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氣質(zhì)的學者^[1]

同屬王瑤先生的弟子，又都在北大中文系任教，按理說，我與孫玉石先生應(yīng)該多有接觸?？蓪嶋H上，真正了解孫先生，一是1989年前后同樣關(guān)心王瑤先生及其家屬，二是1991年共同訪問日本，三是有七八年間我們住得很近，聊天方便。至于他當中文系主任（1989—1994），工作上有些聯(lián)系，那倒在其次。

幾乎從《野草研究》（1982）起，孫先生的學術(shù)功力及個性就已表露無遺。緊接著，《中國初期象征派詩歌研究》（1983）、《中國現(xiàn)代詩歌藝術(shù)》（1992）、《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史論》（1999），一本本厚重的專著陸續(xù)刊行，奠定了他在整個中國詩歌研究界無法撼動的地位。我相信，日后無論誰做新詩史研究，都繞不過孫先生的這些著述。而這種嚴謹求實、勤耕不輟的治學風格，一直延續(xù)下來，甚至因退休而更是集中精力，加快步伐。翻閱這十七卷文集，不難發(fā)現(xiàn)，退休后所撰占很大比重。

這些都是人所共見的，我要說的是著述背后的故事，因那更顯示其治學態(tài)度。我指導的研究生經(jīng)常上北大圖書館的舊報刊室，他們告訴我，現(xiàn)在還不時能見孫先生來查資料。我可知道，很多人功成名就后，就再也不上圖書館了。孫先生不一樣，直到今天，寫論文需要翻查資料時，還像傅斯年當年所說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有一段時間，張菊玲老師告訴我，孫老師睡得很晚，因為要從浙江大學圖書館下載“大學數(shù)字圖書館國際合作計劃”中民國年間出版的詩集和詩論集，很花時間。以前可能“踏破鐵鞋無覓處”，如今網(wǎng)上能見到，趕緊下載，怕以后就沒有機會了。作為著名學者，七十多歲了，別人都在做收尾工作，他卻還在積累資料，隨時準備開疆辟土，可見其學術(shù)志向。

2010年11月《孫玉石文集》發(fā)布會上合影，左起趙園、黃子平、陳平原、孫玉石、張玫珊、王得后

在《“文學”如何“教育”——關(guān)于“文學課堂”的追懷、重構(gòu)與闡釋》中，我談到北大中文1955級文學專業(yè)學生如何看待當年撰寫《中國文學史》及《新詩發(fā)展概況》，其中特別提及，大概是長期研究《野草》的緣故，孫玉石先生采取一種“抉心自食”的姿態(tài)：

因此我常想，參加紅皮《中國文學史》編寫者，特別是一些主要關(guān)聯(lián)者，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至今有時還在夸耀地談?wù)?、享用那時獲得的“戰(zhàn)斗里成長”的“成績”和“榮譽”，而卻很少，甚至幾乎沒有更深層次的自贖和反思，很少有一種深深的內(nèi)疚與懺悔，這是一個問題。

在謝冕、孫紹振、劉登翰、孫玉石、殷晉培、洪子誠等合撰的《回顧一次寫作——〈新詩發(fā)展概況〉的前前后后》（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中，有很精彩的對于那個年代的政治、文化以及文學氛圍的描述，但最讓我震撼的，是孫玉石先生嚴厲的自我批判。

孫先生研究新詩，可在我看來，他本身也是詩人，或者說，是很有詩人氣質(zhì)的學者。熱愛新詩，這不用說，有那么多專業(yè)著述做證；同時，孫先生也寫新詩，只是不太發(fā)表而已。去年四月下旬，我們在北大主辦“五四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其中包含一臺題為“紅樓回響——北大詩人的‘五四’”的詩歌朗誦會,就在北大辦公樓禮堂舉行。這場詩歌朗誦會精選了“五四”以來與北大尤其是北大中文系息息相關(guān)的數(shù)十位詩人的作品，表演者都是中文系學生。晚會的高潮是孫先生作為特邀嘉賓，登臺朗誦了他寫于1993年的散文詩《山——一個自平原走近高山的對一種靈魂的禮贊》。那一瞬間，臺下的學生拼命鼓掌，參加會議的代表驚訝不已，我則深深體會到一個老學者對于詩歌的無限深情。

我說孫先生骨子里是詩人，還包括他表達喜怒哀樂的方式。近年多次聽他說起，早知如此，上大學時應(yīng)該選擇考古學或語言學，因為，那才是比較堅實的學問。我知道，他對眼下文學研究界的浮夸風氣非常不滿；但這么表達，則出乎我意料。與此相關(guān)，你能理解他對什么是“學問”，以及學問的境界何在，持有很嚴苛的標準。不僅自律，而且直截了當說出來。這種決絕的態(tài)度及立場，當然不為那些滿足于“鶯歌燕舞”的領(lǐng)導或?qū)W人所接納。但在我看來，這正是孫先生可敬可愛之處，也是其詩人氣質(zhì)的體現(xiàn)。

真怕等一下孫先生上臺，會很真誠地告訴大家：這十七卷文集也沒什么，因為，考證不甚精密，立論也不夠堅實……那樣的話，坐在臺下的北大出版社領(lǐng)導當場暈過去了。不過，萬一他真這么說了，請記得我的話：詩人的話，不可不聽，但不能全信。

（初刊2010年12月1日《新京報》，題目被擅自改動；經(jīng)作者抗議，2010年12月3日《新京報》上發(fā)表更正并道歉）

[1] 此乃作者2010年11月26日在北大英杰交流中心舉辦的《孫玉石文集》發(fā)布會暨學術(shù)研討會上所做的“開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