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華亭鶴唳

李國文千字文 作者:李國文 著


華亭鶴唳

秦朝的李斯,臨終時,在刑場上對其同時受刑的兒子說,“牽犬東門,豈可得乎!”言下之意,不勝其悔,簡直后悔死了。

距李斯死后的五百一十一年,晉朝的陸機,被押上刑場砍頭前,也說過一句類似李斯的懊恨交加的名言:“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那言下之意,同樣也是不勝其悔,簡直后悔死了。于是,“華亭鶴”,“東門犬”,便成了對仗工穩(wěn),含義相同的流傳至今的典故。

同時代人總把陸機與美男子潘安相提并論,“潘文淺而凈,陸文深而蕪”(《世說新語》),估計陸機與潘岳有相同之處,帥氣,年輕,才華橫溢,名聞于世。然而,歷史卻將他與李斯聯系在一起,成為死之將至,憾恨不迭,而已經來不及的悔之晚矣的典型。

陸機,及其弟陸云,為吳郡人。其祖陸遜,為吳丞相。其父陸抗,為吳大司馬,是江東數一數二的大貴族。華亭,地名,即今之上海郊區(qū),百年前,上海開埠時,還不過是小小漁村,那么,公元三世紀,吳淞江口,肯定為大片灘涂,必然有許多遷徙的候鳥,在長江三角洲一帶停留?!稌x書》稱陸機“身長七尺,其聲如鐘,少有異才,文章冠世”。這種風流才子型的,知名度又非常高的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我想他一定很自負,因為他具有名氣、才分、金錢、權勢四大絕對優(yōu)勢。

我遍數當代作家,兼?zhèn)湔吆喼闭也坏剑皇怯胁艧o名,就是有名無才,不是有錢有勢而無才無名,就是有名有才而無錢無勢,當然,勉勉強強,降低條件,也不是不能挑出幾個,可不是地瓜,就是土豆,不是獐頭鼠目,就是歪鼻斜眼,真有一蟹不如一蟹之憾,讓人掃興得很。所以,閉目一想,我們這位才子,擁抱大海,徜徉自然,秋日遨游,濱海望遠,望著那海天一色,碧空萬里的景色,聽著那聲聲鶴唳,陣陣雁鳴的天籟,賞心悅目,優(yōu)哉游哉,該是多么瀟灑,多么自在??!

“牽犬東門,豈可得乎!”

盡管陸機是貴族世家,李斯乃山地平民,兩人家庭出身,文化背景,經濟狀況,門閥譜系,差異是相當大的,但“東門犬”、“華亭鶴”帶來的快樂和悲哀,卻是同樣的。因為,這兩位雖然相隔五百年,但作為中國文人,他們血液中的權力基因,到了一定溫度,一定氣候,一定條件,一定環(huán)境,便開始發(fā)酵,開始膨脹,開始不安分,開始不那么規(guī)矩道理起來,也是不約而同的。

五百年前,平民出身的李斯,走上了這條權力的不歸路,成功由于權力,死亡也由于權力。五百年后,雅貴出身的陸機,同樣也是因權力成功,因權力失敗。他想不到拿到手里的,卻是一紙軍前處決的斬首令,他的手有一點點失控。不過,他馬上意識到東吳陸氏家族,三代領兵為將,怎么能頓失軍人風度呢?陸機知道死在眼前,仍做出大度狀,英武狀,對部下說,“成都(王)命吾以重任,辭不獲已,今日受誅,豈非命也!”慷慨從容,仍是文人意氣,討來筆墨,洋洋灑灑,給下令處死他的成都王司馬穎,寫了一封“詞甚凄惻”的長信,然后,站直了受刑,面不改色。

斃命本非必然,純系自己找死。他完全可以在華亭聽他的鶴唳,寫他的詩賦,大可不必到多事之秋的洛陽,來展什么宏圖,江東半壁江山,還不夠閣下施展?如果說李斯以上蔡那區(qū)區(qū)小縣為“廁”,不甘淪落為廁中之鼠,跑出豫東,求多一點進步,還情有可原,而陸機竟把人文薈萃的江東為“廁”,那他這只耗子也太狂傲了。他以為洛陽不知是多么豐沛的“倉”,他以為他來到這個政治文化中心,必是萬人空巷,夾道歡迎的場面,只要他一張嘴,必是最理想的安排,為文臣,非卿即相,為武官,非帥即將。即使退一萬步,以他的文學聲望,按大司空張華的評論:“人之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卑磳O綽的評論:“陸文如排沙簡金,往往見寶?!庇伤麃眍I銜文壇,銓衡士林,雌黃人物,月旦潮流,更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

在他心目中,盛名、高位、要職、權威,幾乎是不用吹灰之力,就唾手可得的。

其實,能當一個好作家者,未必當得了一個好官;同樣,一個當得好官的人,也絕成不了好作家。當官的,若附庸風雅,可以,若絕對風雅,則可能壞事。陸機的文章寫得不錯,他的那篇《文賦》,是用賦的形式,寫出來的文學論文,具首創(chuàng)精神。他的那篇《辨亡論》,論東吳的興衰存亡,也是相當重要的史學論著,他要一直寫下去,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肯定是舉足輕重,不可一世。但文章寫得好,不一定就得做官,我們這位作家,有了這點本錢,便以為可以伸手要官,便坐臥不安,就令人不敢恭維了。他應該明白,寫作是他的強項,當官是他的弱項,舍其長,就其短,最后,失敗,殺頭,只能說是咎由自取。

陸機到得洛陽,初,順風順水,但“好游權門,與賈謐親善,以進趣獲譏”,被大家看不起;后來,他反水,誅賈謐,立了功,賜爵關中侯,接著,世事難料,千不該,萬不該,卷入走馬燈的“八王之亂”;試想一下,今天的一個中學生,從歷史課本的敘述中,都難理清這場狗咬狗的血腥內訌,誰殺了誰,誰又被誰殺了。我想,在殺得昏天黑地的當時,陸機更分不清那些姓司馬的一個個王爺,誰比誰更王八蛋了。

在這期間,他先為吳王司馬晏的郎中令;后為趙王司馬倫的相國參軍;趙王篡位,他算投機成功,得以授中書郎一職;誰知很快,齊王司馬同率兵將趙王干掉,這樣,他被懷疑策劃并參與了推翻那個白癡司馬衷的陰謀活動,抓了起來,等著殺頭;幸好成都王司馬穎,和吳王出面保了他,減死徙邊,腦袋沒有丟掉。后遇赦幸免,這位老兄就該趁此金盆洗手了吧,《晉書》稱:“時中國多難,顧榮、戴若恩等咸勸(陸)機還吳,機負其才望,而志匡世難,故不從?!逼鋵崳@位青年作家戀戀不舍,呆在都城,還是有所圖謀,還是貪慕官位,還是想再賭一把。權力如醇酒,不飲自醉,何況他已經飲出點味道來呢!這也是大多數人,如蛾趨火,非要往危險的足以燒得焦糊的熱焰撲去的劣根性。

這一回,他把命運系于成都王司馬穎,因為授了他一個平原吏。因此,他有些犯暈,“謂穎必能康榮晉室,遂委身焉”,陸機把寶押在一個“形美而神昏,不知書”的笨蛋身上,焉有不敗之理?最后,他因兵敗遭讒,奸人譖害,遂被他以為的中興之主,處死于軍前。他作為一軍之長,本可以將丑類整肅,不至于惡人先告狀的。倘不然,交出軍權,一走了之,也無不可。但知識分子的優(yōu)柔寡斷,當決不決,該辦不辦,首鼠兩端,加上他文人的感情用事,只好交出腦袋,作之嘆了。

五百年前,那個“牽犬東門”的李斯,五百年后,那個“華亭鶴唳”的陸機,在權力場中,發(fā)達之快捷,成功之輕易,下場之匆促,完蛋之迅速,看來,對于中國文人來說,還真是值得引以為訓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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