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在拉斯維加斯發(fā)生了什么

在這一幕中，我們的主人公將大喝一場，用短管AK-47霰彈槍射擊，并前往“宿醉天堂”?？痛褐Z亞、狄俄尼索斯、一個八磅重的漢堡。

上帝?。∪藗兙尤粫岩粋€仇敵放進自己的嘴里，讓它偷去他們的頭腦！

——威廉·莎士比亞

玻璃杯碩大而扭曲。大顆的橄欖里塞滿了便宜但味道濃烈的斯蒂爾頓奶酪，奶酪汁沿著塑料簽直往下流，酒面形成一層漂浮的泡沫。但比這杯酒更令人困惑的是，我究竟在這里做什么：試圖在恰好的時間喝醉，在恰好的時間清醒，然后做一些宿醉時絕對不想做的事。我喝下一大口酒。

單身派對、免費酒水、電影《宿醉》三部曲，這都是些顯而易見的因素，但使拉斯維加斯成為毫無爭議的世界宿醉之都的原因，遠不止這些。地理、生物、水文氣象、心理學、流行文化哲學和酒類法規(guī)等諸多更復(fù)雜的混合因素都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從空乘在飛機著陸時小心翼翼講的那些蹩腳的著陸笑話，到那句隨處可見的口號“在此地發(fā)生的，就留在此地”（What happens here, stays here），再到對黑幫誕生神話的贊頌，你一到這里就會像脖子被掛上一圈夏威夷花環(huán)一樣，得到一句輕盈明亮的臺詞：“一般的規(guī)矩在此不適用！”因此，那些平時不茍言笑的參會人員會在早上10點15分趕去辦理入住手續(xù)的路上，隨手抓起一大杯用熒光試管裝的酒。接下來的一天中，他們要穿梭于無數(shù)充滿閃光燈、人造氧氣和香煙煙霧的房間，拿到一杯接一杯的免費酒。畢竟這里是拉斯維加斯，一般規(guī)矩不適用……盡管沒有人提前和你的肝臟打聲招呼。

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經(jīng)歷“拉斯維加斯效應(yīng)”，但現(xiàn)在卻有點憂心忡忡：現(xiàn)在真正想要宿醉的時候，卻做不到。于是我來到這家酒吧，品著這杯口感復(fù)雜的馬提尼。我又喝了一口，試圖集中精神。

我打算把兩項任務(wù)結(jié)合起來。自由撰稿人經(jīng)常這么干。當然，這也取決于兩件事是否合得來：比如在為《消化文摘》^[4]寫一篇關(guān)于餐后酒的文章的同時，為法國航空的艙內(nèi)雜志寫一篇葡萄酒之旅的內(nèi)容。不過這次我要做的是將重力挑戰(zhàn)與宿醉結(jié)合在一起。

我來拉斯維加斯，不僅是出于創(chuàng)作這本書的緣故，也是為了完成一本男性雜志的邀稿。為了寫這本書，我要去調(diào)查一個叫“宿醉天堂”的地方。而這就需要我一次又一次地喝到足夠醉，來驗證那個“世界上最杰出的治宿醉名醫(yī)”是否名副其實。為了完成男性雜志的任務(wù)，我將駕駛一架戰(zhàn)斗機在六千英尺^[5]高空模擬空戰(zhàn)、從一千英尺高的建筑上一躍而下、乘高空索道滑下山、使用機關(guān)槍射擊以及駕駛賽車。以上項目全都包括在“拉斯維加斯極限挑戰(zhàn)”的免費項目中。能出什么事兒啊？

實際上，我僅有十二小時來喝醉和宿醉，然后就要準備再次以一百五十英里^[6]的時速通過一個有十處轉(zhuǎn)彎的賽道。我的數(shù)學水平還不足以判斷這是否真的可行，不過我覺得三盎司^[7]伏特加配上兩顆塞滿奶酪的橄欖是個不錯的開始。面前的馬提尼越喝越少，我研究了一番，想弄清楚它是搖晃還是攪動制成的。一項發(fā)表在《英國醫(yī)學期刊》上的研究總結(jié)道：“搖晃馬提尼能夠更有效地激活其中的抗氧化物質(zhì)，并使過氧化氫失活，這是攪動不能比的，據(jù)稱這能有效降低特工們患白內(nèi)障、心血管疾病和宿醉的概率?！?/p>

我身后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是鈴鐺和口哨聲，接著是一聲大叫，好像有人中了頭獎?！霸賮硪槐俊狈?wù)員問我。

“好?！蔽艺f，但是讓她別加奶酪。

老實說，我已經(jīng)有點宿醉了。由于從多倫多搭早班飛機，我沒能用睡眠消除昨晚幾杯酒的影響，而且自從飛過內(nèi)布拉斯加州，我的腸胃就不太舒服。半小時后，我得和其他記者以及我們在拉斯維加斯的接待人一起吃晚餐。但我不清楚這頓飯我們會喝多少酒，我還有點猶豫要不要告訴他們我別有用心的動機。不過在某些情況下，我可能必須得把這件事說出來。我們的安排里全是危險的高難度活動，如果沒有他們的配合，我不知道要怎樣在該醉酒的時候喝醉，在該清醒的時候清醒。我已精疲力竭，就好像半個胃都回加拿大了。一切都押在下一杯馬提尼上了。

一位戴著藥盒帽的女孩走過來，脖子上掛著一個盛滿好東西的托盤。我買了一包駱駝牌香煙、一卷羅雷茲軟嚼胃藥糖和一只打火機。我嚼著糖，點煙的時候，馬提尼也到了。我喝了一口。

這杯酒絕佳：有點煙熏味，有點渾濁，沒有其他裝飾，冰冰涼涼。一瞬間，我的腸胃感覺不那么糟糕了。賭場里不斷有氧氣灌入，讓人們不斷地賭博、喝酒，再賭博。這時氧氣也終于進到我的肺里。我重新振作，喝完這杯又點了一杯，只為萬無一失。

狀態(tài)回來的感覺真好。

原來“拉斯維加斯極限運動”指的不僅是駕車、飛行、跳傘，還有吃吃喝喝。大扇貝加生牛肉的前菜，配上一組試喝裝的單一麥芽蘇格蘭威士忌。這真是一頓大餐。

主菜包括五種野味。我點了一杯醇厚的紅酒，服務(wù)員卻給我拿來了一整瓶。我一邊喝一邊向晚餐的同伴們解釋這一切是多么省事兒——我終于醉了！我講起了自己的書……但突然間，一位來自紐約的記者兼旅行作家偏要談?wù)撘馔馐鹿时ｋU，以及明天早上我們是不是要同時在同一條路上開車。

我敢保證他說這話的時候在看我，他也承認了這一點。接待人建議我們點些甜點?，F(xiàn)在幾近半夜，我們明天上午九點得到賽道。我看了一眼手表，試著算了下時間，然后點了杯柑曼怡酒。

也許我應(yīng)該提一下，我在寫作“生涯”中接觸最多的事就是喝酒，不過在特定的圈子里、特定的時間下，它也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這并不是說我是個麻煩的酒鬼。只不過因為這是值得一提的事……尤其是當我們離開餐廳走向撲克桌的時候，那里的酒可都是免費的。

因為事情是這樣的：當你寫一本關(guān)于宿醉的書還要為自己的研究買單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可以免費喝酒（前提是你得邊賭邊喝），那么，不去賭博豈不是對金錢和專業(yè)度的不負責任？哪怕是小賭一把？為了解答這個反問句，我做了個簡短的成本效益分析，還用了一個大家都能理解的概率例子相互參照對比。

我的發(fā)現(xiàn)是：在撲克桌輸錢的概率是高雙位數(shù)，而在撲克桌上喝得更醉（這對我專業(yè)的努力有著直接貢獻，因此也有利于我最終的營收）的概率鐵定是百分之百。很明顯，我除了坐下別無選擇。

這是無限注的得州撲克，盲注10/10。一位服務(wù)員走過來，我點了一杯威士忌加一杯啤酒。她告訴我一次只能上一杯酒。于是我點了一杯威士忌，之后又點了一杯啤酒，并且提前給了她十美元的籌碼作小費。荷官開始發(fā)底牌。

我下了盲注，然后坐著等發(fā)牌，并估摸著自己有多醉。我實在沒法確定，因為一部分的我清醒得有點過分。除此之外，一切順利。服務(wù)員轉(zhuǎn)回來，牌落在毛氈桌面上……

黎明之后的早晨

早在人類誕生前就有宿醉了。這個說法至少和進化論一樣靠譜，或者跟伊甸園一樣靠譜——如果你更喜歡這種說法的話。把一顆蘋果放在合適的地方足夠久，看看鳥兒和蜜蜂會有什么反應(yīng)吧，更不用說蛇和猿猴會怎么樣了。只要動植物存在，發(fā)酵就會自然發(fā)生。

按照進化論的說法，我們的遠古祖先肯定早在能直立行走前就曾在酒后搖搖晃晃地走路了。這種放縱行為可能罕見，可能出現(xiàn)在節(jié)日慶祝時，也可能是一個可怕的意外，但我們可以假設(shè)，世界上第一場宿醉就發(fā)生在第一次醉酒后不久。然而酒精在文字出現(xiàn)幾千年前早已存在，任何記錄都被歸入了古代故事的范疇。并且在大部分起源類神話中，首先承擔發(fā)酵之后果的是眾神而不是野獸，并因此改變了人類歷史的開端。

在非洲約魯巴神話中，奧巴塔拉（Obatala）某日覺得百無聊賴，便開始用泥土造人。后來他口渴，就喝了些棕櫚酒。他喝醉后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一批新造的人都有些畸形。第二天早晨，他不出所料宿醉了，發(fā)誓永遠戒酒（對神來說這確實是很長一段時間）。

蘇美爾神話中的水神恩基（Enki）就是關(guān)于酒精的毀譽參半的評價中，“毀”的最佳例子。他長得像魚，是個水陸兩棲的矛盾體——是智慧和知識之神，卻也是個粗心、酗酒的好色之徒。例如，他試圖灌醉性和生育之神伊南娜（Inanna），借機占便宜。不料伊南娜反倒把恩基喝倒了，還騙他交出他用來控制生靈的法規(guī)“密”^[8]。第二天早上，恩基意識到自己酒后的愚蠢，便追尋伊南娜到河邊，還一不小心吐在了自己腳上。但為時已晚，人類獲得了自由意志，恩基這場神級的宿醉以永遠的懊悔告終。

早期以色列的傳統(tǒng)，以及之后的基督教和猶太教，都相信知識之樹實際上是一棵神圣的葡萄藤，而禁果是一串甜美的葡萄。亞當吃禁果時開悟了，并感到充滿力量。正是這種神一般的快感導(dǎo)致他失去了神圣的地位，墜落到卑微而容易犯錯的凡世，成為凡人中宿醉的第一人。

在希伯來傳統(tǒng)中，亞當被驅(qū)逐出天堂時，迅速割下了一截使他墜落凡塵的葡萄藤。后來諾亞在地球上種下的正是這一截藤蔓。這是一件神圣的禮物，即使授予人和接收人當時并沒有意識到。

大多數(shù)科學家和神創(chuàng)論者都同意，大約一萬年前，地球上曾發(fā)生過一場大洪水。而在那之后不久，人們便開始種植葡萄，并發(fā)明了葡萄酒釀造技術(shù)。幾篇史料記載顯示，大洪水結(jié)束的時間，正好對應(yīng)俗世間醉酒的開始。不論是史前西伯利亞的凱澤（Kezer）、希臘神話中的丟卡利翁（Deucalion，直譯為“甜葡萄酒”）、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烏特納比西丁（Utnapishtim），還是《圣經(jīng)·舊約》中的諾亞，這些幸存者在方舟終于停泊靠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學習如何釀酒。

于是，事情變得復(fù)雜起來。據(jù)《圣經(jīng)》記載，諾亞喝了第一批酒后酩酊大醉，赤身裸體地暈了過去，四肢攤開躺在地上。他醒來的時候，發(fā)覺他的兒子含看到自己喝醉的樣子，勃然大怒并懲罰他，確切地說是懲罰了含的四個兒子中最小的迦南，使迦南和其子孫后代永遠為其兄弟的奴隸。

當然，故事還不止如此。研究《圣經(jīng)》的學者們一直熱衷于多管閑事，想探明諾亞喝醉當晚以及第二天發(fā)生了什么，還有為什么諾亞喝醉了做出這些事，上帝卻沒有降怒于他。有人為諾亞辯護：作為第一個喝醉的人類，他沒有被批評的正當理由。畢竟如果你都不知道放蕩行為是否存在，又如何去避免呢？你應(yīng)該把自己想象成世界上第一個喝醉和宿醉的人，再做判斷。

偉大的金斯利·艾米斯在他最重要的宿醉守則中寫道：“告訴自己，你只是宿醉未醒。你沒有生病，你的大腦絲毫未損，你的情況沒有那么糟糕，你的家人和朋友也沒有對你的糟糕情況串通一氣勉強保持沉默，你還沒到人生終點看破紅塵的時候。”

可是如果你不知道呢？如果你對此一無所知呢？你可能會覺得自己病入膏肓，失去理智，等著見魔鬼了。即使不像諾亞那樣壓力過大，你也可能會有些失控。而且，誰說上帝沒有像他對亞當一樣降罪于諾亞呢？或許最初《圣經(jīng)》里的醉漢的確遭到了懲罰，而且還是《舊約》里慣有的那種方式：不僅懲罰他們遭受第一次宿醉，還要懲罰全人類都得遭受宿醉——直到永遠……

在拉斯維加斯發(fā)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

在鬧鐘“嗡嗡”的響鈴聲和“嘟嘟”的振動聲中，我喘著氣驚醒。我抓起手機，拍了拍床邊的收音機，又躺倒在床上，蜷縮著身子，四肢懶散。

我慢慢回想起來：飛來拉斯維加斯，喝了馬提尼，吃了晚餐，打了牌，還去了……接下來的事記不清了。我抬起疲憊的眼皮環(huán)視四周：這有點不對勁……我的思維接著往后跳躍：開跑車，見治宿醉的醫(yī)生，穿衣服——稍等，順序應(yīng)該反過來。

我努力注視一切，但還是有點……總感覺房間有點奇怪：這房間好像變大了，東西也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我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找到了遮光簾的按鈕。窗簾升起來，我搖搖晃晃地往后撤，然后向下看，這可比我以為的高多了——這房間比一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巨型過山車還要高，下面就是環(huán)形軌道。

這……不是……我的……房間。

我趕緊轉(zhuǎn)身，房間里就我一個人。而且我的東西好像都在這兒（不過不在我原先放的位置）。所以這應(yīng)該就是我的房間，不過它是我記憶中的兩倍大，樓層也高多了，而且是在酒店的另一側(cè)……我感覺口干舌燥。

我從無比寬敞的浴室里接了一杯水，一飲而盡，然后又接了一杯，慢慢喝下……這時記憶都閃現(xiàn)回來。詞語、圖像和人就像敘事的聯(lián)覺一樣連在一起：永遠——燈、電話——憤怒、粉色領(lǐng)結(jié)——渾蛋、赤腳——保安、清潔工——羅莎琳達……

當然，喝到斷片可能是過量飲酒或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問題的征兆，對有些人來說還是個恐怖的事實：宿醉后會陷入一大片空洞未知。不過，我基本還記得所有事情，雖然這花費了些時間。目前我沒時間。

鬧鐘的延遲鈴聲響起來，我找到了自己的褲子。穿褲子時，我感覺右腳一陣劇痛，但沒時間管它，也顧不得莫名其妙升級的酒店房間。從我口袋里的東西（一把折疊開瓶器、一只小門把手、一沓亂寫亂涂的便箋、幾張自動取款機的憑條，沒有現(xiàn)金）判斷，這估計不是為了慶祝賭局連勝。

我一瘸一拐地走出酒店，上了一輛待載客的出租車?！叭ツ膬海俊彼緳C問。

“薄荷堂?！?/p>

他輕聲笑了：“繼續(xù)派對嗎？”

薄荷堂位于城鎮(zhèn)的邊緣，是拉斯維加斯最臭名昭著的脫衣舞俱樂部之一。這里24小時營業(yè)，全年365天開放，不論哪天都可以從整瓶服務(wù)^[9]或者一支簡單的大腿舞開始。街對面就是“宿醉天堂”。

宿醉天堂開業(yè)還不足一年，對外宣傳為“世界上唯一致力于研究、預(yù)防和治療宿醉的醫(yī)療機構(gòu)”。

他們的網(wǎng)站上掛滿了鑒定書，以證明把宿醉當作一種正當病癥治療的重要性。點擊商品頁面，你可以購買球帽、小酒杯和印著“我感覺我就像復(fù)活節(jié)早晨的耶穌”字樣的T恤。

我面前是那種單層平頂?shù)纳虡I(yè)或工業(yè)園區(qū)，這種地方一般是賞金獵人和成功學大師們的辦公場所，至少在電視上是這樣。我開始把治療宿醉的生意想象成這兩者的融合體。我找到門，推門進去。

“你今天感覺怎么樣？”一個女孩微笑著問，她斜靠在一張貿(mào)易展會風格的柜臺或者說辦公桌上。

“還好?！闭f完，我立刻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我不想讓她覺得我不重視這件事，“我是說，考慮到，你懂的……”我抬起手，用手比了個六，這是個表示喝酒的手勢。盡管我記憶模糊，也覺得自己醉了，但我還是不太確定自己喝得夠不夠多，是否足以真正檢驗這個地方。

“我叫桑迪。”她拿起一個寫字夾板，“你就是那個寫東西的人？”

“是的，女士。”我說。試圖在宿醉時表現(xiàn)得足夠?qū)I(yè)讓我開始頭痛，不過我覺得這是個好跡象。

“好，你不用擔心，”站在沙漠中的桑迪^[10]說道，“我們會讓你好起來的?！?/p>

“宿醉天堂”是杰森·伯克醫(yī)生引以為豪的心血。他把自己術(shù)后麻醉師的經(jīng)歷應(yīng)用到解決派對后的種種問題中，因此他稱自己“比世界上任何醫(yī)生治療的宿醉都多”。我和他打過電話。他的北卡羅來納州口音和他照片中的形象很搭，此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瞇著眼看著他照片上的一口大白牙，想象它們隱約閃光的樣子。不過我得過段時間才能和他見面。今天他來上班的時候，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賽道上疾馳了。

替伯克醫(yī)生治療我的人碰巧是同一賽道上的兼職急診醫(yī)療救護員?！拔揖驮谀莾鹤?，等他們撞車，”他說，“噢，我并不是說你。別擔心，他們從不撞車?！边@一切都感覺很不靠譜，讓我感覺不太好。

“你感覺怎么樣？”急診救護員保羅一邊問我，一邊調(diào)節(jié)我坐的樂至寶巨大皮沙發(fā)。這間房墻壁雪白，里面有六個這樣的沙發(fā)。

“不太好?！?/p>

“按一到十級來分的話，你總體感覺有多不好？”

“七點五?！蔽艺f。我擔心我說得有點高了，因為我宿醉得還不夠嚴重，這讓我有點內(nèi)疚。

“你認為重力會對你的宿醉有什么影響？”保羅在掛輸液袋時問我。

“我也不太清楚，”我說，“但我馬上就會好了對吧？”

“沒錯，”他說著拍打我胳膊內(nèi)側(cè)，“請握拳?！?/p>

“宿醉天堂”內(nèi)部數(shù)據(jù)顯示，他們的成功率有98%。輸液袋里裝的是“梅爾氏雞尾酒”^[11]。它含有電解質(zhì)、鎂、鈣、磷酸鹽、維生素C、維生素B群，有助于促進水合與酒精吸收。保羅在里面加了止吐藥鹽酸昂丹司瓊，一種叫痛力克的消炎藥，還有一種叫地塞米松的類固醇。接下來，他又在我肩膀上打了一針“超級維生素B群”。他說這一針能預(yù)防之后幾天的宿醉。他還給了我兩瓶藥，一種午餐時吃，另一種晚餐時吃。

保羅的同事格雷格是一名注冊護士，保羅和我解釋這些時，他正在準備氧氣罐。兩位醫(yī)護人員都是大塊頭，也非常親切。他們跟桑迪一樣，就算去夜店上班也能輕松應(yīng)對。當然，這就是拉斯維加斯的常態(tài)：熱情的態(tài)度、隨和的微笑和大量的氧氣。

格雷格給我戴上吸氧面罩：“這需要半小時?！?/p>

“看個電影怎么樣？”保羅問。

“不用了?！蔽艺f起話來就像戴著面罩的宇航員。聽到我的回答，他們有點失落，因為保羅已經(jīng)在往大屏幕走了，手里還拿著一盤影碟。我明白了情況，這是體驗中設(shè)計好的一個有趣部分——觀看《宿醉》，同時治療宿醉。我不想掃興，于是做了個改變主意的手勢。

無獨有偶，我第一次看《宿醉》也是來拉斯維加斯旅行的時候，并且同樣是在治療宿醉。但是那次是真的宿醉，嚴重到差點死掉，蜥蜴都能在我的雙眼里喝水，我的醫(yī)生女友不得不給我洗冷水浴來降溫。這是那種我會留出一個章節(jié)來講的最糟糕的宿醉經(jīng)歷。

“這盤放不了！”保羅說，一邊在消毒服上擦了擦DVD，然后又試了一次。

“咱們不是還有另一盤嗎？”格雷格說。

“那盤碎了。”

“該死。”

我跟他們說沒關(guān)系，這部電影確實不錯，不過我已經(jīng)看過了。于是他們放了《泰迪熊》。電視機旁的墻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海報，上面有一輛“宿醉天堂”的公交車飄浮著穿越云海。上面寫著“祈愿成真！”他們把燈關(guān)了，留我在這里治療……

大約一個小時后，我和其他記者在“拉斯維加斯夢幻賽車”的接待室碰面了。在這里，只要有足夠的錢，就能駕駛世界上最快的汽車之一。盡管早上接受了治療，但我現(xiàn)在還是有點發(fā)抖。

“你之前開過賽車嗎？”一位來自愛荷華的作家問我。他是那種老派又有長輩范的記者，自費出版了一本制作精良的幽默勵志書，你可以在他的網(wǎng)站上以想付多少就付多少的方式買到。這本《使用所有蠟筆！》（Use All the Crayons！）的銷量比其他所有在場作者的作品銷量加起來還要多。他為人謙遜，故事勵志，而那位紐約的旅行作家則正相反。

“沒開過，”我說，“但我一直想試試?！蔽腋嬖V他，我之前在意大利的一個小鎮(zhèn)住過，每輛法拉利都是在那兒生產(chǎn)的，“我每天都能聽到它們在試車跑道上賽車的聲音，如雷鳴似的咆哮，是轟隆隆的‘多普勒效應(yīng)’。真的很棒。”

“酷！”他說，“我有點崩潰，不過是好的那種?！?/p>

我們往賽車模擬器走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我差點就把這次機會給毀了。當然，能影響宿醉強度的因素數(shù)不勝數(shù)。我被海拔、時區(qū)、氣候、加奶酪的酒水、威士忌試喝拼盤、五種野味、撲克牌、香煙，以及嚴重睡眠不足搞得一團糟。就連我都意識到了，把這一切都寄托在一個兼賣小酒杯的醫(yī)生身上，實在是過度有信心了。

模擬器有點難用，而且我的腳像扎了刺一樣疼。我一駛出跑道，座椅就會震動。車撞到一堵墻，整個車身就會發(fā)出“砰”的聲音。指導(dǎo)員一直跟我們保證，駕駛真車更簡單。但是駕駛真車也面臨著一個現(xiàn)實：一輛“陸地火箭”配一個方向盤加僅有的一個剎車踏板，稍有閃失就會……

簽完所有《免責聲明》并穿上賽車手連體服，我開始覺得有點惡心。我去了洗手間，望著鏡子里自己的眼睛，然后往臉上潑了些冷水。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但不知為何又感覺它離我很遙遠。我回想從前宿醉時做過的所有事。我告訴自己，這不算什么。明天的任務(wù)是開戰(zhàn)斗機，之后還要從平流層上跳下去。無論如何，你已經(jīng)接受了治療，也拿了藥，記得嗎？

我點點頭，抓起頭盔，去找我的賽車。

為了擠進駕駛座的狹窄空間，我整個人身體扭曲，仿佛生平第一次坐在方向盤后面。雖然我很擔心撞車，但我更擔心的是沒有膽量^[12]開得盡可能快。我模糊地意識到這既是字面意義上的，也是隱喻性的。但兩種都不太好。但我啟動引擎時，這些顧慮都消散了，所有宿醉癥狀也都消散了。它們會在我稍晚時候坐豪華轎車回拉斯維加斯時十倍奉還。而現(xiàn)在我能感受到的只有發(fā)動機。轟鳴聲低沉而有力，我只能勉強控制住它，就像駕著一頭巨龍，但是是坐在它體內(nèi)駕駛。

我向前駛出，轉(zhuǎn)了一個彎，然后又轉(zhuǎn)了一個彎，我的大腦試圖跟上我的身體，而我的身體正試圖跟上這輛賽車，只有一部分的我聽從著副駕駛座上的指導(dǎo)員。我知道我應(yīng)該做什么：不踩剎車，降擋駛?cè)霃澋?，接著踩油門、升擋、再升擋……不過我仍在努力找感覺。接著我們進入了第一個直道。

我不斷加速，車身猛沖得厲害?，F(xiàn)在到了第二圈，同樣先有個轉(zhuǎn)彎。我的不適感消失了，我突然明白了：這確實比模擬器要簡單。事實上，這也比普通汽車簡單。你轉(zhuǎn)動方向盤，它就會完全照做，不用補償，不用擔心擺尾，不用提前剎車或者事后修正。你只要相信它，然后像使用原力一樣駕駛，但要睜大眼睛。

把穩(wěn)方向盤并保持快速，這就是我轉(zhuǎn)下一個彎的方式。我踩下油門，那雷鳴般的咆哮響起。它填滿了我的五感，就像一股腎上腺素的激流，直接將我貫穿。

我的車速達到了160英里每小時。這種重力感像被幽靈擁抱著一樣，又及時又不合時宜。這是幾個月來我感覺最好的時刻。

“一個擁抱的幽靈？”回拉斯維加斯吃午飯時，那位年輕的加利福尼亞自由職業(yè)者問道，“這可有點奇怪?！辟愜囋缫呀Y(jié)束，我們正坐在一輛巨大的豪華派對轎車里，音箱里傳出一陣似乎是墨西哥街頭樂隊風格的音樂，而我坐在一個面朝后方的座位上。

“一個非常強壯的幽靈?！蔽页吻宓馈５鋵嵨乙呀?jīng)開始覺得不對勁了。然后，隨著內(nèi)臟一陣翻江倒海，我意識到這可能是對我來說最糟糕的位置——反向坐在一輛行駛中的巨大豪華派對轎車里。不過一切都太晚了。車窗的貼膜玻璃在向內(nèi)擠壓，我的內(nèi)臟想要沖出身體。我雙臂環(huán)抱，閉上眼睛，拼命地隨著那些令人暈頭轉(zhuǎn)向的重型打擊樂擺動，而不是反抗。

車終于停在了酒店前面，我從車里沖了出來。愛荷華州的“蠟筆先生”喊著我們要去吃午飯的酒吧的名字，我努力向他招手表示“一切都好”。然而一切都不好，一切都糟透了。如果這時我還能思考，我會認為也許重力抵消了宿醉治療，或者不論你往靜脈里注射了什么，向肺里注入了多少氧氣，在醉酒后八小時內(nèi)最好不要開賽車。但我已經(jīng)不能思考了。相反，我有的只是像受傷的獾那樣的本能，在酷熱的天氣里一瘸一拐地走著，心里只想著找到一個可以鉆進去然后死掉的門廊。

我找到衛(wèi)生間，打開標著“日用”的藥瓶，標簽上的“宿醉天堂”巴士正穿過天使般的光束。瓶子里裝著錫箔紙包裝的嚼服藥塊，還有一些不知道裝了些什么的膠囊。然后我看到了標簽：?；撬?000毫克，水飛薊330毫克，白藜蘆醇500毫克，巴西莓，乙酰半胱氨酸600毫克。但這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我強咽下藥，“咕嚕咕?！焙攘藥卓谒乩锏乃缓筮x了一個隔間坐了一會兒，等待眩暈停止。假如我馬上要吐了，那可真是選了個最蠢的時間——就在吞下所有的孤注一擲、充滿希望的藥片之后。

半閉著眼，腿也不穩(wěn)，我找到了午餐的酒吧，和其他人一起坐到桌邊?！凹~約旅行”先生責備地瞥了我?guī)籽?。突然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自己縮小了一半。我閉上眼，然后又睜開，但是桌上正對著我的東西還在：一個有腦袋兩倍大的漢堡。

“極限漢堡挑戰(zhàn)！”接待我們的主人說。

“八磅^[13]重，”加利福尼亞的年輕人說道，“如果你能在一小時內(nèi)吃完，就算免單！”

我想說，本來所有東西就都是免費的——我們是一群參與“想方設(shè)法殺死自己”的免費旅游項目的“白癡記者”。但這聽起來有點不知感恩。而且比起這些話，我更擔心我可能會吐。

服務(wù)員小姐開始介紹那些吃過這款漢堡并打破紀錄的人用了哪些策略：先吃腌菜，舔掉芥末醬，用面包蘸啤酒，咀嚼肉餅，然后用勺子……滔滔不絕之下我只能逃跑。我穿過酒吧，沖出推拉門，癱倒在一座金色的海盜雕像上。從現(xiàn)在這個角度看，那似乎是摩根船長。他其實不是海盜，而是一艘武裝民船的船長，1688年死于醉酒。我真希望我在他腳下昏過去時，注意到的不是這么不吉利的事。

酒神與雙門

另一個最早的人類宿醉事跡可以追溯到希臘眾神的早期，當時酒神狄俄尼索斯才剛開始在人類世界自由馳騁。是的，狄俄尼索斯是酒神。但首先，也許更重要的是，他是半人半神的存在。他是宙斯與一位勇敢美麗的人間女子的兒子，既有神的力量，又有凡人的不羈，還有二者都有的那份驕傲與欲望。因此他成了世上絕無僅有的存在，他富有創(chuàng)造力且魅力非凡，難以捉摸且極具冒險精神，危險而具有雙重力量。這使他成為酒神。他喝酒就像凡人呼吸空氣一樣自然。

某天，他從一個發(fā)光的無底袋中倒酒喝，一邊沿著潘狄翁（Pandion）統(tǒng)治下的一條土路走，一邊哼唱著自編的歌，歌里唱的是天上的海洋、會飛的美人魚和獨處的樂趣。他厭倦了在奧林匹斯山上和眾神一起喝酒。他邊走邊喝，還不時變換形態(tài)——從半神變成梵天牛，變成一道閃電，再變成蜥蜴王。當他走近一戶人家，身上閃爍的光照到農(nóng)田上時，則變成一個身形矯健、面帶微笑的人類。

這是伊卡里俄斯（Icarius）和他女兒厄里戈涅（Erigone）的家。狄俄尼索斯很快喜歡上了他們。他面帶迷人微笑，并獻上一些他的酒，二人則邀請他一同進餐。

出于對凡人主人的尊敬，也知道只有神能喝不摻水的酒，所以他在他們的杯子里摻了些水。然后他們一起度過了愉快的時光。狄俄尼索斯太盡興了，再次上路前，他給父女二人留下了一些烈酒，還告訴他們?nèi)绾吾劸?。后來，伊卡里俄斯、厄里戈涅和愛犬馬爾拉向左鄰右舍分享了這美妙的新事物。就在這時，事情有了變數(shù)。

這個故事和其他神話故事一樣有多個版本和不同解讀方式，但其大意基本是這樣的：伊卡里俄斯的鄰居們喝了不摻水的酒，暈了過去，醒來后備感不適，以為被下毒了，于是鄰居們一起用木棍打死了伊卡里俄斯，然后將他切成肉塊丟進井里。他家的狗心急如焚，隨主人跳下井去。厄里戈涅看到這一切后，也在樹上自縊而亡。接著，狄俄尼索斯現(xiàn)身了。

激怒任何一位宙斯的后代當然都不是明智之舉，對這位來說更是如此。人類第一次醉酒引起的誤會變成了次日的大災(zāi)難。周圍地區(qū)的所有人類都被粉身碎骨、被折磨或被流放到一個地獄般的島上。至于殺害伊卡里俄斯的這群人，狄俄尼索斯為他們準備了一項非比尋常的折磨方式：他徹底地引誘他們，卻不給他們想要的東西，使他們精神錯亂，永遠欲火焚身，卻得不到滿足。

狄俄尼索斯則為逝去的酒友獻上了更美好的永生。他將父女二人幻化成天上的星辰，連小狗馬爾拉也變成了明亮又孤獨的天狼星。

不久后，雅典的國王下令稱只有神能喝不摻水的酒，所有嘗試的凡人都會發(fā)瘋致死或直接死亡。隨著對飲酒的喜愛在早期文明中傳播開來，酒中摻水也成為區(qū)分文明社會與野蠻集體、智慧與粗心、健康與放蕩的原則。

年輕的希臘人從“會飲”（symposium）中學會如何負責地飲酒?！皶嫛边@個詞與“體育館”（gymnasium）很像，這表明，想成為一位出色的飲酒者，就像訓練有素的運動員一樣，需要鞏固、練習和訓導(dǎo)。想要一邊抿著碗中用水沖兌的酒，一邊思索邏輯之美與美之邏輯，需要酒會主持的悉心教導(dǎo)，而柏拉圖就是很好的酒會主持。據(jù)湯姆·斯丹迪奇那本很有意思的《上帝之飲：六個瓶子里的歷史》，當時的學者們發(fā)現(xiàn)“那些和柏拉圖共同進餐的人，第二天都感到神清氣爽”。

由于早期人類文明獲得了酒神的饋贈，并克服了飲酒的副作用，狄俄尼索斯的影響力日益強大。他有著各種天賦與饋贈，還有許多矛盾圍繞其身，上百個名號都無法代表他。人們稱其為“狂熱者”“雙面神”“舞蹈者”“放松者”“帶來光的人”“縱酒狂歡者”“狂喜者”“使女人發(fā)狂者”“勇士”“解放者”“賜恩典之神”“圣者”“最遠的人”“終結(jié)”“雙重門”……和后來的基督一樣，狄俄尼索斯的強大魅力源自這樣一種說法，那就是其信徒可以通過圣餐儀式這種行為，在來世獲得救贖。

信徒們認為，酒是狄俄尼索斯的血液，飲酒就能獲得救贖。喝的量剛好，就能感受到救贖的先兆。但如果喝得太多，就可能發(fā)生相反的情況：人們會陷入混亂與俗世的墮落。因此這扇雙門同時指向相反的兩個方向，通往天堂也通往地獄，這就是醉酒與宿醉的神圣二重性。

在拉斯維加斯發(fā)生了什么（槍聲打響）

到達槍械商店時，我頭痛到了極點。我感覺自己快要死了，而這可不在我的人生目標清單里。我們了解了基礎(chǔ)操作方法，拿到了耳塞和護目鏡，然后得知了一個“極大的”驚喜：除了標準的軍火武器，我們還可以使用鋸短的AK-47。這種槍的爆炸范圍非常廣，射擊時槍口會噴火。

同行的記者們選了一組內(nèi)行人才懂的射擊靶：一個一身正裝的木乃伊，一個時髦版的G-man^[14]，一個像蘭博^[15]的猛男小丑?！都~約時報》旅行作家選的靶子是一個身后有僵尸逼近的美女（事實證明，他可是位“神射手”，僵尸果不其然毫發(fā)無損）。我選了不帶角色屬性的通用射擊靶：這是一個拼接的、毫無特色的“巴巴爸爸”^[16]形狀的靶子。即便如此，我也提不起興趣射擊。

每發(fā)子彈、每顆彈藥筒、每次射擊都像子彈反彈，貫穿我的頭骨。天啊，帶著宿醉上戰(zhàn)場是什么滋味……疼痛、恐懼和眩暈感在你體內(nèi)交戰(zhàn)，而死亡如雨點般降臨在你周圍。想到幾千年來士兵們都是這樣做的，我的腦袋更疼了。我接著射擊，直到再次感到反胃而無法試著瞄準。

從靶場離開后，我們?nèi)ヒ患夷鞲绮蛷d喝超大杯瑪格麗塔酒，吃變態(tài)辣的墨西哥塔可。我的這份“你絕對不想在宿醉時做的事”的清單，在一天內(nèi)基本完成。而明天要嘗試駕駛戰(zhàn)斗機做特技，還要從一千英尺高的建筑上跳下來。這也是我頭一次對一組免費試喝的龍舌蘭心生厭惡。接著，墨西哥街頭樂隊出場了。

終于搖晃著走回酒店大堂，我突然想起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那間神奇的新房間在哪層。我還沒開口，禮賓人員就發(fā)出一陣熱情的笑聲：“啊！畢曉普先生！請問新房間您還滿意嗎？我為昨晚的事向您道歉！”

我不懂他在說什么，不過還是讓他知道我已經(jīng)原諒了他，而且新的房間非常滿足需求。“不過我可以再問一遍我的房間號是多少嗎？”

“當然，”他敲了幾下鍵盤搜索房間，“您今天過得怎么樣？”

“挺好的。”我說完便搖晃著往3號貴賓樓走去。

這一天的事多到吐血，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回憶昨晚發(fā)生了什么。我一邊思索一邊打開筆記本電腦，費力地給我的編輯發(fā)一條語氣輕快的信息。屏幕中間有一個叫“好吧！我喝醉了！”的新文件，我點開它，開始閱讀：

好吧！我喝醉了！但現(xiàn)在臺燈關(guān)不上了，我甚至拔不掉它的插頭。電線直接連在墻上這個桌子一樣的傻玩意里。我得睡了，明天還要開賽車，我卻關(guān)不上燈！

好的，我本想擰下燈泡卻燙到了手然后又打碎了燈泡，現(xiàn)在床上都是玻璃。該死，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給前臺打了半個小時電話也沒人接，我覺得他們可能根本不知道電話是從酒店里面打來的。電話是從酒店里面打來的！

現(xiàn)在電話也壞了！

我的天！樓下前臺那個打粉色領(lǐng)帶的蠢蛋說我只打了8分鐘電話，還因為我沒穿鞋就說我喝醉了！真是個傻帽！我不得不和兩個保安一起坐電梯上來，他們也覺得前臺是個傻帽。大家都在笑我沒穿鞋，但后來我進了房間就忘了這事，現(xiàn)在我的腳踩到了玻璃，保安說他們會派人來修電話，可我都等了半個小時了??！

我剛剛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羅薩琳達。我想她應(yīng)該是保潔主管。她在走廊外。因為要把發(fā)生的一切從頭到尾講給她聽，所以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她看得出我根本沒醉。她說她會馬上把這些都處理好，再給我弄個新房間。我說，挑一間好的，最好是可以在里面吸煙的房間。所以現(xiàn)在我又在等了。今天真是史上最漫長的一天。真不敢相信我得……

電話鈴聲響起。我放下自己酒后的胡言亂語，接起電話。

“您今天過得怎么樣？”我一開始以為又是前臺的人，然后聽出了伯克醫(yī)生自信的腔調(diào)。

“實際上，非常難受?！蔽艺f。

一陣短暫的沉默。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告訴餐廳老板他們做的魚難以下咽的餐廳評論家。

“聽你這么說我很遺憾，”伯克醫(yī)生說，“不然你從頭到尾和我說一下吧，也許我們能查出哪里出錯了。”

“沒問題?！蔽艺f道，然后從那杯藍紋奶酪馬提尼開始講起……

“現(xiàn)在你感覺如何？”聽過我講述的一切后，伯克醫(yī)生問。

“我覺得還好?！?/p>

“好吧，你知道，我們的成功率超過90%——”

“網(wǎng)站上寫的是98%。”

“沒錯。所以我有一些理論，可以解釋發(fā)生了什么?！?/p>

“請講?！蔽以陔娔X上新建了一個文檔，用來記筆記。

“好吧。其一，正如我所說，我們的成功率并非100%。對有些人來說，療法就是不起作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你的情況應(yīng)該不屬于這類?！?/p>

“大約2%的可能性?！?/p>

“是的。所以事情是這樣的：我在查看你說你喝了多少酒，你什么時候停止喝酒，又是什么時候來我們診所治療的。如你所知，我們的系統(tǒng)是為了治療宿醉而開發(fā)的……”

“嗯哼……”

“……而引起宿醉的部分原因是酒精戒斷，我有點懷疑這不是你之前的狀況。”

“你的意思是？”

“嗯，”伯克醫(yī)生說，“合理推測，我們治療你的時候，你應(yīng)該是處于醉酒狀態(tài)而不是戒斷狀態(tài)。一段時間之后……”

我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我以160英里的時速駕駛一輛價值50萬美元的賽車時，狀況和宿醉截然相反。我那時正爛醉如泥。所有努力都是為了恰好喝醉，而我卻因為努力過頭而搞砸了。所以現(xiàn)在整個實驗都功虧一簣。更重要的是，我還醉酒駕駛了。

“該死的?！?/p>

“我們只能再試一次了?！辈酸t(yī)生說。

不過我想起明天上午的戰(zhàn)斗機項目——滾筒飛旋、錘落沖擊、急轉(zhuǎn)俯沖……我合上電腦。

“我今晚還是放松一下吧。明天再重回正軌。”

“好的，”伯克醫(yī)生說，“之后見。”

我灌下一杯威士忌，然后脫掉衣服準備睡覺。這次燈很容易就關(guān)上了。閉上眼睛，我感覺房間很擁擠，仿佛一位非常強壯且仁慈的幽靈環(huán)抱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