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戴黑邊眼鏡的青年
1
一九六六年六月,文化大革命爆發(fā),街頭的一切都變了樣。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從學院回家。
周末的家庭聚餐,爸爸經(jīng)常因下班晚而遲到,但今天他卻比我先回家。他歷來嚴肅,今天卻很和氣。
吃飯時大家都不說話,因為已有一種預感,爸爸要宣布一點比較重要的事情。然而一頓飯下來,他什么也沒有說。
放下筷子,他終于開口。他問祖母:“媽,還記得阿堅嗎?”
祖母一聽就笑了:“怎么會忘了他,天下活寶!”
爸爸掃了我一眼,然后對祖母說:“他揭發(fā)了我?!?/p>
“揭發(fā)什么?”祖母問。
“說解放的第三天,有一個人在江寧路邊上掏出一個本子寫了一句話給路人看,是反共字句,我看了,沒有把那人扭送公安局?!?/p>
“解放才三天,沒有公安局啊。”祖母說。
“那也應該扭送解放軍?!卑职纸忉?。
“真是反共字句?為什么寫在小本子上給路人看?”祖母覺得難以置信。我理解祖母的思路,在政權(quán)轉(zhuǎn)移的時刻,傳播那樣的字句,膽大的可以寫在標語上張貼,膽小的可以寫在書信里秘傳,不管膽大膽小都算合理;只有鬼鬼祟祟地寫在小本子上塞給不認識的人看,最說不通。
“其實根本不是反共字句,是‘一貫道’的一句說詞,那人是‘一貫道’的一個傳道者,我記得?!卑职终f。
“你怎么知道‘一貫道’的說詞?”
“媽你忘了,我們住在塘沽路時,隔壁不是有一個‘一貫道’的道場嗎?我和小哥去玩過,聽來的?!?/p>
“那你照實說呀!”祖母說。
“‘一貫道’也算反動道會門,說不清楚了?!卑职址浅>趩省?/p>
祖母回到本題,問:“照阿堅的說法,他也看到那個人寫反共字句了,那他為什么不扭送?”
爸爸說:“他揭發(fā)了我,就成了革命群眾,自己當然沒事了。而且,我是黨員?!?/p>
“什么?你是黨員?你什么時候參加國民黨的?我怎么不知道?”
祖母顯然是大大吃驚了。她不知道自己不問政治的兒子,還有一個可怕的政治身份。
“不是國民黨員,是共產(chǎn)黨員?!卑职纸忉尩?,“這次運動,專整共產(chǎn)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
“你沒當什么權(quán)呀。”祖母說。
“所以他們只說我是混進黨內(nèi)的?!卑职终f。
“那你是什么時候混進去的?”祖母問。
“全家搬到上海以后。那時我工作很努力,就被他們‘發(fā)展’進去了。”爸爸說。
“是不是你做那套卡其布制服的時候?”祖母問。
爸爸想了想,說:“差不多那時候。但做那套制服可不是因為入黨,是為了做人民陪審員,坐在法院里像樣一點?!?/p>
對那套制服大家都還有點印象。爸爸穿上的頭一天,經(jīng)過西康路、北京路口的一家商店門口,就被頭頂修屋工程隊的油漆澆著了。油漆為深棕色,澆在深藍色的卡其布上倒也不太顯眼。當時沒有專業(yè)洗衣店,爸爸聽從別人的建議用酒精擦過一遍,油漆沒擦掉,反把邊上的深藍色擦得泛白了。因此,這套制服肩上一直扛著一小片近似臺灣島形狀的棕色漆漬。
“阿堅為什么要害你?”祖母最不能理解的是這個問題。
“倒也不是故意害我。運動來了,靠搶先揭發(fā)圖個安全?!卑职钟肋h從最善良的角度來看人看事。
他不知道,一旦列為批判對象,他真正的噩運就開始了。
他,連同著他的老母妻兒,將長時間地成為苦風凄雨中的一個箭垛,任人發(fā)射。
當事情越來越大的時候,有次祖母問他:“把你批判成這樣,是哪個上級的意思?”
爸爸說:“我太小,沒有哪個上級會注意我,再說現(xiàn)在他們也自身難保?!?/p>
祖母問:“那是誰的意思?”
爸爸說:“好像是朋友們的意思?!?/p>
2
爸爸漸漸感覺到,他不應該再與七十多歲的祖母討論這些問題了,甚至,連素來不關(guān)心政治的我媽媽,也不必硬拖在里邊。想來想去,能討論的是他的大兒子,我。
那天,他叫表妹到上海戲劇學院來找我,要我當天晚上回家,他有事要與我談。
當時要在學院找到我可不容易,像全國所有的高等院校一樣,它早已亂成一團。我在總務科外面的走道上聽到后面有熟悉的聲音叫“哥哥”,回頭一看是表妹,有點吃驚。不知她已經(jīng)問了多少人。
亂局是由北京的學生打開的。先是兩個高干子弟,一男一女,好像是北京航空學院的學生,站在我們學院的水泥球場上發(fā)表演說,主要是描述北京的革命形勢,口氣極大,好像昨天剛剛列席完政治局會議似的,鬧得我們學院的學生目瞪口呆,發(fā)覺自己居然如此閉塞和無知。第二撥演說者來自北京大學,當時北京大學已被公認為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一個叫做聶元梓的北大教師到上海文化廣場作報告,跟來了一批學生,分頭橫掃上海高校。他們在我們學院演講的口氣要比上一次北航的學生平穩(wěn)得多,但越是平穩(wěn)越見氣魄,似乎天下早在囊中,只需他們一步步花時間打理了。
這兩個報告刺激了我們學院一些同學,開始造反。以舞臺美術(shù)系為主,占據(jù)了學院的一棟灰色樓房,命名為“革命摟”,貼大字報要推翻學院的現(xiàn)任領(lǐng)導,批斗一切“有問題”的老師,不惜采取“革命行動”。這時所謂的“革命行動”,主要是指抄家、打人、關(guān)押。這本來都是上級文件規(guī)定不允許的,但各校之間的摹仿和傳染比文件更加有效。
我所在的戲劇文學系三年級整個班級都與造反派徹底對立,被造反派們稱為“對抗文化大革命的反動堡壘”,而我則是這個反動堡壘的代表者。
我與班內(nèi)的同學們決定與外校聯(lián)絡,去尋找不贊成造反的伙伴。經(jīng)顧澤民、曹畏同學的引見,找到了復旦大學中文系一個叫喬林的同學,他正在中文系組織一個會議反對造反;經(jīng)李嬰寧、惠小硯同學介紹,見到了交通大學反對造反的一些同學。但主要還是在校內(nèi)聯(lián)絡同道,討論對策。大家謀劃了一陣,設計出一個反敗為勝的方案,沒想到這個方案讓我們失敗得更徹底了。
方案的核心,是動員我們學院少數(shù)民族班的學員來對抗造反派。他們都是貧苦出身,到上海來讀大學,覺得是上了天堂,充滿了感恩之情,又都純凈而善良,他們怎么會同意造反派把這個學校的領(lǐng)導和老師都打倒呢?如果他們站了出來,學院的形勢一定會扭轉(zhuǎn)。第一次會議確實開得很好,少數(shù)民族班的學員同意我們的觀點。
但是,不知造反派同學做了什么工作,到第二次會議,情況全然倒逆。少數(shù)民族班的學員明白了只有文化大革命才能抵制復辟,只有造反才能開辟新世界,他們把怒吼轉(zhuǎn)向了學院的領(lǐng)導,把拳頭伸向了可憐的老師。這種裹卷著巨大感情色彩的行為既無可爭辯,也無可阻擋,我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造反派徹底掌權(quán)后,原先跟隨我們的一些同學也后悔了,重新學習報刊社論、上級講話,重新站隊。中央號召,大勢所趨,怎么能要求這些同學有更正確的選擇呢?在當時,更正確的選擇又是什么呢?掌了權(quán)的造反派歡迎同學們轉(zhuǎn)變立場,但必須把我和少數(shù)幾個帶頭對抗的同學放在一邊。他們當時都習慣把小事想成大事,覺得如果把我這樣的人也團結(jié)進去了,那么,成天念念不忘的所謂“兩條路線斗爭”就失去了對立面的代表。
這種看法很可笑,卻正好成全了我,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英雄氣概,心想各路兵士可以轉(zhuǎn)營,堂堂將帥豈能變節(jié),于是干脆仿效起明末遺民,把一身弱骨強撐成一身傲骨,把一臉茫然裝扮成一臉冷然。至于心中還在堅持什么,天曉得,自己也不知道。
當時一直陪著我不離左右的,是同班同學呂兆康。
那時的校園,人頭攢動,忙忙顛顛,我們兩人每天六次從宿舍到食堂,又從食堂到宿舍來回行走,走得很慢,旁若無人,用筷子敲著碗。穿行在標語叢中,無所見,穿行在高音喇叭底下,無所聽。幾十年后外系同學說起對我當時的印象,都還記得我手里必有一個空碗,身后必有一個同學,走過時必有一陣木然而又高傲的敲擊聲。
3
真正讓我產(chǎn)生傲氣的,倒是后來看到的一些事情。
說起來,我對學院造反派的首領(lǐng)們雖然沒有好感,卻也不強烈厭惡,因為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了事,上了當,后來又遭了難。盡管他們當時從來不愿正眼瞧我一下,而我卻從旁仔仔細細地看過他們。他們天天想著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想著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因此所發(fā)表的言論都空洞而狂熱,卻不會針對某個具體的老師、某件具體的事情。對于他們,我也有兩點瞧不起:一是他們在校園里時時皺著眉頭裝成思考者的模樣,卻從來沒有獨立地思考過什么,因為他們的造反是按照上級文件的指示進行的;二是他們要打倒的人在當時早已是弱者,并沒有還手之力,因此打倒的舉動一點兒也不英勇。相反,在當時的情況下保護可憐的老師和學校領(lǐng)導,倒是需要有一些勇氣的。
最叫人瞧不起的,是泛涌在這些造反派首領(lǐng)背后的一大堆渾濁的泡沫。如果說,幾十年后時過境遷,我還能與當年的造反派首領(lǐng)握手叫聲“老同學”,甚至成為朋友,卻絕不可能對那堆泡沫這樣做。學生中打人打得最多、最兇的,一定是那些哭著、喊著的“反戈一擊”者,他們一開始不敢參加造反,后來看到形勢大變,造反成了最安全的選擇,便轉(zhuǎn)過身來大打出手,而且主要是打老師。更讓人惡心的是老師隊伍中的某些人物,起先也許是以揭發(fā)別人來自保,后來便一發(fā)而不可收,天天揭發(fā),月月揭發(fā),年年揭發(fā),揭發(fā)對象全是同事。再加上一些卑劣的人事干部,三天兩頭從檔案里拋出幾條沒頭沒尾的材料,變成大字報公開張貼,于是“專案組”林立,“批斗會”不斷,任何最不可能成為斗爭對象的人也不能不天天提心吊膽,全院終于陷入了一種徹底的混亂。
據(jù)我所知,上海和外地的絕大多數(shù)高校,情況基本相同。
什么是“文革”災難的民間版本?我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提請研究者們注意這樣一些場面,而這些場面并不僅僅出自我們學院——
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老者站起來,指著另一位站著的老者柔柔地說:“我希望你好好回憶一下與反革命分子潘漢年的關(guān)系。那年他來這兒,你離他只有一步之遙,他與你隨意說笑,我雖然聽不見,但相信反革命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臨走時拍了一下你的肩膀,你難道能否認,這不是一種責任的交托?”
一位中年女子對著另一位也是中年女子的負責人喊一聲“你無恥!”讓全場嚇了一跳。接下去的憤怒話語是:“你居然當著那么多干部的面公然說,你年輕時翻過那本書!作為一個干部,作為一個領(lǐng)導,作為一個女人,你居然說得出口!廣大革命同志,你們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書嗎?我實在說不出口,但今天只能紅著臉說出來了:金——瓶——梅!”說完她似乎要立即暈倒在臺上,好像猛烈的怒火已經(jīng)燒干她的精力,好像她說出那三個字已經(jīng)使她喪失了全部貞操。一位驚慌不已的女學生把她扶了起來。
這次飄然上臺的是一位副教授。當時評個教授很難,因此副教授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他在規(guī)勸他的一位好朋友:“只要放下包袱,再大的錯誤也能得到革命同志的原諒。作為老朋友我請你回憶一下,一年前你曾經(jīng)在教研室提議,開一個毛主席詩詞討論會。毛主席詩詞只能學習,怎么能討論呢?難道你心中覺得還有爭議的余地?因此你提出這個議案后,我沉默。我只是沉默,沒有斗爭,這是我的問題,我今天應該向毛主席請罪,但是,你呢?”
一位記性好得出奇的先生又搶過了話筒:“忘了?你可以健忘,卻不可以抵賴。我提醒你吧,是在十三年前,一九五四年三月十六日下午三時二十分左右,你說了一句有關(guān)劉少奇的奉承話。在第二會議室,你坐向朝南,左邊三個人,右邊兩個人,名字我就不一一點出來了,由他們自己站出來揭發(fā)。你說那句話之前還清了兩次嗓子,講完后喝了一口水,茶杯是藍色的,你真的忘了?”
兩個戴塑料眼鏡的學生搬著五六本書、一大堆雜志、教材上臺了,這種情況很少見,像是當場要公布什么罪證,全場立即安靜下來。其中一個皺著眉頭說:“‘文革’以來,大家熱衷于批判走資派,但是大學和其他單位不同,最需要批判的是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這話初一聽有一點邏輯,發(fā)言者感覺到大家的注意力已被調(diào)動,口氣更加昂揚起來:“什么是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那就是假權(quán)威,不是權(quán)威!我們戰(zhàn)斗隊經(jīng)過四個月的艱苦努力,已經(jīng)從全校教授、副教授的著作、論文、教材中找出他們是假權(quán)威的證據(jù)六百多條,真是觸目驚心!這六百多條證據(jù),將在《紅衛(wèi)兵戰(zhàn)報》和《上海工人造反報》上同時刊登,現(xiàn)在,請我們的副總指揮選讀其中一小部分?!?/p>
站在他身邊的就是副總指揮。那個人拿起一本書,翻到夾著紅紙條的地方,開始“說文解字”。說的時候還會經(jīng)常去翻邊上的一本字典,上面夾著很多白紙條。他的發(fā)言時間太長了,終于有一個穿著紅背心的學生沖上臺來,大聲地背誦毛澤東語錄來阻止:“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但臺上那兩個戴塑料眼鏡的學生沒理他,繼續(xù)邊翻書邊講。穿紅背心的學生為了表示抗議,下臺后憤而離場,跟著他離場的還有近百人,但整個會場至少有七百多人,絕大多數(shù)留下了,津津有味地聽著。不是認真地聽“說文解字”,而是興奮地聽一個個昔日的大專家如何在專業(yè)上被兩個造反派書生頃刻之間咬得千瘡百孔。全場彌漫著一種快感。
…………
這些發(fā)言,一般都能激發(fā)起一片片很夸張的口號聲。沒有夸張的是,被揭發(fā)的那些人大多不能回家了,包括那些被揭露的“假權(quán)威”在內(nèi),而且免不了受皮肉之苦。
只要上臺發(fā)過言的人,第二天走在校園里便步履輕松,別人對他們也不敢小覷,總以為他們上臺發(fā)言一定獲得過當權(quán)的造反派的批準,至少沒有被造反派阻止。這種心理氣氛,極大地鼓勵了大揭發(fā)和大批判,下一次大會也就開得更熱烈、也更殘酷了。
那么,我可說說我的概括了:“文革”災難的民間版本,是用一種徹底失控的民粹主義,為平日游蕩在街角、埋藏在心底的惡,提供了一個發(fā)泄的機會,而且把這種發(fā)泄轉(zhuǎn)化為表演,轉(zhuǎn)化為文化,轉(zhuǎn)化為暴力。
“文革”時期在民間的風云人物并不很多,他們各自的活動時間也并不很長,真正長時間大行其道的,是每個單位的失敗者、嫉妒者、投機者、錯亂者、無聊者,這些人由于特殊的政治機遇,成批地變成了誣陷者、栽贓者、報復者、泄憤者、審判者,而且都學會了裝扮,裝扮得大義凜然。
這便是我在冷然傲然中的觀察,這便是我與呂兆康四目一對便互相領(lǐng)悟的世態(tài)。
說得再大一點,這也使我歷來不大看得起那個總在夸張其事、總在偷襲別人的文人圈。我太了解他們。
4
那天表妹在校園里呼喊我時,把我的心情立即帶到了另外一個天地,冷然傲然的表情剎那間煙消云散,我趕緊問:“家里怎么樣了?”
表妹轉(zhuǎn)達了爸爸叫我晚上回家與他討論重大事情的指令,我朝她點點頭,心想,我爸爸只與祖母、媽媽、叔叔商量大事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
學院后門有七十六路公共汽車,乘足五分錢的最低票價可到膠州路、余姚路口。再步行二十分鐘,到達江寧路、海防路口,那個十年前從家鄉(xiāng)搬來的家。
祖母還是趴在陽臺上看,今天她不是在閑看街景,而是在等我。
桌上放著一碗醬油百葉結(jié),爸爸微笑著推到我面前。我說已經(jīng)在學校吃過飯了,便坐下談正事。媽媽在里間沒有出來,祖母招呼了一下又回到了陽臺,他們有意退避,讓兩個男人第一次平等對話。
爸爸說:“我的問題開始大了。一個當年同事,叫趙庸,你見過的,揭發(fā)我在一九五三年參加過一個座談會,為一位私營企業(yè)家說了好話。他當時作了記錄,現(xiàn)在把記錄上繳給了造反隊,成了罪證?!?/p>
我問:“這有什么罪?”
爸爸答道:“他們說,這是在解放之后無產(chǎn)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剛剛開始戰(zhàn)斗的時候,站到了資產(chǎn)階級一邊,所以說我是階級異己分子?!鳖D了頓他又輕輕地補充了一句:“昨天斗爭會,給我掛的就是這么一塊牌子?!?/p>
“他們對你掛牌斗爭了?……動手沒有?”我沒說“打”,選了“動手”這個詞。
“沒怎么動手?!卑职只卮鸬煤軙崦?。
讓他更傷心的是昨天當場再一次被朋友出賣的情景。他說:“最可怕的是趙庸上繳記錄這個動作,好像既有證人,又有證據(jù),一定有大罪。他又是我過去的同事和朋友,因此他舉著筆記本上臺時,下面是一片熱烈的掌聲?!边@情景我能想象。
我想了想,說:“必須立即拉回到你當年發(fā)言的實際內(nèi)容?!卑职终f:“我記得,那天是看了報紙上陳毅市長關(guān)于團結(jié)私營企業(yè)家的報告,主持會議的人要我們談體會?!?/p>
我說:“那就找出當年陳毅市長的報告,與你的發(fā)言對照,揭穿趙庸的把戲?!?/p>
但是,兵荒馬亂的年月,哪兒能翻得到十多年前的舊報紙?爸爸想了半天突然記起,當時好像出版一種年鑒性的政治書籍叫《人民手冊》,上面一定有,圖書館也可能有保存。
5
我想,惟一的出路,就是到我們學院的圖書館動腦筋了。但是圖書館在文化革命一開始就已經(jīng)被查封,怎么辦?
上海戲劇學院圖書館的管理員大多是有“歷史問題”的人物,不能教書了,卻又懂書,就去管書。在這些管理員中,與我關(guān)系較好的是“右派分子”蔡祥明先生。前一陣學院有大字報揭發(fā),說他有可能是“逃亡地主”。
人們說起“逃亡地主”就立即產(chǎn)生了一系列想象,好像罪大惡極的“黃世仁”、“劉文彩”害死了很多“喜兒”之后倉皇逃竄,逃到上海一所大學的陰暗書庫里躲著,這實在太有吸引力了。但大字報貼出來那么久,農(nóng)民造反派并沒有來抓他,這是怎么回事?我因為有一個“破產(chǎn)地主”的外公,大致能想象事情的基本面目,很可能是蔡祥明先生的老家有點錢,但他卻一直流落在上海。
我敲開了蔡祥明先生住所的門。那是教學樓東邊一排小平房中的一間,三平方米左右,只能放一張小床。我問起“逃亡地主”的事,誰知他一說比我想象的還簡單,他曾對什么人說過,這宿舍太小,家鄉(xiāng)房子大?!疤油龅刂鳌本褪菑摹凹亦l(xiāng)房子大”這個說法一步步“推理”出來的。
我對他說,這事倒也不能掉以輕心,一有風吹草動還是會有人順著這個罪名胡言亂語,因此應該把自己家鄉(xiāng)的實際情況寫出來,還要把那天關(guān)于“家鄉(xiāng)房子大”的談話過程寫出來,作為申訴交上去,也算備個案。
蔡祥明說他不會寫這種東西,求我?guī)退麑?。又說要寫這么多內(nèi)容挺費事,這房間連一張桌子也沒有,問我能不能抽時間到書庫去寫。
這正合我意。我一心想著《人民手冊》。
那天我在塵封的書庫里給他寫好了申訴,他說昨夜反復思考還是暫時不交上去,而且也不知道要交給誰,暫且放在手邊,等到有事時再交。我同意他的做法,卻早已在東張西望間看到了那一大疊《人民手冊》。
我提出要翻翻《人民手冊》,他沒有阻止,因為這個書名不會給他帶來“散布反動書籍”的罪名。他說他要暫時離開一下去開會,一小時后回來,放我出去。
等他走后,我連忙找一個凳子爬上去拿下兩本《人民手冊》,很快找到陳毅市長的講話,還摘錄了他正面評價中國民族資本家、私營企業(yè)家的幾段話。
抄完之后我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重新打量這個書庫。
書庫本不陌生,但被查封了那么久,今天見到,如逢獄中親人。這么多親人被判了無期徒刑,沒有出獄的時日。其實,沒有它們,真正被囚禁的反而是我們。
一小時后,我跟著蔡祥明先生悄悄地離開了書庫。三小時后,陳毅市長的話已經(jīng)寫在爸爸的申訴報告中。
我為我的工作效率而高興。
但是,誰能想到,正是我的這個舉動,給爸爸帶來了滅頂之災。
6
兩個星期之后我知道了事情發(fā)展的具體過程。
造反派收到爸爸申訴后認為是“翻案”,開了一個小型的批斗會。爸爸又一次復述陳毅市長當年的講話內(nèi)容,造反派便大聲呵斥道:“你知道嗎,陳毅也是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上的人物,北京已經(jīng)開始批判了!”
爸爸完全不知道這驚人的消息,隨口嘀咕了一句:“對陳毅這樣的人,不能過河拆橋?!?/p>
“?!鄬W文!”一個陌生的聲音尖利響起,爸爸抬頭一看,是一個戴黑邊眼鏡的圓臉小個子男青年,以前從沒有見過。他喊“?!焙蠛靡粫翰辉儆新曇?,無論是爸爸還是批斗會全場,都在等待。
戴黑邊眼鏡的圓臉小個子男青年在喉底輕輕笑了一下,終于開口。下面這段,是他與我爸爸的問答——
問:你剛才是說,對陳毅這樣的人不能過河拆橋?
答:唔。
問:你過去學過語法嗎?
答:學過一點,忘了。
問:“主語”沒有忘吧?
答:這沒忘。
問:“對陳毅這樣的人不能過河拆橋”這句話,主語是誰?你是說誰對陳毅這樣的人不能過河拆橋?
答:我們。我是說我們大家對陳毅市長都不能過河拆橋,不是專指你們造反派。
問:專指我們造反派倒沒有什么問題。問題是,我們那么年輕,無權(quán)無勢,說得上對陳毅過河拆橋嗎?
答:我說大家。
問:什么大家?你的級別有多高?
答:我沒有級別。
問:一個沒有級別的人能對一個政治局委員,一個國務院副總理過河拆橋嗎?
答:可能用詞不當。
問:你用詞很當。你說對陳毅不能過河拆橋,是在說一個人。這個人的身份和地位,可以把陳毅當作渡橋和工具,你老實說出來吧,你究竟是指誰?
答:……
問:觸及要害就不吭聲了吧!其實你剛才躲來躲去,就是在躲主語,躲要害。既然這樣,我不能不在你面前高喊一聲口號:誓死保衛(wèi)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
…………
——從那天晚上開始,爸爸的問題性質(zhì)變了。
7
我聽了爸爸對這個過程的敘述,頭也暈了?!澳氵@么一個小人物,怎么也碰不到上層政治啊。”我說。
“不,全連上了。那次批斗大會后,我的另一個老朋友張茂宏揭發(fā),說‘文革’開始后不久我在路上對他說過,陳丕顯打不倒。”
“你說了嗎?”我問。陳丕顯先生是文化大革命之前上海市的一位負責人。
“很可能說了?!卑职终f,“我在廣播里聽過他的報告,口氣溫和,也比較實事求是,不像是壞人。而且全部打倒了,這個城市誰來管?”
“你這是瞎操心。”這話我剛說出口就后悔了。爸爸并沒有瞎操心,他只是在走路的時候與一位老朋友隨口聊天罷了。
“他們說我既為陳毅翻案,又為陳丕顯翻案,因此是劉少奇、鄧小平的孝子賢孫?!卑职终f。我沒想到爸爸頭上已經(jīng)壓了那么多帽子。
這顯然是中國源遠流長的“文字獄”在現(xiàn)代的變種,可稱之為“大批判文化”。這種“大批判文化”一旦與前面所說的“大揭發(fā)風潮”相遇合,其效果近似于核裂變?!按蠼野l(fā)”有本事把一絲風影說成鐵證,“大批判”有本事把一聲咳嗽判成大罪,結(jié)果,只要它們一聯(lián)手,天底下任何人都有可能快速成為元兇巨惡、竊國大盜、殺人魔王。
爸爸的那些“老朋友”、“當年同事”突然熱衷于揭發(fā),已經(jīng)使爸爸無招架之力;又不知從哪里闖進來這么一個戴黑邊眼鏡的圓臉矮個子男青年,核裂變立即形成。
其實遭殃的豈止是爸爸,當時中國的萬里山河,幾乎全都淪陷于由大揭發(fā)和大批判交融而成的災難之中。
8
爸爸不能回家了,關(guān)押在單位的一個小房間里,只有星期天看守人員休息時才被允許回家拿點衣物。批斗會每三天開一次,后來覺得內(nèi)容太重復,大家聽厭了,就改為一星期一次。
最恐怖的事情是薪水停發(fā)。這是我一直不想開啟的記憶閘門,其中儲積著太多的悲苦,怕一時噴瀉,連我自己也受不住。但這是全家的承受、老少的煎熬,這是災難的核心、邪惡的杰作,我豈能避過?
爸爸薪水停發(fā)后,單位里只發(fā)放“生活費”。當時全國“被打倒對象”的生活費標準是統(tǒng)一的,即每月二十六元人民幣。
我至今不知道是北京哪個部門訂下這么一個數(shù)字的,查遍所有的“文革”史料都沒有查到。然而,這對我來說可是一個冤孽般的數(shù)字,天天在腦中盤算,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也許是什么人粗粗劃定一天一元,扣去四個星期天,變成了二十六?
但是,他們算的是單人。他們真的不知道嗎,在當時,很多“被打倒對象”有著一個人口眾多的家庭,而這個家庭很可能只有惟一的經(jīng)濟來源?
而且,他們真的不知道嗎,所有的人在星期天也要吃飯?
當時在我家,這每月二十六元的人民幣需要養(yǎng)活以下人口:
首先是爸爸自己,關(guān)押處并不免費管飯。那年他四十五歲;
然后是祖母,那年她七十五歲;
媽媽,四十四歲;
我,二十一歲;
表妹,也是二十一歲;
大弟,十八歲;
二弟,十一歲;
小弟,八歲。
一共八個人。沒有其他任何收入,當然也不可能保留存款,平均下來,每人每天一角。再扣去房租和水、電、煤的最低費用,每人每天七分。請當代青年不要誤會,這不是指零用錢,而是全部生活費。
爸爸在關(guān)押室里天天算這筆賬,但他已經(jīng)失去撐持這個家庭的權(quán)力。這個權(quán)力,已經(jīng)落到我這個大兒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