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帝與袁盎、張釋之

中國數(shù)千年的封建王朝史中，有一個相當(dāng)鮮明的特色，即盡管封建制度是一個典型的專制獨裁制度、人治社會，帝王們朕即天下、予取予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歷來有伴君如伴虎之說；臣吏們必須絕對服從帝王的意志，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因言獲罪，輕則砍掉腦袋，重則滅族甚至株連九族。然而實際上，幾乎歷朝歷代我們都可以看到，總有一些識高膽壯、抗直有聲的士子官吏稟承儒家理想，出于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政治抱負(fù)，敢于（當(dāng)然很多時候是非常技巧而藝術(shù)地）挑戰(zhàn)帝王的權(quán)威，犯顏直諫甚至逆批龍鱗，正所謂“文死諫，武死戰(zhàn)”。其中許多人真的為此付出了個人及家族生命的代價，卻也有許多人終得安然，乃至建功于當(dāng)時、名耀于青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當(dāng)推名垂千古、幾乎家喻戶曉的魏征。然則細(xì)一思量便不難看出，魏征的成名固然與其性格和膽略有關(guān)，更與他遇上了一個相對明智而有識的君主（及難得的賢后長孫皇后）有關(guān)。盡管唐太宗也曾恨得牙根癢癢地發(fā)誓“早晚要殺了這田舍翁”，終究還是賞識和容忍了魏征。反之，那些個掉腦袋的諫官們，幾乎無一不是遇到了昏庸、剛愎甚至暴戾之主及其黑暗的歷史時期，卻仍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們的風(fēng)骨更令我起敬，但他們的悲慘下場也就再自然不過了。遺憾的是，這類悲劇人物在歷史上遠(yuǎn)遠(yuǎn)多于魏征或張釋之、袁盎們。這是由封建制度的本質(zhì)所決定了的，且不論它。但說到張釋之、袁盎，不妨就讓我們來看看他們的故事。雖然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及知名度遠(yuǎn)遜于魏征，其事跡卻也是可圈可點、啟人教益的——他們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亦是因為遇到了“文景之治”這難得的歷史機(jī)遇，和漢文帝這樣一位少有的仁厚開明之主。

張釋之，字季，生卒年不詳。中國西漢法律家。漢文帝元年（前179年），他以貲選為騎郎，歷任謁者仆射、公車令、中大夫、中郎將等職。文帝三年升任廷尉，成為協(xié)助皇帝處理司法事務(wù)的最高審判官。他認(rèn)為廷尉是“天下之平”，如果執(zhí)法不公，天下都會有法不依而輕重失當(dāng)。他嚴(yán)于執(zhí)法，當(dāng)皇帝的詔令與法律發(fā)生抵觸時，仍能執(zhí)意守法，維護(hù)法律的嚴(yán)肅性。他認(rèn)為“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如果皇帝以個人意志隨意修改或廢止法律，“是法不信于民也”。他的言行在皇帝專制、言出法隨的封建時代是難能可貴的。時人稱贊“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張釋之對“文景之治”的實現(xiàn)，是有重要貢獻(xiàn)的。

當(dāng)張釋之還在任騎郎時，就敢于在皇帝面前發(fā)表不同意見。有一天，他隨文帝出游上林苑。經(jīng)過虎圈時，文帝看見里面有各種禽獸一大群，就召問上林尉，禽獸共有多少。上林尉卻支支吾吾，答不出個所以然來。所幸監(jiān)守虎圈的嗇夫能從容應(yīng)答，一一詳陳，文帝大為滿意，當(dāng)即對張釋之說，要拜嗇夫為上林令?？墒菑堘屩畢s沉默著半晌不出聲。文帝又重申自己的命令，張釋之才緩緩回答：“陛下不妨想想絳侯周勃和東陽侯張相如人品如何？”文帝說：“都是忠厚長者。”張釋之說：“陛下既知兩人為長者，奈何還要任用嗇夫？周勃和張相如平時論事都不多語，豈似嗇夫快口利言，喋喋不休；試想秦始皇，專好任用刀筆吏，但務(wù)苛察，后來便相沿成俗，滿朝競尚舌辯而不得聞過，終臻土崩。現(xiàn)在陛下但以嗇夫能言便欲提拔他，臣恐怕將來天下也免不了會浮夸頹蘼下去呢！”文帝聽了此言，覺得也有道理。于是便放棄了超拔嗇夫的想法。同時，卻將張釋之提拔為宮車令。

后來，梁王從其藩國入朝，與太子劉啟同車進(jìn)宮。行過司馬門時，沒有下車就想進(jìn)去。恰巧張釋之值班，他立刻趕上前去，阻止太子和梁王，不許入宮。隨即又將此事?lián)嵺雷嘟o文帝。說太子和梁王是明知故犯，應(yīng)以不敬論處。原來漢初宮中有一條禁令，就是以司馬門為最重，凡天下上事或四方貢獻(xiàn)，無論貴賤，均在司馬門前接收。除天子外，任何人在司馬門都得下車。如果違紀(jì)，按律應(yīng)罰金四兩?？墒菑堘屩@回碰了個釘子，文帝覺得他是小題大做，并不理睬他的奏章。好在此事被文帝母親薄太后聽說了，她很認(rèn)同張釋之的看法，所以召見文帝，責(zé)備他縱容兒子。文帝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不當(dāng)，并且非但不怪張釋之多事，反而更欣賞張釋之的品格，為他能守法不阿而再次超拔他為中大夫。而且過了沒多久又升他為中郎將。

又一日，文帝帶著他的寵妃慎夫人出游霸陵。霸陵是文帝正在修建的陵寢。文帝這天興致很高，尤其看見自己的陵寢負(fù)山面水，形勢甚佳，情不自禁道：“人生不過百年，總有一天都要死去。我死以后，如果能用北山之石為槨，再加絲絮雜漆，涂封完密，一定能堅固不破，還有什么人能來盜搖呢？”隨從一旁的臣子們自然都是一片贊同之聲。不料，張釋之卻又給他潑了一盆冷水：“臣以為，如果皇陵之間藏有珍寶，使人艷羨，就是用北山為槨，南山為戶，兩山合成一陵，中間還是不免會有縫隙可乘；否則，就是沒有石槨，又何必?fù)?dān)心賊人盜掘呢？”

畢竟是明主，文帝雖然有些掃興，細(xì)想?yún)s也贊同張釋之的看法。因而他非但沒有怪罪張釋之，不久后，又將他升為了廷尉（最高司法官）。

可是，張釋之當(dāng)了廷尉以后，文帝終于還是被他激怒了。一次是文帝出巡，過中渭橋時，正巧有人經(jīng)過，御馬受驚，差點讓文帝摔著。所以當(dāng)衛(wèi)士將此人拿住后，憤激的文帝便命人將此人處死?？墒菑堘屩畢s又唱起了反調(diào)。他認(rèn)為此人之罪不足以死，因此斷令其罰金。文帝很不高興，但兩人爭議幾句后，文帝還是冷靜下來，同意處以罰金了事。還有一回則不同了。因為一個盜賊竟將皇帝高廟內(nèi)座前的玉環(huán)盜走。被捕后，張釋之判令將其斬首。這回文帝勃然大怒：“賊盜我先帝法物，可謂罪大惡極。不加以族誅，叫朕如何恭承宗廟！”張釋之脫下帽子頓首道：“法律規(guī)定僅此而已，我不能越法。試想，假如今后愚民無知，妄取長陵之土，陛下又將以何法懲處？”

畢竟文帝寬懷。他又向母后征求意見，也是相當(dāng)開明的薄太后表示同意張釋之的意見。文帝便不再干預(yù)此案，聽?wèi){張釋之處置了。

至于袁盎（約前200—約前150年），其字為絲，亦是文帝時重要官吏。而且，他還是張釋之的舉薦人。袁盎個性剛直且有才干，被時人稱為“無雙國士”。而司馬遷對他的評價是：袁盎雖不好學(xué)，卻善于融會貫通；他以仁愛之心為本體，常稱引大義，慷慨激昂，言人所不敢言。

例如：有一回袁盎也隨從文帝游幸，看見文帝讓其寵信的宦官趙談同坐一輛車，于是伏地進(jìn)諫道：“臣聞天子同車，無非天下豪俊。而今漢雖乏才，奈何令刀鋸余人（對宦官的蔑稱）同車共載呢？”文帝恰也虛懷納諫，隨即便讓趙談下車。趙談雖然心中恨袁盎入骨，卻也只好勉強(qiáng)下車。

袁盎抗直敢諫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事例是：有一回文帝與竇皇后及寵妃慎夫人同游上林苑，上林令預(yù)先設(shè)置了皇帝和皇后的坐席。文帝進(jìn)去后就與竇太后分坐于左右。慎夫人則準(zhǔn)備坐到皇后的邊上去，不料袁盎突然搶步上前，毫不和氣地將手一揮，不讓慎夫人坐那兒，并將她引退到席位右側(cè)，侍坐于一旁。

慎夫人平時在宮中，已經(jīng)習(xí)慣于文帝的寵愛，經(jīng)常與竇皇后并座并行。而竇皇后出身比較低賤，經(jīng)過許多周折才成為皇后，所以遇事總是比較謙讓，對慎夫人也格外優(yōu)容。俗話說，習(xí)慣成自然，誰知這袁盎偏偏要來多事，非分出個嫡庶來，生硬地叫慎夫人退坐下首，這讓慎夫人如何忍受得?。坑谑撬Q起柳眉，兀立不動，且想與袁盎爭論。文帝在一旁早已看到這一幕，出于對慎夫人的心疼，怕她與袁盎爭執(zhí)起來有失風(fēng)度，當(dāng)然也不免有對袁盎多管閑事的不滿，因此勃然起座，拂袖而去。并且，因為掃了興，他連游園也不去了，帶著皇后寵妃就回宮去了。

許多人暗中為袁盎捏了把汗，袁盎卻并不在意。而是緊隨著文帝，同入宮門。等文帝一行下輦后，又向文帝從容進(jìn)諫道：“臣聞尊卑有序，方能上下和睦。而今陛下既已立了皇后，而皇后乃六宮之主，按律無論嬪妃妾嬙，都不能與皇后并重。慎夫人怎么能與皇后同坐呢？就算陛下愛幸慎夫人，只有優(yōu)加賞賜，焉可紊亂秩序？萬一使慎夫人釀成驕恣的習(xí)慣，那就看似加寵，實質(zhì)加害了。陛下不信，試想前鑒，難道您忘了當(dāng)年的‘人彘’么？”（指漢高祖寵溺戚夫人，他死后戚夫人被呂后斬斷手足，成為“人彘”之典。）

一聽“人彘”二字，文帝立刻瞿然猛醒，怒氣全消。這時慎夫人已進(jìn)入內(nèi)室。文帝趕緊進(jìn)去，把袁盎所說的言詞對慎夫人學(xué)說了一遍。慎夫人也恍然有悟，明白袁盎之諍諫，其實是為了保全自己起見。于是她立刻取了黃金五十斤，命內(nèi)侍賜與袁盎以表悔謝之意。

從上述張釋之、袁盎諍諫故事中，我們不難看出，兩人固然膽魄可嘉，然文帝的胸襟與智識亦不可抹殺。實際上，漢文帝劉恒確實稱得上是封建帝王中不多見的賢明君主。他即位不久，就廢止了誹謗妖言之罪，使臣下能大膽提出不同的意見。秦代以來有所謂“秘?！敝?，凡有災(zāi)異就移過于臣下。文帝十三年，他就下詔廢除此律并且聲明：“百官的錯誤和罪過，皇帝要負(fù)責(zé)。”次年，他又禁止祠官為他祝福。正因為文帝謙讓寬容，以禮待士，朝野上下便自然形成一種比較清明的政治空氣。而最能顯示文帝仁厚之心的是，文帝在司法律令方面作出許多在當(dāng)時歷史條件下相當(dāng)人道的重要改革。如他下詔廢除了“收孥連坐法”。即廢除一人犯罪，家人收為奴婢及各種株連的法律。

文帝最重要的改革是廢除肉刑，改革刑制。改革的起因即是著名的“緹縈救父”的典故。文帝十三年，齊太倉令淳于公犯了罪，應(yīng)當(dāng)受刑。漢代的肉刑主要由黥刑（臉上刺字）、劓刑（割鼻）和斬左右趾等。淳于公因為做過官，所以要押解到長安去受刑。淳于公幼女緹縈非常悲痛，便隨父到長安，上書文帝，說：“臣妾愿意入官府為奴婢，來抵贖父罪?！蔽牡蹜z憫她的一片孝心，下令赦免了淳于公的肉刑，令其攜女歸家，并且下詔廢除肉刑，改革刑制。這一刑制的改革，在中國法制史上的意義重大。它是中國古代刑制由野蠻階段進(jìn)入較為文明階段的標(biāo)志。因而，漢文帝的許多政績不僅得到了后人的贊譽(yù)，也得到了西漢末年農(nóng)民起義軍赤眉軍的尊崇，他們攻占長安后，西漢皇陵均被破壞，唯有漢文帝的霸陵得到了保護(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