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做的事

夢里不知故鄉(xiāng)遙 作者:沈出云 著


我做的事

年輕的時候,我以為自己能做許多事。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在譚家灣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呢?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天天趴在地上看螞蟻。地上的螞蟻有兩種,一種是黑螞蟻,一種是黃螞蟻。黑螞蟻的個兒稍大,黃螞蟻的個兒很小,如不仔細(xì)看,看不到它們在爬動。我經(jīng)??吹降模悄欠N黑螞蟻,頭很大,身子黑黢黢的,爬起來很慢。我吃飯前,見它在一根枯樹枝的北面爬,等我吃過飯再去看,它才剛剛爬過那根細(xì)樹枝。對螞蟻來說,我顯然是個龐然大物??晌也恢溃浵伒难壑?,我究竟是啥模樣。我不知道,它整天這樣忙忙碌碌,馬不停蹄地在一個老地方爬來爬去,是怎樣想的。每天都重復(fù)著前一天的路,重復(fù)著前一天干的事,它不覺得厭煩嗎?有沒有一只螞蟻在某一天的某一時刻,會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實處境——就像我現(xiàn)在看到它一樣——一天到晚為尋幾粒糧食而奔波勞累?有沒有一只螞蟻,會因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真實處境而停止奔勞呢?

我想給螞蟻一點阻礙。我用食指擋住一只螞蟻的去路,或用一塊大石頭擺放在它回家的路上。這樣做,對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不會花掉我多少力氣??蓪σ恢晃浵亖碚f,無疑是翻天覆地的大變化。螞蟻爬到我的食指邊,碰了碰,立即回頭?!班妫趺醋呤斓穆方裉鞎咤e了,自己怎么這樣不小心的。趕快掉頭,找到那條舊路?!蔽浵佂嘏懒税霋€遠(yuǎn)的路,大概是確認(rèn)了自己確實走在舊路上,沒走錯路,便又回頭往前趕。螞蟻爬到我的食指邊,輕輕地碰了碰,又馬上離開?!霸趺??又走錯了?不可能,我明明是走在老路上嘛!”這回,螞蟻沒有往回爬那么遠(yuǎn),只后退一點點,在地上左右轉(zhuǎn)了幾圈?!皼]錯,是老路,怎么這路上會多這樣一座大山的?昨天還沒有呀,從哪兒飛來的?”螞蟻又爬到我的食指邊,這回,不再撤退,而是努力地想爬上我的手指。“怎么這么光滑,這么陡呀,真麻煩!哎喲,不好……”螞蟻爬到一半,摔了個跟頭,掉到地上去了。小不點不灰心,站起來又繼續(xù)它的爬坡。雖然摔了幾跤,后來,它還是爬上了我的手指。我就在它快要翻過我手指時,提起了手?!斑@是怎么回事呀?我怎么感覺不到大地的氣息了呢?這座山不是又要飛了吧?嗚——急死人了!”螞蟻猶如爬上了熱鍋,急得在我的手指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螞蟻越急,我越開心。我情不自禁地開懷大笑起來。

那時,我為自己做這樣的惡作劇,感到很愉快。我并沒意識到,自己的快樂是建立在螞蟻的痛苦之上的。我沒有想到,因了我的舉動,而改變了一只螞蟻一天的命運。它可能因在路上耽誤了時間,而錯過了找到一粒飯的機會;也可能因此而受到其他螞蟻的嘲笑甚至攻擊,因為它沒完成找到糧食的任務(wù);也可能因此而晚點回家,結(jié)果錯過了與大伙共進(jìn)晚餐,只能單獨地吃一點殘羹剩飯;它可能正因我耽誤的一點時間,而讓它之后被一只路過的鴨子踩死了;也可能因此沒來得及回家,在半路上讓大雨給沖走了。是的,我們在快樂的時候,有誰會想到一只螞蟻的痛苦和焦慮呢?螞蟻的生命,太卑微太渺小了,引不起人們的注意。是不是我們的快樂,都有可能是建立在別的動物或別人的痛苦之上?只是我們,也像忽視螞蟻一樣忽視了他們的存在?

當(dāng)我這樣想的時候,一只螞蟻甚至一群螞蟻的命運已經(jīng)被我悄悄地改變了。

一個初春的日子,我從我工作的地方剪來幾根還未發(fā)芽的月季花枝和芙蓉枝。傍晚時分,我把月季花枝扦插進(jìn)屋前庭院中水泥路的兩旁,把芙蓉枝扦插進(jìn)屋后的空地上。當(dāng)年,我的庭院中就盛開了粉紅的月季花,一大朵一大朵,像盛開的一大片紅霞。屋后的芙蓉花,在秋天也綻放了,先是雪白的,而后變成粉紅,煞是好看。第二年,花開得更多,爛漫一大片,充滿了勃勃生機。我的隨意舉動,就美化了我家門前屋后的環(huán)境,為此我很得意。

當(dāng)我把這幾根樹枝剛剪下時,這幾根樹枝是何感受?是怎樣想的?是否以為一輩子就完了,生命就結(jié)束了呢?當(dāng)我把它們扦插進(jìn)泥里時,它們又是何感受?又會是怎樣想的?腳下的土地是陌生的,頭頂?shù)奶炜帐悄吧?,周圍的空氣也是陌生的,它們帶著新受的?chuàng)傷,在默默地凝聚著生命力,與死神作著殊死的搏斗。這悲壯的搏斗廝殺場面,有人曾留意注視過嗎?有的壯烈犧牲了,留下一截枯萎了的枝干;有的頑強地活了下來,向我向周圍的一切展示著它們輝煌的勝利——燦爛的艷麗花朵。那些幸存下來的,它們曾幻想過將來會擁有這么美好、美麗的一天嗎?活著,總是不易;活著,已是幸運。每一種活著,每時每刻都在與死神進(jìn)行著殘酷的戰(zhàn)爭。

每一棵樹的活著,都是真理地活著。

每一根草的活著,都是和平地活著。

每一朵花的活著,都是美麗地活著。

又是一個金黃的沉甸甸的秋。我和哥哥在自家的稻田里彎著腰弓著背,一把一把地割著稻。頭頂,是“十月小陽春”特有的炙熱太陽,直烤得人汗流浹背。只一會兒功夫,兩人就腰酸背疼,眼冒金星,躺在剛割下的稻稈上,直喘粗氣。

頭枕著大地,眼望著藍(lán)天,耳聽著各種秋天的蟲鳴。哥哥,你就是在這辛苦勞動中,產(chǎn)生了想走出村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愿望的嗎?哥哥,你就是在這艱辛的勞動中,下定了無論如何要想辦法離開土地,到城市中去生活的決心的嗎?我不知道哥哥是怎樣想的,但他以后的行動卻是照著這去做的。

我不否認(rèn),在拔秧、種田、割稻、打稻、挑谷、挑柴的時候,我總是真切地感到勞動的辛酸。每個人都在贊美勞動,歌頌勞動,可無一例外地,他們都在遠(yuǎn)離原始意義上的勞動,都在遠(yuǎn)遠(yuǎn)地贊美,遠(yuǎn)遠(yuǎn)地歌頌!農(nóng)村的勞動,是最接近自然的勞動;農(nóng)村的勞動,是最純樸本真的勞動!哥哥走出村莊后,不再回來;軍妹走出村莊后,也不再回來;一個個同齡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村莊了,他們都沒再回來,他們都去遠(yuǎn)方尋找屬于他們的夢。只有我,還留在村子里,獨守著一村的寂寞和辛酸,獨守著村莊千百年來一直做著的夢。

“嗡——”的一聲,一只蜜蜂從我的耳邊飛向前去了。此時,夕陽的余暉正照在老屋的墻上,墻周圍許多黑色的小點在上下左右飛動,那是忙了一天的蜜蜂在尋找過夜的地方。

我拿著玻璃瓶,慢慢地靠近墻,嘴里哼著一首不知幾時傳唱開來的兒歌:上面有蛇的,下面有肉的,蜜蜂快點鉆到墻眼洞里去。我希望,借著歌的魔力,讓更多的蜜蜂鉆到墻下面的洞里去。那時,我人太矮,無法捉到鉆在高處墻洞里的蜜蜂。我稚嫩的歌聲,混雜在一大片蜜蜂的嗡嗡聲里,顯得單薄無力。也許是蜜蜂聽不懂我的歌聲,也許是蜜蜂不怕蛇,不喜歡吃肉——那時,我們怕蛇,喜歡吃肉,便也天真地以為蜜蜂也怕蛇也見了肉嘴饞——蜜蜂并不買我的賬,任我一個勁地哼唱,就是往高處墻洞里鉆。偶爾鉆進(jìn)低處墻洞的蜜蜂,便只能在我的玻璃瓶中飛舞了。

那時候,我熟悉村上的每一垛墻,熟悉每一垛墻上的小洞。我知道哪一垛墻上的小洞多,知道哪一垛墻上的小洞里鉆進(jìn)的蜜蜂最多。我曾在生產(chǎn)隊舊倉庫大門口東邊的一個墻洞里,一次捉出二十幾只蜜蜂,很快就把玻璃瓶裝滿了。每一垛墻下,都留下了我幼小的身影。如果每一垛墻都有記憶,一定還記得在夕陽的晚照里,認(rèn)真地一遍遍地唱著“上面有蛇的,下面有肉的……”的少年。

許多年過去了。我在譚家灣做的事,其實少得可憐,看看螞蟻,喂喂雞鴨,種種樹,割割草,捉捉蜜蜂,聽聽鳥叫蛙鳴,有時也砍倒一棵大樹,推倒一垛舊墻……許多年的過去,也如一陣風(fēng)吹過一樣輕飄短暫。這風(fēng),把我的童年帶走了;這風(fēng),把我的少年帶走了;也是這風(fēng),把我的青年帶走了。當(dāng)我整個的人生都隨風(fēng)而去時,當(dāng)一村莊的人都隨風(fēng)而去時,有誰還會知道我曾做過的事呢,有誰還會知道我無意中掉的那把鐮刀被誰拾去又收獲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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