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灶間
炊煙這個精靈,在與屋瓦的對抗中,硬是把青瓦整得灰頭土臉。瓦片雖然沉實,鋪滿屋頂,卻壓不住炊煙的輕柔和繚繞。炊煙用柔軟的身體擠呀、沖呀,總是從瓦縫里裊裊逸出,得意揚揚地飄向天空,順手扔下一把刷子,把瓦片、房檁、墻壁涂抹成黑褐色。屋瓦掛著蛛網一樣絲絲縷縷的煙塵,有幾只飛蟲粘在上面,翅翼顫動,好像在告訴人們:瓦已敗北,舉起降旗。
我一直覺得,那婀娜縹緲的炊煙,就是奶奶在灶間導演的一場古典《飛天》舞劇。奶奶拿著燒火棍,像魔術師一樣在灶膛里一撥、一吹,一股濃煙便躥出灶口,待火焰升起,煙由黑變灰、變白,由濃變淡、變薄,先是在灶間彌漫、伸展、翻騰,然后直沖屋頂。瓦雖然持矛舉盾,嚴陣以待,卻經不住煙的沖撞、纏繞、穿透,終于全線崩潰。炊煙與晨霧、暮靄、山嵐混合一起,把村莊都給俘虜了。
灶屋面積不大,是一間偏舍,中間靠墻壘了一口土灶,灶臺鋪著磨光的紅石,靠土墻邊放著兩個缺口的舊罐子,分別裝著鹽和自家產的菜籽油。灶前面是柴垛,茅草、秸稈折成小捆堆放在墻角邊。灶后面是一口大水缸,兩只水桶,水缸里的水滿了又淺,淺了又滿,總也擔不夠。水缸用木架框著,木架上面放著飯盆,旁邊是碗櫥。逼仄、陰暗、潮濕的空間,每天要做十幾個人的飯菜。
從我記事起,灶間就是奶奶活動的舞臺。奶奶頭上扎著已褪色的白底藍花毛巾,長年穿著靛藍色的帶襻扣的斜襟土布衣服,一條補丁摞補丁的黑色圍裙系在身上。奶奶的圍裙雖然破舊,在我心中卻是一面旗幟。她從早到晚都忙碌在這狹小的空間里。一雙從小裹就的小腳步子邁得不大,頻率卻很快。一會兒在灶前用火鉗夾著一個束好的柴捆子塞進灶膛,把燃盡的草灰刮進灰坑,柴草吐出火舌;一會兒又到灶后淘米、切菜、刷盆洗碗,一切有條不紊,忙而不亂。早晨,當孩子們都起床和大人干活回來,一大桶大米拌紅薯或白菜的稀飯正冒著熱氣,一家人就著放在灶臺上的幾碟咸菜,享用農家的早餐。中午、晚上回到家里,飯菜早已備好,只見奶奶搬出一摞景德鎮(zhèn)燒制的粗瓷藍花碗,一邊一碗一碗地盛飯,一邊喊著:“都過來吃飯啦?!币患胰擞謿g樂地圍坐一起。
灶間雖小,卻容納鄉(xiāng)村世界,村里村外,自家人家的事情,奶奶不出灶間都能知曉。每到后晌或下午,奶奶收拾完鍋碗瓢盆,備妥下頓的菜蔬,鄰居家大爺大媽都會過來聊天,或說心里話,或道家務事,或談戲劇情。她們坐在柴垛邊,灶門口,或靠在被歲月熏黑的門框上,能聊一兩個時辰,鄉(xiāng)村信息就在家長里短中互相傳遞著。聊到高興處,拍著巴掌哈哈大笑,說到傷心事,也連連唉聲嘆氣。她們聊得最多的,還是贛劇戲曲,有時看了一場戲,就要聊幾天。這些目不識丁的爺爺奶奶們,從戲文中品出了酸甜苦辣、善惡有報的生活道理,并拿這些道理來教育孩子們。一個秦香蓮,一個王寶釧,兩個古代苦命婦女的故事,都聽得我耳朵長了繭,那做人的忠誠、剛強、貞烈,為人的自矜、自貴、自尊,也在幼小的心靈扎下了根。人們的感情,就在這些百聊不厭的傳統(tǒng)戲曲中,顯得更加樸素、真實、深厚。
灶間也是我流連和尋夢的地方。太陽從瓦縫里射過來,照進水缸里,蕩漾著細碎的光斑,閃爍跳躍。我想起在小畫書上看到的田螺姑娘的故事:一個美麗的仙女,每天從水缸里走出來,為農夫做飯。好奇心驅使我不止一次地爬在缸邊張望,總想揭開田螺姑娘的秘密。缸里的水平靜、清澈,拍一下缸沿,喊一聲“嘿”,水波微微晃動,看見一根草葉在水面上飄動,怎么也不像變出仙女的神物。而映在水中臉面扭曲、形象模糊的自己,倒像故事中的妖怪,讓人很是無趣。
“水缸里哪有仙女呢,牛郎和董永遇到的仙女,都是從天上下凡來的。”奶奶認真地說。奶奶講故事,必然是晚上,收拾完灶間以后,空中星光點點,院里樹影婆娑,柔軟得和她的聲音一樣。奶奶講的故事,都是戲里面演過的,有些戲我也看過,但再從奶奶嘴里敘述出來,就聲情并茂,更加有滋有味,仿佛就發(fā)生在眼前。奶奶有一搭無一搭講著“牛郎織女”“天仙配”的故事,就呵欠連連,一天的忙碌,過早地招來了瞌睡蟲,她就枕著柴米油鹽的生活細節(jié)很快進入夢鄉(xiāng)。我望著屋外空中橫穿天際的銀河,一顆流星劃過,似乎看到了牛郎織女在相會。
無論是中午,還是傍晚,我放學回家,總是背著書包興沖沖地直奔灶間。簡陋的灶間香氣充盈,在很遠的地方,就聞到了那熟悉的味道。盡管是粗茶淡飯,鍋里燒著整年不變的蘿卜白菜,奶奶用粗砂缽盛著放在灶臺上,就像迎上來的溫馨笑臉。我沒有等到開飯,就用手抓著一片往嘴里塞??诤攘耍闷鸷J瓢到水缸里舀半瓢水,咕嘟咕嘟往嘴里灌,下頜直滴水珠。喝剩下的,連瓢帶水往水缸里一扔,水花就濺在身上。奶奶就嚷:“喝不完的不能倒水缸里?!蔽矣檬忠徊磷彀?,就到堂屋去了。大人下地還沒有收工,我就先做一會作業(yè),往往一道題還沒做完,又跑到灶間夾一片菜葉吃。我有時在外面和同學打架,回來后,父母知道,還得加一頓揍。每到這個時候,我就跑到灶間尋找庇護和溫暖。奶奶的鍋里,正煮著香噴噴的紅薯,所有的不愉快都在一碗蛋黃色的芬芳里被稀釋。
鄉(xiāng)下人過光景,總是處處節(jié)省著。在生活條件比較困難的情況下,奶奶精打細算,粗糧細作,既要盤算讓糧食接上茬,又盡量做出多樣之炊。那時生產隊田地少,糧食產量也低,到了農歷正二月就青黃不接。奶奶平時把紅薯、南瓜、白菜、野菜與大米、蕎麥、谷子等混合起來,粗細搭配,使主糧不斷頓,雜糧不單調。即使是南瓜、紅薯,也要做出花樣,煮、蒸、炒,咸、辣、甜,稀、稠、干,做出各種味道。奶奶是一位在貧苦中也能使生活顯得美好的巧婦。她能用極其簡單的東西,做出可口的飯菜,我一直到現在仍然記得那浸入骨髓的味道。
奶奶就連燒柴也是處處節(jié)約,一火多用。做飯時,用一個小砂罐裝上米和水,加一點咸菜,放在灶膛里煨,做出來的飯又軟又香,這是給年幼的弟弟妹妹吃的。在灶口上方掛一個黑黢黢的大肚子鐵鼎,用躥出的余火燒水,飯做好了,鼎中的水也咕嘟咕嘟開了,可以泡茶、飲用。飯做好后,盛起來放在木盆里,趁熱鍋余火,把泔水放在鍋里溫熱后喂豬。冬天殺了年豬,就掛在灶頭熏豬頭豬肉,一個肥膩碩大的豬首,煙熏火燎,香氣四溢,站在村巷里都能聞到香味。
奶奶想著法子,千方百計讓一家人吃飽吃好,自己吃飯卻總是湊湊合合。每天最早起來做飯的是奶奶,最后一個吃飯的也是奶奶。當家里人都吃得差不多時,奶奶才拿起飯碗,把剩下的飯、菜、湯都混在一起,坐在灶后面細嚼慢咽;飯不夠時,就用熱水泡鍋巴吃。奶奶兩只手抓著鍋鏟,用勁地鏟著鍋巴,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音,好像要把鍋底鏟穿。我就從堂屋跑到灶臺前,抓起一塊鍋巴,邊走邊嚼,高興得不得了。
像陀螺一樣,奶奶一天到晚不停地在灶間轉著,單調、重復、勞累,從沒有一點怨言。一直到六十年代中期,奶奶已七十歲,我父親兄弟三個分家,各自立灶,奶奶才離開灶間,開始一個人用小爐子做飯,單獨生活。后來腿腳也不方便了,就輪流到三個兒子家吃飯。兒子們都做了新屋,灶間也煥然一新,叫作廚房了。
奶奶在灶間操勞的那些歲月,家里的經濟雖然還不富裕,但日子從來沒有貧乏過,精神沒有枯燥過。特別是父親兄弟三個都娶妻生子,十幾口人在奶奶的操持和調理下,和和睦睦,親親密密,兄弟之間、妯娌之間從未紅過臉,吵過架。我們生活在甜蜜的夢中,生活在恬靜的田園里,一個知足常樂的農家日常生活,就這么簡單、樸素、充實。
幸福流淌得太快,回味卻很悠長。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前,我每年都回一趟老家,拾取遠去的時光。老屋的灶臺還在,只是做了新屋以后再也沒有用過。灶上布滿了灰塵,灶膛也沒有火光,但我總恍惚間看見奶奶忙碌的樣子,雖然奶奶已經離開了我們,可腦海中總有奶奶的身影:潮濕的柴草燒不旺,冒出濃濃的黑煙,眼淚就從奶奶的眼角滲了出來。奶奶用手輕輕一擦,就用燒火棍對著灶膛吹,柴草躥出火焰,灶膛里一如既往地盛著光陰。那裊裊升起的炊煙,給村子布滿了暖意和安詳,將日子的艱辛,隱藏在了煙火的背后。奶奶點燃的煙火,一直讓日子充滿著溫暖和吉祥。
歲月,就這樣薪火相傳,永遠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