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路盡頭的城市
一九九九年五月六日
孩子們站在月臺最后一次向我揮揮手。車站大鐘的指針指向了出發(fā)時刻,火車帶走了我。城市和它的嘈雜、燈火,漸漸遠離。一閃而過的車燈刺破郊區(qū)別墅群的昏暗和鄉(xiāng)村沉沉的夜。我終于出發(fā),踏上絲綢之路的漫漫征途。
在我鼻子貼著車窗,目光追隨窗外的光束陷入沉思之際,包廂里另三位退休乘客卻興奮不已。其中兩位去度一場遲到的蜜月,三十五年來他們一直沒有時間。那位妻子剛才對我說:“開一家布列塔尼風(fēng)味食品店,要花很多精力?!绷硪晃华氉月眯械呐?,已經(jīng)去過那座城市,這次是去看狂歡節(jié),威尼斯的旅游旺季開始了。
我在走廊上待了很長時間,不想說話。我已經(jīng)上路,踏上了這條讓我夢寐已久的路。我覺得不讓朋友們送我到站臺是對的,在那些依依不舍看著我離開的人中,有一半肯定還會問我同樣的問題:為什么要做這趟旅行?如果一個年輕人這么做,他們還能理解:為了追尋未來。然而作為一個靠譜的男人,退休后不在諾曼底精心打理他的芍藥,卻要背上背包,徒步三千公里,去一個出了名的危險地區(qū),這么做真是不可思議。另一些欣賞我或羨慕我有漫長假期的朋友,他們的在場,對我也不見得是一種鼓勵,萬一我讓他們失望了呢?
我從未懷疑自己計劃的成功,此刻面對黑夜,依然如故。而據(jù)說重要的出發(fā)前總會伴隨一點小小的忐忑,這是常見現(xiàn)象。
不管對前一種還是后一種朋友,我上百次重復(fù)過我的理由。我六十一歲,不上不下的年紀。我在政治領(lǐng)域而后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記者職業(yè)生涯,一年前業(yè)已結(jié)束。我的妻子,在經(jīng)過二十五年我們共同的旅行和探索后,心臟停止了跳動,留下心碎的我,而今已經(jīng)十年。我的孩子們也有自己成年人的生活,他們已經(jīng)能體會到即使相聚我們?nèi)杂X孤獨的焦慮情感。我是多么愛他們??!他們和我,我們面對的是生命的浩瀚大洋,他們目前還只看到水面的浩渺無邊,而我已經(jīng)看見了要從哪里上岸。
幸福的童年和偶有波折的青少年,忙碌的成年:我經(jīng)歷了兩段豐富、充實的人生,為什么要讓這一切停下呢?“那些為了我好的人”希望的是什么呢?希望我圍爐夜讀,守著沙發(fā)電視,漠然認命,等待衰老之手揪住我的衣領(lǐng)?不,我還沒到那種時刻,我依然對相遇、對新面孔、對新生活有著頑固的渴望。我依然夢想著遙遠的大草原,渴望風(fēng)雨拂面,渴望不同陽光的烤灼。
而且,在過去的生命中我過于忙碌,從沒時間像我身后包廂里那對食品店夫婦那樣,可以嘮嘮叨叨一晚上。人們必須爭取一席之地、努力工作學(xué)習(xí),配得上自己的地位。我們總是在人群中被可笑的欲望推著走,不斷向前,快了還要更快。整個社會還在加速這種不可思議的狂奔,在癲狂和焦躁的喧囂中,誰還有時間從他的機器上下來,與陌生人打個招呼?在我的第三段人生中,我渴望緩慢和沉靜,為一雙涂著黑眼線的美目、為一截女人裸露的小腿、為一片薄霧籠罩的夢幻原野停下腳步,坐在草地上,迎著風(fēng),啃一塊面包和奶酪。還有什么比徒步更適合這一切?世界上最古老的移動方式,也是最適合相遇的方式,確切地說是唯一的方式。我已看夠了盒子中的文明與溫室里的文化。屬于我的博物館是路途,是路上的行人,是村莊里的廣場,是一碗熱湯,是與陌生人共坐一桌。
去年是我“退休”的第一年,我行走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徒步線路之一: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從巴黎到加利西亞,步行兩千三百公里,背著背包,像頭驢子。無與倫比的線路,充滿歷史與傳說。清晨復(fù)清晨,我在塵土小路上磨損鞋底。這條路十二個世紀以來,指引著成千上萬身懷信仰的人們。那七十六天中,我融化在見證過虔誠者穿行而過的風(fēng)景里,我在同一道陡坡上揮汗如雨,嗅吸著同樣的氣息,踏在教堂同一些被他們粗糲鞋底磨亮的磚石上。如果說我并未在孔波斯特拉之路上尋找到信仰,卻是滿懷喜悅地歸來,與那些擁有信仰、自遠古以來在這條路上留下足印的人更加親近。當旅途接近終點,被加利西亞桉樹林熏醉的我,發(fā)誓要繼續(xù)走我的路,只要我還有力氣,就要在這世間的路上一直走下去。還有哪條路能比絲綢之路更令人向往、更激動人心、更承載歷史?
在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的盡頭,我找到了新的道路——人類和各種文明經(jīng)歷過的路。就這么定了,我將沿著絲綢之路,從威尼斯到古代拜占庭,一直到中國,徒步徐行。因為我不想與親朋好友、與日常生活隔絕太久,所以要把這趟行程分成幾大段,每年走上三到四個月,亦即兩千五百至三千公里。今年,一九九九年,我打算從伊斯坦布爾走到德黑蘭。
不過,在背上行囊去伊斯坦布爾之前,我需要先呼吸幾口威尼斯的空氣——即便它有些濕霉——需要嗅一嗅牡蠣色潟湖的氣息。明天早上我將抵達這座城市,七百年前,它見證過一個十五歲的年輕人,著名的馬可·波羅,奔赴世界的盡頭。
我鉆進被子時,所有人都已入睡。我的背包就在我的枕邊,它將是我唯一的旅伴,我就要這樣奔赴那些寂靜和夢幻的小徑。三個月來,我滿腦子全是地圖、行程、裝備、簽證、書籍、衣服、鞋子……盡量做到有備無患。這些前奏曲占據(jù)了我的日日夜夜。
我終于在車輪與鐵軌的晃蕩聲中漸漸入睡,腦海里浮現(xiàn)商隊穿越大草原的畫面,上百頭毛茸茸的駱駝?chuàng)u搖晃晃,緩緩前行。
列車悄然駛進還在沉睡的潟湖邊時,天空露出魚肚白。最初,只有教堂的尖頂刺破晨曦,接著整座城市呈現(xiàn)于眼前——仙女般的城市、巫女似的城市、行人的城市、基督徒的城市、異教徒的城市。得益于它繁榮的商業(yè),尤其他發(fā)明的某種民主形式,這里很快住滿貴族。這是一項重要的發(fā)明,因為當時的世界還只相信靠武力才能建立帝國。
威尼斯的財富來自絲綢之路。十三世紀初,拜占庭時代結(jié)束,威尼斯共和國的黃金時代開啟。商人們追求財富的欲望無止境。威尼斯人建立新商行,開拓新商路,在神秘中國與大量需求香料、絲綢、紙張、珠寶的富庶西方之間,占盡天時地利。擁有強大艦隊使他們占據(jù)了地中海的控制權(quán),更幸運的是,通向東方的那條商道亦已暢通,六個世紀后被人稱作“絲綢之路”。成吉思汗的繼承者們保持的“蒙古治世”,使得這條商路十分可靠。沒聽人說即便一位處女頂著一碗金幣從里海穿越到今日朝鮮這樣的大片區(qū)域,都可以不用擔心她的貞操和財富嗎?在由亞歷山大大帝建立并由韃靼人確保安全的商路上,商業(yè)繁榮,藏在駱駝和牦牛背上的褡褳里的金錢,源源不斷。
擁抱威尼斯,可以搭乘大運河的水上巴士,不過威尼斯的展現(xiàn)更仰賴人們步行穿過它陰涼的小街小巷。深入這座城市,亦是追溯時光。我迷失在各類廣場中,遙想著絲綢之路帶給我們最初、最美的奇遇之一:波羅兄弟的奇遇。也許他們就是穿過這個堅固大理石和易碎方磚鋪就的廣場,于一二六〇年的某個清晨,登上一條船,去遙遠未知的國度尋找財富。
在忽必烈大汗的宮廷里待了九年后,他們返回家鄉(xiāng)。他們讓蒙古皇帝相信他們的宗教最出類拔萃,忽必烈因此給他們頒發(fā)了安全通行證。他們榮歸故里不多久,又想著再次出發(fā),要把那些野蠻的蒙古人改宗為基督徒,不過更主要是為擴充他們的財富。他們深知在太陽升起的地方,藏著多少財富啊,所以兄弟倆于一二七一年再次上路。尼古拉的兒子馬可時年十六歲,失去了母親,便跟著他們一起出發(fā),先是走海路,然后騎馬。偉大的旅程開始了。
直到二十五年后,即一二九五年,三個男人才重新回到威尼斯。這下可是石破天驚,大家都以為他們死了,分割了他們的遺產(chǎn)。馬可,這個大嘴巴講述了一萬兩千公里之外的輝煌世界。他說那里的城市有上百萬居民,還吹噓皇帝給了他上百萬金幣。這些聽起來實在匪夷所思,如此荒誕不經(jīng),沒人信以為真。大家嘲諷他,給他起了個綽號“馬百萬”。
我在城中漫步時,發(fā)現(xiàn)威尼斯不乏紀念其總督、音樂家、畫家和詩人的地方,關(guān)于馬可·波羅,我卻什么也沒找到。沒一條小巷,沒一處廣場,沒一塊紀念牌,能讓人想起威尼斯人中最出名的這一位。最近,威尼斯才做出補救,將他們的機場命名為馬可·波羅機場,鼓勵另一種旅行方式……距里亞托橋兩步之遙的馬可·波羅舊居早已毀于火災(zāi),人們在原址上造了一幢磚砌的寒酸小樓。我在廣場上徒勞地尋找著著名的馬可·波羅早年旅行東方的一絲痕跡,仔細看了看之后,我終于找到了:這地方就叫“馬百萬”披薩店。
五月初的時節(jié),游客已經(jīng)蜂擁來到這座城市。他們在圣馬可廣場的鴿子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對廣場所呈現(xiàn)的不可思議的平衡,大部分人都漠然不見。廣場一側(cè),大教堂代表了教會權(quán)力;另一側(cè),總督府代表了公民權(quán)力。我們今天的文明,還能做到如此和諧地表達雙重權(quán)力嗎?我在城里游走,悠閑輕松,享受著遠行前的美妙時光。我匆匆掠過科雷爾博物館,我曾有幸欣賞過它豐富的藏品。最后,我終于找到了上次來此旅行時錯過的航海博物館。不過初次造訪時這座城市給我的奇妙感受,這次已經(jīng)不再。確實,我的心早已飛向了大草原。
薩姆松號是一艘巨大的土耳其郵輪,維系著每周威尼斯與伊茲密爾間的航線。停泊在港口的巨型白色船體,高浮于這座水城建筑物的屋頂之上。它正面的巨大艙門敞開,吞入岸上一輛接一輛大功率德國汽車的長龍。車里的東西從底座塞到車廂頂,這是土耳其勞工回老家去度夏,不打算把自己的汽車留在法蘭克?;蛩箞D加特的某個停車場。回到村子,這汽車就是他們公開的成功標志。
我與兩個亞美尼亞人共享一個艙房,他們帶回家兩輛在法國買的大奔馳。在三天的旅程中,他們只在吃飯時才從床上爬起來,把幾罐啤酒一直放在水槽里用流水冰鎮(zhèn)。我很驚奇:為什么他們要到這么遠的地方買這些汽車?年輕的那個,用含混不清的法語黑話,嚷嚷著告訴我說,我肯定想不到他們運送的是“偷來”的汽車。第二天,在說起另一些事的時候,我才明白他是在里爾……在監(jiān)獄里學(xué)會了我們的語言。
在船尾甲板的酒吧,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努力辨認著附近的南斯拉夫海岸線??扑魑謶?zhàn)爭每天都在制造恐怖,晚上我們正進餐時,一名服務(wù)生大叫起來,我們順著他的視線看:在漆黑的夜里,先是一道長長的火線,緊接著一道濃煙,昭示著一枚火箭剛從北約的軍艦上發(fā)射,去完成它在塞爾維亞的死亡任務(wù)。
我在船上還遇見了三個法國人,都是跟我一樣的銀發(fā)冒險族。前企業(yè)主路易,牙科醫(yī)生埃里克,兩人都已退休。他倆是老朋友,每年會跟一群朋友出去,從熱帶地區(qū)到寒冷北部,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冒險。今年,他們將騎自行車完成一系列征程,從路易的家鄉(xiāng)阿韋龍省的加亞克村出發(fā),計劃于二〇〇〇年騎行抵達耶路撒冷。他們有著一堆從前旅途上的奇聞軼事等著繪聲繪色地講述,他們領(lǐng)略過半個世界,還一心想著去丈量剩下的半個。他們的故事喚起了我自己的擔憂。跟所有旅行者一樣,路易和埃里克唯有通過點綴他們旅途的種種考驗、災(zāi)難、意外,才能記得起行程,仿佛旅行就是一連串的憂愁煩惱和折磨。旅行用它特有的方式讓我們見識它,讓我們隨后笑得更開心。大多數(shù)時候,游記都這樣寫道:“我的旅行精彩極了,證據(jù):我三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睅啄昵?,在出發(fā)去北極圈的火車上,埃里克的一只腳嚴重發(fā)炎。(我心里悄悄想:但愿我的雙腳在路上能挺住……)還有一次,這兩家伙在一座冰川的濃霧中迷路,差點掉進冰窟窿喪命。(我在心里想象著自己迷失在中亞的大草原;至于懸崖峭壁,在安納托利亞和帕米爾高原,我會遇見上千座。而我跟他們最大的區(qū)別是:我獨自一人。)
另一個法國人叫伊馮,是個身材敦實、下頜線條分明的布列塔尼人,水上航行的行家里手。他大半輩子在海上石油鉆井平臺工作,也是過著漂泊冒險的生活,并希望繼續(xù)過下去。他要去土耳其的喬魯姆,取回一條他終于有能力買下的十六米長的帆船。四十年來辛苦工作,就是為了實現(xiàn)駕駛屬于自己的帆船去航行。這位有點瘋狂的同行者讓我心生好感,他也將獨自一人,穿過地中海,然后北上大西洋,最后回到故鄉(xiāng)布列塔尼。
被他們的敘說感染,我也講述了自己的夢想:從伊斯坦布爾徒步到西安——西安,古代中國的皇家都城,因為二十五年前[2]某個人在打井時發(fā)現(xiàn)了“兵馬俑”,從而名震天下。伊馮,作為標準的沉默寡言的布列塔尼人,聽著我的敘述沒說一句話,但另外兩位承認被我的計劃驚掉下巴,這下子引起了我的擔憂。如果連他們這樣喜歡冒險的人都覺得我的旅程太危險,也許我該降低期望值,別再昂首挺胸,天真得像個菜鳥,以為面對世界的混亂,可以毫發(fā)無損……
從前,西方游客通常是初次出去闖蕩的正經(jīng)人家的孩子,在踏上按部就班的職業(yè)生涯之前,趁著還有時間,給自己來一場異域風(fēng)情之旅。今天人均壽命的延長和六十歲退休,造就了新一批歷險者。他們額頭爬上皺紋,頭發(fā)灰白,謹慎、堅韌、頑固,而且已經(jīng)來到甲板上,準備實現(xiàn)兒時夢想。這之前,家庭責任、職業(yè)限制、經(jīng)濟壓力,阻止他們付諸行動,退休解放了他們。
薩姆松號是一個相遇之地,但它無數(shù)個角角落落也是孤獨者的避風(fēng)港。我躲在那里,思考著即將展開的獨自遠行。對于線路,我已有大的框架;對于體能,我有相當把握;但對于我的腦袋,對于這漫長道路上的思考,我要怎么做?我的思緒要指向哪里?我是要引導(dǎo)它們還是順其自然?在出發(fā)去孔波斯特拉之前,我是帶著一系列思考提綱的:今天我是誰?你所成為的這個人是如何形成的?是你所希望成為的嗎?你保持了初心未改還是已然背叛了你的夢想?人生路上的妥協(xié)、被放棄的愿望又是什么?謝幕前,哪塊石頭放在哪堵墻上?這份令人生畏的數(shù)學(xué)大綱——我將痛苦做減法,將獲益做乘法,將快樂做除法,計算結(jié)果證明我存在著——被可笑地運用于本體論問題,我們總想把一切納入公式,遺毒非淺……但孔波斯特拉之旅改變了我。如果說尋求智慧,我還需要很多努力,那么我已經(jīng)帶著更輕盈、更悠閑、更順其自然的心態(tài)出發(fā)。
行走可以承載夢想,但不適合建設(shè)性反思,后者更適合在冥想時進行,雙目緊閉,身體靠在細沙軟墊上,在松林的樹蔭下打坐。行走是動態(tài)、躍進、移動。在前行的過程中,人不斷被細微變化的風(fēng)景所吸引:飄浮的白云、拂面的清風(fēng)、路上的水洼、麥田的窸窣、櫻桃的鮮紅;被剛割下的草垛的清香和盛開的金合歡花所打動;思緒紛飛跳躍,厭惡連續(xù)性的工作。思維采擷、收割著畫面、感受、芬芳,藏于一邊,等日后歸巢時,將它們梳理,賦予它們意義。
在馬達的轟鳴和船體的輕微搖晃中,我本可以心滿意足地睡去,但是沒有,反而一種隱隱的焦慮,趁著我無所事事之時趁虛而入。我沒有進入夢鄉(xiāng),而是一刻不停地翻閱著我心頭無數(shù)的問題,也許能在路上找到它們的答案。是否要走到這條道路的盡頭,我才能明白推動我花上三四個月時間,獨自一人奔向未知的這股力量,到底來自何處?我大致知道我為什么行走,卻不知道我為什么迷失,因為從阿爾卑斯到我的家鄉(xiāng)諾曼底,明明有那么多條標記清晰、安全已知的小路。難道我正在可笑地追隨早已遠逝的青春?即使我的身體宣告力不從心,至少我對這個問題有個答案。頭腦可以撒謊一時,肌肉可是直截了當。
孤獨在等待著我,我能戰(zhàn)勝那些黑色深淵并掌控我的樂趣嗎?我能提煉出孤獨帶來的種種好處嗎?因為這份孤獨并非一種逃避,而是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它是我書寫后續(xù)的寫字板;是我將要種上光滑或帶刺思緒的一片沃野,花朵只有在我回程后才會怒放。
但誰告訴我一定有回程?我投身于這場大冒險,無時不想到我的死亡。不久前,我還在想象死亡可能會在某天降臨我頭上,但今天我是確定。死亡會讓我把這段旅程走到底嗎?我知道疾病、意外、暴力,各種危險在覬覦著我。幾人同行,大家尚可相互支持、相互幫助、相互鼓勵、相互支撐。可以有犯錯的余地,有短暫的脆弱。一切波折是暫時的、相對的。而在獨自行走中,很少有第二次機會。
手撐舷墻坐在薩姆松號酒吧某個昏暗的角落,或坐在前甲板通風(fēng)筒下面朝大海,我任憑絲絲焦慮襲上心頭,并不去抵抗。我知道一旦我上路邁開第一步,它們便會煙消云散,隨后等著另外的機會卷土重來。當這種典型的防御性抑郁變得過于強烈,我就去走廊和甲板見見新朋友或找找老朋友。
天色漸暗,我們四個愛冒險的法國退休老男人,迎風(fēng)排成一排,欣賞著游輪通過令人震驚的科林斯地峽運河。運河陡峭狹窄的崖壁引得人們紛紛來到甲板,土耳其人也在船上迅速發(fā)揚他們的傳統(tǒng),談天說地此起彼伏,熱茶一杯接一杯,少有酒精或幾乎沒有。喜歡喝酒的人早就躲到側(cè)翼的兩個小酒吧里,舷窗透過的微光更適合品酒。
我是極少數(shù)步行的旅客之一,絕大部分乘客,不管獨自一人還是一大家子,都是開車乘坐薩姆松號。我與一對瑞士—土耳其夫婦閑聊了許久,他們回丈夫的故鄉(xiāng)度假。這位從瑞士理工大學(xué)畢業(yè)如今已經(jīng)退休的工程師,大部分的職業(yè)生涯都貢獻給了瑞士法語區(qū)的道路和橋梁。但從童年時期起,他對自己出生的村子就一直有著強烈的依戀。夫婦倆住在瑞士,但每年夏天,他們都要回到鄉(xiāng)下去。
年輕商人雅魯帕,和家人在巴黎地區(qū)經(jīng)營一家服裝廠,他把自己的汽車運回家鄉(xiāng)。因為法國競爭過于激烈,他把制衣廠轉(zhuǎn)移到土耳其,當然是到鄉(xiāng)村。“法國一個工人的工資,我在那里可以雇十個人?!彼f,他將坐飛機返回巴黎,為了工作也為了探望家人……他們幾乎在那里重建了一個村子。因為為了能夠生活在一起,所有的親兄弟和堂兄表弟,都買了同一棟樓里的公寓,結(jié)果這棟樓從地窖到閣樓,都屬于他們這個家族。
到了伊茲密爾,伊馮、埃里克、路易和我相互道別。我于當晚坐上一輛大巴,第二天一早到達伊斯坦布爾商業(yè)區(qū)的塔克西姆廣場,去了一趟土耳其銀行,我在巴黎開了一個這家銀行的賬戶。我一走進去,柜臺后的女孩子笑著相互碰了碰臂肘,她們都聽說了有個神經(jīng)不太正常的法國人要徒步絲綢之路。我不能排除路上被偷的可能,出于謹慎,我沒有帶很多現(xiàn)金。她們給了我一張封了塑膜的卡,我可以用它在一些大城市的自動提款機上取土耳其里拉。銀行行長賈恩和助理穆罕默德,兩人都會說我的語言,是在城里的法國學(xué)校學(xué)的法語。我的計劃讓他們很驚訝,更多還是擔心。“您真的需要很多的運氣。”賈恩在門口握著我的手說道。后來我在路上,經(jīng)常想起他的這句話。
我穿過廣場到附近的法領(lǐng)館去登記一下,萬一我發(fā)生不測(完全不排除這種可能性),至少在土耳其的法國當局知道我是誰、我在干什么。我不知道是否因為在戒備森嚴、暖氣充足的辦公室里公務(wù)員比較怯懦,或受他們所處理公務(wù)的影響,領(lǐng)事館的工作人員不排除任何我將會面臨的風(fēng)險。他們向我解釋說危險無處不在,聽上去只有土耳其南方的熱門旅游地區(qū)和卡帕多西亞一帶,尚可一去。他們給我列舉我將遭遇的種種危險:土耳其司機之于行人,是真正的馬路殺手,還有小偷,以及庫爾德工人黨(PKK)成員的伏擊,更不用說土耳其東部令人恐懼的康加牧羊犬。如果我相信這些警告,那我就該立即乘上反方向的薩姆松號。在威尼斯,唯一的風(fēng)險就是卡布奇諾的價格比市場價貴很多。
這是我第二次來土耳其。今年年初,我對絲綢之路做了些研究,并認識了安納托利亞研究中心主任斯特凡納·耶拉西莫斯,他注釋、介紹和再版了好幾本有關(guān)絲綢之路的著作,尤其如馬可·波羅的《寰宇紀》[3],伊本·白圖泰的《游記》[4]。他還出版了讓—巴蒂斯特·塔維尼耶的兩卷本回憶錄[5]。后者是一名法國珠寶商人,寫了一本十七世紀他在土耳其和波斯旅行的珍貴日記,事無巨細地記錄了他途經(jīng)的城市和驛站。我要追隨他直到埃爾祖魯姆[6],這是他描寫過的最為精彩的線路之一。這是通向東方的重要商路,從伊斯坦布爾出發(fā),徑直向東,經(jīng)埃爾祖魯姆直抵亞美尼亞,隨后朝正南,通往波斯的大不里士。從那里,一條線路通向巴格達,另一條從南邊繞過里海,北上布哈拉、撒馬爾罕和中國。后者就是我明年要走的那一段。
正式出發(fā)前,我給了自己二十四小時的時間,是為了積蓄力量還是為了游覽這座城市,我自己也不清楚。伊斯坦布爾如今是一座擁有一千三百萬人口的超大型城市,是國家的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它故意把第一角色——政治中心,讓位于安卡拉。不過它仍然是土耳其最歐洲化的城市。這五月初的時節(jié),城里氣候溫暖,卻一直下雨。我在貝約格魯街區(qū),加拉塔薩雷小清真寺對面的拉戴斯餐館用午餐,預(yù)演一下我將要一路遇到的場景:第一件事,先瀏覽一圈擺放的各種食品。無需會講土耳其語或叫得出菜肴的名稱,我用手一指一道我向來喜歡的冷熱拼盤,還有看上去誘人的油燜茄子,那是我喜歡的另一道菜。我剛在一張桌子坐定,菜就端了上來。土耳其人經(jīng)常做蔬菜燉肉,烹飪技術(shù)好,上菜又快。
吃過午餐,我在老城區(qū)閑逛,必須把我只走了不到三百公里的新鞋“磨舊”。在領(lǐng)事館,一名女秘書提醒我防備那些難纏的年輕人,他們通常會說不錯的法語,尤其喜歡糾纏落單的游客。他們在大街或公共交通上跟游客套近乎,然后向受害者遞上下過藥的飲料或甜品,后者立刻昏睡過去,醒來后所有財物已被洗劫一空。在飲料里下藥這種方法并不新奇,在絲綢之路上,強盜經(jīng)常用來打劫商隊。毒飲料最常用狼蛛毒來調(diào)制,而那些商人就再也醒不過來。
大巴扎后面的小路上,生活著一群衛(wèi)生條件很差的窮人,估計我在那里不會遇到游客或游客的劫持者。我終于看見人們著手修葺幾幢稱不上豪華的奧斯曼風(fēng)格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到目前為止,只有托普卡比宮這一類的名勝古跡和一些宗教建筑才有這樣的待遇。確實,伊斯坦布爾,更準確地說君士坦丁堡,并不具有商路上的壟斷地位,歷來只是其中一環(huán)。從某種意義上講,這里是貨棧兼收費站。然而,拜占庭卻在政治上控制了所有地中海城市,從安塔基亞[7]到亞歷山大[8],組成眾多的商路起點。所以絲綢之路不只有一條,而是很多條。
我也可以為留一點時間給朋友們。迪拉哈和拉比婭,兩位在伊斯坦布爾法國學(xué)校上過學(xué)的年輕女子,講一口流利的法語,很優(yōu)雅地發(fā)著小舌音“r”;馬克斯,一位巴黎音樂家,來伊斯坦布爾研究和演奏東方樂器,尤其薩茲琴(Saz)。在這里住了兩年后,他有點難以回法國了。我們四人共進的這頓晚餐,是對我上戰(zhàn)場前的餞行,讓我在一頭扎入大冒險和孤獨遠行前最后一次沐浴友誼。我們什么都聊,就是不聊我的旅行。出發(fā)近在眼前,骰子已擲出,我很感激朋友們把話題引向別處。而且拉比婭告訴我們她將要跟雷米——一個到伊斯坦布爾工作的法國人結(jié)婚。如果他們不久就結(jié)婚,我只能缺席婚禮了。
五月十三日至十四日這天夜里,我睡得很少也沒睡好,天沒亮我就已經(jīng)醒來,起床。博斯普魯斯海峽和金角灣的天剛蒙蒙亮,我就背上行囊出發(fā),走進伊斯坦布爾空無一人的街道。我沿連接獨立大道——伊斯坦布爾的香榭麗舍大街——與港口的斜坡路往下沖。途中,我向俯瞰著這片著名海灣的古老加拉太塔致敬。我馬上就要到港口,坐船穿越博斯普魯斯海峽,從土耳其歐洲一側(cè)到達東方那一側(cè)。當我從船上下來時,我將踏上亞洲的土地,也是我行程的零公里處。在我進入德黑蘭之前,我有三千公里要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