縉云山:君問歸期未有期
那場夜雨從唐朝末年下過來,讓巴山的每個坑洼處都變成了詩人詩中所說的秋天池塘。水從里面一秒不停地往外溢,豈止是漲,天上地下都是水,拿再大的池塘也盛不住它們啊。晚唐詩人李商隱呆呆地看著,絕望也像這下個不停的雨,他計劃的歸期又泡湯了!
一千多年來,重慶人一直在考證、琢磨李商隱的這首《夜雨寄北》到底是他客居渝州何地寫下的。夜雨纏綿的鵝嶺浮圖關,還是古來被稱為巴山的縉云山下?這個地點很重要嗎?很重要!人們就是想通過讓詩人如此愁緒百結(jié)的地方,來闡釋那首千古絕句里面所包含的人生嘆息!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與其說詩人在回答故人對自己旅程的提問,不如說詩人在自我叩問望不到邊涯的季雨,望不到結(jié)束的異地奔波,望不到盡頭的折騰日子,什么時候才能抵達安詳寧靜的家園,就著西窗外和煦的晚風,與親朋舉剪剪燭燈,言笑晏晏……這可能是每個人來世界走一遭的終極追求,所以這28個字的詩可謂力扛九鼎。然而令人好奇的是,這首詩那么微型的世界里,竟兩次出現(xiàn)了巴山夜雨的畫面,它們是刺激詩人詩情噴發(fā)最鋒利的那枚針吧!
詩中所說的巴山夜雨會是發(fā)生在重慶北碚的縉云山?
一
2020年深冬的一天,我中學的同學伍定金在縉云山生態(tài)環(huán)道上散步,石壁上一塊奇石讓他兩眼發(fā)光,他伸手剝下那塊片石,然后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里。一朵“雛菊”開在石片上,栩栩如生。他心跳加速,直覺告訴他,當手伸向石壁的剎那,無意間似乎觸摸到打開一座山身體秘密的開關,將有大事發(fā)生啊!果然,專家張鋒鑒定后驚喜地說,這一朵石頭上的“雛菊”,是生活在 1.8億年前的蕨類植物“似木賊”的化石?!敖Y(jié)合2020年在北碚自然世界公園內(nèi)發(fā)現(xiàn)的遠古湖泊沉積所留下的流水波痕遺跡,一個個關于歷史變遷的細節(jié)逐漸串聯(lián)在一起,勾勒出縉云山的‘前世’畫面——浩瀚無際的古巴蜀湖,湖邊分布有綠色森林?!?/p>
科技多美好,它讓我們的眼睛能伸進幾億、幾十億年前,看到這個地球的稚嫩的面容。我已看到縉云山的9座峰像竹筍一樣從大湖畔的森林中冒出來,向云端爬去——7000萬年前燕山運動造就的背斜山嶺成為這座古名叫巴山的縉云山。
所以巴山多雨一點不奇怪:它曾是浩瀚無際大湖邊的森林,它的身心長期被大湖浸潤;巴山的云蒸霞蔚也一點不奇怪:古森林里儲存了多少水,便會給巴山蓄滿多少水。水是個野東西,一不小心,便會沖破堅硬巖石的桎梏,跑出來作威作福,作妖作孽,或變雨滴,或變云霧。朝朝暮暮,霞色姹紫嫣紅,燒紅半邊天,讓人總懷想它特殊的童年經(jīng)歷。古人形容“赤多白少”的云為縉云,這也是該山名字之由來。
大山總會在一些時辰被煙云吞沒,這仿佛是一切山的宿命。而有年夏天的黃昏,我卻見到縉云山這般的奇景:西邊的落日率領一群群深玫瑰紅的云彩飛奔在山巒之上,像些桀驁不馴的戰(zhàn)馬踢踢噠噠由遠而近,踏過香爐狀的巖石和碧翠的竹海,把掃蕩之處的每一隅全變得陽光燦爛;而東邊的上弦月已像一把弓箭掛在了大皂莢樹的樹梢。銀光把身子下垂的莢果勾畫成一只只晶瑩剔透的風鈴,夜風一來,它們就會叮當作響。然而,夜色到達后,山野卻迅捷地黑暗,連風吹起來都是黑壓壓的。你在想,那些桀驁不馴紅玫瑰的縉云和銀光下的風鈴上哪里去了?它們是順著哪條山路跑掉的?因為黑下來的大山完全無路可尋,仿佛成為一個找不到任何縫隙的巨人,刀槍不入。
白天的縉云山是有很多看頭的。山中的那一座黛湖,是拿來給爬山爬到一半的人眼睛解渴的。著名詩人傅天琳在她那首小巧的詩歌《黛湖》中寫道:“感謝白屋詩人吳芳吉/給你取了這個古典美女的名字/讓你安靜地躺在山巒/只有詩人才知道/黛,是怎樣的一種風景/一種狀態(tài)/一種情愫……沒見過比你更小的湖了/小得超然物外/小得焦渴的路人/一口就可以把你喝光/云說干凈還分大小嗎/遠離塵埃的湖水/再小也是令人尊敬的/再?。矡o法測量出幽深的/幽深的/從巴山夜雨一路深深深過來的意境……”有一點是天琳老師還沒想到的,黛湖的年齡可能要用億年來計算。在這里的滄桑之變中,老天仁慈了一把,留下個念想,讓縉云山在碧玉般的湖光中,記起自己童年的樣子。黛湖湖畔的巖崖上長滿了鱗毛蕨、鳳尾蕨、烏毛蕨、三叉蕨……它們的年歲又該以什么單位來計算呢?可它們年輕得那樣可怕!尤其是在夏天,強烈的陽光直端端射在它們綠色的羽毛上,它們便像女妖一樣扇動自己的翅膀,撩人!
巴山、縉云山,兩個名字都值得古往今來的詩人為這座身世不凡的大山獻上最美的詩歌。你在縉云山行走時,有人會指著一種看似平凡的樹種正告你,別離它們太近,別打擾它們,更別傷害,它們是老祖宗的老祖宗的老祖宗……很嚇人吧,它們叫桫欏,已走過恐龍時代,被稱為植物界的活化石,是現(xiàn)存唯一的木本蕨類植物,已瀕臨滅絕。而它卻依然在縉云山上蓬勃興旺地生長。像這樣屬于國家級保護的珍稀植物如珙桐、銀杉、紅豆杉……都在縉云山的大家庭中德高望重,福如東海。這樣的奇跡能發(fā)生在川東一座山上,只能說明老天的特別寵愛。所以,李商隱客居這里,寫下一首千古名詩,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二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在中國文化的體系中,這種仙氣往往來自濃郁的宗教氣息。
縉云山是具有1500多年歷史的佛教圣地,與四川峨眉山、青城山并稱“蜀中三大宗教名山”。
縉云寺,始建于南朝劉宋景平元年(423),距今近1600年。大殿供奉的佛像不是本師釋迦牟尼佛,而是他的前世之師——迦葉古佛??N云寺也是國內(nèi)唯一的迦葉古佛道場。
作為北碚人,會走路時便要學爬山。爬山的入門級別,就是能爬到縉云寺。小學二年級,爬到縉云寺山門,便可宣布自己成人了,脫下一雙磨腳的塑料涼鞋,打著赤腳嗵嗵嗵再往上一路跑,大人也懶得在后面吼“別摔倒跌倒”……就那么匆匆跑過山門前的那兩座石牌坊。人到中年才去仔細打量,它們一座上面的題字是“縉云勝景”,為明永樂五年(1407)成祖敕諭;一座上面題字是“迦葉道場”,為明萬歷年間神宗朱翊鈞賜諭。想起當年,愛好書法的父親,每次走到這里會停下來,仰頭,細瞇著眼去琢磨這兩個牌坊上的8個大字,然后欣欣然贊嘆:壯實!壯實!
我也是從父親那里第一次知道抗戰(zhàn)時期住在縉云山上的太虛大師。釋太虛(1890—1947),法名唯心,字太虛,號昧庵。俗名呂淦森。浙江桐鄉(xiāng)人。他與虛云大師、印光大師、弘一大師并稱民國四大高僧。
父親說,最佩服太虛大師的便是:看透了人生,卻仍是積極參與人生。這樣類似禪語的話,我也是人到中年后才懂得。
太虛大師不故弄玄虛,他的“即人成佛”“人圓佛即成”至今皆是普照善男信女的光芒。他說“末法期佛教之主潮,必在密切人間生活,而導善信男女向上增上,即人成佛之人生佛教”。以大乘佛教“舍己利人”“饒益有情”的精神去改進社會和人類,建立完善的人格、僧格……誰說宗教是高高在上,冷峻的,苛求人的。你在太虛大師這里會找到宗教的溫暖、親切,找到人類千百年來離不開宗教臂彎的理由。
太虛大師言必信,行必果!
1937年,“七七事變”,中國人已從盧溝橋的炮火中看到了日本人要蠶食中國的野心和暴行。第一時間里,太虛大師便在廬山發(fā)出了《電告全日本佛教徒眾》,譴責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行為。同時發(fā)出了《告全國佛徒》的通電,號召全國佛教徒練習防護工作,奮勇護國。同年9月,太虛大師抵達重慶的北碚,登縉云山親自主持他創(chuàng)建于此的漢藏教理院的事務。
在重慶,他接受記者采訪,發(fā)表這樣慷慨激昂之言:“日本近年對中國之大蹂躪,全出不明人我性空,自他體同,善惡業(yè)報,因果緣生之癡迷,及掠奪不已之貪,黷武不止之嗔,凌厲驕傲之慢等根本煩惱。我中國佛徒必須運大慈悲,以般若光照破其忘執(zhí)邪見,以方便力降伏兇暴魔焰,速令日本少數(shù)侵略派的瘋狂病銷減,拯救日本多數(shù)無辜人民,及中華國土人民早獲安全,世界人民克保和平。……”抗戰(zhàn)勝利70多年后的今天,再來讀太虛大師的這番講話,仍可聽到擲地有聲的聲響,看到正義戰(zhàn)勝丑惡的微笑。
聽北碚人講,大師登上縉云山的那天,傍晚縉云寺的鼓聲是一擊一回音,從獅子峰傳到聚云峰、猿嘯峰、蓮花峰、香爐峰……久久地在九峰間蕩漾。大自然也是懂善惡、辨是非的,它總以奇特又深情的表達來力挺人世間的正義!
漢藏教理院是1932年8月太虛大師再次到重慶與當時的四川省主席劉湘周密謀劃創(chuàng)建的,目的正如他設計的:“培訓漢僧學習藏文,作入藏學習之準備。同時西藏的活佛、喇嘛來川,也有講習接待之處,溝通漢藏文化,聯(lián)絡漢藏感情,豈不兩全其美?”
1932年秋,漢藏教理院正式開學。太虛大師任院長,劉湘任名譽院長。漢藏教理院課程十分豐富,以藏文、佛學為主,兼授歷史、地理、文學、藝術(shù)、法律、農(nóng)業(yè)、倫理、衛(wèi)生等學科。
太虛在開學典禮上口占五律詩云:“溫泉辟幽徑,斜上縉云山。巖谷喧飛瀑,松杉展笑顏。漢經(jīng)融藏典,教理扣禪關。佛地無余障,人天任往還?!奔南M趯W員們在如此幽靜而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中,將“漢經(jīng)”“藏典”融會貫通,用博學的“教理”去透徹“禪關”,領悟佛法。
除講佛學外,太虛還教學生寫詩。他曾寫了一首冒雨乘滑竿赴北碚的七絕詩:
斜雨橫風一滑竿,崎嶇況值下山難;
也同國勢阽危甚,要仗心堅膽不寒。
后來隨著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漢藏教理院更抵達輝煌,達官貴人,文人名士紛至沓來:蔣介石、林森、張群、陳立夫等軍政要員,郭沫若、老舍、田漢、梁漱溟等文化界人士,“或避日機轟炸,或講學郊游,或談禪論道,或吟詩作對,使之成為一個開放的學術(shù)殿堂,學員飽受其益,日后分化各方,皆為一地之翹楚”。
那時,縉云山伸入云端天梯般的青石板路上,往往是滑竿長長的一串,宛如游龍。山里的鄉(xiāng)人便會站在巖崖上打望,尖起嗓與抬滑竿的人搭白(搭話的意思):老幺,又抬了稀客來?
漢藏教理院不僅該時門庭若市,此后更是影響深遠,作用之巨,有佛教史家言:漢藏教理院“學風不亞于昔日唐玄奘留學印度之那爛陀寺”。漢藏教理院還在“雙柏精舍”內(nèi)設立編譯處,主要是翻譯出版漢藏叢書,其中有《菩提道次第廣論》《西藏民族政教史》《佛教各宗派源流》《現(xiàn)代西藏》等大小共40余種,運銷西康、青海各地?!稘h藏合璧讀本》《藏文讀本》等書,皆被當時的教育部采用為辦理邊疆事務教育的教材。
那時,正是中國深陷戰(zhàn)火之歲月。但太虛大師卻領導眾僧潛下心來,光耀中華佛教文化,傾力于民族的溝通,不得不令人佩服其高瞻遠矚的睿智,心懷四海的氣魄。而他也并非一味藏于深山老林辦學,眼睛里總是閃爍著悲憫的光芒,痛惜那些被戰(zhàn)爭涂炭的生靈。他四處籌款募捐,支援前線;鼓勵青年僧人或從軍或參加醫(yī)療救護隊、運輸隊、宣傳部……1938年11月,他領導僧眾設避難所于重慶江北塔坪寺,收容了大量入川難民;重慶遭受大轟炸時,又組織建立起了佛教徒僧侶救護隊,參加救護工作……
抗戰(zhàn)勝利,太虛大師被國民政府授予“抗戰(zhàn)勝利勛章”,他當之無愧。
從1937年秋到1945年秋,8年的時間,太虛大師在縉云的曉風暮云中踏遍青山,播撒良善。他離開此山回上海的那天,縉云寺的晨鐘又是聲聲如雷大震,從獅子峰傳到聚云峰、猿嘯峰、蓮花峰、香爐峰……在空山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獅子峰……為什么又是獅子峰?因為在縉云諸峰中,這是太虛大師去得最多的地方。
在西南大學讀大三的那年,和同學五六人,大熱天趁夜登上獅子峰,想看翌日的日出。到底是年輕,東方的太陽躍出群山時,竟甜夢酣酣。夢中的獅子石是活鮮鮮的一頭公獅,壯碩雄健,卻安靜、馴良地趴在崖邊,眼神溫柔、專注地盯著山下的動靜,偶爾才起身抖動著身上的鬃毛。而青石筑起的太虛臺上,好多人在那里席地而坐,或著袈裟,或衣長衫,彼此稱呼虛公、法尊、葦妨、雨堃、平風、虞愚……他們面前瓶有菊花,盞有清茶,碗有齋飯……初秋之風剛上松枝,和煦之極;麗陽當空不暴不烈,暖人之至。他們拈鬮吟詩,不亦說乎。一位臉型方正,天庭飽滿,鼻直嘴闊戴著圓框眼鏡的僧人,回過頭,看著躺在青石上的我,慈愛地呼道:快起來,小施主,地下冰涼……
若干年后看資料,才大悟自己竟在夢中神遇了太虛大師和他的重陽詩會。只是不知神遇的是1940年、1943年的哪一次?
當年,太虛大師舉辦的兩次重陽詩會都轟動了山城,可歌可泣。那是因為這里到處都是離鄉(xiāng)背井的人,一過節(jié)就會心潮起伏、浮想聯(lián)翩。而同樣避難巴山的太虛大師,自然最了解體貼眾生的愁緒。何以解憂?唯有登高與詩歌。登高能讓人望得很遠,望見鄉(xiāng)土,望見天地的邪不壓正;而詩歌可讓他們與所想念的人挨得很近,像律詩中的平仄與對仗……
這可能是侵略者永遠想象不到或無法理解的畫面——他們在燒殺搶奸掠,干著比畜生還不如的事情。卻有中國人端坐于山巒之巔,沐浴清風,吟詩唱和……什么叫高貴?那便是臨危不懼、不慌張!臨危仍不放棄對詩歌、鮮花、竹與茶……所有美好事物的膜拜、歌詠與信任!這樣高貴的人,以及擁有高貴文化與德行的民族,怎么可能被征服?
三
從小寫作文,總會是巍巍縉云山。長大后看多了天下的山,才知縉云算不上巍巍。然而,中年后,卻愈發(fā)感到它的巍巍,高不可測的巍??!
還是抗戰(zhàn)時,以縉云山為支點畫圓,方圓多少公里內(nèi)便有在中國文化史、文學史中風流人物的身影:眼神如炬,有蒙人血統(tǒng),卻被稱為“中國最后一位大儒家”的梁漱溟,在縉云山麓的金剛碑古鎮(zhèn)住了差不多8年。雖然偏居,卻壯心不已,干了許多驚天的大事,創(chuàng)辦了勉仁中學,勉仁書院,勉仁國學??茖W院(后改為勉仁文學院)。撰寫出版了他的《中國文化要義》……而杭州人氏,哈佛文學碩士,瀟灑洋派的梁實秋在北碚城的天生橋路某山堡的平房茅舍,租得一室一廳,取名雅舍,寓居7年,寫出他的《雅舍小品》;北京正紅旗滿族人,幽默又謙和,喜歡交友又不時沉郁的老舍,在北碚天生新村一幢磚木結(jié)構(gòu)的2層樓房——當時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北碚辦公處,他在“多鼠齋”待了3年多,寫出他著名的長篇小說《四世同堂》《火葬》……
這3位名人相距都不遠,他們的3點連起來便是個漂亮的三角形,一個值得人一再回味的瑰麗空間,那是我的家鄉(xiāng)北碚給予的?;蛟S物質(zhì)上簡陋、窘迫,棲身地也難免風刮雨漏,但總算給了他們一段安定、安全的日子,給了他們巴渝人實誠的熱情和關懷!后來看一些老照片,發(fā)現(xiàn)許多有趣的事,譬如他們都喜歡坐在圓圈藤椅上寫作……那樣的圓圈藤椅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北碚,哪一家都有一二把。它坐起來冬暖夏涼,背靠過去,像靠定了一座山……
金剛碑似乎自古以來就被黃葛樹一手遮了天。那些老樹子的根須真是如虬似蟒,在小鎮(zhèn)橫沖直撞,令你不得不懷疑它們就是從溫塘峽那邊爬上來,或從縉云山梭下來的那樣的爬行動物。
依山又近水的金剛碑,曾是熱鬧繁華的煤炭碼頭,一個除了富庶還有故事的地方。如今依然,又成為重慶人喜歡去漫步休閑的網(wǎng)紅地。只是我每次聽低音炮歌手趙鵬唱《盼歸》,唱他內(nèi)心里金剛碑的痛楚:你喜歡過的憂郁姑娘,風掠過,雨笑過,現(xiàn)在很慈祥……心里也有痛楚——抗戰(zhàn)勝利后,梁漱溟創(chuàng)辦的勉仁中學與勉仁書院都陷入債務中,這讓一介書生的他怎么辦?只能撥開自己大學者的臉面,鬻字籌款!他登報救助:敬請各界同情人士,海內(nèi)外知交,惠予援助?!盎菥栉迦f元以上,當作書(對聯(lián)、屏幅、匾額等)為報;百萬以上并當走謝?!倍?,漱溟先生便為此忙得嘔心瀝血,縉云山豈有不知?趙鵬唱:“老屋的老灶臺有一對斑鳩啊,在筑巢,在唱歌”……它們會不會是1946年斑鳩轉(zhuǎn)世,曾目睹過已是老翁的梁先生挑燈夜戰(zhàn),一撇一捺寫字、還債呢……
漱溟先生竟活到了95歲??催^他92歲時的一段演講影像,說話中氣十足,聲音洪亮,還不斷揮動手臂,來增強自己表達的斬釘截鐵。他說:總結(jié)一句,我不是一個書生,我是一個要拼命干的人。我一生都是拼命干!
另一位梁先生——梁實秋,被冰心形容成為“最像一朵花”。冰心說:“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不論男人或女人?;ㄓ猩?、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個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實秋最像一朵花?!薄没▉硇稳菽凶樱拇蟾攀堑谝蝗税?。這個男人自然不可能如賈寶玉嫌厭的渾身濁氣,必定帶著一股子芬芳。梁實秋把陋室取名為雅舍,實在是他心里雅風浩蕩。即或在艱辛的日子里,那種名士的譜仍是要擺起的。有大月亮的夜晚,他從自己“雅舍”下完幾十級泥土的梯坎,殷殷送客,這些客人中保不準就有冰心。揮別客人后,他望一望前面“阡陌螺旋的稻田”,再回眸半山腰那座青瓦白壁的房舍,竟有恬靜喜悅的情緒在此刻產(chǎn)生,讓他于動蕩慌張的時日間品出清溪水一般的雅趣。
我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每個“文青”兜里都會揣著一本《雅舍小品》來闖蕩文學世界時才發(fā)現(xiàn),雅舍離我小時候的家不到一公里。而我家離老舍故居天生新村63號更近,基本上是翻過半人高的磚墻便可跑去,那里是供頑童們“逮貓”、打打鬧鬧的廣闊天地。其實那里是個被圍墻圈起來的幽靜大院,最初是北碚區(qū)人民政府的辦公地,后來又改為區(qū)委所在地。那個院子里像老舍故居那樣的兩層青磚小樓有若干幢,每一幢的四周都被蠟梅和芭蕉包圍。冬天的黃梅花,夏天的綠芭蕉,對于我們這些孩子都是逃不開的炸彈,炸出我們天性中的貪欲——我們的手總是伸得太長,而我們又總會被戴著“紅籠籠”的老人抓住,問清爹媽是誰,即刻押送到在大院上班的爹媽面前,看著你被你家大人扇了耳光才肯善罷甘休。只有我被抓到而不被押送的……老人問:你老漢是誰?我昂著頭答:吳慶華。他拍了拍我頭說:哦,是老吳的女兒嗦。你老漢笑瞇瞇的,愛幫人……你莫和野娃兒混,我明天剪了花,讓你老漢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