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相知之難也
——為《撕碎,撕碎,撕碎了是拼接》而寫
文如其人也好,人如其文也好,文和人是有關系的,布封說過一句名言:風格即人。我們可以進一步說:作品的形式是作者人格的外化。“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讀者是希望較多地知道作者其人,以便更多地增加對作品的理解的。
大部分作家是希望被人理解的?!叭瞬恢粦C,不亦君子乎?”這是不很容易達到的境界。人不知,不慍;為人所知呢?是很快慰的事?!澳钋奥窡o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樣的旅行是愉快的旅行?!叭松靡恢鹤阋印保蝗艘炎?,多了更好。
在讀者和作家之間搭起一道橋梁,這大概是《撕碎,撕碎,撕碎了是拼接》這本書編者最初的用意。這是善良的用意。但是這道橋是不很好搭的。
書分三部分:作家自白,作家談作家,評論家談作家,內(nèi)容我想也只能是這些了。然而,難。
作家自白按說是會寫得比較真切的?!拔遗c我周旋久,寧作我”,一個人和自己混了一輩子,總應該能說出個幺二三。然而,人貴有自知之明,亦難得有自知之明。自畫像能像凡·高一樣畫出那樣深邃的內(nèi)在的東西的,不多。有個女同志,別人說她的女兒走路很像她,她注意看看女兒走路的樣子,說:我走路就是那樣難看呀!人總難免照照鏡子。我怕頭發(fā)支棱著,在洗臉梳發(fā)之后有時也要照一照。然而,看一眼,只見一個腦袋,加上我家的鏡子是一面老鏡子,昏昏暗暗,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樣子。一般人家很少會有芭蕾舞練功廳里能照出全身的那樣大的鏡子。直到有一次,北京電視大學錄了我講課的像,我看了錄像,才知道我是這樣的。那樣長時間地被“曝光”,我實在有點坐不住:我原來已經(jīng)老成這樣了,而且,很俗氣。我曾經(jīng)被加上了各種各樣的稱謂?!扒靶l(wèi)”(這是臺灣說法,相當于新潮)、“鄉(xiāng)土”、“尋根”、“京味”,都和我有點什么關系。我是個什么作家,連我自己也糊涂了。有人說過我受了老莊的、禪宗的影響,我說我受了儒家思想的影響更大一些,曾自稱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說這個話的時候似乎很有點底氣,而且有點挑戰(zhàn)的味道。但是近二年我對自己手制的帽子有點恍惚,照北京人的話說是“二乎”了:我是受過儒家思想的影響嗎?我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嗎?
作家寫作家比新聞記者寫作家要好一些。記者寫專訪,大都只是晤談一兩個小時,求其詳盡而準確,是強人所難的事。作家寫作家,所寫的是作家的朋友,至少是熟人。但是即使熟到每天看見,有時也未必準確,有一老爺,見一仆人走過,叫住他,問:“你是誰?什么時候到我這里來的?”——“小的侍候老爺已經(jīng)好幾年了?!薄澳俏以趺礇]有見過你?”原來此人是一轎夫,老爺逐日所見者唯其背耳。作家寫作家,大概還不至于寫了被寫人的背,但是恐怕也難于全面。中國文學不大重視人物肖像,這跟中國畫里的肖像畫不發(fā)達大概有些關系?!妒勒f新語》品藻人物大都重其神韻,忽其形骸,往往用比喻:水、山、松、石,空靈則空靈矣,但是不好捉摸?!笆宥韧敉簟?,我始終想象不出是什么樣子。作家寫作家,能夠做到像任伯年畫桂馥一樣的形神兼?zhèn)湔邘紫?。周作人的《懷廢名》寫得淡遠而親切,但是他說廢名之貌奇古,其額如螳螂,我就想象不出是什么樣子。我后來在沙灘北大的路上不止一次看見過廢名,注意過他的額頭,實在不覺得有什么地方像螳螂。而且也并不很奇古。要說“奇古”,倒是俞平伯有一點。畫獸難畫狗,畫人難畫手,習見故耳,作家寫作家,也許正因為熟,反而覺得有點難于下筆。下筆了,也不能細致。中國作家還沒有細心地觀察朋友,描寫朋友的習慣,沒有那樣的耐心,也沒有那樣的時間。中國作家寫作家能夠像高爾基寫托爾斯泰、寫柯羅連科、寫契訶夫那樣的,可以說沒有一個人。作家寫作家,參考系數(shù)究竟有多大,頗可存疑。讀者也只好聽一半,不聽一半。
評論家寫作家可能是會比較客觀的,往往也說得很中肯,但也不能做到句句都中肯。昔有人制一謎語:上面上面,下面下面,左邊左邊,右邊右邊,不是不是,是了是了!謎底是搔癢。鄭板橋曾寫過一副對子:“搔癢不著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評論家是會搔到作家的癢處的,但是不容易一下子就搔到。總要說了好多句,其中有一兩句“說著”了。我有時看評論家寫我的文章,很佩服:我原來是這樣的,哪些哪些地方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過;但隨即也會疑惑:我是這樣的嗎?評論家的主體意識也是很強的。法朗士在《文學生活》第一卷的序言里說過:“為了真誠坦白,批評家應該說:‘先生們,關于莎士比亞,關于拉辛,我所講的就是我自己’?!痹u論家寫作家,有時像上海人所說的,是“自說自話”,拿作家來“說事”,表現(xiàn)的其實是評論家自己。有人告訴林斤瀾:汪曾祺寫了一篇關于你的文章,斤瀾說:“他是說我嗎?他是說他自己吧。”評論家寫作家,我們反過來倒會看到評論家自己,這是很有趣的。于是從評論家的文章中能看到的作家的影子就不很多了。通過評論,理解作家,是有限的。
甚矣人之相知之難也。
我相信,讀者讀了這本書是不會滿足的。但也許由于不滿足,激起了他們希望更多地了解作家的愿望。這是這本書的最終的和最好的效果。
一九九○年十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