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園毛毛雨——1954至1958瑣憶
劉敬圻
初進燕園的兩夜一天
1954年盛夏,長江嚴重水患。那時還不見長江大橋的影子,武漢作為南北列車重要樞紐,暫告癱瘓。從廣州去北京須從上海轉(zhuǎn)乘,隨身行李亦須經(jīng)由海上運輸輾轉(zhuǎn)至京。
離穗前,我接受重托,護送一患有癔病的姐姐返津,我的任務(wù)是把她安全護送到天津親人手中。為了這項重大使命,我自己沒帶任何行裝,被褥衣物書籍統(tǒng)統(tǒng)托運,只帶一個書包大小的藤編小提兜,盛放旅途中的簡單用品和一本閑書,書中夾著那紙沉甸甸的入學通知。
我和姐姐一路平安。在上海轉(zhuǎn)乘加快時,我智慧地把她托付給一位現(xiàn)役軍人照看。誰知車到天津站卻遇到意外,站臺上,不見姐姐親人接站。倉促之間沒有選擇,當即一手拽著姐姐,一手提著她的包,飛奔著上了天橋,還記得那天橋是木制的,一路吱咯作響著飛奔到出站口,姐姐家人在出站口翹首以待呢。當他們親熱之際,我轉(zhuǎn)身回奔天橋,回奔站臺。天吶,列車已徐徐啟動了,站臺上一排稀疏但排列整齊的當班員工,正與站在每節(jié)列車門口的列車員相互敬禮呢。我來不及思前想后,隨意抓住最近的一節(jié)車廂亮晶晶的把手,跳上車去。待列車員回過味來,厲聲斥責我不要命的時候,我已經(jīng)跑進車廂一節(jié)又一節(jié)地尋找我的座位去了,最重要的是尋找那只藤編小提兜,入學通知書和微不足道的盤纏都在那兜里呢。一切安然無恙。
如何到京如何出站如何上了北大的校車如何進入北大的校園又如何辦理報到手續(xù),與每個新生一樣滿溢著新鮮感。印象特別的是,每人發(fā)一個木質(zhì)方凳,還有一只白搪瓷飯碗。之后,被一位個子高高膚色白白的二年級男生引領(lǐng)到南校門附近一座剛剛落成的坐東朝西的宿舍樓,分配到一樓西側(cè)一間寢室中。后來知道這是二十七齋,我是這間寢室第一位主人。
室內(nèi)散發(fā)著濃濃的石灰水的清香味兒。雙層木床的上上下下連同書桌上、木質(zhì)壁坎兒上、銀灰色水泥地上,灑滿了大大小小的石灰水斑痕。看來,床們和桌們被安置入室之后才刷的第二遍石灰水。眼看天色向晚,而我的被褥衣物書籍依然在海上旅行。我不忙著去觀賞未名湖博雅塔,而是需要把我們的新居清洗一番。于是,入學后第一件事便是到校園商店(合作社?)去,抱回臉盆一個、毛巾兩條、刷子一只,在與水房親密交往中又發(fā)現(xiàn)了拖布,在大戰(zhàn)石灰斑痕的快意中,度過了第一個夜晚的大半時光。乏了,鋪開報紙,枕著小藤編書兜,左手覆蓋著右臂或右手覆蓋著左臂,睡去。
清晨醒來,滿臉沮喪。斑斑點點雖不復(fù)存在,但卻化作片片狼藉的白。石灰斑痕遠比我想象中的頑強?;蛟S是潔癖,或許是少年氣盛,整整一個白天,除了去食堂充饑和去迎新站點打探行李信息外,依然全身心大戰(zhàn)狼籍不堪的白,直到把它們?nèi)繌氐赘蓛粝麥缰?,方才罷休。
又一個夜幕降臨了。環(huán)顧幾乎空無一物的寢室,潔凈、清新、無可挑剔,不免十分愜意。此時,在寧靜寂寥的氛圍中,終于萌生了去追尋去體嘗去打擾經(jīng)典傳說中讓人心醉的湖光塔影的欲望。
第二個夜晚。行李依然在漫游,我依然與報紙相伴。
八株香草拾趣
“十步之澤,必有香草?!保h劉向《說苑》)54級文學專業(yè)一班八名女生,八株形態(tài)各異搖曳多姿的香草。入住兩間寢室,對門而居。依年齒為序,東室的四位是仉國華、張奡羿、張虹、白金鳳,西室的是殷淑敏、康繼賢、趙淑敏和我。
趙淑敏,我的第一位室友。我報到兩天半以后,她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成為這間冷清新居的第二位主人。她修長、清麗、溫婉、內(nèi)斂,老北京人,住羊肉胡同,比我年長一歲。她很自然地選擇了一個下鋪攤開她的行李,并對寢室的潔凈無瑕表示滿意。我降伏了自己的淺薄,始終不曾透露石灰斑痕從有到無的秘密。她的入住給我?guī)砀R?,我的行李追隨著她安全到港。我很自然地選擇了她的上鋪。我倆上下鋪一住四年。無論校園內(nèi)外如何風云變幻地覆天翻,趙淑敏的溫婉氣韻從不曾發(fā)生哪怕是一星半點兒的改變。不過,這位溫婉安詳?shù)谋本┦缗灿刑亓ⅹ毿袕垞P個性的潛質(zhì),偶爾還讓人小小震驚。
那是一年級第一次課堂討論,游國恩先生主持的,關(guān)于楚辭的一些熱門話題。多數(shù)同學都準備了提綱,但大都抱著看看聽聽再說的謹慎態(tài)度。游先生的引導(dǎo)話音剛落,第一個站起來發(fā)言的竟然是罕言寡語的趙淑敏,我驚詫中又不由得十分感佩。她手持記事本,旁若無人,用甜甜的京腔不急不緩自說自話般地念著她的提綱,既不關(guān)注游先生的目光,也不在乎同學們的感受。我想象中的課堂討論似乎不是這個模樣,我替她捏著一把汗??芍钡剿钔?,先生也沒有制止或糾正過她。就在我困惑不解的時候,張虹站了起來。她沒有出示什么提綱,而像演說似的,聲情并茂,時而侃侃,時而娓娓,旁征博引,左右逢源,對趙淑敏的書卷風格作了絕妙補充。
五十六年過去了,不知班上的男生女生是不是還記得這次討論?在淵博寬厚的游先生開放式主持下,趙淑敏和張虹各美其美,美美與共,把第一次課堂討論推向輕松而深邃的境界。
溫婉淑女趙淑敏的情感世界及其呈現(xiàn)方式,也讓我等大開眼界。她與男友交往的風范,簡直像現(xiàn)代小說里展現(xiàn)的“五四”女性那么坦蕩單純和大氣。是三年下還是三年上記不準了,趙淑敏身邊多了一位壯壯的保鏢,是地質(zhì)地理系學生、校冰球隊主力隊員、她家世交之子。開始只是周六接周一送,后來幾乎天天晚間到我們寢室探班,再后來,兩人干脆率真坦蕩地依偎在我的下鋪即趙淑敏的床上,一晚又一晚小兒女般無盡無休地竊竊私語。久而久之,生生把那張床坐出兩個深深的坑。湊巧那一陣子市里狠抓除四害講衛(wèi)生,如火如荼,二十七齋湊巧被抓成典型,給學校掙足了面子,檢查組隔三差五突然出現(xiàn),人人戴著雪白的手套摸紗窗摸床底摸門頂上方的通氣扇。殷淑敏、小康和我的床鋪都打造成清一色的白被白單白枕頭,跟大醫(yī)院標準病房的標準床一樣。不同的是,醫(yī)院的床是為了讓病人舒適,我們的床則是為了應(yīng)對觀賞,除了夜晚睡眠不得不“破壞”之外,其他時段,甚至午休,我們是絕對不觸摸不靠近不享用,只是自我欣賞罷了。只有趙淑敏的下鋪例外,它的個別性太醒目了,色澤、式樣、整潔度,都沒有納入“時刻準備著”(檢查)的狀態(tài),沒有融入到我們模式化操作的系統(tǒng)工程中來。為了一統(tǒng)寢室風格,我自作主張,并征得殷與康的支持,把備用的白床單抖開,將趙淑敏的下鋪嚴嚴實實有模有樣地覆蓋起來,像當下三星酒店標間的床。這一措施屬于先斬后奏,有點出其不意乘其不備強加于人的性質(zhì)。直面我簡單粗率的行徑,北京淑女竟然毫不介意,雖說面無表情,但畢竟不抱怨不惱怒,雍容大度地接受下來,認同了我們對她的領(lǐng)地的改造。從那天起,她與男友對話的據(jù)點便實行了戰(zhàn)略性轉(zhuǎn)移,在宿舍走廊北端那扇長年封閉的樓門旁邊安頓下來,當然少不了提著兩個方凳。
趙淑敏中學期間曾患過肺結(jié)核,一定的伙食質(zhì)量是家長所關(guān)注的。每周一從羊肉胡同返校,總是帶來一個大大的飯盒,里邊排列著(擁擠著)切成薄片的色澤誘人的醬牛肉腱子。食用方法較單一:把食堂的饅頭從中切開,把醬牛肉有序地夾放進去,然后像當今少年對付漢堡一樣一邊翻書一邊吞咽,整個過程悄無氣息且目不斜視,自然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我等垂涎欲滴的表情。這個鏡頭曾重復(fù)盤旋在我的記憶中,至少在我和小康還有張虹心中形成了“醬牛肉情節(jié)”。我們仨在北京沒有家也沒有近親密友,一直盼著有那么一天也有親人給我們切好并塞滿一大飯盒帶著亮晶晶紋絡(luò)的醬牛肉,也像趙淑敏那樣隨心所欲塞進饅頭翻著刊物從容不迫地吃。
溫文爾雅又我行我素的北京女孩,因體育成績不達標而被延期畢業(yè),和班上的“草”們斷了聯(lián)系。
張虹,修長俊朗的湖北才女。我與她的初識是在西直門至北大的公交車上。那天我倆都沒有落座,湊巧肩并肩站在汽車中端晃蕩。她身著褪色軍上衣,佩戴著北大新?;?,我友好地微笑一下?!笆切律??”她爽朗地問。聽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又爽朗地說:“其實我就住你對門兒。是臨時團支書?!?/p>
張虹做團支書是游刃有余的。她不僅是女生中的佼佼者,在全班乃至全年級也出類拔萃。她有家學淵源,對先秦文學情有獨鐘,入學不久,就鐵了心師從游先生做研究生。反右之后畢業(yè)之前的那場“紅專辯論”“拔白旗”運動極大地傷害了國寶級的學術(shù)大師,招留研究生的常規(guī)性計劃化為泡影。還有一件怪事兒,張虹、張奡羿、白金鳳三人畢業(yè)前夕同時受到團內(nèi)警告處分,原由和過程至今也是謎團。一顆有望升起的學術(shù)新星,被分配到大西北某省會從事大眾傳媒達二十年,直到“四人幫”倒臺,新時期開始,才調(diào)轉(zhuǎn)到武漢大學從事古籍整理與古籍出版工作,有了牛刀小試的平臺。
北京亞運會前夜,我從綿陽開完“三國”的會返程時,被告知北京機場與火車站均已凍結(jié),只能選擇水路,經(jīng)由重慶至上海,繞道返回哈爾濱。船到武漢,突然涌起探望張虹、王啟興夫婦的強烈沖動,于是,棄舟登岸,朝珞珈山奔去。那時電話還不普及,冒昧尋訪幾近于大海撈針,好在我有運氣。稍費周折,便找到張、王二位的家,一套面積雖不大但極其幽靜典雅的三居室。王啟興依舊文質(zhì)彬彬如才子佳人小說中的書生,張虹依舊豪爽俊朗才華橫溢但已略顯滄桑?;厥淄聫匾共幻吣鞘亲匀坏牧?。讓我驚異的是才女張虹也有過人的廚藝,而且還快速傳授了我如何將軟軟的鮮肉切割成均衡美觀的薄片或細絲的絕技。此次探訪,最打動我的是張、王學長對女兒的骨肉深情。愛女是他們唯一的血脈,出生時遭遇醫(yī)療事故而留下殘疾,如今雖已長成亭亭玉立美少女,但生活起居等仍有賴父母細心呵護。張虹說,她和王啟興有一宏愿,為女兒積攢五萬塊錢(當時是一天文數(shù)字),單靠工資是遙遙無期的,他們必須攜手埋頭勤苦筆耕,倘能如愿,即使他倆百年以后,弟弟妹妹們也會接過愛心接力棒穩(wěn)穩(wěn)傳遞下去,不至于因為囊中羞澀而有心無力……誰也不曾料到,當張虹、王啟興作為資深學者和經(jīng)典父母越來越受到推重的時候,至為珍愛的女兒竟然拋下他們匆匆仙去。有陶爾夫瞬間猝亡的感受,我懂得張虹難以療愈的痛。
八株香草中受創(chuàng)最甚者,莫過于殷淑敏。
殷淑敏,也是廣州考生,原中南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員。入學第一天就分到我們寢室成為第四名成員。第一眼,兩個強烈印象:她是精致美女,婉如蒙娜麗莎從油畫中飄落;她有孕在身,睡上鋪顯然不宜。但當時只剩下一張上鋪了。兩位下鋪室友,或因體質(zhì)柔弱,或因關(guān)節(jié)腫痛,對上鋪各懷恐懼。殷淑敏連連表示,沒關(guān)系的,她可以睡上鋪。這位酷似蒙娜麗莎的妊娠中女生,日復(fù)一日,爬上爬下,平和恬淡,毫無畏難之狀,終于堅持到安全分娩的那一天。后來,我自己也經(jīng)歷了結(jié)婚生子等麻煩事,才明白當年對殷淑敏面對的種種艱辛是多么無知。她丈夫郭良信(筆名梁信)絕大多數(shù)時間扎在海南島上采寫劉秋菊(后來的《紅色娘子軍》),她一個人既是學生,又是孕婦,每周三十七八節(jié)課,挺著裝載寶寶的身子往返于燕園各個教學樓之間,晚課有時上到二十二點,然后挺著沉重的身子回寢。她的麻煩,是少不更事的我看不見也看不懂的。
殷淑敏的快樂是拆閱丈夫來信的那一剎那間。梁信每天必寄一信,用的一律是活頁紙,一般都簡短,有時只有一行字。遇到她拆開信封抽出活頁紙而且只有一行字的時候,我們就死皮賴臉和她一道審讀。比如,“X月X日繼續(xù)寫劉秋菊”。不論簡短得多么離譜兒,每日一信是雷打不動的。這一點,特讓我們感動。即便是對未來充滿海市蜃樓般幻想的年齡,也知道“梁信”只有一個,并不是每個女生都能碰上一個“每日一封信”的郭兄。
殷淑敏的四年畢竟甜少苦多,有的苦也不一定向梁信訴說。1955年夏季的肅反運動中,受她在天津老家工作的妹妹的株連(其妹上中學期間被卷入一場所謂敵特外圍組織冤案中),被捕風捉影地給了留黨察看處分。畢業(yè)前夕,又因反右中態(tài)度消極而被取消黨籍。她是我班女生中倒數(shù)第二個離校的。那天,梁信來校接她。我與她相對無言,握手道別,至今不曾有過重逢的機會。不過,從CCTV對北大百年校慶的報道中,從同班學長宋士杰贈送的校慶影碟中,我看到了雖然變老但依舊美麗的“準蒙娜麗莎”的倩影,還幸運地接聽了她從廣州打來的電話,收到了她與梁信的大著??梢晕拷宓氖?,殷淑敏的晚年是安詳幸福的。
先生恩情沒齒難忘
一年級第一學期第一場口試是第一段文學史。主持人游國恩先生,助手蕭雷南先生。我被排在第三天上午。平生第一次經(jīng)歷口試,很有新鮮感、神秘感。口試第一天下午四點半左右,抑止不住好奇心,身不由己蹭到哲學樓一樓的考場門口,頑童一樣地探頭探腦??紙隼锞怪挥袃晌幌壬谡眍}簽,下午的口試已告結(jié)束。我一出現(xiàn),游先生便慈祥地招手:“進來吧,不用緊張?!蔽疫B忙說明我是排在后天的,今天過來只是想看看口試究竟什么光景。游先生笑了,他以平緩的語氣對口試作了扼要說明,然后問我,你愿意現(xiàn)在抽簽答題嗎?一時間我不知如何是好,無助地看了蕭先生一眼,蕭先生鼓勵似地點了點頭。僅僅幾秒鐘猶豫卻顯得十分漫長,然后,懵懵懂懂伸出了抽簽的手。大題是楚辭,綜合性的;小題是司馬遷,知識性的。打開題簽的同時,眼前便顯現(xiàn)出一道道展板:先生授課時的卓爾不群和大家風范,聽課筆記的有言必錄和工整清晰,各類參考書的摘抄札記井然有序、歷歷在目。對第一題的回答進行了一半,游先生和藹地打斷了我:“把后面的要點說一說吧。”我按照先生的要求做了,先生滿意地問:“記分冊帶了嗎?”記分冊也是個新鮮東西,恰巧帶在身邊,先生當即為我寫下了四年中第一個5分。
與游先生再次面對面是三年級了。我和張虹去朗潤園吳組緗先生家,請吳先生為班級傳授治學方法,游先生正在吳先生家做客。我們自報姓名并說明來意后,游先生問張虹:“是宏大的宏嗎?”張虹禮貌地回答:“是彩虹的虹,先生?!庇蜗壬€記得誤闖考場的那個女生,說:“劉敬圻,我記得你?!焙髞砺犝f游先生為其他年級講課過程中,還曾以我誤闖考場故事及喜劇結(jié)局為例,讓剛剛邁進中文系門檻的一年級大學生自信自勵。游先生是學生們仰視的大家,我和每一位同學一樣從不忍心去打擾他。但四年間,不,是一生中,認真求學認真教學認真治學的內(nèi)驅(qū)力,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游先生賦予的。
接受吳組緗先生教誨和影響是多渠道的:一是課堂講授,二是講座傳授,三是一對一面授。我至今保留著吳先生開設(shè)《紅樓夢》專題時下發(fā)的三萬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油印稿。吳先生出訪南斯拉夫期間,請來好友何其芳先生代課。吳先生和何先生對《紅樓夢》某些人物某些現(xiàn)象的解讀有較顯豁的不同,從而形成了朋友之間深層交流與異彩互補的學術(shù)氛圍。至今,在同窗之間,在不同年級校友之間,在學生與“學生的學生”之間,吳、何論戰(zhàn)《紅樓夢》的人品與學品,已成為輝煌經(jīng)典與學術(shù)佳話,并一代又一代盛傳下去。
吳先生傳授讀書與治學方法時,始終活躍著兩個興奮點:必須精讀細讀原著,必須廣泛涉獵文史叢書。1978——1979年之間,我有幸重返母校,在吳先生指導(dǎo)下讀書。先生為我開列了近期必讀(重讀)的文史筆記書目,送我劉知幾《史通》。我的《嘉靖本三國志演義的曹操形象》(《文學評論》1980年第2期)、《三國演義嘉靖本與毛本校讀札記》(《求是學刊》1981年第1、2兩期)、《關(guān)于三國志演義的研究方法》(《文學評論》1984年第4期)以及《聊齋志異》系列論文提綱,都是在這一時期完成或構(gòu)建的。
吳先生的教誨影響了我一生。從文本追溯到文獻,從文獻又回到文本,力爭每一個結(jié)論都做到無一句無來歷,我至今堅持著的還原批評解讀方法,正是吳先生種植在我思維慣性中的;它讓我有一種定力,去拒絕浮躁,拒絕泡沫,拒絕云山霧罩和花拳繡腿。
曹操一文(約16000字)發(fā)表后,我一直忐忑不安。論文初稿曾呈吳先生審閱,先生沒有像往常一樣招呼我當面指點匡正。我離京前夕,沈天佑學長將論文轉(zhuǎn)我,上面仍不見先生的批點。我想,這意味著先生是不贊同我的思路卻又不想挫傷我吧。論文發(fā)表后,我致信先生,坦言惶恐不安。先生復(fù)信中寬容地說:“論嘉靖本三國演義(曹操)之文,今天才得拜讀,我覺得征引細致,很有內(nèi)容”,“能獨立思考,不肯人云亦云,是應(yīng)有的治學風氣。我讀了你的大作,只會欣佩的”。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吳先生一向清節(jié)凜凜。有件發(fā)生在身邊的不大不小的事兒,又強化了我對吳先生格調(diào)的認知。那是回校進修期間的一天,先生應(yīng)邀去人民文學出版社講授《聊齋志異》,先生的兒媳陪護,我則遵命同去旁聽。講座主持人是舒蕪先生,地點是出版社大會議室。在迎候先生進入會場之前,舒蕪禮貌地說:“嚴文井同志(時任社長、總編)請您到他辦公室坐坐。”吳先生回答:“不必。開始吧!”先生的講座生動精彩,讓所有聽眾如癡如醉。講座在暴風雨般掌聲中結(jié)束。舒蕪再次發(fā)出邀請:“吳先生,嚴文井同志請您過去坐坐?!毕壬琅f說:“不必啦,回吧?!蹦菚r候還不時興動輒宴請這一套,于是,我們就跟著先生出了社,上了車,回了北大。路上,先生像自言自語,又像對我倆說:“嚴文井為什么不過來?為什么讓我過去?”我們不能也不敢搭話。我不認識嚴文井先生,也不懂他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只知道“文革”之前在中國作協(xié)、在《人民文學》編委中,他和吳先生至少是老朋友吧,今天,嚴文井太像個官兒了。一個坐辦公室的官兒,一個背離了朋友交往之常情常理的官兒,一個白白結(jié)識吳先生多年卻壓根讀不懂吳先生的官兒。
繼游國恩先生、林庚先生、浦江清先生之后,吳小如先生講授明清文學史。吳組緗先生是這樣評價小如先生的:“他學識淵博,小學功夫與思辨能力兼優(yōu)?!毙∪缦壬恼n從學術(shù)內(nèi)涵到表述風格都深受學生喜愛。撰寫學年論文過程中,我有幸接受小如先生耳提面命。選題是自己確定的,一個很幼稚的大而無當?shù)念}目《說紅樓夢丫鬟世界》,內(nèi)容的泛泛與淺浮可以想見。去聆聽教誨那一剎那間,特別緊張,然一向思想銳敏言談犀利的小如先生并沒有從根子上開刀,而是揚長避短繞開中心只談文字,還鼓勵我說:“文筆不錯,簡潔、通透、清新。都想當作家是不是?有文字基礎(chǔ)?!睔夥辗潘上聛碇?,才對選題和內(nèi)容的不妥作了引導(dǎo)。自己長大成人特別是人過中年以后,閱讀小如先生學術(shù)論著及其青年時代學術(shù)隨筆的機會日益增多,且能多少領(lǐng)悟個中神髓了,之后,再回想當年那篇學年論文,愈加慚愧得無地自容。可以想象,當年應(yīng)該還屬于青年才俊的小如先生,滿腹經(jīng)綸生機勃發(fā),審閱學生如此平庸的作業(yè)該是多么郁悶?
上世紀80年代初的一個春天,牡丹盛開的季節(jié),洛陽召開了全國《三國演義》研討會暨學會成立大會,會上,幸遇恩師吳小如。我?guī)サ恼撐氖恰蛾P(guān)于三國志演義的研究方法》,兩萬多字,是一篇不指名道姓的答辯文字。晚飯時我送先生審閱。先生掂了掂說:“這么長啊,我不看?!钡诙煸绮妥郎?,先生高興地說:“昨晚我只想翻翻的,沒想到一氣看完了,輕松,不累人?!睕]等我回過神來,又說:“你寫文章是不是有意學我?”然后,像學術(shù)警督似的,從分寸感、精確度到語意重復(fù)等弊端,細大不捐,一一濾過。我簡直振奮極了。
陶爾夫在世時,向小如先生請教較勤,先生也總是有信必復(fù),撥冗賜教。如1985年11月6日復(fù)信中談及“新方法熱”,寫道:
真正有學問根柢的人,并不怕什么新潮。乾嘉樸學,至今猶能站住腳跟。王國維治史學與戲曲史的方法并不新(新的倒是他的紅樓夢和詩詞的觀點),依然寫出權(quán)威之作。章炳麟實亦漢學家,至今其學仍在影響著當代學術(shù)。蓋章之弟子有周氏兄弟及黃侃、錢玄同等,周氏兄弟姑不論,黃侃弟子如程千帆、陸宗達,至今仍在講壇。魏建功先生則承錢氏之學的新方法,可是他們的研究成果我相信是可以永遠有價值的。……
又:
我日前接待外賓,曾對他說:一個人學問越大,功底越厚,修養(yǎng)越深,那么他創(chuàng)新的面貌才越加與眾不同?!乙簧恍艅e的,只相信“多讀,熟讀,細讀”六字“真言”。
時至今日,先生的話依然句句有高屋建瓴之勢、醍醐灌頂之效。
先生恩情,沒齒不忘。
劉敬圻,女,1936年生,山東周村人。1954——1958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1958年9月赴黑龍江大學任教至今。主要著作有《困惑的明清小說》、《明清小說補論》(自選集)及與陶爾夫合著的《南宋詞史》、《吳夢窗詞論》、《說詩說稗》等。主要論文有《三國演義嘉靖本與毛本校讀札記》、《嘉靖本三國志演義中的曹操性格》、《劉備性格的深隱特質(zhì)》、《關(guān)于三國志演義的研究方法》、《聊齋志異宗教現(xiàn)象讀解》、《賈寶玉生存價值還原批評》等。獲首屆全國高校人文社科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主持國家社科重點項目,被評為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全國教育系統(tǒng)勞動模范、首屆國家級教學名師。2008年“北京大學優(yōu)秀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