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貨店里缺貨品 臨時設(shè)置豆腐攤
幾個月來,黃豆案鬧得驚天動地,成為熱門新聞;而且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雜貨店的老板 [*] 也因不能執(zhí)行律務(wù),資本缺乏,擔憂生活,無由販進新貨,只好臨時設(shè)置豆腐攤,博取蠅頭小利而吃豆腐了。不過話要交代明白,這個豆腐攤上的豆腐,的確是由民間的青皮豆而制成,絕對不是沒有統(tǒng)一發(fā)票盜賣的黃豆在內(nèi)。不然追起贓來,那還吃得消?
老實說,雜貨店的老板向來對豆類都沒有好感,除了紅豆及小綠豆的例外,一切豆類都在討厭之列,并不因為豆的味道不好,而是因為豆的形狀是小而圓的。這有三個階段的經(jīng)過:最初有人在飯前說出一個“豆”字,這頓飯就根本不能吃下;后來說“豆”而不見“豆”,這頓飯倒可勉強咽下;如今說“豆”見“豆”都沒關(guān)系,只是自己不吃罷了。所謂喜者自喜,忌者自忌便是。正因為討厭小圓形的豆類,于是櫻桃、葡萄、薏米、白果……都不愿吃。而如荔枝、桂圓、枇杷,外面圓里面的核也是圓更難歡迎。甚至于飯莊的紅燒鴿子也是不吃,因為它的頭是小而圓的。過去在大陸上,沙蝦仁一味,通常都用豌豆配搭,所以連蝦仁都不愿吃了。雜貨店的老板為什么有這種怪癖?很久時間找不出原因,最近因黃豆案偶爾想起兒童時代的故事,才恍然大悟。兒時最喜歡豆類,每頓飯非豆不飽,一次到外婆家,外婆的晚餐忘記了豆類,便大哭大鬧不休,母親看不下去,雖系僅存的獨子,卻重重修理一番。從此以后見了豆類就退避三舍不敢親近。然因生理上的自然需要,雖不愿吃豆,卻不能不吃豆腐,它已另成潔白之物吃吃何妨。從而和豆腐有關(guān)連的豆腐皮、豆腐干一律成為席上珍,好比唐明皇寵了楊玉環(huán),于是虢國夫人、秦國夫人都見幸了。
單說豆腐,不特在李石曾先生到法國開設(shè)豆腐公司以前,歐洲的仕女們,沒有吃過豆腐,就在中國先秦漢初的人們,依樣沒有吃過豆腐。因為豆腐是在淮南王劉安手里才發(fā)明的。我想用“發(fā)明”兩字倒不如用“發(fā)見”兩字較為正確,這和英國醫(yī)學家偶爾在顯微鏡下發(fā)見盤尼西林一樣。我們知道:一般是把石膏點入豆?jié){,便變成豆腐,然而在四川一帶,是不用石膏而用苦水,或者就是鹽鹵汁罷。淮南王劉安那時候,當系偶爾發(fā)見苦水或鹽鹵汁滴入豆?jié){內(nèi),發(fā)生變化,用布類包起來,擠去了過剩的水分,便是豆腐的發(fā)見。而流傳下來。含有水分較多的是嫩豆腐,含有水分較少的是老豆腐。嫩豆腐可以做湯,可以燒菜,可以拌香椿,拌薺菜;然而還有比它更嫩的,那就是四川的豆花,陜西的豆腐腦。老豆腐可以紅燒,可以干炒,可以燒魚頭,可以燉羊肉,如嫌不夠味還可炸而后吃、凍而后用;然而還有比它更老的,那就是豆腐干,能制成有名的煮干絲,而西安的豆腐最老,外省人竟說,它用秤鉤可以提起的。因為豆腐的討人喜歡,有些食品雖然原料不是豆腐,卻也以豆腐為稱,最著名的就是杏仁豆腐,正如芙蓉雞片并不是真正的雞片一樣。
當然,最可口的豆腐是嫩豆腐,從而討異性的便宜,便叫作“吃豆腐”。為什么要這樣說?或者因為在上海街頭有一位豆腐西施,招引顧客,大家便以吃豆腐為號;但買豆腐的人都是主婦或娘姨大姐,很少男性去買豆腐,這個說法便難成立。民間另有一個傳說:趙匡胤不得意的時候,隱遁在華山,時常與陳摶老祖對弈,偶爾也到山下小鎮(zhèn)上走走,吃些豆腐,津津有味。后來黃袍加身做了皇帝,每日雖然吃的山珍海味,總覺得沒有過去在華山腳下小鎮(zhèn)一家女性開的小飯店里吃的豆腐美味難忘。于是微服出京,特到該小飲食店去吃些豆腐。然而美味卻大不如前,便問女店主道:“我特來吃你的豆腐,為什么反而不如當年美味可口?”女店主笑而回答:“客官,你以前下山來吃我的豆腐,那時候我年紀輕,臉兒嫩,當然覺得豆腐好吃。如今,豆腐仍然是以前的豆腐,賣豆腐的人年老身衰,已非當年,來吃豆腐就覺得沒有什么意思了?!弊非蟆俺远垢币痪湓挼膩碓?,這或是一種較為合理的解釋。
總而言之,豆腐終是最富營養(yǎng)的食品,和牛奶的營養(yǎng)成分有類似的地方。富貴人家可以把豆腐做為食品原料制成種種精美的盛饌享受一番。貧苦人家,因其價廉物美,也可用豆腐代替肉類而有其營養(yǎng)價值。尤其是素食的和尚尼姑或居士,和豆腐及其同一系統(tǒng)的豆皮、豆干等食品訂下永久同盟契約,早夕三餐不能相離。而年老沒有鑲補牙齒的人們,也是對豆腐及其同系食品,依賴為命。就是牙齒沒有壞或早已鑲補的,為了腸胃的容易消化,還是以吃些豆腐一類的食品為宜。而童心未死的騷老頭子,最大的本領(lǐng)也只是以吃豆腐為限。
因為豆腐價廉物美,自古已然,所以過去對于清苦的學官,就稱作“豆腐官”。前清三甲進士,最低的授官便是府教授,列在“豆腐官”之流。在工業(yè)社會里的教授,也是越“叫”越“瘦”了。當時州縣儒學的老師,或稱“教諭”,或稱“訓導”,系由落第的舉子選拔而來,都是清貧的官,而以吃些豆腐為生活的。其實做官是為了做事,不是為了發(fā)財,而豆腐又是最富營養(yǎng)的恩物,只要制成豆腐的黃豆,非系故買贓豆而來,賣豆腐的人固然無涉,吃豆腐的人更是心安理得了。那么,做官的人老老實實地吃豆腐過生活,并不是一種恥辱,應(yīng)該是一種驕傲。
(196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