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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戴望舒游學法國的事

矮紙斜行 作者:張新穎 著


尋訪戴望舒游學法國的事

秋天在巴黎七大舉行了一個小型研討會“十位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法國經(jīng)驗和文學創(chuàng)作”。復旦和巴黎七大策劃這么具體的題目,為的是把實地考察和學術討論都落到實處;那種大而無當?shù)臅h空話、套話、漂亮話,真是讓人哈欠連天。而在這個經(jīng)過長期準備的小會上,有實在內容的發(fā)言,讓互相熟悉的與會者之間,也彼此驚訝。

我不是要報告這個小會,而是要說說因此而聚集到一起的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這些事情遠遠近近都與會議議題中的詩人戴望舒,有著這樣那樣絲絲縷縷的關聯(lián)。

里昂三大的利大英(Gregory Lee)教授在會前的午餐時刻匆匆趕到,舉杯之際我向他請教,戴望舒到底是什么原因被里昂中法大學開除的?利教授眨了眨眼睛,說:“這個問題留到開會時候談吧,現(xiàn)在喝酒。再來一杯怎么樣?”說著他又給我斟上了酒。

開會的時候利教授講他的戴望舒研究,邊講邊拿各種資料,講著講著拿出一封信,是施蟄存寫給他的。我們傳看這封短信,我回想二〇〇八年大象出版社出版的《施蟄存海外書簡》,里面好像沒有,就用數(shù)碼相機拍了下來。此信寫于一九八二年七月五日,抄錄如下:

利大英先生:

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又要來中國,我很高興,希望不久能會見你。

現(xiàn)在我給你一個書目,請你隨便代我買幾本,買不到也不要緊。不過,H.Read的Meaning of Art,這本書最好能買到,我很想再讀一下。

你打印的一首詩是我的舊作,1934年寫的。中文處理器是怎么樣一個機器?我不知道,是打字機一類的嗎?

我很高興等候你來。

問好。

施蟄存

P.S.

《戴望舒詩集》的法文譯本已出版,我給你留了一本。

那個時候的利大英是住在倫敦的“一個英國青年”(施先生在《詩人身后事》一文里這么稱呼他),多年以后變成了法籍教授。意外看到這封短簡,有點興奮;略微遺憾的是,施蟄存所開的欲購書目,沒有同時見到。

利大英的英文著作Dai Wangshu: The Life and Poetry of a Chinese Modernist(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Hong Kong,1989)出版后,施蟄存在《詩人身后事》一文中鄭重推介,說它“給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西方學者,樹立了一個典范”。施蟄存是戴望舒最親密的朋友,《詩人身后事》總結和交代亡友去世后四十年來,他為亡友所經(jīng)營的后事:文稿的保藏、編集、出版等等,令人感慨他對亡友長久的責任和深情。當他看到“第一本用英文寫的戴望舒評傳”,其心情自然不比尋常。

我翻看利大英教授的這本著作,注意到幾個細處:它是題獻給施蟄存的;書里有多幅人物照片,第一幅居然不是戴望舒,而是施蟄存,一九八二年攝;書的最后一幅照片,我以前沒有看到過,恐怕也不太容易看到:是戴望舒和施絳年(施蟄存的妹妹)的合影,兩個人并排坐在船上的兩把藤椅里。那應該是一九三二年十月八日,戴望舒從上海乘船赴法游學,“送行者有施老伯,蟄存,杜衡,時英,秋原夫婦,吶鷗,王,瑛姊,萸,及絳年。父親和萸沒有上船。我們在船上請王替我們攝影?!保ù魍妗逗胶H沼洝罚?/p>

話再回到那天的會議。卻說眼見利大英教授出示的施蟄存書信引起大家的興趣,巴黎七大的尚德蘭(Chantal Andro)女士說她那里有艾青的信和詩,不一會兒就從辦公室拿了過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著名的《歐羅巴》雜志想發(fā)表艾青的新作,就請翻譯過艾青《詩論》的尚德蘭女士約稿;艾青很快回信,同時寄來兩首詩。沒想到這兩首詩讓《歐羅巴》很為難,覺得似乎不像艾青以前的詩,又好像不太像是詩,最終還是決定不發(fā)表。這兩首詩的名字是《敬禮,法蘭西》《巴黎,我心中的城》,我不清楚九十年代出版的《艾青全集》是否收錄了。

第二天去里昂,利大英教授帶我們參觀市立圖書館館藏里昂中法大學的檔案資料和圖書文獻。這一下眼睛可不夠用了。單說個人檔案,是看常書鴻、敬隱漁呢,還是看潘玉良、蘇雪林、張若名呢?甚至王獨清申請中法大學沒有通過,檔案資料也保存了他的一封申請信。

我的心思還在戴望舒,他的檔案非常完整。

戴望舒到法國后,大約一年的時間生活在巴黎,很快經(jīng)濟上難以支撐,于是申請到里昂中法大學讀書。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八日,戴望舒致信校長。他的法文手跡真是漂亮,滿滿兩頁的信函之后,還附了一頁他翻譯的法文作品目錄,也是寫得滿滿的:《奧加珊和尼各萊特》《鵝媽媽的故事》《少女之誓》《高龍芭和珈爾曼》《弟子》《天女玉麗》《紫戀》《法蘭西短篇杰作集》《法蘭西現(xiàn)代短篇大系》《陶爾逸伯爵的舞會》等??墒切7交睾f,從他翻譯的這么多東西里,看不出他要申請讀書的方向和計劃。戴望舒又寫一封長信,這次是滿滿三頁紙,說他要學習法國文學,打算兩年讀本科,再用兩年讀博士學位。校方再回一函,希望他提供在上海震旦大學學習法國文學的成績證明等。戴望舒寫第三封信,兩頁。這次總算過關。十月一日,戴望舒入學注冊。奇怪的是注冊證明上,他把自己的出生日期寫成一九〇四年,實際是一九〇五年。十月二十日,戴望舒獲得優(yōu)待,準予享受助學金。這樣他的生活問題就解決了。

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二日,戴望舒離開里昂到西班牙旅行,十月十九日返校。在西班牙,他參觀了富有歷史意味和文學情趣的地方,看電影,逛書店,還發(fā)現(xiàn)了一批由早期耶穌會傳教士帶到西班牙的中國書籍,據(jù)此寫了一篇《西班牙愛斯高里亞爾靜院所藏中國小說、戲曲》。有人向校方報告,戴望舒在西班牙參加了政治活動,是西班牙左翼的支持者,而政治活動在中法大學是被禁止的。校方致函戴望舒,請他作出解釋。戴望舒寫了滿滿兩頁,解釋他這五十九天的所作所為。

最終戴望舒還是被除名了,一九三五年二月離開里昂,從馬賽乘船回國。擅自離校作西班牙之行,有參與政治活動的嫌疑,是被開除的一個原因,但不是全部原因。還有一個可能更重要的原因是,戴望舒不去上課,也沒有成績。當年與戴望舒住同一個宿舍的羅大岡回憶說:“戴望舒是按照公費生的待遇,可不是正式公費生。我是正式公費生,我天天要上課,跟法國學生一起上課,一起做作業(yè)。他什么都不管。他準備住兩年以后走啊。兩年以后,你沒有成績,你非走不可?!?/p>

戴望舒離開里昂之前,重又游歷巴黎,住在十四區(qū)Daguerre街四十八號一個朋友那里。有可能是在這里,戴望舒寫了一首《燈》。法國兩年,戴望舒忙于翻譯,詩卻只寫了兩首《古意答客問》和《燈》,都是即將離開法國的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寫的?!稛簟防镉羞@樣的句子:

采擷黑色大眼睛的凝視

去織最綺麗的夢網(wǎng)!

手指所觸的地方:

火凝作冰焰,

花幻為枯枝。

燈守著我。讓它守著我!

有意思的是,今天里昂三大的校園,就是當年戴望舒應該來上課的校園里,還為戴望舒種了一叢丁香樹,旁邊有一塊牌子,上面的中文是:“紀念中國詩人戴望舒 里昂中法大學學生”。我猜想,這大概是利大英教授的主意吧。

下午參觀中法大學。走了不少上坡路,還要坐索道車,到了山頂,才算到了。我問是否當年就有這種索道式的公交車,回答說是的。也難怪戴望舒不去上課,這么不方便。原來叫作中法大學的這個地方,只是宿舍,學生上課要到山下的里昂大學。這個地方更早的時候是座兵營,有點城堡的樣子,墻上留著射擊孔。里面草木雜生,迎面一種樹,滿身大片大片的黃葉,樹下也落滿了大片大片的黃葉,厚厚的,不知幾層。大家都叫不出這樹的名字,陪我們來的費南教授去問一個不認識的中年人,那人也不知道,卻說,你留個電話,我弄清楚了給你打電話。黃昏時分,我們早已下山,走在熙熙攘攘的市區(qū)街道,費南的手機響了。他告訴說,那是椴樹。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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