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
致西蒙娜·德·波伏瓦
寫于拉斐特街春天旅館[1],十月九日 星期五
親愛的寶貝:
昨晚回家發(fā)現(xiàn)您的來信,多高興呀。我想到您時從不傷感,而像是想到一位很會消遣的女子,正好如同我在西班牙旅行時母親想念我時那樣。嘿,我的一半在玩樂時,剩下的一半也不感到無聊。您喜歡長信,看樣子這封信會很長,因為我有墨水和空閑。但還是別以為以后所有的信都會這么長,而您看上去下筆必寫長信:您利用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領(lǐng)域的一個總故障。我已經(jīng)向您指出過。
星期一,我上了五小時課,幾節(jié)個別輔導(dǎo)課,早早睡覺了。星期二當(dāng)了一整天模范小教員,模范得像吉爾,他在蘭斯正好也一樣。上午是常規(guī)課程,心理學(xué)入門,拖了很長時間,因為懶得教某些明確的知識,否則必須講得比較深。還上了一小時輔導(dǎo)課。十二點五十分去餐館吃午飯。餐館對著火車站,勒阿弗爾這個街區(qū)我非常喜歡,決定將其寫入論偶然性的文章中。的確,那里一切皆偶然,甚至天空,根據(jù)氣象的真實性,那里的天空應(yīng)該跟勒阿弗爾全市是一樣的,但事實上完全不一樣。我午飯吃得好不好?不知道,因為我感冒了。給我上的菜看上去不太好。現(xiàn)在我擔(dān)心,星期一鼻子通的時候聞到的味兒會嚇跑我的。總之,我清晨讀書(西班牙習(xí)慣),胡亂吃點什么,到終點站旅館餐廳喝杯咖啡,這家旅館您曾住過一夜。之后,因為通常星期二沒有課,這天日子顯得很長。難以察覺的慫恿把我從終點站旅館引到住地,再引上床。在床上鬧騰一會兒,想象在馬賽的海貍,想象那里的太陽,想著、想著,睡著了。直到下午三點半才醒。
出于高貴的作家職業(yè)心,我有點兒慚愧,因為不管怎樣,按作家的字面意思來說應(yīng)當(dāng)寫作呀??晌彝耆皇沁@樣。盡管如此,我決定不理睬這種一點也不讓我開心的該死的感覺,開始體驗偶然性。我在四分之一下雨、四分之三出太陽的天氣出門,去找愛彌爾·左拉街。先前我的確收到過迪福寡婦的一封短信,她曾經(jīng)出租一間房給莫雷爾,如您所知,我早不想理她了。但她不這么想,給我寫了一封信,一大堆分詞補語,放在句子前端,一上來就叫我難受。我想省錢(今年要把節(jié)約變成一種藝術(shù)),決定親自上門。我到了弗朗索瓦一世林蔭大道(您認識的)。在一個隱蔽的角落找到一所資產(chǎn)階級的住宅,進入一間資產(chǎn)階級的門廳,置身一種資產(chǎn)階級的半明半暗。這時年紀(jì)像您祖母的女人出現(xiàn)在我眼前。哦,我的寶貝海貍,您幫了我這么一個忙。必須向您說清楚,在我,她是寡婦的典型,下流人的典型。想到要住在這么一個老太婆的家里,我拔腿就逃了。于是給迪福寡婦寫了一封得體的信,說我不去她家了。
心情輕松了,我便去觀察一棵樹。為此,只需在福什大街一處街心花園推開柵欄門,選擇犧牲品及一把椅子,然后靜觀。離我不遠,一位遠洋航行軍官的年輕妻子向你們的老祖母敘述海員職業(yè)的種種不便,而你們的老祖母晃動著脖頸講述“我們是什么樣的人”。事實上她也許就是迪福夫人。我凝視那棵樹。它很美,我不怕在此寫下兩則珍貴的資料,可用于我的傳記:在比戈斯,我懂得了什么是一座教堂;在勒阿弗爾,我懂得了什么是一棵樹。不幸,我不太知道這是什么樹。用您的話可以這樣描寫:在風(fēng)的播弄下或在很快移動的情況下會轉(zhuǎn)悠的玩意兒,樹上到處是綠色的小枝,確切地說,正在和上面挺立的那六七片葉子戲耍[2]。我等待您的回復(fù)。以下附一小草圖:
耗去二十分鐘,用盡一切比喻把這棵樹變成另外的東西(如沃爾夫夫人所說)以后,我心安理得地離開,去圖書館閱讀朗斯洛編的《星期六周報》,注意到阿貝爾·埃芒關(guān)于語法的精辟見解。然后去電影院看《反調(diào)查》,不是很喜歡。就在同日,在相同的時辰,吉爾吃飯、睡覺、去看電影《左岸》,也不是很喜歡。像每個周三那樣,我上完課就去乘火車,到了巴黎就見到您好心的妹妹眼淚汪汪的在等我。您十萬火急地催她去馬賽,她很受感動,但身無分文,急哭了。我安慰她,答應(yīng)給她五百法郎,她立即笑逐顏開。我?guī)ヒ患倚】Х鹊?,她朗讀您的來信,邊念邊評,著重評說老英國人的插曲,向我解釋大家都在騙我,說什么你們兩姐妹要是都在馬賽就更糟糕了。我讓她給您寫上十五頁,自己叫了一輛出租車去會吉爾。重又見到一個未睡醒的吉爾,一個警覺的婦人,一個謹(jǐn)慎的莫普斯[3],一個小心翼翼的輔導(dǎo)生。我們待在那位夫人[4]家,晚上的聚會是親切的,但誰也沒說什么,也沒做什么。吉爾因我們昨天在勒阿弗爾和蘭斯的活動,還有他們的自動配對特別開心。他哈哈大笑,對我非常有好感。我說起您的情況,念幾段您的來信,加以評論。我在那里過夜。
第二天九點莫普斯叫醒我,引進阿隆,隨之帶來一束電燈光,他覺得有燈光舒服。阿隆待在那兒像只老鷹,這位科隆的法籍輔助教員向我陳述他的論文,我聽得入迷,縮在微濕的被窩里有點兒喘不過氣。之后,吉爾來了,他大概要跟阿隆出去。他們倆忙著給我把早餐送到床上,阿隆斟咖啡,吉爾在面包上涂黃油,兩人異口同聲:“無賴單身漢,挺滋潤的吧!這可不是海貍給你弄的黃油面包片喲……”我離開他們,為找兔子[5]跑遍蒙巴那斯全區(qū),終于找到了,我們約定下午面談。在外祖父母家吃午飯,喬治舅舅也在座。我在盧森堡公園重新找到您妹妹。她一想到去馬賽便喜不自勝,還說福不單行,季洛杜[6]星期六早上將接見她。她希望季洛杜對她舉止粗野。不料季洛杜的情趣恰恰相反。她對我說:“哼,哼,人家在耍你,哄你,稱你小精英。人家要你的錢時才會去找你,人家騙你呢?!蔽?guī)ヒ獯罄麖V場喝了一杯。她炫耀地把西班牙照片夾在腋下,沖著我宣稱:“您把我當(dāng)誰呀,一張照片都不會丟的,我可不是海貍?!闭f完走了。但走到戈勃蘭就撒落了一半,路上一個募捐的小童子軍都沒有,丟了就完蛋了。在戈勃蘭,她硬說吉爾已經(jīng)重新對我施加非常惡劣的影響,而我已經(jīng)把她前年在我身上注入的溫柔靚麗的光彩全部喪失了。吉爾捧腹大笑,她和我乘一輛出租車,她把我留在阿克羅波爾咖啡館,徑自找潔潔[7]去了。組成阿克羅波爾拱頂?shù)奈宀势康子痴赵谖揖票锏牟枅D甜葡萄酒上。我猛烈晃動杯子,瓶底倒影變得極小極密,若減輕晃動,就變得粗疏,重顯氣派。我就這樣玩了足足半小時,心不在焉地聽一位喝醉酒的胖女人預(yù)言未來。你妹妹自個兒回來,反感極了。原來戴莫瓦納[8]不肯讓潔潔外出,婆婆甩出幾句刻薄的譏諷話,潔潔氣得臉發(fā)白,說道:“得了吧,我不出去了。”她后來對我說:“你明白了吧?”因為這事她將大鬧一場,她情愿這樣。于是我們乘AE公巴,與您妹妹在呂泰西亞分手,徑自去見那位夫人。她家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意外事故。(給您留下三分鐘懸念,我去火車站取一下學(xué)年通票。)
事情是這樣的。我按那位夫人家的門鈴,她不在。我走出樓房閑逛。突然想去比福爾見尼贊,但不抱成功的希望。在那兒我見到打字員,她帶著機靈的微笑告訴我,尼贊下午不來。我出來后,慢慢返回那位夫人家。突然在加利馬附近見到大公爵[9]邊走邊吹口哨,妻子在后緊追,當(dāng)然啰,大包小包壓彎著腰?!拔?,你好,大公爵!”公爵的臉發(fā)青,舉止拘束,假裝熱忱?!跋扰闼ツ俏环蛉思?,”他對妻子說,“我們時間寬裕?!钡俏环蛉思业拇皯粢琅f一片漆黑。最后他下決心:“去喝一杯吧,”指的是去雅典咖啡館,“石頭建筑。二百年前就該來這兒看看了。”畢竟,希臘“叫人頭痛”。他們在那克索斯教一小時希臘文才得一百個蘇。我們到達呂泰西亞。我的鷹眼,或確切說,業(yè)主的眼睛,立刻察覺到,侍者對他們冷冰冰。我誠惶誠恐,盯著老太太[10]身旁大理石桌子上的一包粗短香腸,但見鄙人那部可敬的稿本[11]顯得可憐巴巴,有氣無力的樣子。我什么也沒說,盡管惶惶不安。我坦白連捧著赫雷斯白葡萄酒杯的手指也微微顫抖了,其實我讓他們處理稿本不過是自個找樂子。我尷尬地談天說地,避重就輕,就是不強調(diào)文學(xué)問題,因為這該死的觀念聯(lián)合,不知不覺地會關(guān)系到……末了,大公爵突然起身,“為了不誤火車,”他站著說,“嗯,關(guān)于……嘿,……對啦,小同窗,我剛從羅伯特·弗朗斯那里來,事情是……唉,事情經(jīng)過是……”他說不出口,我以為我的書被拒絕了。但好像完全不是如此,弗朗斯覺得書不錯,愿意接受的,但前言似乎完全不適合“讀者大眾”,故而托付公爵以編訂者和作者朋友的雙重身份與作者商量該怎么辦。說完他就走人了,剩下我埋單,但是我覺得事情蹊蹺:
1.假如僅僅牽涉復(fù)審前言,大公爵為何這般尷尬和繞彎子?
2.為什么羅伯特·弗朗斯不直接跟我講呢?主編要求作者修改其著作是常有的事,不是嗎?我可不希望尼贊不經(jīng)我過目就刪改我的騷文[12]。
3.《孤獨的人》幾乎叫人看不懂,是我的錯,阿隆認為《真理的傳說》部分章節(jié)晦澀,而我認為前言是清晰的,讀過前言的尼贊和您也有同感,那么為什么他偏偏挑出前言說難懂呢?
4.從另一方面看,我假設(shè),倘若羅伯特·弗朗斯拒絕我的騷文,那么尼贊為何只字不提,卻一股勁兒反復(fù)說羅伯特·弗朗斯不惜一切代價要出?
5.尼贊最后對我說:“要不然,你自己跟他說去。”
吉爾開玩笑亂猜,尼贊想以自己的名字在十字街報社出版我的書。不管怎么說,我星期四上午去見羅伯特·弗朗斯,并約好星期四下午與大公爵碰頭。但事情好奇怪,這么多的巧遇,我差一點走另外一條路,那就見不到尼贊了。還有他的表情,哪怕沒有任何貓兒膩,也值得當(dāng)趣聞講。
然后我去那位夫人家。喇嘛恰好已到,他對吉爾冷淡,對我倒熱乎。按照他搞的平衡游戲,很可能我又將成為歐也納[13],以博取一些好感。我將給他的妻子買些花。我出示照片,他們覺得桑蒂雅納怪怪的。我吞食一份山鶉、兩只雞蛋、一些布里羊干酪,胡亂吃唄,還喝了一杯紅葡萄酒。我先跟喇嘛合乘出租車,后坐火車。
今天上午我先去理發(fā),進而想到大家都那么愉快,不如樂一下,在您心愛的故鄉(xiāng)[14]人們就是這么說的。我去大木桶飯館吃午飯,但沒有平時那么好,黑斑鱈魚倒很鮮美,一杯一九一三年的卡爾瓦多斯[15],比較便宜,但味道幾乎一樣好。飯后去圖書館讀莫洛亞的《屠格涅夫傳》,然后回來給你寫信,密密麻麻寫了八頁,真不知可頂多少頁。
現(xiàn)在聽著,在匯款單之后,您將收到一封信,要求您十月六日以前把錢還我。現(xiàn)在你對此根本不必理會。自發(fā)信以來,斗轉(zhuǎn)星移。首先,我的輔導(dǎo)生有三人,其中一個小姑娘,是個胖假小子。其次我剛獲悉,我九個月的火車學(xué)年票可分三次付款,每季一千法郎。再次,銀行給我寄來二千七百五十法郎,我的衣著只需花一千三百法郎。所以,您要是不想惹我生氣,就別再跟我提這筆錢了,一言為定吧。您若退還給我,我再寄回給您,沒完沒了啦。假如您硬不肯花掉,那就留給您妹妹十一月份用吧,因為我很可能只給她五百法郎。
親愛的寶貝,您很難知道我多么想您,每時每刻都想,我們這個圈子哪兒都有您的倩影。有時想念得厲害,有點兒愁悶,一點點啦,有時則高高興興想到海貍活得自在,買栗子吃,溜達游玩??傊乃枷霃膩頉]有離開過我,我一直在心里跟您神聊。對啦,我想過了,圣靈節(jié)您該來了吧。時值星期日,肯定星期一補假,而您星期二又沒課。
沈志明 譯
[1] 薩特在勒阿弗爾市任中學(xué)教員的住處?!?/p>
[2] 那是一棵栗樹?!?/p>
[3] 莫普斯,莫雷爾夫人的女兒的綽號?!?/p>
[4] 指莫雷爾夫人?!?/p>
[5] 指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妹妹。
[6] 讓·季洛杜(1882—1944),法國作家。
[7] 潔潔,我妹妹的女友,后來也成為我的朋友?!?/p>
[8] 戴莫瓦納,潔潔的丈夫。——原注
[9] 指尼贊。——原注
[10] 老太太,尼贊的妻子黎蕾特·尼贊的綽號?!?/p>
[11] 薩特經(jīng)常把他的手稿或打印稿稱為“可敬的稿本”。
[12] 薩特初出茅廬前后,繼承了伏爾泰、博馬舍等人針砭時弊、抨擊謬誤的嚴(yán)厲筆調(diào),前人常將此類文字稱為謗文。薩特擴大詞義,將論文、雜文、散文、中短篇小說、評論等各類體裁的文字均包括在內(nèi)。故譯為騷文。
[13] 指巴爾扎克《高老頭》的主人公歐也納·德·拉斯蒂涅。
[14] 指利穆贊。
[15] 法國諾曼底卡爾瓦多斯地區(qū)產(chǎn)的蘋果燒酒,一種極好的餐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