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天的行程
出發(fā)這天大家都起得很早。曙光微明就開始打包、往駱駝身上掛綁重物、趕馬、合并一路同行的三家人的羊群。轉(zhuǎn)場是大事,居麻的鄰居們也都趕來幫忙。清晨七點,隊伍出發(fā)了。同行的小伙子胡侖別克牽來我的馬,我一手拽著馬鞍子一手揪住馬鬃毛,好容易才爬了上去,又好容易才坐穩(wěn)當。(穿得實在太厚……)這時,奶奶走到馬下,為我扯了扯皮褲,使之更嚴實地蓋住腳踝。她的細心與溫和令我不那么緊張了。
此時天光大亮,空氣清冷,羊群已移動到遠處的大路上。不遠處的加瑪大聲招呼我跟上。我和大家揮手道別,踢踢馬肚子,小跑著趕了上去。
這一路上得走三天,將由我和十九歲的姑娘加瑪負責管理駝隊(三十來峰駱駝),由與我們合牧的冬牧場鄰居——中年人新什別克及另一個牧場上的牧羊人胡侖別克(他與我們短暫同行這一程)管理羊群(三家的羊加起來近五百只)和大畜(牛、馬共上百頭)。居麻和嫂子,及新什別克的家人則三天后才雇汽車趕到。這三天里他們得為這個冬天準備成噸的糧食、飼料和冰塊。
較之羊群,我和加瑪?shù)鸟勱犠叩蒙钥煲恍N覀z得提前趕到當天的駐地搭起臨時棲身的三角形簡易帳篷,準備好熱茶迎接大部隊的到來。而男人們呢,則慢慢跟在后面,由著羊群、牛群和馬群一路上慢慢啃些枯草和殘雪。長途跋涉是辛苦的,總得讓人家哄哄肚皮吧。
上午,駝隊和羊群、大畜一直走在一起。隊伍浩浩蕩蕩過了烏倫古河吊橋,再橫穿烏倫古河南岸的公路,向南面攀升上一處沙礫高地,眼前頓時展現(xiàn)無邊無際的丘陵地帶。一小時后,我們就遠遠拋離了烏河一帶的村莊,深入了荒野。
眼前起伏的大地空空蕩蕩,只有痕跡微弱的一條土路。太陽剛升起不久,藍天空曠。走了這么久還不見停歇,使得隊伍有些不安。綿羊緊跟著山羊,孩子緊跟著母親。馬群不愿和牛群走在一起,牛群非要和馬群走在一起——追來躲去,時不時出現(xiàn)小混亂。鼻孔還沒穿木栓的散駱駝最沒出息,見到指頭粗細的一小綹草就挪不動腳了,不時掉隊,根本不曉得自己正在出遠門的路上。兩個男人生氣地喝罵,左奔右突,收拾不聽話的家伙。
只有羊群最懂事,埋頭前行,始終簇成緊緊的一團,每只羊都一步也不敢和大部隊稍離。
穿了鼻子連成一串的十來峰駱駝也很聽話,無怨無尤地給牽著走。其中頭駝還負著重呢。
我負責牽駱駝。總的來說,駱駝對我還算友好,就是喜歡咬我的帽子。牽駱駝這個活兒也不需操什么心,把韁繩捏緊就行了。盡管如此,一路上還是牽丟了兩次——一次是都走了半公里了,聽到趕羊的加瑪在遠處大喊,才發(fā)現(xiàn)手里只拎著一截空繩子。另一次是駱駝間的纜繩松了,走了半天,身后只跟著一峰頭駝。其他駱駝全停在老遠處,納悶自己為什么沒人管。
唉,沒法子。穿得實在太厚了,脖子給卡得死死的,只能筆直梗著,不能點頭也不能仰頭更不能扭頭。要想回看身后動靜,必須抖動韁繩,引著馬兒調(diào)個頭,一起整個兒轉(zhuǎn)過去。
至于騎馬,明明是馬在走,可我卻累得不得了。究其原因,主要是手里拿的東西太多。一共如下:馬鞭、馬韁繩、駱駝韁繩、溫度計(想隨時掌握氣溫變化,塞在溫暖的口袋里的話擔心測得不準)、干奶酪(隨時啃一口)、相機、小型攝像機。以至于除了牽丟駱駝,還好幾次差點掉了馬鞭——掉了的話就麻煩了,穿那么厚,怎么下去撿!為安全起見,我把馬鞭末梢的皮繩套在手腕上,溫度計拴在手套上,駱駝韁繩綁在馬韁繩上,奶酪銜在嘴里,相機和攝像機掛脖子上。如此這般叮叮當當掛滿全身,跟棵圣誕樹似的。
因為只是為期三天的行程,此行的給養(yǎng)便只裝載了一峰駱駝??偣簿蛶状脖蝗欤瑑膳艢址康姆考茏?sup>,幾塊大氈片,以及一壺水,一大包食物,一只鐵皮爐子,兩截煙囪,幾副碗筷,還有一小塊樺樹皮(用來引火)和一大捆柴枝——戈壁灘上很難找到柴火,只有碎草。
到了半上午,氣溫升高時,隊伍已經(jīng)完全走出連綿起伏的丘陵地帶,進入了一大塊開闊平坦的戈壁灘,地表淺淺地點綴著干枯稀薄的植被。羊群和大畜行進的速度漸漸放慢——它們要用餐了。我和加瑪則加快速度,領(lǐng)著駝隊繼續(xù)往西南方向前進。
云朵在前方視野中迅速變幻形狀,東西移走。天空蒼茫,大地無盡,我倆默默無言。和此時的寂靜相比,疲憊感退后。風越來越大,天地間呼呼作響。我戴著口罩,圍著圍巾,籠著圍脖,還扣了頂有護耳的大帽子。越來越冷,就調(diào)整口罩和帽子,整個臉部只露出眼睛那兒的一道半指寬的縫,看出去的世界狹窄又壓抑,卻很安全。很快,眼鏡片因口鼻呼氣覆上了一層白霜,這白霜越來越濃重,眼前除了前方加瑪模糊的背影,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但也不需要看見——世界暢通無礙,馬兒自會沿路前行。才開始,每過一會兒我還摘下眼鏡用手指擦擦鏡片。后來就懶得動彈了,坐在馬上一搖一晃地等著時間過去。
等穿過這片單調(diào)空曠的荒野,地勢漸漸又有了變化。我們面對的是一片廣闊的微微低陷的鹽堿灘。半個小時后,駝隊走進了這鹽堿灘西面邊緣一處高地的背風面。當我看到加瑪翻身下馬,走向駱駝時,心里一陣喜悅。到了!今天的行程結(jié)束了!
我一下馬,加瑪就安排給我今天的第一個任務(wù):當馬樁。因為眼下大地坦闊無物,實在沒有地方系韁繩。于是我牽著所有的馬和駱駝,在駐地走來走去地干活,解駱駝,拆包裹,支爐子……等加瑪那邊騰出手來,卸了馬鞍,頭駝也完全卸了身上的重負,這才解開韁繩讓大家放風。剛開始大家還在附近徘徊,漸漸地,就走得越來越遠了。
才騎了一天的馬,我的臉和手背就全皴了,非常疼。很想洗一洗,卻沒水。帶來的那壺水早就凍成冰坨了,一滴也倒不出來。想起包里還有一袋濕紙巾,取出一看,也給凍成了一塊鐵皮。硬邦邦的,揭也揭不開。
加瑪去找雪,我生爐子。但鐵皮煙囪已經(jīng)給擠扁了(有一峰駱駝總是緊緊挨著負重的駱駝走,并不時在它身上蹭癢癢)。我想找塊石頭砸一砸,在附近尋摸半天,所找到的最大石頭還不如一只核桃……只好用腳跺一跺,用手捏一捏,勉強使之張開,硬套在鐵皮爐子上。
爐火很快生起,加瑪也扛回了半袋雪。用來化雪的是一只大錫盆。經(jīng)過這一路的顛簸,盆里已經(jīng)落滿了灰土和枯枝(打包時被壓在柴火下面)。我好奇加瑪怎么洗它,結(jié)果她根本沒洗,直接把雪倒了進去,再把盆擱在爐火上煮了起來。
化出水后,我細細地洗了手和臉,硬硬的皮膚柔軟多了,舒服多了。再掏出管狀包裝的潤膚霜,卻怎么也擠不出來——原來也給凍成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塊。
接下來在茶水燒開的時間里,我倆抓緊時間搭建臨時帳篷。帳篷支得很簡單,就把兩排房架子以人字形相對拉開、上端抵攏,連接處用羊毛繩綁緊,再蓋上氈片。本來我覺得就兩排房架子隨意那么一撐,未免太不穩(wěn)當了。可一蓋上沉重的氈片,松松垮垮的架子立刻穩(wěn)穩(wěn)撐在地面上,變得不易晃動。
這塊地方的地表糊有較厚的牲畜糞層,看來是一塊使用多年的駐地。
接下來加瑪又安排我去趕馬。馬群先于羊群提前到達了。她向東指了一下,特意要求我把其中一匹大黑馬趕回來。我領(lǐng)了任務(wù)拔腿就追,追了十米又退回來,把皮褲脫了——又厚又硬,腿都打不過彎來。
脫了皮褲果然身輕如燕。但腳下又踉踉蹌蹌,便再次回去換掉大八碼的黑膠鞋。
這回我威力大增,遠遠拋掉了一路以來的笨重拘束,一趟子就奔出老遠。可等我奔到跟前一看,傻了,全都是黑馬,而且都很大……全部追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只好逮著最黑的兩匹追。
追馬,談何容易!我再長六條腿也跑不過它們?。≈缓寐乩@著圈子堵……堵也沒用。總之累得夠嗆!許久后,當我氣喘吁吁跑上一處高地,一眼看到羊群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北面廣闊的平灘上了!便扔下馬轉(zhuǎn)身往回走,把消息帶給加瑪。加瑪還在收拾帳篷,一看到我就趕緊招呼我過去搭把手,再沒過問馬的事。于是我到現(xiàn)在都沒搞清當時她為什么突然叫我去趕馬……
羊群出現(xiàn)在北面高地上,離駐地還剩一公里遠時,趕羊的胡侖別克甩下羊群,向著我們這邊的炊煙策馬直奔過來。一邊大聲唱歌,一邊快馬加鞭。這時的他大約想到很快就要結(jié)束這一天的疲憊勞碌,快樂極了。他的喜悅也傳遞給了加瑪。加瑪圍著駐地緊張忙碌,一邊小聲地附和他的歌聲。
雖然都是草原民族的歌聲,都響徹在空曠地帶,但哈薩克歌和蒙古歌很不一樣。后者悠揚、莊重,前者熱烈明亮,富于節(jié)奏感。
胡侖別克奔到近前,卻并沒有下馬,只是繞著駐地轉(zhuǎn)了一小圈,表示對一切非常滿意。水也沒顧上喝一口又掉頭向羊群跑去。
等羊群全部到達,在駐地邊的斜坡上棲停完畢,男人們踢掉腳上的氈筒,匆匆喝了幾碗茶。解了解乏,就重新上馬,將散在四處的大畜趕回來,集中在駐地附近。該拴的拴,該絆的絆,該打的打,該罵的罵。
直到天色大暗,牲畜們才漸漸安靜下來。但大家還是顯得非常不安,這畢竟是陌生的地方。這時,被乘騎了一天的馬兒們總算被卸了鞍,系上馬絆子,自個兒溜達著啃夜草去了。男人們這才鉆進低矮的臨時帳篷,團團圍坐,舒心地喝起茶來。
疊放的碗被之前洗碗時殘留的一點碗底水凍成了一整摞,我很費了一番力氣才一一掰開。裝在一只“營養(yǎng)快線”塑料瓶里的牛奶也給凍成了一整坨。加瑪用一只小勺伸進瓶子里一點一點地刮,再把刮出的奶渣子沖進大家的茶水。這樣的茶水不但味道不濃,顏色也不濃,但在這荒野里,已經(jīng)足夠安慰我們可憐的腸胃了。只是在冷空氣里喝茶,稍喝慢一點,茶水就涼透了,難以下咽。黃油也總是化不開,一塊一塊浮在茶水上。于是我飛快地喝,一不小心就喝了四五碗,只好頻頻上廁所。
夜色剛剛降臨時,我的困意就上來了,疲憊不堪。又想到凌晨就得再次出發(fā),這一夜只能睡三四個小時,恨不能立刻鉆進被窩里閉上眼睛??纱蠹覅s一點也不急似的,又好像勞累了一整天還沒緩過勁來。他們在手電筒微弱的光芒里一碗接一碗地喝茶,邊喝邊燒水,一喝喝了兩大壺!耗了快兩個小時。大家看我熬不住的樣子,便讓我先睡。他們繼續(xù)在那一小團被黑夜圍裹的光明中默默圍坐著。我都已經(jīng)睡著了,又突然驚醒,看到他們還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后來才知,這一晚只有我和加瑪能睡覺,兩個男人幾乎一夜不能合眼。因這次轉(zhuǎn)移沒有跟牧羊犬,他倆得輪值守護畜群,提防狼的襲擊……而漫漫寒夜難捱,不喝茶做什么?
加瑪剛剛收拾好帳篷時,我探頭一看,里面鋪著花氈和褥子,就三個平方左右。能睡下四個人嗎?睡邊上的那個一定很倒霉,四下漏風。結(jié)果,當天我就睡在邊上……
在寒冷的荒野中露天睡覺,心里真有些打鼓。本打算皮大衣也不脫的,但又一想,穿這么厚,上下僵直,血脈不通,搞不好更容易冷。便只穿著短羽絨衣和棉褲鉆進被窩,把沉重的皮大衣搭在同樣沉重的羊毛被上。縮身其中,渾身沉重,一動不動。很快,冰冷的雙腳熱乎起來。
若以往,把腦袋捂進被子里的話不一會兒就憋悶得喘不過氣了。可如今,卻像小雞捂在母雞翅膀下一樣安全又舒適。這個小小的被窩,黑暗,溫暖,把冷空氣嚴嚴實實隔絕開來,是宇宙中的宇宙,蘋果中的籽核……
只是夜半起來上廁所時很慘……那樣的時候真是連一根腳趾頭都舍不得伸到寒冷的空氣中去!我反復下定決心后才窸窸窣窣起身,在黑暗中扒拉開重重疊疊搭在三角帳篷上的氈片(那時很慶幸自己睡在最邊上),好容易才找到一處突破口鉆出去,又摸了半天才摸到放在外面的鞋。這時,不知是守夜的兩個男人中的誰,坐在帳篷外側(cè),擰亮手電,照著我穿鞋、走遠,直到我蹲下后才熄燈。(燈光一熄,華麗的銀河嘩然閃現(xiàn)在上方!)聽到我往回走的腳步聲時,才重新擰亮燈光照著我回來。
折騰完畢,熱乎的身體被冷空氣吮吸了個夠。然而一鉆入被堆,四面捂嚴,很快,甜蜜的暖意再次重重圍裹上來。想起外面的守夜人,心里很是不安。
凌晨三點鐘我被大家推醒。這會兒溫度降到了全天的最低點。加瑪用昨晚入睡前灌進暖瓶的茶水給大家沖茶,還取出了出發(fā)時奶奶為我們準備的一大包手抓羊肉。當然,肉塊也凍成了冰碴子。我們就著溫吞吞的茶水嚼肉,嚼在嘴里咔嚓作響。但還是那么香。
對了,此行加瑪還奢侈地帶著幾包袋裝的方便面!可茶碗太小,沒法泡面。于是她撕開包裝袋的一端,直接把熱水沖進塑料袋里。大家各自捏緊自己那包面的袋口,期待著。天氣這么冷,很快熱水就涼透了。面塊仍干干硬硬,沒能完全泡開,面湯上浮著硬硬的油塊。但大家還是“呼呼啦啦”吃得高高興興。
盡管是如此糟糕的方便面,在荒野里仍是誘人的。連我也很向往。但不知自己表現(xiàn)出了什么,竟讓大家誤以為我不吃方便面!只好聞著香氣吞口水了。不過能省下一份讓兩個男人多吃點,也挺好。他們太辛苦。
實在不明白為什么要起這么早,因為起早了也沒事干,光早茶就喝了一個半鐘頭!而且席間也沒啥可聊的。大部分時候,大家各自捧著茶碗,靜靜地坐著,不知是在享受還是在堅持。
結(jié)束這場黑咕隆咚又漫長無比的早茶后,大家開始拆帳篷、打包、裝駱駝(負重的駱駝昨天只放了幾個小時的風就又給上綁了)。我負責手持手電筒給大家照亮,不時幫忙打打下手。大家干得耐心又有序。
六點鐘,東方蒙蒙發(fā)白,一切準備就緒。最后再檢查一遍牛群羊群,大家這才上馬出發(fā)?;仡^看時,駐地又和剛到時一樣干干凈凈,空無一物。
隊伍在蒼茫曙光中朝著西南方向沉默行進。漸漸地,東方發(fā)紅了,并且這紅色越來越深厚、寬廣,愈演愈烈。最后東面的天空從南一路燃燒到北。六點半,太陽從紅色云海中央平穩(wěn)升起,陽光平直地掃過大地,把我們的身影在曠野上推得無比遙遠。
在接下來的漫長時間里,這影子漸漸收回來,漸漸回到我們身后,又漸漸投向東北方向。于是一天就過去了。
這一天行進的時間和第一天差不多,八個多小時,上午,途經(jīng)之處更為空曠單調(diào)。之前居麻提醒我,如果下馬的時候沒人攙扶的話,就先在地上找個坑,把馬勒停在坑里,然后再踩著坑沿下馬。那樣就不會太高陡了??墒恰粝朐谘巯乱获R平川的大地上找一個坑,就跟在一馬平川的大地上找一座山一樣難。
每當途經(jīng)與昨天的駐地相似的鹽堿灘,便總有幻覺:我們是不是在大地上兜了一個遙遠的大圈子?然而我們的方向一直朝著西南。
昨天的李娟僅僅只是牽牽駱駝,好端端地坐在馬背上跟著隊伍前進而已。加瑪看我狀態(tài)不錯,今天便增加了新任務(wù):趕駱駝。于是今天我累慘了……等到了駐地,兩條腿疼痛、僵硬,屁股疼得都坐不住馬鞍了。至于駱駝們的頑劣……我氣得實在不想描述。
從中午十二點開始,我們的駝隊進入了一大片丘陵地帶。道路蜿蜒不止。似乎已算是進入沙漠了吧,滿目黃沙。但因去年的罕見雪災天氣,春天水量充沛,牧草長勢異常豐盛,眼下是一個毛茸茸的沙漠呢。不只牛羊,野鼠們也過著衣食無虞、家族興旺的幸福生活。沙地上的鼠洞比比皆是。馬兒無論走得多么小心,也難免頻頻踩空陷落,時不時猛地歪一下身子,令馬背上的人也跟著猛顛一下。
下午兩點半,駝隊停在了一個狹小的山谷里。這里滿地碎柴枝,是一個更加熱鬧的舊駐地。附近的高地上生長著許多低矮的梭梭柴。太好了!駱駝帶的柴火在頭一天就燒掉了一大半,我還擔心今天不夠用呢。
柴倒是夠了,可火柴只剩最后的五根……我緊張極了,不停地問加瑪:沒有了嗎?真的就這些了嗎?并對她極不放心,緊盯著她劃。劃到最后三根時,又搶過來自己劃。當劃到最后一根時,我們面面相覷,誰都不敢碰那最后一根了……然而,這最后一根也失敗了,剛擦出火苗就熄了……好大的風??!
這時,加瑪這個家伙,拎起某個袋子一摸,摸出一只打火機……早說嘛!嚇死我了。
和頭一天一樣,我倆趕在大部隊到來之前生起爐子,搭起了帳篷。和頭一天的駐地相比,這里雪非常薄,我跑了很遠,才在一個小山頭拎回了一小桶雪。而加瑪那家伙,轉(zhuǎn)個身遛一圈,就扛了滿滿一大袋子。變魔術(shù)一樣!
化開的雪水很臟,泥沙俱下,沉淀出來倒是蠻清澈的。傍晚才趕到駐地的小伙子著實渴壞了,一下馬就舀了滿滿一勺生水,咕嘟咕嘟猛灌。那么冰的水……然而,等我趕完牛群回來,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嗓子直冒煙,喝得比他還猛。
在沙地上趕牛對我來說困難重重。跑著跑著,就踩塌一個鼠洞、絆一跤(可憐的老鼠,挖個洞也不容易)。而且我之前趕牲畜時習慣邊吆喝邊撿石頭投擲,沙漠中卻連顆指頭大的石子也難碰到。只好拾干馬糞砸,但那個東西輕飄飄的,牛們根本不怕。
這一天情形照舊。傍晚時光緊張又忙碌。天色完全暗下來時,才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大家縮在帳篷里,緊緊圍坐一席,喝著溫吞吞的茶,嚼著冰碴子肉。手電筒用繩子懸掛在帳篷里,昏黃的光芒中,每人口吐濃重的白氣,默默無語。
突然,新什別克開口說:“這個是‘暖瓶’。”——他指指暖瓶。又說:“這是‘碗’?!薄D(zhuǎn)動手里的碗給我看。
我有些意外。雖然這兩個單詞我都曉得,但還是認真地跟著學了一遍。他滿意地笑了。接下來他又教了我一大堆這個簡陋帳篷里所能有的一切生活用具的單詞。
聽說,最開始他們都不相信我能在這樣的行程中堅持到最后,還埋怨居麻不該帶我一起上路,怕我添麻煩——若是我中途退縮,鬧著要回家,或是生病了,摔下馬了……那就得連累大家了!
總之,到了現(xiàn)在他們才總算放心了吧?
今天上午羊群和駝隊還走在一起時,兩個男人也會給我安排一些簡單的工作。如策馬走在羊群一側(cè)把握大部隊行進的方向,如堵截從我這邊突圍的駱駝。不知別人感觸如何,我是很滿意的。俗話說“蛤蟆還有二兩力”,我這么大個人,多少還是有點用的嘛!
和頭一天一樣,熬到深夜,加瑪才鋪開被子和我睡覺了。兩個男人裹著被子,坐在黑暗和寒氣中睜著眼睛守護。彼此不時聊兩句什么。到捱不住的時候,就輪流打盹。
這兩天雖是大晴天,但一路上都覺得很冷。尤其是起風的下午。但在那樣的時候看溫度計,居然才零下三度而已!在最最冷的深夜也不到零下二十度。簡直懷疑是不是溫度計出問題了。后來再想:大約天氣的確不是很冷,只是長時間暴露在冷空氣里,人的感覺就緩緩偏斜了。
第三天同樣是凌晨三點起床。同樣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的早茶,并在昏沉夜色里拆帳篷、打包、裝駱駝。同樣在滿天星斗的濃濃夜色中,我們朝著沉入地平線一半的獵戶星座啟程了。與此同時,月亮彎彎地掛在東方。
同樣還是在行走中伴隨著太陽緩慢而威嚴的出升。太陽未出時,全世界都像一個夢,唯有月亮是真實的;太陽出來后,全世界都真實了,唯有月亮像一個夢。
駝隊和羊群默默前行,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漫無盡頭的跋涉,已經(jīng)把它接受為今后的命運,全然不知這是最后一天了。
今天羊群和駝隊分離得格外早。上午八點半,隊伍開始進入真正的沙漠時,羊群就停留了下來??磥硭鼈兘裉煲詡€飽了!
真的是“真正的沙漠”啊,視野里東一座、西一座,遠遠近近聳立著潔凈的、寸草不生的高大沙丘。比起頭兩天白茫茫的途經(jīng)之地,這邊的雪地越發(fā)斑駁、稀薄。氣溫也高了一些。
在中午的跋涉中,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是我獨自一人牽著駱駝前進。當時加瑪去追趕遠遠逃離的散駱駝了。分手時對我說:“路上走!要沿著路走??!”我望著眼下茫茫大地,很是心虛。但為了讓她放心,滿口答應(yīng)了。
比起戈壁灘上的路,沙漠里的路非常模糊。加上又進入了別人的牧場,牲畜腳印紛亂,小路縱橫交錯,看得人頭昏……才開始我還辛苦地辨認痕跡最重、蹄印最多的小徑,勒著韁繩左拐右拐地擇之前行。后來干脆放棄了,松開韁繩,隨著馬兒自己走。果然,它比我在行多了。經(jīng)過一大片枯草地后,我與駝隊就來到了一條非常明顯的大道上。
一個人牽著駝隊,孤獨、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面大地空空蕩蕩,天似穹廬,唯一的云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團臺階狀的梯云。前后無人,四顧茫?!歉杏X既非凄涼也非激越,說不出的悵然,又沉靜。千百年來,有多少牧人們以同樣的心情孤獨地經(jīng)過同一片大地啊。
長達半年的冬季以及土地的貧瘠,使哈薩克人的祖先不得不選擇了“游牧”這種艱辛動蕩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年復一年恪守自然的規(guī)律在大地上穿梭。從阿爾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的開闊地帶,牧人們每年遷徙距離逾千里。搬遷次數(shù)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居麻家的冬牧場和夏牧場都很近,算是搬家次數(shù)非常少的了。我給算了一下,也得平均十二天搬一次家……這動蕩艱辛的生活,這些寂寞又堅強的心……
這幾天,一到下午,我總是頻頻問加瑪:“到了嗎?”用的是漢語。
才開始她并不知“到了”是什么意思,我也沒法解釋。后來問得多了,又見我一到駐地就歡呼“到了!”,她才有所領(lǐng)悟。當我再問這個問題時,她會用漢語回答:“不是‘到了’?!被颍骸啊搅恕挠?。”——前者意為:還早。后者:快了。
十二點半,當我看到加瑪明顯地偏離了一直伸向西南方向的主路,拐向正南面的一條纖細斜徑,便一下子明白快要到了!心里一陣狂喜。又問加瑪是不是到了,她笑而不語。然而,這條小路像是沒有盡頭似的。每當我們沿著它穿過曠野,走上曠野盡頭的沙梁,看到沙梁另一邊又是一大片空茫的大地,腳下小路仍在大地中央寂靜地延伸……備感疲憊。
這一天走得最遠,也最累。因為加瑪看我頭一天那么能干,今天幾乎把趕駱駝的事全交給了我……
騎馬是個苦差事。若只是騎在馬背上好端端地坐著——那樣的“騎”誰都會。可若是還得趕牛趕羊,左奔右跑,手不停甩鞭子、扯韁繩,腳不停踢馬肚子,嘴里不停大喊大叫罵爹罵娘……的話,騎一天馬下來,骨頭全散了,渾身像被揍了一頓似的。
當我煩躁又憤怒地把這群家伙再次趕向前方沙丘,一上到高處,驚然發(fā)現(xiàn)沙丘另一面是一小塊黑色的土地!還看到加瑪正在那里下馬!她扭頭沖我用漢語大喊:“‘到了’李娟!今天的‘到了’!明天的不走啦!明天的明天也不走啦!”
又說:“爸爸媽媽,要坐著汽車來啦!”
我看看表:下午三點半。
這時開始下雪,并刮起了大風。給負重駱駝卸下行李后,顧不上收拾,我們就坐在風雪中的行李堆上啃起了干馕,深深感受著“停止”的幸福。雖然接下來還有那么多事要做,得管理畜群,收拾住處,準備晚餐……但是已經(jīng)“到了”??!好像永遠“到了”一樣。
居麻的媽媽,這個冬天里,她將留在定居點。
為防止途中出意外的時候駱駝們沒法掙脫,它們之間的韁繩都是挽得很松的活結(jié)兒。否則,一峰倒了霉,一連串的都得跟著倒霉。
網(wǎng)格狀的木柵欄,可折疊收縮,用作氈房的墻壁。氈房類似蒙古包。
圓筒狀的大氈套,套在鞋子和褲腿外,一直裹到膝蓋處,又胖又圓。保暖效果雖好,走路卻不太方便。
哈薩克族的日常主食,微微發(fā)酵的面團烘烤而成,比面包硬,可儲存較長時間不易變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