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歲燭
◎[中國]繆崇群
蔚藍靜穆的空中,高高地飄著一兩個穩(wěn)定不動的風(fēng)箏,從不知道遠近的地方,時時傳過幾聲響亮的爆竹,——在夜晚,它的回音是越發(fā)地撩人了。
歲是暮了。
今年僥幸沒有他鄉(xiāng)做客,也不曾顛沛在那迢遙的異邦,身子就在自己的家里;但這個陋小低晦的四圍,沒有一點生氣,也沒有一點溫情,只有像垂死般地寧靜,冰雪般地寒冷。一種寥寂與沒落的悲哀,于是更深地把我籠罩了,我永日沉默在冥想的世界里。因為想著逃脫這種氛圍,有時我便獨自到街頭徜徉去,可是那些如梭的車馬,魚貫的人群,也同樣不能給我一點興奮或慰藉,他們映在我眼瞼的不過是一幅熙熙攘攘的世相,活動的,滑稽的,雜亂的寫真,看罷了所謂年景歸來,心中越是惆悵地沒有一點皈依了。
啊!What is a home without mother?
我又陡然地憶起這句話了——它是一個歌譜的名字,可惜我不能唱它。
在那五年前的除夕的晚上,母親還能斗勝了她的疾病,精神很煥發(fā)地和我們在一起聚餐,然而我不知怎么那樣地不會湊趣,我反郁郁地沉著臉,仿佛感到一種不幸的預(yù)兆似的。
“你怎么了?”母親很擔心地問。
“沒有怎么,我是好好的?!?/p>
我雖然這樣回答著,可是那兩股辛酸的眼淚,早禁不住就要流出來了。我急忙轉(zhuǎn)過臉,或低下頭,為避免母親的視線。
“少年人總要放快活些,我像你這般大的年紀,還一天玩到晚,什么心思都沒有呢?!?/p>
母親已經(jīng)把我看破了。
我沒有言語。父親默默地呷著酒;弟弟盡獨自挾他所喜歡吃的東西。自己因為早熟一點的原故,不經(jīng)意地便養(yǎng)成了一種易感的性格。每當人家歡喜的時刻,自己偏偏感到哀愁;每當人家熱鬧的時刻,自己卻又感到一種莫名的孤獨。究竟為什么呢?我是回答不出來的……
——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的黑影,好像正正投滿了我的窄隘的心胸。
飯后過了不久,母親便拿出兩個紅紙包兒出來,一個給弟弟,一個給我,給弟弟的一個,立刻便被他拿走了,給我的一個,卻還在母親的手里握著。紅紙包里裹著壓歲錢,這是我們每年所最盼切而且數(shù)目最多的一筆收入,但這次我是沒有一點興致接受它的。
“媽,我不要罷,平時不是一樣地要么?再說我已經(jīng)漸漸長大了。”
“唉,孩子,在父母面前,八十歲也算不上大的?!?/p>
“媽媽自己盡辛苦節(jié)儉,那里有什么富余的呢。”我知道母親每次都暗暗添些錢給我,所以我更不愿意接受了。
“這是我心愿給你們用的……”母親還沒說完,這時父親忽然在隔壁帶著笑聲地嚷了:
“不要給大的了,他又不是小孩子?!?/p>
“別睬他,快拿起來吧。”母親也搶著說,好像哄著一個嬰孩,惟恐他受了驚嚇似的……
佛前的香氣,蘊滿了全室,燭光是煌煌的。那慈祥,和平,閑靜的煙紋,在黃金色的光幅中繚繞著,起伏著,仿佛要把人催得微醉了,定一下神,又似乎自己乍從夢里醒覺過來一樣。
母親回到房里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睡了;但她并不立時臥下休息,她盡沉思般地坐在床頭,這時我心里真凄涼起來了,于是我也走進了房里。
房里沒有燈,靠著南窗底下,燒著一對明晃晃的蠟燭。
“媽今天累了罷?”我想趕去這種沉寂的空氣,并且打算伴著母親談些家常。我是深深知道我剛才那種態(tài)度太不對了。
“不——”她望了我一會又問,“你怎么今天這樣不喜歡呢?”
我完全追悔了,所以我也很坦白地回答母親:
“我也說不出為什么,逢到年節(jié),心里總感覺著難受似的。”
“年輕的人,不該這樣的,又不像我們老了,越過越淡。”
——是的,越過越淡,在我心里,也這樣重復(fù)地念了一遍。
“房里也點蠟燭作什么?”我走到燭前,剪著燭花問。
“你忘記了么?這是守歲燭,每年除夕都要點的?!?/p>
那一對美麗的蠟燭,它們真好像穿著紅袍的新人。上面還題著金字:壽比南山……
“太高了,一點吧?”
“你知道守歲守歲,要從今晚一直點到天明呢。最好是一同熄——所謂同始同終——如果有剩下的便留到清明晚間照百蟲,這燭是一照影無蹤的……”
…………
在燭光底下,我們不知坐了多久;我們究竟把我們的殘余的,惟有的一歲守住了沒有呢,那怕是蠟燭再高一點,除夕更長一些?
外面的爆竹,還是密一陣疏一陣地響著,只有這一對守歲燭是默默無語,它的火焰在不定的搖曳,淚是不止的垂滴,自始至終,自己燃燒著自己。
明年,母親便去世了,過了一個陰森森的除夕。第二年,第三年,我都不在家里……是去年的除夕罷,在父親的房里,又燃起了“一對”明晃晃的守歲燭了。
——母骨寒了沒有呢?我只有自己問著自己。
又屆除夕了,環(huán)顧這陋小,低晦,沒有一點生氣與溫情的四圍——比去年更破落了的家庭,唉,我除了憑吊那些黃金的過往以外,那里還有一點希望與期待呢?
歲雖暮,陽春不久就會到來……
心暮了,生命的火焰,將在長夜里永久逝去了!
一九三○,六月改作
(選自《唏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