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許地山先生

□[中國]鄭振鐸

許地山先生在抗戰(zhàn)中逝世于香港。我那時正在上海蟄居，竟不能說什么話哀悼他。——但心里是那么沉痛凄楚著。我沒有一天忘記了這位風(fēng)趣橫逸的好友。他是我學(xué)生時代的好友之一，真摯而有益的友誼，繼續(xù)了二十四五年，直到他的死為止。

人到中年便哀多而樂少。想起半生以來的許多友人們的遭遇與死亡，往往悲從中來，悵惆無已。有如雪夜山中，孤寺紙窗，臥聽狂風(fēng)大吼，出世之感，油然而生。而最不能忘的，是許地山先生和謝六逸先生，六逸先生也是在抗戰(zhàn)中逝去的。記得二十多年前，我住在寶興西里，他們倆都和我同住著，我那時還沒有結(jié)婚，過著刻板似的編輯生活，六逸在教書，地山則新從北方來。每到傍晚，便相聚而談，或外出喝酒。我那時心緒很惡劣，每每借酒澆愁，酒杯到手便干。常常買了一瓶葡萄酒來，去了瓶塞，一口氣咕嘟嘟的全都灌下去。有一天，在外面小餐店里喝得大醉歸來，他們倆好不容易的把我扶上電車，扶進(jìn)家門口。一到門口，我見有一張?zhí)俚奶梢畏旁谛≡鹤永?，便不由自主的躺了下去，沉沉入睡。第二天醒來，卻睡在床上。原來他們倆好不容易的又設(shè)法把我抬上樓，替我脫了衣服鞋子。我自己是一點知覺也沒有了。一想起這兩位摯友都已辭世，再見不到他們，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語聲，心里便凄楚欲絕。為什么“悲哀”這東西老跟著人跑呢？為什么跑到后來，竟越跟越緊呢？

地山在北平燕京大學(xué)念書。他家境不見得好，他的費用是由閩南某一個教會負(fù)擔(dān)的。他曾經(jīng)在南洋教過幾年書，他在我們這一群未經(jīng)世故人情磨煉的年輕人里，天然是一個老大哥。他對我們說了許多我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話。他有好些書，西文的，中文的，滿滿的排了兩個書架。這是我所最為羨慕的。我那時還在省下車錢來買雜志的時代，書是一本也買不起的。我要看書，總是向人借。有一天傍晚，太陽光還曬在西墻，我到地山宿舍里去。在書架上翻出了一本日本翻版的《太戈爾詩集》，讀得很高興。站在窗邊，外面還亮著。窗外是一個水池，池里有些翠綠欲滴的水草，人工的流泉，在淙淙的響著。

“你喜歡太戈爾的詩么？”

我點點頭，這名字我是第一次聽到，他的詩，也是第一次讀到。

他便和我談起太戈爾的生平和他的詩來。他說道：“我正在譯他的《青檀迦利》呢?！彪S在抽屜里把他的譯稿給我看。他是用古詩譯的，很晦澀。

“你喜歡的還是《新月集》吧。”便在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這便是《新月集》?！彼溃八徒o你，你可以選著幾首來譯?！?/p>

我喜悅的帶了這本書回家。這是我譯太戈爾詩的開始。后來，我雖然把英文本的《太戈爾集》，陸續(xù)的全都買了來，可是得書時的喜悅，卻總沒有那時候所感到的深切。

我到了上海，他介紹他的二哥敦谷給我。敦谷是在日本學(xué)畫的。一位孤芳自賞的畫家，與人落落寡合，所以，不很得意。我編《兒童世界》時，便請他為我作插圖。第一年的《兒童世界》，所有的插圖全出于他的手。后來，我不編這周刊了，他便也辭職不干。他受不住別的人的指揮什么的，他只是為了友情而工作著。

地山有五個兄弟，都是真實的君子人。他曾經(jīng)告訴過我，他的父親在臺灣做官，在那里有很多的地產(chǎn)。當(dāng)臺灣被日本占去時，曾經(jīng)宣告過，留在臺灣的，仍可以保全財產(chǎn)；但離開了的，卻要把財產(chǎn)全部沒收。他父親召集了五個兄弟們來，問他們誰愿意留在臺灣，承受那些財產(chǎn)，但他們?nèi)疾辉敢?。他們一家便這樣的舍棄了全部資產(chǎn)，回到了大陸。因此，他們變得很窮，兄弟們都不能不很早的各謀生計。

他父親是丘逢甲的好友。一位仁人志士，在臺灣被占時代，盡了很多的力量，寫著不少慷慨激昂的詩。地山后來在北平印出了一本詩集。他有一次游臺灣，帶了幾十本詩集去，預(yù)備送給他的好些父執(zhí)，但在海關(guān)上，被日本人全部沒收了。他們不允許這詩集流入臺灣。

地山結(jié)婚得很早。生有一個女孩子后，他的夫人便亡故，她葬在靜安寺的墳場里。地山常常一清早便出去，獨自到了那墳地上，在她墳前，默默的站著，不時的帶著鮮花去。過了很久，他方才續(xù)弦，又生了幾個兒女。

他在燕大畢業(yè)后，他們要叫他到美國去留學(xué)，但他卻到了牛津。他學(xué)的是比較宗教學(xué)。在牛津畢業(yè)后，他便回到燕大教書。他寫了不少關(guān)于宗教的著作；他寫著一部《道教史》，可惜不曾全部完成。他編過一部《大藏經(jīng)引得》。這些，都是扛鼎之作，別的人不肯費大力從事的。

茅盾和我編《小說月報》的時候，他寫了好些小說，像《換巢鸞鳳》之類，風(fēng)格異常的別致。他又寫了一本《無從投遞的郵件》，那是真實的一部偉大的書，可惜知道的人不多。

最后，他到香港大學(xué)教書，在那里住了好幾年，直到他死。他在港大，主持中文講座，地位很高，是在“紳士”之列的。在法律上有什么中文解釋上的爭執(zhí)，都要由他來下判斷。他在這時期，幫助了很多朋友們。他提倡中文拉丁化運動，他寫了好些論文，這些，都是他從前所不曾從事過的。他得到廣大的青年們的擁護(hù)。他常常參加座談會，常常出去講演。他素來有心臟病，但病狀并不顯著，他自己也并不留意靜養(yǎng)。

有一天，他開會后回家，覺得很疲倦，汗出得很多，體力支持不住，使移到山中休養(yǎng)著。便在午夜，病情太壞，沒等到天亮，他便死了。正當(dāng)祖國最需要他的時候，正當(dāng)他為祖國努力奮斗的時候，病魔卻奪了他去。這損失是屬于國家民族的，這悲傷是屬于全國國民們的。

他在香港，我個人也受過他不少幫助。我為國家買了很多的善本書，為了上海不安全，便寄到香港去；曾經(jīng)和別的人商量過，他們都不肯負(fù)這責(zé)任，不肯收受，但和地山一通信，他卻立刻答應(yīng)了下來。所以，三千多部的元明本書，抄校本書，都是寄到港大圖書館，由他收下的。這些書，是國家的無價之寶，雖然在日本人陷香港時曾被他們?nèi)咳∽?，而現(xiàn)在又在日本發(fā)現(xiàn)，全部要取回來，但那時如果仍放在上海，其命運恐怕要更劣于此?！苍S要散失了，被搶得無影無蹤了。這種勇敢負(fù)責(zé)的行為，保存民族文化的功績，不僅我個人感激他而已！

他名贊堃，寫小說的時候，常用落花生的筆名。“不見落花生么？花不美麗，但結(jié)的實卻用處很大，很有益。”當(dāng)我問他取這筆名之意時，他答道。

他的一生都是有益于人的，見到他便是一種愉快。他胸中沒有城府。他喜歡談話，他的話都是很有風(fēng)趣的，很愉快的。老舍和他都是健談的，他們倆曾經(jīng)站在倫敦的街頭，談個三四個鐘點，把別的約會都忘掉。我們聚談的時候，也往往消磨掉整個黃昏，整個晚上而忘記了時間。

他喜歡做人家所不做的事。他收集了不少小古董，因為他沒有多余的錢買珍貴的古物。他在北平時，常常到后門去搜集別人所不注意的東西。他有一尊元朝的木雕像，絕為雋秀，又有元代的壁畫碎片幾方，古樸有力。他曾經(jīng)搜羅了不少“壓勝錢”，預(yù)備做一部壓勝錢譜，抗戰(zhàn)后，不知這些寶物是否還保存無恙。他要研究中國服裝史，這工作到今日還沒有人做。為了要知道“紐扣”的起源，他細(xì)心的在查古畫像、古雕刻和其他許多有關(guān)的資料。他買到了不少攤頭上鮮有人過問的“喜神像”，還得到很多玻璃的畫片。這些，都是與這工作有關(guān)的?？上坑谒剩瑺坑谪斄?、時力，這偉大的工作，竟不能完成。

我寫中國版畫史的時候，他很鼓勵我?？上н@工作只做了一半，也困于財力而未能完工。我終要將這工作完成的，然而地山卻永遠(yuǎn)見不到它的全部了！

他心境似乎一直很愉快，對人總是很高興的樣子。我沒有見他疾言厲色過；即遇怫意的事，他似乎也沒有生過氣。然而當(dāng)神圣的抗戰(zhàn)一開始，他便挺身出來，獻(xiàn)身給祖國，為抗戰(zhàn)做著應(yīng)該做的工作。

抗戰(zhàn)使這位在研究室中靜靜的工作著的學(xué)者，變?yōu)橐晃挥旅偷亩肥俊?/p>

他的死亡，使香港方面的抗戰(zhàn)陣容失色了。他沒有見到勝利而死，這不幸豈僅是他個人的而已！

他如果還健在，他一定會更勇猛的為和平建國，民主自由而工作著的。

失去了他，不僅是失去了一位真摯而有益的好友，而且是，失去了一位最堅貞、最有見地、最勇敢的同道的人。我的哀悼實在不僅是個人的友情的感傷！

194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