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盲癥

朋友說我是臉盲癥，以前見過的人隔一陣子再見，就不認(rèn)識人家了，尤其是參加各種活動或聚會什么的，總有人會比我先到。我走進來，冷著眼睛把屋內(nèi)的人大致掃了一圈，發(fā)現(xiàn)并沒有熟悉的面孔，這時主人還沒出現(xiàn)，我就經(jīng)常找一隅坐下來吸煙。有時煙還沒點燃，便有人熱情地過來打招呼，噓寒問暖后問一些我曾經(jīng)熟悉的事或人，仿佛和我很熟悉，看那架勢，我曾經(jīng)和人家勾肩搭背過，看這人面相，的確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于是就拘謹(jǐn)?shù)貞?yīng)和著，把陌生的笑掛在嘴角。來人似乎看出了端倪，便提醒道：咱們某時某地談過項目，或者，咱們和誰誰一起喝過酒。我這才一拍大腿，記憶的閘門呼啦一下子打開了，再看眼前的人，果然面熟，于是不再拘謹(jǐn)，老朋友似的熱絡(luò)起來。

我這人不知從哪天起患上了這種臉盲癥，只記事不記人?？赏?，先有人才有事，在我這里本末倒置了。

時間久了，有人就說我這人牛逼，不愛搭理人。裝！平心而論，這么評價我，真是大錯而特錯，我一面感到委屈，一面自責(zé)，拍著腦袋問自己：記憶怎么這么差呢，是真的老眼昏花了，還是故意要裝牛逼。我當(dāng)然不是個愛裝牛逼的人，和我很熟悉的朋友，都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因工作關(guān)系，我見的人很雜，年齡差異也很大，許多二十幾歲、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在和我熟了之后，都會說：石老師，沒想到你這么平易近人，一點架子也沒有，見你之前我還緊張呢！

這種情況大都出現(xiàn)在男孩子身上，大多數(shù)男孩子在我見過兩三面之后，或深或淡地總會給我留下印象，再次相見時，熱絡(luò)的情景自然也親切。

相反，對于年輕姑娘我總是留不下深刻印象。朋友老吳離異之后，身邊經(jīng)常換各種姑娘，許多姑娘長得都差不多，剛開始出于禮貌還詢問姓甚名誰，等等，后來老吳換得多了，我也懶得問了。

有次和老吳見面，老吳的女朋友就坐在我身旁，酒過三巡之后，又出于禮貌，詢問姑娘的名字。姑娘不說話，只是抿嘴笑。老吳不高興地拍了我的肩道：這是小方啊，你們都見過多少回了，怎么又不認(rèn)識了？我望著身旁的姑娘，突然想起這個小方有印象，在一次聚會上老吳專門介紹過。

這件事情發(fā)生后，弄得我很尷尬。

不想再讓這種尷尬發(fā)生，我就問朋友該怎么辦。朋友扒了我的眼皮看了看說：你雖然眼球混濁了，但看清事物的能力還是有的，要不你下次見人主動打招呼。

我想朋友出的招也許是個好辦法。從那以后我會主動地微笑、點頭，甚至打招呼。叫不出人家的名字，說聲“你好”總可以吧。這樣試了一段時間之后，果然收到了比較好的效果，那些半生不熟的朋友，在酒酣耳熱之際，親切地捶著我的胸膛說：老石，你沒變，還是老樣子。

我就很滿足地笑，不僅把笑掛在眉梢，還寫滿腮幫子。一場聚會下來，出了門，滿臉的肌肉酸痛，有時得抽自己好幾個嘴巴子，這種難受的感覺才得以緩和。辛苦點是小事，混個好人緣，別人不再說我裝逼才是大事。一把年紀(jì)了，讓人背后說三道四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朋友的主意不錯，為了治自己的臉盲癥，主動微笑打招呼，不論熟人和生人，都不會討厭我這張笑起來滿臉是褶子的老臉，人家反而會一遍一遍地說：老石這人行，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是什么？我不記得了，因為我認(rèn)為一直是這樣的人，除了以前不愛笑，現(xiàn)在為了治臉盲癥多了些笑之外，從里到外真的沒變過。人家說我“老樣子”，這也沒錯。

直到有一次，又參加一個什么聚會，聚會地點在一家酒店二樓餐廳的某一間內(nèi)。主人很客氣，服務(wù)也很周到，在一樓就安排了人迎接。進門時，我們來了好幾個人。招待的人幫我們按了電梯，一直到電梯上行了，我才想起要微笑，打招呼。于是沖電梯里每個人點頭微笑，目光所及的人，也回以點頭式微笑。其中一個打扮入時漂亮的年輕姑娘，對我的回應(yīng)尤其熱烈，仿佛和我熟絡(luò)得很。就在電梯停在二樓的一剎那，她還一步過來，親熱地挎住了我的胳膊。香水和女人的氣息弄得我心旌搖動，我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別人都走下了電梯，我正猶豫間，電梯門關(guān)上了。我詫異地望著身邊這個香氣四溢的姑娘，她頭幾乎扎在了我的懷里。

我說：錯了，是二樓。

她說：是三樓，你記錯了。

電梯轉(zhuǎn)瞬就開了，三樓到了。我?guī)缀醣贿@個漂亮姑娘擁出了電梯，走出電梯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來三樓是酒店洗浴的地方，門口立著猩紅的招牌，上面醒目地寫著保健足療、推油、按摩等等。

我甩開這女人的熱情相擁，丟了一句：真錯了。然后，我狼狽地逃到二樓，電梯都沒來得及去坐。

走進包間，同乘電梯那幾個人已落座喝茶了，看我進門，都怪異地看我。我面紅耳赤地坐下，忙解釋：錯了！

眾人只含蓄地笑，并不說什么，很理解也很寬容的樣子。

那次聚餐后來又來了許多人，也碰到了幾個真正的熟人，話題熱絡(luò)，氣氛祥和，可我一直游離在外，心里仿佛吃了一只蒼蠅。

那次聚餐之后，我就下定決心，恢復(fù)原樣，認(rèn)識的就認(rèn)識，認(rèn)不出來的就依然故我。別人背地里怎么評價我，那是他們的事。

人這一生會見過許多人，有些人會留在你心中，浮現(xiàn)在眼前，不認(rèn)識的，就繼續(xù)不認(rèn)識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