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衛(wèi)生運動

一

那是一個春風沉醉的下午，梁老師給學生布置了這樣的任務：下周一每人上交一百只蒼蠅，或者兩只老鼠.金剛問："如果是五十只蒼蠅加一只老鼠中不中？"梁老師說："中."陳磊問："我交一只大老鼠中不中？"陳磊把大字說得很重.梁老師問："多大呀？"陳磊伸出兩個食指，在臉前比畫調整著距離，到一根筷子的長度，說："這么大."下面一片驚詫聲.梁老師說："中，只要你能逮住."楊勝利問："那，一個大蒼蠅能抵兩個小蒼蠅不能？"梁老師說："蒼蠅嘛，就不再分大小了吧."楊勝利說："老鼠不都能大抵小嗎？"梁老師呵呵笑笑，臉朝著窗外，看著窗外的天感慨地說："一個蒼蠅它能大到哪兒去呀，再大也大不過個麻知了呀，這么著吧，你要能逮個麻知了那么大的蒼蠅，我給你抵一百個."下面哈哈大笑.正說著，校工老周一瘸一拐地走到教室門口喊梁老師，梁老師走過去，兩人嘀咕了幾句.梁老師回來說："注意啦啊，交老鼠的同學只交尾巴就行了，聽清楚沒有，只交尾巴，交尾巴！"振宇說："不用逮老鼠啦？"劉洪哈哈笑說："不逮老鼠上哪兒找尾巴呀！"

二

算數(shù)課上，張老師專門出了一道應用題：某小學開展愛國衛(wèi)生運動，要求一二三年級的同學每人滅100只蒼蠅，四五六年級的同學每人滅200只蒼蠅，該小學每年級2個班，每班40人.問：全校一共要打死多少只蒼蠅？如果一只老鼠可以抵50只蒼蠅，那么要打死多少只老鼠才能完成任務？

各個班上的黑板報都換上了新內容，有知識問答，如：蒼蠅翅膀一秒鐘能扇動多少次？蛆是蒼蠅的孩子嗎？老鼠的胡子有多少根？母老鼠有胡子嗎？還有謎語，如：頭戴綠帽子，身穿黑袍子，走路哼曲子，停下擼須子.還有歇后語，如：眼皮上落蒼蠅——張飛；蒼蠅趴到花朵上——裝瘋(蜂)；老鼠鉆書房——咬文嚼字，等等.

課上，梁老師正往黑板上寫字，就聽下面"嗷"的一聲尖叫，原來徐彤拍死了前排廖紅后背上的一只蒼蠅.課間，教室后頭一陣騷亂，金剛跟米輝舞著蠅拍照著對方頭上、臉上噼里啪啦互扇.梁老師來了，金剛指著米輝說："他拍我的頭."米輝指著金剛說："他頭上有個蒼蠅，我跟他說叫他別動，結果他就照我臉上拍."梁老師一看米輝左臉果然紅紅的，還印著塑料蠅拍菱形網(wǎng)格印兒.經(jīng)梁老師調節(jié)，兩人互相說對不起，金剛補償米輝兩只蒼蠅.金剛擰開一只安乃近瓶子，像倒藥片一樣倒出兩粒小蒼蠅，米輝伸手接住，裝進一個青霉素注射液的紙盒子里.

教室外頭，一群高年級的學生號叫著在小操場上繞著彎兒奔跑.跑在前頭的幾個舉著大掃帚往地上拍，蕩起一片片塵土，還有幾個手里拿著磚頭瓦塊邊跑邊朝地上砸.側面、前面，還有人堵截.一會兒又都圍聚成一堆，低著頭、蹦著高往地上踩、跺，像在跳慶豐收舞."鐺，鐺，鐺"，老周敲響了上課鐘.一群人意猶未盡地四散回教室.剩下一只手指頭長的小老鼠，裹著一身土，像根小屎撅一樣橫在操場上.

三

陳磊回到家，擱下書包，拿了他媽活兒筐里的剪子就往外走.屋后頭有一只筷子長的死老鼠正等著他去剪尾巴.那是他跟上幼兒園的妹妹小淼，前幾天晚上捉土鱉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小淼手電筒的光柱往地上一掃，正好照到躺在墻角草叢里的死老鼠，小淼嚇得嗷一聲.

陳磊愉快地走出院門，轉到后頭墻根，準確地找到位置，撥開草叢一看，傻了，筷子長的老鼠只剩下干巴巴的身子，尾巴已經(jīng)被人齊刷刷地從屁股根兒上剪走了.陳磊呆怔怔地站在那，手握著剪子"咔嚓咔嚓"地剪著空氣.

杜麗把希望寄托在她家那只花貍貓身上.她抱著貓在院子里挨家問："小磊，你家的粉條箱叫貓瞅瞅唄.""王姨，你家的粉條箱叫貓聞聞唄.""劉叔，你家的粉條箱里又生老鼠了沒有？"最后，杜麗的貓終于在燦燦家的粉條箱里逮到一只小老鼠.紙箱蓋剛一掀開，貓就縱身從杜麗懷里撲下去，兩只前爪隔著一堆碎粉條上去就將老鼠按住，然后一口咬住，嗓子眼里隨即"嗚嗚嗚"地叫，老鼠尾巴在貓嘴外邊一甩一甩.貓正要跳出去找個僻靜地方進餐，杜麗上去把貓按住，抱起來，說："小乖乖，你別急呀，等我剪了尾巴你再去吃呀."燦燦手里提溜個菜刀一顛一顛地從廚房出來.燦燦媽喊："別用菜刀，臟死了."說著，將一把破剪子哐啷一聲扔過來.貓在杜麗懷里使勁擰身子，老鼠尾巴在貓嘴上不停地甩.杜麗他爸趕過來，拾起地上的剪子，咔嚓一剪子下去，杜麗隨即一松手，貓咬著剩下的老鼠飛快地跳到地上一溜煙兒跑回屋里，鉆床底下不見了.杜麗俯身往地上看，一根帶著血屁股肉的尾巴卷曲在地上，旁邊還有幾根白毛，杜麗叫："爸呀，你把貓胡子都剪掉啦."

趙娜讓她在糖果廠上班的媽媽捎回一大沓玻璃糖紙，從鐵蛋和豆豆那里各換了五十只蒼蠅.

曾瀟讓她在印刷廠上班的爸爸捎回一大摞煙盒紙，一部分換躍進一根老鼠尾巴，一部分換國慶五十只蒼蠅.

建國他爸是打掃衛(wèi)生的.建國他爸往他自己負責的一個公共廁所噴了一通敵敵畏，然后關上門不讓人進.最后拿掃帚掃出一堆蒼蠅尸體.建國找了個麥乳精鐵盒，他爸用鐵锨連土帶蒼蠅鏟了滿滿一盒.

我爸我媽對我的工作十分支持.一會兒，我媽在廚房喊："春兒！"我過去，她拿蠅拍指著地說："這兒有個."我拿一片紙鏟起來，裝到瓶子里.一會兒，我爸喊："春兒！"我過去，他當著我的面，握著拳，叉開腿，俯下身，揚起拳頭往地上一摔，一只蒼蠅就被摔暈在地上.沒錯，我就是在那場轟轟烈烈的愛國衛(wèi)生運動中，跟我爸學會了徒手活捉蒼蠅的本事：五指并攏成弧狀，悄悄搭在蒼蠅頭前，迎頭一摟，一握，一只活蒼蠅就囚在空拳里了.我爸摟蒼蠅的動作十分瀟灑.多年之后我向兒子展示，他只看見我揮了一下手，然后看我將拳頭慢慢伸到面前，在他正狐疑的時候，一松掌，蒼蠅從指縫中間脫然而飛.兒子一臉驚詫.妻看見了說："瞅瞅你爹多有本事."這跟我媽當初說我爸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難怪說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呢.

四

最終的數(shù)目毫無懸念地統(tǒng)統(tǒng)成了一筆糊涂賬.梁老師把第一名給了建國，其他的到底誰得了積極分子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陳磊還是把那只老鼠身子拿來了，梁老師捂著口鼻說："不是說只要尾巴嗎？"陳磊說："尾巴丟了."最后也沒有人站出來說，尾巴在我這兒！

這都是一九七七年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