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馬指揮夜郎自大沅陵城慘遭洗劫

沅陵縣縣長大名叫王秉丞，因為“秉”與“兼”字相似，“承”與“臣”同音，所以百姓又戲稱他為“王奸臣”。這位“王奸臣”在永順“反壓迫自衛(wèi)軍”進犯時，正在酉水上游一個叫高徹頭的地方“鏟煙”，即查禁所謂鴉片，實際上他自己卻是個鴉片鬼。這天上午，他在鄉(xiāng)公所的一張?zhí)梢紊希f片過“神仙癮”的時候，忽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響了。

“找誰呀？”他拿起聽筒問。

“找王縣長。我是益平鄉(xiāng)鄉(xiāng)長陳岳球?！?/p>

“唔，陳鄉(xiāng)長，你有什么事？”“王奸臣”拖著官腔道：“我就是王縣長?！?/p>

“啊，縣長大人，不好了，永順的土匪來啦！”

“什么？永順土匪來了？有多少人？”“王奸臣”急切地問。

“起碼幾千人！他們已乘船從四方溪登陸，現(xiàn)在正向烏宿進軍，恐怕很快就會來攻沅陵城?！?/p>

“他媽的，來得好快呀！”“王奸臣”曾經(jīng)聽說過永順的“反壓迫自衛(wèi)軍”要經(jīng)沅陵去攻打常德，但沒想到他們來得這么快，沅陵縣的防守幾乎一點準備都沒有，他怕自己會陷入自衛(wèi)軍手中，于是在電話里敷衍幾句，就趕忙叫人備轎，然后同一位軍事科長一起，匆匆打道回府。

到了縣政府，這位堂堂縣長也不作任何交待，只拿了一架電話機，與軍事科長一起坐船到河對岸的汽車站，準備坐汽車向常德開溜。

此時縣政府內(nèi)的那些職員們，眼見縣長驚慌失措地逃跑了，于是也紛紛回家通知自己的親屬逃難。不一會兒，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百姓們都跟著驚慌起來?？h城里的士紳聽到這些消息，也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討論了一番，討論的結(jié)果是“傳聞消息不見得可靠”，于是，眾人又推舉縣參議長劉銘吾與國大代表何沛霖等，去把逃跑的縣長“抓”回來。

劉銘吾等當即渡河來到汽車站，只見“王奸臣”穿著一套嗶嘰中山服外套，一件呢子大衣，正與軍事科長一起準備上一輛卡車。劉銘吾立刻拍著他的肩道：“王縣長，你這是要朝哪去？”

“我要到常德去一趟?！?/p>

“去常德干嗎？”

“辦理公事呀?！?/p>

“你撒謊！”

一位代表立刻戳穿他的謊言：“現(xiàn)在城內(nèi)盛傳永順自衛(wèi)軍就要來攻城了，你是想臨陣脫逃吧？作為父母官，你這一跑，影響多不好。你就不怕上司追究你的責任嗎！”

“我不是跑，我是真的有事?！薄巴跫槌肌边€想狡辯。

“你還有什么事？縣城內(nèi)人心惶惶，你當縣長的都不主這大事，像話嘛！”

“走，趕快回去，城里百姓等著你來商議守城大計哩！”

“你們知道永順土匪到了哪兒？”“王奸臣”又問。

“他們今晚駐在烏宿，暫時還未進城，這是我們剛剛接到鄉(xiāng)下電話傳來的消息。”劉銘吾證實說。

烏宿距縣城還有 30 余里路程，“王奸臣”聽了這一消息才稍稍放寬心。在眾代表的監(jiān)視下，他最后不得不跟著大家一起過河回縣政府。

縣長回城之后，立刻又召集全城士紳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商議應變對策。商討中大家一致認為，永順“反壓迫自衛(wèi)軍”聲明“假道攻常”想必與沅陵沒什么大關(guān)系，因此決定辦酒席 60 桌，另備光洋 6000 元、米 300 擔，準備贈予對方，并要求他們從后山假道東下，不要進城，同時，將實際情形報告常德第十七綏靖區(qū)司令部。

辦法定下后，縣長“王奸臣”拿起電話就向常德十七綏靖區(qū)司令部曹副司令報告起來。當他正報告時，到瀘溪出差的湘西師管區(qū)沅陵指揮所指揮官馬叔明忽然來了。這位馬叔明一向以自己當過正規(guī)軍師長剛愎自用，對土匪根本瞧不起。在路途上，他剛剛聞知永順“反壓迫自衛(wèi)軍”要來進犯的消息，此時便不由分說地將王縣長手中的電話奪了過來，并以自鳴得意的口氣在電話中報告說：“曹副司令嗎？我是馬叔明。我剛從保靖、瀘溪回來，這里地方上傳言永順土匪要來進犯，其實沒關(guān)系，不過一二百個‘毛賊’，你不要放在心上，一切問題由我‘保險’?！?/p>

馬叔明這段糊涂而又像掩飾的電話報告，弄得在場參加應變會議的人們也糊涂起來。大家不便再說什么，一切只好聽天由命，任他去處理。而縣長“王奸臣”卻很滑頭，有了馬叔明來指揮防務，第二天他乘人們不注意，又悄悄只身渡河潛逃了。

那馬叔明打完電話后，卻未對城防作特別部署，自己還在當晚帶了張參謀長一同來到南門口的大商人孫松茂家里，打了一通宵的麻將。到第二天上午 9點，沅陵汽車南站開來了 27 輛卡車，上面滿載著常德十七綏靖區(qū)特務團二營的官兵。這支官兵是奉命來到沅陵剿匪守城的。

處在驚慌不安中的沅陵人，見到這支剿匪的國民黨正規(guī)軍到來，立刻都像吃了定心丸一樣，安心了許多。為了表示慰問和歡迎，城內(nèi)的地方官員們，將原準備歡迎永順自衛(wèi)軍的鞭炮給特務營的官兵燃放了，60 桌酒席當然也轉(zhuǎn)送了特務營。

在歡迎特務營到來的酒宴上，馬叔明又洋洋自得地吹噓說：“我說沒關(guān)系就沒關(guān)系。我們的精銳部隊特務營都來增援了，還怕打不過這些毛賊土匪？”

特務營在城內(nèi)吃了午飯，營長就請示馬指揮官如何行動。馬指揮官讓這個營開到距城 5 里外的白田頭去布防。

“你們在白田頭堵住土匪，不能讓他們攻進城來！”馬指揮這樣叮囑道。

“我們怎樣聯(lián)絡呢？和友軍又怎樣識別？有沒有什么標志？”

“隨便罷。隨便罷?！瘪R指揮官竟不以為然地擺手發(fā)出這樣的指令。

特務營長領命帶著一營部隊來到白田頭村。該部有一個迫擊炮連，部隊一到村里，營長便下令搶占了后山的一個制高點，幾門迫擊炮也抬上了山頭。

下午 4 時左右，永順方面的“反壓迫自衛(wèi)軍”出現(xiàn)了。雙方互相射擊，迫擊炮、機關(guān)槍和步槍不斷開火，直打得白田頭一片熱鬧。此時，城內(nèi)的百姓都紛紛跑上了山觀看雙方的戰(zhàn)斗。有人提醒馬指揮，不要讓百姓看打仗，以免傷及百姓性命，而且城內(nèi)也要實行戒嚴，以免發(fā)生意外。而馬指揮卻全不在乎地回答說：“沒有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

當天色漸漸黑下來之后，永順反壓迫自衛(wèi)軍不再進攻了，前線暫時恢復了平靜。馬指揮官在這一夜本想再邀約人打麻將，但因沒有人再回應，他也就美美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清晨，白田頭方向又傳來震耳欲聾的槍炮聲。原來永順的“反壓迫自衛(wèi)軍”又開始進攻了。這一次“自衛(wèi)軍”發(fā)起的沖鋒更猛烈了，但特務營堅守在白田頭的一座山頭上也打得很頑強。待自衛(wèi)軍沖到半山腰，守軍才一起開火，機槍步槍射過一陣，“自衛(wèi)軍”在傷亡百人后，不得不撤了下去。

接連幾次進攻失敗之后，永順“反壓迫自衛(wèi)軍”的總指揮周海寰氣得暴跳如雷，他拿著手槍親自督陣，一面狂叫道：“弟兄們，往前沖啊！把白田頭拿下來，沖進沅陵城，任你們?nèi)ハ順?！?/p>

周海寰此話一出，“自衛(wèi)軍”又蜂擁著不顧死活向前沖去。白田頭的特務營最終抵不住大批“自衛(wèi)軍”的進攻，不得不放棄陣地，匆匆撤到了城郊邊的溪口一帶。

眼看特務營在白田頭失守，馬指揮官自知沅陵城難保。當永順“自衛(wèi)軍”還未進城之前，他就在幾個衛(wèi)兵的護送下，匆匆逃過了河去。

馬指揮一走，沅陵城頓時一片混亂，幾里長的河沿上，到處都是搶著逃難渡河的人群。此時，特務營更無心戀戰(zhàn)。到天黑之后，這支部隊也悄然撤離到沅陵城的后山去了。在城內(nèi)的沅陵保安團、警察大隊和自衛(wèi)隊的武裝入員，也早都望風而逃往了黃草尾。

當天夜里，永順“反壓迫自衛(wèi)軍”如潮水般乘勝沖進了沅陵縣城。

來不及撤走的沅陵城的居民頓時遭了殃。

本來就是一些烏合之眾組成的“自衛(wèi)軍”，這會兒都露出了土匪的貪婪殘忍本性：燒殺擄搶，奸淫婦女，幾乎無惡不作。整個晚上，只見火光四起，婦孺的哭喊聲，匪徒的狂叫聲與噼啪的冷槍聲交織在一起，攪得全城沒有片刻安靜。“自衛(wèi)軍”進城不到半小時，由溪口向白田頭的河道上，像螞蟻似的擁著無數(shù)背著背籠和籮筐擔子挑著“戰(zhàn)利品”的人群，全城這時已進入搶劫狀態(tài)中。

到天亮時分，永順“反壓迫自衛(wèi)軍”的總指揮周海寰進城了。他帶著幾十個護兵來到總爺巷楊清漳的院門外，一面敲門一面高聲大叫道：“楊書記長，楊書記長！”

楊清漳聞聲走向堂屋當中，和周海寰握了手。周海寰說：“楊書記長，沅陵的事，希望你和沅陵地方士紳來維持一下?！?/p>

楊清漳無可奈何地說：“我盡力辦，你放心?！?/p>

周海寰又道：“凡是本城士紳的住宅，我們都會貼上告示，專門保護。”說著，就叫人首先在楊清漳門前貼了一張告示，上面用毛筆書寫著“指揮周示”，下面寫著“本部住宅，禁止滋擾”八個大字?？苛诉@張告示，那楊清漳的住宅果然沒人敢來搗亂。

周海寰與楊清漳會面之后，接著將指揮部設到了城中南門口的原湘西師管區(qū)司令部內(nèi)。按周海寰的要求，楊清漳將向乃琪、劉翼經(jīng)、何沛霖等地方紳士都通知到指揮部來，與周海寰見面。雙方商議一番，達成了兩條協(xié)議：立即停止搶劫奸淫行為；地方上負責每日供給“自衛(wèi)軍”白米 50 擔、金圓券 10 萬元以作副食費。

上午 10 點，周海寰帶著十多張親筆書寫的“禁止奸淫擄搶”和十大“殺無赦”的告示上了街。在街上貼告示時，迎面碰上一個搶百姓布包的軍士，周海寰為表示“軍令森嚴”，當場槍斃了這個軍士。

“殺無赦”的告示貼出去后起了一點作用，士兵的搶劫在大街上不見了，但目標卻轉(zhuǎn)移到后街后巷去了。

當周海寰率部攻克沅陵之時，總司令曹振亞還駐扎在古丈縣的羅依溪，汪援華正在去桑植途中的塔臥。他們都沒料到，軍事行動如此順利。周海寰進城后，在指揮部給曹振亞打電話說：“我們已攻克沅陵，請曹司令趕來沅陵議事！”曹振亞立刻又給汪援華打電話告捷。接著，曹振亞于 3 月 4 日，汪援華于 3 月 6日先后率部到達了沅陵縣城。

沅陵失守的消息傳出后，全省乃至全國輿論嘩然。國民黨省府趕緊派保二旅封鎖了沅陵縣城的對岸。汪、曹、周的“反壓迫自衛(wèi)軍”原擬進攻常德的計劃此時也難實施了，雙方的武裝力量以河為界，憑江對峙著。南岸保二旅發(fā)出通牒：限期三天，汪曹全軍撤出沅陵城，否則開炮轟擊。占據(jù)城內(nèi)的汪、曹、周等人，則要求雙方?；鹱h和，不然就要渡江攻擊。在雙方僵持的幾天內(nèi)，周海寰又指揮士兵將師管區(qū)的倉庫打開，搶得軍服萬余套，軍鞋 3 萬多雙，又將中央銀行保險庫搗毀，擄出庫存銀洋近 4 萬元、金圓券 200 余萬。三天之后，南岸保二旅見期限已到，就向縣城開炮轟擊，炮彈著火燒毀了幾十棟民房和鋪子，由驛碼頭對準縣城中南門碼頭組織發(fā)射的機槍網(wǎng)，整天進行射擊，雨點般的子彈打在臨江碼頭和街道出口處，所有的行人都成了射擊目標。眼看炮火封鎖，百姓跟著遭殃，城內(nèi)的地方紳士何沛霖、劉銘吾、楊清漳、向乃琪以及天主教堂湘西主教美國人歐克蘭等，一齊出面進行調(diào)停。此時，省府也改變策略，派來了省府委員戴季韜同保安副司令王勁修一起來主持議和。戴季韜由望城坡給汪援華通電話說：“你們的部隊占據(jù)沅陵縣城，燒殺奸淫，給老百姓造成這么大損失，再不撤出，怎么對得起良心？”汪援華解釋道：“我是奉命由桑植開往長沙，行至大庸縣境，聞訊沅陵出了亂子才率部趕來的。”戴季韜也不戳穿他的謊言，只是好言相勸道：“你的部隊是正規(guī)保安團，怎能對此不負責呢？”汪于是自責道：“事起倉促，不幸縣城受危，民眾受難，順銘（汪又名順銘）一介武夫，未盡保土衛(wèi)民的神圣職責，深感內(nèi)疚?！薄澳氵@話還差不多?！贝骷卷w遂又安慰他道，“事已至此，省府也不打算深究。我這次來就是受命與你們議和，只要你們撤出城并服從命令，省方答應委任你為保安第五旅旅長，曹振亞為副旅長之職，你們看如何？”

“好，季公指示我們絕對遵辦！”汪援華終于表了態(tài)。

雙方通話的第二天，汪援華、曹振亞、周海寰在城內(nèi)仍按兵不動。此時，沅陵地方士紳劉翼經(jīng)、何沛霖、向伯翔、唐金聲四人冒著槍彈過河，赴望城坡謁見了省保安副司令王勁修和戴季韜委員，再度商議了一個具體的解決辦法，決定正式委派汪援華為保安第五旅旅長，兼永順、龍山清剿指揮，曹振亞副之。委任令由王副司令當場在一空白委任狀上寫就，交四個代表帶回。與此同時；限汪、曹、周的部隊于明晨 8 時前全部退出沅陵城。此外，又決定委派何沛霖為沅陵縣縣長?！白孕l(wèi)軍”退出后，防備由何縣長率地方團隊接受。

當四位代表將委任狀帶過河送至汪援華和曹振亞手中后，倆人連夜主持軍中首領開會，對下屬各首領依樣畫葫蘆封了官，最后又商定了撤出計劃。

第二天凌晨，汪援華、曹振亞和周海寰的部隊開始撤向烏宿，到中午時分才全部撤完。沅陵城的一場浩劫，至此才告結(jié)束。事后官方統(tǒng)計，此次事變使沅陵城焚毀房屋達 151 棟，死傷人口一百余人，婦女被奸淫及擄去者百余人，損失財產(chǎn)達百余萬銀元。有目睹此城遭劫難的士英先生，曾作《竹枝詞》數(shù)首在報上刊發(fā)記載：

養(yǎng)士原期用一朝，如何聞匪竟先逃。

年來只為籌兵餉，吸盡民脂刮民膏。

匪陷沅城不忍看，男遭殘殺女強奸。

可憐遍地盡尸骨，團隊如何不保安。不必天天派大兵，縱然兜剿事難平。

如能以毒來攻毒，指顧成功是永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