明是在說我的。當(dāng)然,更難聽的話不會在父親和哥哥在場時說。
也許墻這邊向陽,凍土消融了,也許底部某一處被掏空,也許是上蒼報復(fù)一個毛頭姑娘,用父兄生命,也許李栓和他那頭被殺的豬婆有前世未了的孽緣,受不盡掛一個大木牌,一場場批斗折磨,期數(shù)已到,必將有種種機緣使他結(jié)束磨難,總之,在那不被人們有任何防備的瞬間,土墻朝這邊坍塌。
挖出來的死人有的還光著膀子,手上拿著逮過虱子的破棉襖。有人嘴上還噙著旱煙鍋。在那一瞬,沒有任何逃生機會。
父親和哥哥同坐在一個锨把上,原地沒動,被土從上邊壓下來,入殮時,身子始終是弓著的。
那一夜,指揮部把牛卵子燈泡換成豬尿泡大,直到后半夜才照著派工單點清尸體。原來順河道刮的夜風(fēng),躥到土壕里,打旋兒,帶哨兒,嗚嗚地。民工傳說著,出事前幾天有人起夜,遠遠看見土壕方向舞鬼龍燈,二十幾個黑影兒隱隱鼓盆而歌。更有傳說,水庫清基,竟在幾萬年沉沙中挖出白蛤蟆,犯了白虎星。出事后,有命令,所有土隔墻一律不留。
李栓只要求回去看看病中的婆娘,再給女兒芳芳說他爸只是偷著殺豬,再沒干壞事。就一點兒愿望都不能實現(xiàn)。他遺物中僅有幾十個凍干饃,有的只咬了一口,這是他為芳芳母女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了。既然活不了,多吃少吃都一樣,省下來的。
龐大無比的水庫工程,政府為農(nóng)民能做的是,保證每個民工每天有一斤白面蒸的杠子饃。李栓夜里在被洞里哭,后悔自己經(jīng)不得鄉(xiāng)鄰攛掇,偷著殺豬。他沒有再回工地。民工們再也不用對一個身材佝僂、面如菜色、吃力地拉一架子車土、對任何人一句話也不說、一雙茫然無助的目光老是無神地盯著遠方的壞分子指指戳戳?!斑?,那樣兒,強奸人!”
父親和哥哥沒有了,工地上關(guān)于我的傳說鋪天蓋地,說我十二歲放牛就曾破身,十四歲就有人見我在坡上埋私娃子。我知道我已無退路。
十
在公社,一切工作恢復(fù)正常,豬專干被開除。搬行李那天想用拖拉機送他,主任就來問我用不用車。本來我不下鄉(xiāng)的,一想起他敲桌子的姿勢和他的狠毒及李拴的死,我回答:“用嘞?!蔽以谛睦锖挢i專干,要不是他的嚇唬、敲桌子,就不會感激主任不嚇唬、不敲桌子,我肯定仍是處女。開除,活該。
我在公社成了威風(fēng)凜凜的鐵姑娘,因為管著豬,豬的一切壓倒一切。只要我一揮手,拖拉機手就“突突突”地搖車,到鄉(xiāng)間被莊稼戶人搶著往屋里叫。本來公社干部下鄉(xiāng)吃飯是隊干部派飯,頂好是苞米糊糊做干一點兒。我被誰家搶著了,會設(shè)法做好吃的。像做玉米面餅子,或雜面,碗底里臥倆雞蛋。吃完飯再領(lǐng)我去豬圈看看,又逮一頭豬,或豬婆懷上了。過不了幾天,誰就會領(lǐng)回黃燦燦的苞米。
就當(dāng)時說話,我進步很快,是主任沒想到的。大凡縣上來領(lǐng)導(dǎo),先不去見主任,都先到我房子來??h委招待所更換下來幾套沙發(fā),是配給領(lǐng)導(dǎo)的,竟然有人給我也抬來一個。而我能看出石主任臉上總是郁郁的。
那天,我從柯村回來,已是掌燈時分。因為不通手扶拖拉機,我步行回來。十分困倦,水瓶是空的,燈罩是黑的。主任提一壺開水進來,手里拿著幾個供銷社打的點心,十分關(guān)切地放在桌上,說今后不通車的地方少跑些,一個女同志,沒黑沒明,瘦樣兒,累的。我知道,好些日子了,他又想上床??粗_水和點心,本應(yīng)說句感謝話,可那天我心緒極糟,加上饑餓,在這個寂寞冰冷的傍晚,我多么需要一個懷抱或胸膛,為之傾訴或大哭一場。因為父兄的離去、李栓的死、社會上的閑言碎語,我的承受到了極限。
我抬起眼皮,在燈芯黑影中,我看到的是三分真情、七分淫的嘴臉,似乎又看到李栓臨刑那一雙乞求活著而又無奈的眼睛??匆娏烁赣H和哥哥在棺材里還弓著的身軀,憎惡油然而生。便抓起點心說,你拿回去,我不餓。他又推讓過來,同時攥著我的手說:“咋能不餓呢?柯村到公社二十八里半路嘞。”說著又推讓過來,有意或無意蹭著我的奶子。
那時姑娘沒有乳罩,只是用白布帶子箍著。
我狠狠一甩手,點心落在地上,也甩開他的手。
我不曉得我哪來的勇氣,挪開椅子,把臺燈捻子往大擰了擰,雙手叉腰,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吼道:“同志,你是革委會主任,請注意身份。去年生豬沒完成到底是誰的責(zé)任?殺了一個李栓,我失去倆親人,你還要乘人之危,什么東西……”我一肚子的苦水找到了發(fā)泄缺口。主任已經(jīng)面如土色,不住地點頭退出門。我不吼了,剛要關(guān)門,老炊事員郭師端一大碗油汪汪的雞蛋面進來。我壓著火,面對著像爺爺一樣慈祥的郭師,淚水一下子涌出。
郭師,曾在公社陪過多少任領(lǐng)導(dǎo),他自己也說不清,資格老。目睹過發(fā)生在大院里的風(fēng)云變化,人事沉浮。大凡郭師給誰開小灶,誰保準(zhǔn)要升遷。他替我撿地上的點心,吹了吹灰,包好放在桌上,又舔一下沾在手上的點心末兒。
吃了那碗面,渾身有了力氣,心情也好起來。
一個人過了許久,我再次擰小燈捻,把門掩著,躡手躡腳走過灶房拐角,大院里靜悄悄的。記不清主任是哪一次給過我他房門鑰匙,這會兒我摸了出來。
主任很驚詫,穿好衣服,擰大燈捻,房子頓時豁亮起來,并嘴里不停地說他一定改正作風(fēng)。我把燈捻又擰小,他又擰大,說他愿意對燈發(fā)誓。我掀開被子坐在床上,他倒像蝎子蜇似的掀過我,跳到地上,做逃跑狀。我抱住了他,輕輕喊著冤家啊,把香唇柔舌遞上去,堵住他的嘴……
救濟糧、救濟款由我全給了豬,有人告到縣里,在外討?zhàn)埶懒巳耍那娜ヌ幚砺窳?。隨縣上領(lǐng)導(dǎo)去下鄉(xiāng)看豬,小車位子有限,我上了小車,而他只能跳上手扶拖拉機。他這個一把手主任的位子被我代替,是早晚之間的事。
他患上陽痿癥有些日子了。我似乎又看到了芳芳為給他爸開脫,不顧少女的尊嚴,仰著稚氣未脫的臉,面對著滿臉淫相的主任百般乞求。而他的魔爪在空中曾舞了幾舞,終于也對芳芳下手,卻未做任何承諾,只是特批了三百斤救濟糧。那夜為了我,也為了芳芳,我脫光衣服,徹底吹滅了燈,滾到床上,任我挑逗、折騰,他卻一次也不能成功,就連舌頭也冰僵冰僵。他作為男人為不能成功而沮喪和羞愧,直到黎明前我悄悄離去,他一夜只給了我一條干柴棒一樣枯燥的臂彎。我卻以一個勝利者的大度,說我已托人買寧夏枸杞了。
十一
夜里,我不斷做著噩夢,老是李栓蒼白乞求的臉孔,要么就是成群結(jié)隊的豬圍著我。我看老中醫(yī),包些朱砂在身上,說是驅(qū)鬼避邪,也沒作用。夜里折桃樹枝壓在枕頭下,仍是胸口壅塞,夢魘更加瘆人。
我決定帶祭品去南溝。我是以石村鄉(xiāng)鄰名義去的,不是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身份。但拖拉機還是送我到南溝腳下。
拖拉機掉頭剛走,我竟然在大熱天打了個冷戰(zhàn)兒。綠油油的苞米地深處,沙沙的腳步聲平添著恐懼。李栓因反革命謀殺罪被判死刑,就是在這兒執(zhí)行的。
執(zhí)刑那天,天陰沉沉的,偶爾有幾滴雨星,一陣警報響過,槍響了。頓時,濃濃的血腥氣傳染了一道泥峪川,多日不能散去,有人曾吐過幾天。血腥招來無以計數(shù)的蒼蠅,向人亂撲,鄉(xiāng)鄰們掩著鼻子,點上臭黃蒿為李栓收尸,都說他是屈死鬼。那么高大又厚的土墻,有心禍害人,他一個人也推不倒。真是該死的遇上打墓的了。
母親也問過我,李栓殺的那頭豬婆有沒有尾巴。說人是麻衣相,豬是尾巴相,沒尾巴豬可是兇煞相,克主人,出重喪,禍及四鄰。
也許是因我安排芳芳接我的角兒當(dāng)了赤腳醫(yī)生,進了醫(yī)療站,她們畢竟祖祖輩輩是山地農(nóng)民,芳芳母女倆沒記恨我。李栓墳頭已是芳草萋萋,逢時過節(jié),她娘兒倆給端來祭品的破碗擺了一行。芳芳幫我擺上祭品,剛點上香,我就和她娘兒倆放聲地哭。我渾身都哭癱了,坐在墳頭草地上哭得昏天昏地,是在哭我的父兄,哭冤死的李拴,嘆濁世的枷鎖……芳芳和媽媽哭著勸慰我,恍惚中,李栓蓬頭垢面地從遠處走來了,后邊跟著一群豬,張著血盆大口喊冤枉,我像中了魔,撇下她娘兒倆,撒腿就跑,不小心滾到水溝里,再站起來時,渾身上下血淋淋,分不清是豬血還是人血……
南溝歸來,我病了,高燒、幻覺、夢囈,十多天沒下床。
十二
又是年關(guān)臘月天。供應(yīng)站肉架子前人如潮涌。在這一年,全公社生豬上交任務(wù)完成得好,超過收購標(biāo)準(zhǔn)一百○五斤的占百分之三十??h上很滿意,于是,臘月肉架子就很養(yǎng)眼,盡膘色好的供應(yīng)。四鄰八鄉(xiāng)都趕來,為的是能買一吊像樣兒的年肉。
不用說,公社每人都有一份肉票,也為能買到好肉,而把嘴嘬成雞屁股狀,嘖嘖著,興奮著,感慨著。那天,郭師提一吊兒肉,在門簾兒外喊我丫丫主任,說他來公社快二十年,不枉啊。他邊說邊進來,把肉在我眼前一晃,喜滋滋地又說,剛才他看見今年有我的豬頭,大著嘞。我說不會的。他說他還走過去摸了摸,肉嘟嘟,仨都寫著我的名字。
豬頭不要肉票,屬“特供”或照顧性供應(yīng)。能在豬臉上混出個名,很不容易。
我從公社后院出去便是供應(yīng)站,燙水活做得極好的肉扇子摞了半人高。噙著豬尾巴的豬頭,笑盈盈地端端正正,擺滿了一張葦子席。我突然明白,殺豬匠為啥要把豬尾巴割下來放到豬嘴里,原來是為讓豬笑起來,笑得豬眼都瞇成縫,沒噙尾巴的豬都哭吊著臉。
我在排著隊的豬臉上看到了我的名字,真的有仨,更覺得有我名字的豬臉,都喜喜的,笑得很甜,割肉的鄉(xiāng)鄰中大多都認識我,他們看見了我,也看見了有我名兒的豬臉。
在豬臉上混出名兒,出大息了。鄉(xiāng)鄰們在說。
“嘭”“嘭”又有幾吊肉被砍下來上了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