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滄海
Side A—家,總有珍惜的理由
自1841年以來,一代又一代的香港人因為不同的理由從四面八方移居至此。
在“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里,求生存,覓生路,面對變動不安的環(huán)境,還有什么比家庭更能憑借依靠?
家,是生活的資源,亦是精神的寄托;家,既是夢想,亦是現(xiàn)實。
此之所以許多香港男子被父母取名家輝,有地位或無地位,有財富或無財富,都一樣,家在名上,家在心里,不可無家。
家:總有珍惜的理由
大概是八九歲的時候吧,也可能是只有六七歲,記不清楚了,然而那一天的驚慌、恐懼、難過,依然強烈地在心里糾纏、盤桓,仿佛那一天至今仍未過去。漫長的一日,漫長的驚嚇,漫長的失敗的告別。
那一天是中午時分,星期日,如常的一家五口到灣仔的英京酒飲茶,如常的在回家的路上父母親有了口角,不如常的是這回吵得特別厲害,還動了手,一切發(fā)生得那么出人意料。母親抱著我妹妹,和父親走在前頭,我和姐姐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我應該是在一邊走路一邊翻讀《兒童樂園》之類的漫畫。突然,我母親“哇”地慘叫一聲,我抬頭望去,見她用右手掌撫著臉頰,左手仍然抱著妹妹;我父親站在她身邊,瞪目蹙眉,一臉怒容。
我母親也非省油的燈,揮拳掄向我父親的肩臂,兩人一陣拉扯,我妹妹哭了,我母親哭了,我姐姐哭了,我也哭了。我父親有沒有哭,我忘記了。但清楚地記得我母親扭腰轉(zhuǎn)身,抱著我妹妹穿越電車軌道沖到對街,剩下我父親、我、我姐姐,一大兩小,站在莊士敦道街頭手足無措。莊士敦道的名字跟溥儀的老師R. F. Johnston無關,而是紀念十九世紀的英國駐中國商務第一副監(jiān)督A. R. Johnston,他曾經(jīng)擔任香港英治時期的副總督。
我母親回娘家去了。其實她并沒有真正的娘家可歸,我外公外婆租住在一棟房子里的一個狹窄房間,只容得下一張上下鋪床,所以她只能投靠她姐姐,即我姨母,她一家五口住在新界區(qū)的政府公共房屋,三十平方米的小單元,勉強可讓她和我妹妹借居一陣。而這“一陣”,大約三四天的日子,于我恍如漫無止境的無助歲月,在軒尼詩道的家里等待,等待,再等待,等待我母親的歸家身影。軒尼詩道以第八任港督John Pope Hennessy命名,跟干邑洋酒無關。
那三四天是我首回實實在在地體會到“家”的意義,或該說,體會到“家之毀散”的意義。五口之家頓變?nèi)?,我父親中午到報社上班,深夜始回,我和姐姐相依為命,一天跟我母親通一兩通電話,寥寥數(shù)語,掛上話筒后比通話前更覺凄涼。在那幾天里,我父親問過我和姐姐兩回:“如果爸媽離婚,你們選擇跟誰生活?”我沒聽見我姐姐如何回答,我心里的答案則是“媽咪”,然而不敢對我父親直說,只是支支吾吾,回避不說,而他也沒追問。
那恐怕是我生平唯一一次從我父親的眼里窺見哀傷。他的眼神,如此灰暗,如此無奈,如此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家三口,愁眉相對,家仍是家卻又家不成家,人事成毀,竟是可以如此把你殺個措手不及。
到了第四天,事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中午時分我父親跟姨母那邊通了電話,然后興高采烈地對我和我姐姐說:“換衣服吧,我們?nèi)ソ計屵?!”三個人出門,搭車,搭船,再搭車,在那年頭從港島去一趟新界,天長地久,交通緩慢得似遙無止境的西行取經(jīng)。這一天,我的腦海影像由三組片段組成。第一組是車船上的雀躍心情,望向窗外,海浪、樹影、山崖飛快地在眼前閃過,陽光不一定明媚,但我心里認定了是陽光明媚。第二組是踏進我姨母家門,我母親滿臉尷尬,我父親亦滿臉尷尬,我姨母和姨父則在嘰嘰喳喳地說著話,氣氛像節(jié)慶團聚,又不似節(jié)慶團聚。
第三組影像是在高高的天上。我父親帶大家到荔園游樂場玩耍,坐上摩天輪,那年頭規(guī)管不嚴,一家五口擠坐在一個小鐵箱似的座椅上,鐵箱從低往高爬升,緩緩地,緩緩地,差不多爬到頂點,朝下回轉(zhuǎn)降落,緩緩地,緩緩地。后來的速度便越來越急、越來越快,兩圈、三圈、四圈,摩天輪高速轉(zhuǎn)動,風聲在耳邊呼嘯鳴響。我非常害怕,但無法確定是因為恐懼于高度,抑或是擔心當輪子停定,我們踏出座椅,這個五口之家將再度崩析離散。人在高處,我既快樂,亦感到不安全,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有畏高焦慮癥,如果你說跟這童年經(jīng)驗截然無關,我是不同意的。
“家”之銘印說來從我出生以來已經(jīng)牢牢附著。我叫什么名字?家輝嘛,家輝,家之光輝,為家求取光輝,替家發(fā)揚光輝。我姐姐叫作嘉麗,我妹妹叫作嘉慧。嘉與家,音同字不同,身為兒子的我從呱呱落地的一刻開始已須替家承擔責任。香港常有所謂“獅子山下精神”,意指具備刻苦耐勞的拼搏精神,而且懂得靈活變通,所以才成全了香港的經(jīng)濟和社會成就。但其實,“獅子山下精神”的另一項關鍵元素是重視家庭,即廣東人所謂的“顧家”。自1841年以來,一代又一代的香港人因為不同的理由從四面八方移居至此。在“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里,求生存,覓生路,面對變動不安的環(huán)境,還有什么比家庭更能憑借依靠?家,是生活的資源,亦是精神的寄托;家,既是夢想,亦是現(xiàn)實。此之所以許多香港男子被父母取名家輝,有地位或無地位,有財富或無財富,都一樣,家在名上,家在心里,不可無家。
可是說來有點荒唐,卻又是真實的事情:我母親同樣是“顧家”的女人,但,至少據(jù)她自己說,她之所以在眾多男朋友里選擇我父親,關鍵理由正在于我父親在結(jié)婚以前沒有家。我父親是獨生子,我祖父亦是獨生子,我父親十六歲喪父,十七歲喪母,承繼過來的財產(chǎn)或輸?shù)袅?,或被騙了,孤身一人,“馬死落地行”,輟學打工,在報社做小記者、小編輯。父親認識我母親后,追求她。但追求她的男子不止他一人,他求婚,她猶豫未定,左盤右算,最后,終于,點頭答應。因為一來她若拒絕,以我父親的剛烈性情,想必日夜借酒消愁,自暴自棄,她不忍心毀了這樣的一個男子;二來呢,我母親像做投資買賣般用心琢磨了一下“性價比”,認定我父親無親無故,嫁給他,最大“收益”是不必看婆婆公公的臉色,而她向來豪放不羈,口頭禪是“不怕官,最怕管”,非常痛恨受到管束,所以,盡管我父親無車無房,卻終能奪得他渴求的愛情錦標。
成家后的我父親,不負我母親的期望,給了她極大的自主自由,馬家一直女權至上,由我母親當家做主。若干年后她把我外婆外公接來同住,家里亦常出現(xiàn)伯婆(我外公的大嫂)、叔婆(我外公的弟婦)、姨婆(我外婆的妹妹)、太婆(我外公的后娘)等女性長輩,或借居數(shù)月,或暫住數(shù)年。我母親來者不拒,既是因為“顧家”,也是貪圖她們能夠幫忙做家務,讓她可以經(jīng)常出門打麻將,會朋友。除此以外,我家也出現(xiàn)了其他男性成員,三個舅舅,或酗酒,或嗜賭,沉淪于現(xiàn)實泥濘,在麻煩與麻煩之間不斷掙扎,我家成為他們在掙扎途中的浮木,抓住了,又放開;放開后,再抓住。總之是多年以來經(jīng)常出入我家,亦給我家添了不少麻煩。
說句實在話,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我是不解的,也不接受。明明是個簡簡單單的五口人家,住在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不算太擠,但加上了一堆親戚長輩,便已經(jīng)不是一個“擠”字所能形容。外公外婆都抽煙,姐姐妹妹又日漸成長為少女,諸種的不方便、不安全、不舒適,成為我們?yōu)樗男⑿亩冻龅拇鷥r。然而,我自己年歲越長,越能體會到我父親的想法,慢慢領悟到在其決定背后原來隱藏著一種柔軟而復雜的感情。他說過,“家輝,愛一個人,便也該愛他的親人”,但這只是第一層的善良。不止的,我相信不止于此。我父親是個父母雙亡的少年孤兒啊,獨自一人謀生于世,種種凄涼酸楚,豈足為外人道。娶了妻子,生了子女,為人夫,為人父,有了最親近的家庭成員,這之于他,是何等的溫暖。接納更多的家人前來共居,謀生的擔子確實越來越重,越來越辛苦,但當他半夜下班回家,瞄一眼房間和客廳的床上、沙發(fā)上、地板上的一張張?zhí)鹚哪?,不問可知,在疲憊以外,他必亦感到無比充實。終于,他有了一個確確切切的家,用當下的流行語來說便是,他必有強烈、充沛的“存在感”。
說句怪力亂神的話:我父親背上有兩顆痣,根據(jù)中國傳統(tǒng)的說法,那是“勞碌命”,一輩子工作辛勤。少年的他長得瘦弱,一張長長的馬臉,濃眉大眼高鼻,有幾分營養(yǎng)不良的頹相。年紀越大,工作越重,反而越趨發(fā)福,臉圓了,腰肚圓得更厲害,但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神仍然頂天立地地存在,兩三天不刮胡須便有人誤認他是洋人。他極少談及家族事情。或因父母早亡,他來不及探問細節(jié)。偶爾喝了酒,他漲紅著臉重復這樣的說法:“家輝,你的爺爺?shù)臓敔斒怯?,本姓Majeson,來中國娶了中國老婆,改姓馬。所以,我看上去像洋人,你看上去也像洋人,因為我們的父系就是洋人。”
我沒把這話當真,倒常跟朋友們胡吹其他的家族根源版本。其一,我家遠祖本是羅馬士兵,漢朝流落中國,有人問:“您尊姓大名?”他以為對方問他來自何方,答曰:“Roman!Roman!”對方聽不懂,誤認他的意思是:“老馬!老馬!”
其二,我家遠祖是鮮卑人,本名拓跋六郎,魏晉南北朝時是王室貴胄,“五胡亂華”就是我家遠祖有份干的事情,后來落難了,來到南方,因比其他人更擅馬術,得了“馬王拓跋”之譽,慢慢簡稱為“馬拓跋”,子子孫孫因此姓馬。原先為什么叫作六郎?不為什么,只因我迷信,命書說“六”是我的吉祥數(shù)字,隨口亂編故事,理所當然要用上它。
我寫作許多年了,從雜文到小說,我一直想寫我父親的故事,但我是這么無力和無能。理由非常簡單,對于父親的故事,我知道的根本就不多。或該說是,我知道的非常非常的少,茫無頭緒,難以找到足夠的故事素材。我父親是個寡言的男人,唯在喝得半醉的時候多談幾句舊事,但來來去去都是零碎的述說,說得最多的事情只有兩件:一是前述的關于我家遠祖的英國根源;另一便是曾有相士鐵口直斷他只有六十三歲陽壽。所以他在六十二歲半那年把手里的積蓄花光,而他今年已經(jīng)八十二歲,依然健在。就這樣而已。我心疼他生了個寫了上百萬字文章的兒子,卻未能讓兒子完整地、有頭有尾地用筆頭記下他走過的人生道路。對迷信文字力量如我的人來說,他是個沒有故事的人,這讓我無法接受。
最近半年算是有了新進展:我父親開始用手機了。我跟他在手機屏幕上溝通,問候,請安,非常簡單地閑話家常,多問了幾句關乎祖父祖母的生平,亦對我和他的關系有了前所未有的拓展。譬如說,有一回,因為雇人修理計算機之事,我父親擺了烏龍,我有點不高興,傳字對他說:“你這么做很不好,讓我很為難。我明明說過別這么做,為何你仍要如此?”
傳出之后,心里不安,覺得說得太重。豈料,半小時后,手機傳來他的回應:“sorry,以后不會了。”
這一剎那,我?guī)缀趿鳒I,因為這一刻,仿佛我才是嚴苛的父親,他是個受責的兒子,我們的關系徹底顛倒過來。
或許我將來會寫一本書,但不是張大春的《聆聽父親》,而是馬家輝的《閱讀父親》。閱讀手機里的父親,透過手機了解父親。兩部手機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竟然把我和父親再次拉到一起。
之于我,在文字故事里跟我父親“重逢”或是最穩(wěn)當而溫暖的形式。但有時候我不免狐疑:我父親愿意嗎?他會否根本不希望讀到我寫及他的任何文字?會否擔心我把他寫得不夠好,甚至,寫得太壞?
我亦為人父,至少我有此憂慮。
我女兒二十六歲了,她寫小說,用英文,發(fā)表了一篇。我讀了第一段便放棄了,因為第一段寫的便是父親出走。我非常非常擔心在她的文字里讀到她心中的我,讀出她心中的我的陰暗、愚昧、無能,甚至邪惡。我非常非常擔心在她的文字里讀到她對父親的怨懟和惱恨。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我打開計算機,開啟她的小說,想咬牙讀下去,但讀了幾個字便停下來;又一回,再開,再讀,再停下來。我實在冒不起這種在文字里“重逢”的風險。
或許,再過一些歲月吧。待我真的真的老了,老到什么都不在乎,也不在意了,總會有一天晚上,我泡一杯熱茶,把她的小說印出來,坐在沙發(fā)上,在夜燈下,就只把小說當作純粹的文學,云淡風輕,認認真真地讀,純粹以讀者之眼,看在她筆下,出走了的父親到底去了哪里,又會否迷途歷劫之后,滿身傷痕,安然歸家?
如果問我生平有沒有感到后悔的事情,我的答案必是:“沒有多生一個孩子?!?/p>
別誤會,我并非遺憾于只有女兒沒有兒子。我說的是,孩子,無論男女??赡苁巧狭四昙o,每回看見我女兒的孤獨背影,我便聯(lián)想到他日自己和她母親走向衰敗,終而死亡,天地茫茫,唯剩我女兒一人面對,那是何等凄酸的事情。她性格內(nèi)向,跟她母親一樣,幾乎是“零朋友”,辦事情亦手忙腳亂,令我這個多愁善感的父親忍不住提早替她感到無助和傷心。她將一人獨自面對父親的離去、母親的離去,再然后,早已抱定獨身主義的她,很可能要獨自一人走向人皆不免的頹敗衰亡。生命的各式重擔將如梁柱般從她前后左右傾斜崩塌,一根連一根地朝她頭頂壓下,她奮力閃躲逃避,可是,終于,累了倦了,無論是被迫、抑或自愿,她跟她父親和她母親,以至所有人相同,必被壓垮于地,只不過,我和她母親的身邊有她,而她身邊,沒有其他的人。
唯有安慰自己,無所謂了,有人也好,無人也罷,生命的終章密碼畢竟只能由個人獨自面對和解讀,誰都一樣,不分你我他。曾經(jīng)成為家人,共處過,喜樂過,爭執(zhí)過,笑過哭過,便是誰都奪不走的獨特體驗。這使我想起小說《百年孤獨》的末段預言,如斯哀傷卻又如斯真實,何止馬爾克斯,何止布恩迪亞家族,何止百載千年,而更是不管何時何地何人皆須面對的宿命處境:
“當奧雷里亞諾為避免在熟知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又跳過十一頁,開始破譯他正度過的這一刻,譯出的內(nèi)容恰是他當下的經(jīng)歷,預言他正在破解羊皮卷的最后一頁,宛如他正在會言語的鏡中照影。他再次跳讀去尋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細節(jié),但沒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會再走出這房間,因為可以預料這座鏡子之城——蜃景之城——將在奧雷里亞諾全部譯出羊皮卷之時被颶風抹走,從世人記憶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載一切自永遠至永遠不會再重復,因為注定經(jīng)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xiàn)。”
而這之于我,便是最最基本的珍惜“家”的理由。
她撕掉的情書
這是真的,但我無權反對你當作小說來讀——
十五歲那年,我生病了,久燒不退,腹痛嘔吐,臉色黃得像刮走了皮的樹干,胸口隱隱現(xiàn)著玫瑰色斑,西醫(yī)說是細菌感染,打針吃藥,躺個五六天應可痊愈。那幾天有如身處地獄,我睡不安穩(wěn),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又常發(fā)囈語,經(jīng)常高喊:“走!走!快走!”
我怎么聽見自己的囈語?
我聽不見,全由外婆后來告訴我。外婆和外公多年來一直住在我家,我在《龍頭鳳尾》小說里談過他們。外公是二世祖,在中環(huán)士丹利街有十多幢房子,祖業(yè)代理經(jīng)營進口花露水,二十五歲繼承父產(chǎn),但濫嫖濫賭,不到五年已把祖業(yè)敗得七七八八,扔下爛攤子不顧,到遠洋貨輪上做水手,我們廣東人叫作“行船”。那年頭非常普遍,許多男人稍遇不如意事,或生意失敗,或情場失意,馬上行船。王家衛(wèi)拍的《阿飛正傳》里的劉德華就干過這碼子事,看似瀟灑,其實是不負責任。所以外婆常在我母親面前抱怨:“男人有什么鬼用!”
外公整整行了八年船,每隔八九個月回港靠泊,來來回回八九趟,把我外婆的肚皮搞大了六七回,一窩子女由她獨力撫養(yǎng)。我母親排行第三,外公外婆老了后,搬來我家,由我父母供養(yǎng),他們則幫忙照顧我和姐姐、妹妹,另有幾個不成材的舅舅亦常來借住,四五十平方米的小單元擠了八九個人。然而小時候不覺苦楚,只把它叫作熱鬧。
外公外婆經(jīng)常吵架,偶爾更動手,當然是外公掌摑外婆。挨揍后,外婆蹲在地上哭,而我不知何故自小已有開解女人的本領,走過去,哄她幾下,她便抱著我笑了。所以,她跟我親,親到我在情竇初開的時候,會把在班上暗戀誰誰誰的心事對她透露,親到她會把自己的初戀故事告訴我,而我姐姐、妹妹、媽媽、爸爸,甚至連外公亦從不知曉。
事情是這樣的:在認識外公以前,潤嫻——我的外婆——有個親密的男朋友,讀書人,據(jù)她說,斯文俊朗,是結(jié)婚的好對象。我的曾外祖父是在港島上環(huán)開診所的中醫(yī),義褀——我的外公——偶有患病,前來求診,看上了她,展開追求,但她心有所屬,對他只是像對一般病人的客氣。
某年某月,潤嫻和男朋友鬧別扭,冷戰(zhàn),整整一個月沒見面。義褀乘虛而入,邀她出游,她覺得不妨利用他來招惹男朋友妒忌,答應了。日子這樣耗著,過著,兩個月、三個月、四個月,男朋友竟然仍未現(xiàn)身,她終于放下矜持,到灣仔尋他找他,發(fā)現(xiàn)他早已啟程到上海工作。好狠心的男人!潤嫻天愁地慘,哭得雙眼紅腫。
八個月后,潤嫻嫁給了義褀,開始了數(shù)十年的不幸婚姻。
“說走就走,不辭而別?”我問。
“不,其實他找過我,只是我沒有好好回應,萬料不到他一走了之?!睗檵勾?。
原來他在冷戰(zhàn)后不久,寫了一封信到診所,哄她,認錯,寫盡甜言蜜語討她歡心,可是她仍然在氣頭上,發(fā)了小姐脾氣,不僅兩三下把情書撕得粉碎,更把紙屑放進信封里寄回給他。她并非絕情,只是在擺架子,女生嘛,她自覺有這權利。而她做夢也料不到對方竟是如此玻璃心,她這么一撕一寄,于他看來表示恩盡義絕,剛好上海有發(fā)展事業(yè)的機會,一咬牙,離開了香港這片傷心地。
“我撕掉了一段好姻緣?!睗檵垢锌馈?/p>
“難說。搞不好嫁給那個讀書人,日后的命運更不堪。搞不好他命中克妻,你嫁給他,不到兩三年,走在路上被車撞死,坐在屋里被橫梁壓死,連食豆腐也有可能哽死。你那么辣手一撕,其實是救回自己一命?!鄙倌昀铣傻奈以俣仁┱归_解大法,把潤嫻逗得眉開眼笑。
外婆和我的對話在黃昏進行。我剛睡醒,渾身冒汗,她坐在床邊,用毛巾替我抹臉。她告訴我,我不斷猛喊:“走!走!快走!”她問我在夢里看見了什么。我說:“我記不清楚了,只覺得有一團黑影圍攏眼前,我驚嚇得揮手驅(qū)趕?!彼Φ溃骸皩?,許多時候我們真難知道自己到底趕走了的是些什么?!比缓螅勚勚?,談到了我的暗戀對象,再談到她的初戀對象。
聊天結(jié)束的時候,天色已黑。外婆收起被我撩撥的笑容,忽而嘆了口氣,站起來說:“我煲了皮蛋瘦肉粥,多吃幾口,趕快恢復精神,明天上學去,不然那女孩子會被別人追走啊?!?/p>
外婆一邊走向廚房,卻一邊喃喃自語:“可是,就算被追走了,是好是壞,誰說得準?”
既然無法肯定自己錯過了什么,世上便不存在“錯過”。生命畢竟只能是眼前的生命,現(xiàn)在有的便已是全部,面對它,其他免談。這是我從“潤嫻狠撕情書”一事上領悟的小小道理罷了。
即使做不成夫妻
二十四歲時聽我母親說過這樣的話語:“即使做不成夫妻,也可以做朋友嘛!”
我便深深記住;但,從未成功,或許只因,從未嘗試。
我母親倒是做過身教示范。
十四歲時曾經(jīng)和姐姐妹妹跟隨父母親到沙田看望一位長輩,不知道是叔叔抑或伯伯,應是伯伯吧,年齡應該比我父親大,很斯文的一位先生,個子高,戴眼鏡,瘦瘦的,語調(diào)溫文,看起來像個讀書人。但聽母親說,他以前是個生意人,生意還做得蠻好蠻強。
我母親還說,她年輕時,在工廠工作,他是上司,曾經(jīng)追求她,來往過一陣子,她沒有接受,最終選擇嫁給我的父親,那便有了姐姐,有了我,有了妹妹,那便有了后來的歷史。
我母親又說,她那年頭的人非常純正,追求就是追求,飲茶,看戲,跳舞,散步,騎單車,朋友交誼卻又暗有情愫,但不會亂搞亂來,不是不希望,而是不急,不行動,慢慢來,該來的事情總會來。
嫁給我父親后,我母親仍跟這位先生保持聯(lián)系。但那是沒有手機、沒有電郵的簡樸年代,就依靠電話了;每一兩年會見個面,但都是一家人去見,像見老朋友,坐下來,孩子們在旁邊蹦蹦跳跳,大人則喝茶話舊。天涼好個秋,云淡風輕,聊天道別,下回再見可能又是一兩年后。
我母親是在我父親面前跟我們述及這位先生的往事,父親笑著聽,沒說話,我猜他早已知悉一切?;蛟S我母親主要是對我姐姐說。她已經(jīng)拍拖了,交男朋友了,我母親借機對她進行“感情教育”。那是在探望這位先生后搭巴士回家的路上。那年頭沒有地鐵,從新界返回港島,必須搭完巴士再轉(zhuǎn)渡輪,好長好長的一段路,一個多小時的行程,困坐在車上、船上,孩子們沒手機可玩,正是兩代溝通的大好機會。
不知何故,我雖然只是“次要聽眾”,卻仍印象深刻,仿佛暗暗知道總有一天會輪到自己接受類似考驗,交往,分手,決定保持或不保持朋友關系。
十年以后,我終于由“次要聽眾”變成“主要聽眾”,因為那一年我跟交往了好幾年的女朋友分手,情緒極度哀傷,在我母親面前,哭了。性格向來達觀,甚至幾近病態(tài)的達觀的她笑道:“這不值得難過!人生緣分,有來有往,有聚有散,就像打麻將一樣,有輸有贏,這盤吃和了,下盤可能放炮。世事難料,事在人為,即使做不成夫妻,也可以做朋友嘛!”
我不哭了,看她一眼,心中暗罵一句:賭鬼!
但其后我并未跟分手的女朋友轉(zhuǎn)型為朋友,只因天涯海角,找不著了,其實也沒有找,散了就這樣散了;盡管曾經(jīng)愛得以為沒有對方便寧可不活了,但發(fā)現(xiàn),原來是可以活的,而且活得很不錯。因為生命沒法重來,所以也不能比較。如果當時沒分手,如果往后的日子都是跟對方一起,會否更不錯,或反而寧可不活,就不得而知了。
沒有找,所以沒法驗證我母親的朋友理論能否應用到自己身上,但仍隱隱相信她是對的。理由不僅是她做過示范,而更因為在理論上確能成立,且想想,“朋友”的交往狀態(tài)可以有不同類型和不同深淺,做了朋友,不一定是親密朋友;做了親密朋友,也不一定無所不談;無所不談,也不一定能夠常談長談。所以即使我跟前女友重逢重聚,坐下來聊聊天,當然也算是朋友了,但不一定是密友,那可以是非常獨特的一種朋友狀態(tài)。可以說,世上每一種友誼狀態(tài)都可以獨一無二,不管男女,不管身份,只看你如何經(jīng)營和愿不愿意經(jīng)營。
這是我經(jīng)常引用的“感官原理”:如果聽覺有千百萬種,味覺有千百萬種,嗅覺有千百萬種,觸覺有千百萬種,生命是如斯細致,為什么感情關系只能容納區(qū)區(qū)幾種?夫妻、朋友、情人外,就沒別的了?不會是這樣的,也不應該是這樣的,如果是這樣,只因我們不察或不敢,我們其實是,也應該是比自己想象中的分殊細膩。
四十九歲了,我的朋友數(shù)量是多是少,視乎跟誰比較和采用什么衡度標準,但我毫不計較,我只在意如何跟不同的朋友以不同的方式相處,只看重如何拓展不同的朋友狀態(tài)以享受不同的友誼交往。我常想,如果我不是自己而是別人,或許我也全無興趣跟馬家輝這種人做朋友。我是心知肚明的,但我沒法子,四十九歲了,改變不了自己,也無意改變自己,唯有隨緣行之,善男子善女人,合則來,不合則去,誰都千萬別勉強誰。
數(shù)年前我曾午夜電郵給香港女作家黃碧云,借引洋人之言感嘆:“一個人混蛋到了四十歲,就一輩子混蛋定了?!?/p>
黃碧云回郵,嘲笑道:“如果四十歲是混蛋,二十歲時一定亦早已是混蛋,唯一差別是四十歲以后混出了一些格調(diào),便不太容易找到人陪你玩。沒有人陪,唯有自己玩咯,如果不這樣,難道去死?”
說得正確。所以我看清楚了兩項真理:一、自己玩,這是王道;二、年過五十,朋友、情人,都會愈來愈少了。
選擇快樂的女子
就我記憶所及,我妹妹從小到大的考試都是第一名,而且是不必用心讀書而得,否則,年年第一,不算稀奇。我妹妹總是吃喝玩樂地從學期初放任到學期末,然后在考試來臨前草草讀讀課本,bingo,便行了。我家人已是見怪不怪。初時,我妹妹從學校取回成績單,進門高喊一聲:“媽,我又考第一了!”坐在麻將桌前的母親雀躍萬分,盡管雙手仍然忙著搓牌,至少會用嘴巴遙遠地表揚幾句;但后來,年年第一,聽多了,沒感覺了,當我妹妹再喊“媽,我又考第一了!”或“媽,我又取得了流行歌曲填詞冠軍了!”之類,我母親雙手繼續(xù)忙著搓麻將,嘴巴說的卻只是一句淡然的“嗯,知道了”。
我卻曾因考試成績而欠我妹妹一個頭顱,至今未還。話說中學畢業(yè)那年她考大學,全港聯(lián)招,她考九科,故技重施卻又變本加厲,竟于考試前夜還跟男朋友去看電影。我看不過眼,調(diào)侃她道:“你肯定自討苦吃!如果你考試過關,我往脖子上橫砍一刀,把頭顱搬下來,讓你用作椅子!”
她冷笑一聲,沒搭腔。日后公布成績,她考了八科A一科C,成為香港的女狀元;她本來可以是九科皆A,但因過于自大,匆匆寫完答案便提早交卷離場,看漏了最后一頁的最后一道題目,飲恨沒法取得圓滿。
然而有飲恨之感的人只會是我,絕對不會是我妹妹,她不會的,她的意志非常堅決,當她選擇了快樂,便會拒絕任何懊惱,踢走所有遺憾,全心全意把眼睛放在事情的光明面上。許多年后我閱讀帕慕克的散文,他討論快樂,說自己向來覺得快樂是一件很沒水準的事情,只有憂郁才夠酷,但終于發(fā)現(xiàn),不,不是的,令自己快樂原來需要很大的勇氣,更是一種倫理學上的行為藝術。在那一刻,我聯(lián)想到的是我妹妹,她果然是一個有勇氣的女子。
人生需要運氣,但運氣這事兒,再厲害的天才也控制不了,意志再堅決的人也操縱不來。然而這就更需要用勇氣去對抗運氣了,用選擇快樂的勇氣,告訴命運,你如何狂妄囂張亦沒法成功地把我打倒,當我決定了讓自己快樂,我便快樂,快樂地順遂,快樂地倒霉,我才是自己的主人,你不是。
我妹妹其后在英國、美國都讀過書,現(xiàn)居北京,專事寫作,在她的字典里,除了“快樂”,沒有其他詞兒。她不知道,真的,我是如此妒忌。
我父親,我舅舅,我的道歉
對于金錢這玩意兒,我的最深刻印象來自童年時的大年夜,或該說,是大年初一的凌晨,大約三點,門鎖轉(zhuǎn)開,咔一聲,把我吵醒,我知道父親回家了,于是,起床了。
那是維持了好久好久的“家族傳統(tǒng)儀式”,父親在報社上班,那年頭,法令不嚴,假期未定,新聞工作者年中無休,由大年頭忙到大年尾,最高興的日子是大年夜從報社老板手上接過一封大利是——等于當下流行的年終獎金——深更半夜回到家中,跟妻兒子女坐下來,吃一頓素菜,并且向安置在客廳的祖先牌位恭恭敬敬地上香叩頭。
報社老板是個人物,江湖氣重,喜用現(xiàn)金派發(fā)利是,出手闊綽,少則五千,多則一萬,在那年頭,對打工仔來說已是非常豐厚的數(shù)字。而且,報社老板習慣派發(fā)新簇簇的鈔票,一百元,紅彤彤,喜氣洋洋。我還記得父親每年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厚厚的公文袋,放在桌上,母親穿著睡袍從房里走出來,雙瞳發(fā)亮,沖過去把袋內(nèi)鈔票倒出來,一大沓,繁華盛世,盡現(xiàn)眼前。
寫著寫著,我仿佛仍然能嗅到鈔票的奇特味道,有一股淡淡的腥氣,不臭,只覺濃重,想必是油墨的余韻,那是紙的氣味,亦是豐足的氣味,摸在手里,硬硬的,也滑滑的。父親喜歡撿起一張鈔票,假裝它是刀片,拿近腮邊,一邊上下磨刮,一邊笑道:“家輝你看!新鈔票可以剃胡須!”
吃過齋菜后,便是“分錢”時刻了。父親把不同數(shù)量的鈔票分進不同的紅封包里,給我母親,給我姐姐,給我,給我妹妹,給我外公,給我外婆,給我舅舅,人人有份,永不落空。我父親是個性格嚴肅的人,眉頭通常緊皺,每年幾乎只有在這個時刻,他才稍稍放松,眼睛、嘴角,皆有笑意,顯然非常滿足于自己的成就。少年的我當然不會懂得這份成就感的意義何在,直至許久許久以后,自己做了人父,也仍是人子,更是人夫,一副肩膀挑起家庭的全部支出,才漸領悟,真不簡單,也不容易,這是一個快樂但沉重的責任擔子。每年有這么一個短暫片刻讓他感受到責任之圓滿完成,把鈔票帶回家,把鈔票分出去,他絕對有理由心滿意足。而當農(nóng)歷新年過完,又是新的開始,他的眉頭將重新合攏。
對了,舅舅,我說的是小舅舅,他在我家住了十年,跟我一起成長,我一直欠他一個跟鈔票有關的道歉。
那是小時候,大概十歲,年齡我忘了,總之是很小很小,而舅舅比我年長六歲。有一回,我要買一份生日禮物送給父親,舍不得自己掏錢,竟然從我父親的蓄錢鐵盒里偷取。那是一個“丹麥藍罐牛油曲奇餅干”鐵盒,這牌子在那年代十分流行。曲奇餅干吃光了,圓圓的盒子通常被用來盛放雜物。我父親用透明膠帶把鐵盒蓋子封住,再用小刀在盒頂割開一道小縫,便可投入銅板,用作撲滿(一種用來存錢的瓦器)。愚蠢的我趁家人不在時,把膠帶拉開一半,抓開盒蓋,伸手進去取走十元硬幣,然后把盒子封回原狀,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罪行不必說是立即被發(fā)現(xiàn)了,但我父親沒有責怪我,因為他以為是我舅舅所為。但他也沒有責怪我舅舅,因為舅舅終究不是他的兒子,他不希望事情鬧大,被我母親認為他在欺負她的弟弟。這是我父親的善良。然而這都是我自己想象的前因后果,我從未向父親或舅舅求證,我只是分別從他們的言詞和反應里推敲兩人的心中想法。我父親捧著曲奇餅干罐喃喃地說:
“咦,奇怪了,怎么鐵盒的蓋子好像被人碰過?”說時,眼睛瞄向舅舅。舅舅沒有說半句話,只是低著頭,表情是百口莫辯、委屈含冤,他跟隨父母——我外婆外公——住在姐夫家中,顯然一直有“寄人籬下”的自卑感受,或許正是這種凄涼令他不欲自白、不敢自白、不肯自白,無論遇上什么冤屈都往肚子里吞下算了。
我舅舅是樂觀的人,極有幽默感,不管有什么不幸遭遇,都能嘻哈大笑,從悲劇里看出喜劇成分。我經(jīng)常被人說“言談幽默”,若真,必是受到舅舅的熏陶感染,不知不覺地向他看齊。但有一點我終究學不來:他一輩子只喜悠閑度日,能夠工作八小時便不肯多做半個鐘頭。而我呢,稍有半個鐘頭悠閑便覺無比焦慮,仿佛已遭世界遺棄。我是個工作狂,他不是,廣東人說“外甥多似舅”,就這點而言,我們畢竟屬于兩個世界。
坐在木椅上
有些情景有些感覺說淺不淺說深不深,卻總纏繞于腦海、心頭,每每遇上類似場面必立即像跌進陷阱般重回往昔,恍如昨日,再一次體會當天的強烈情緒。執(zhí)筆忘語,正是其一;而忘的,是英語。
中五畢業(yè)那年,會考成績不弱,可以申請升讀中六和中七,我有幾個選擇,但我偏偏因為某個奇特的理由入讀了一間政府中學,我有點“降尊紆貴”,在客觀上吃了大虧,但自己并不覺得。
一個于怒氣下所做的決定,對我日后的成長路途,影響不輕。但更不輕的尚在后頭呢。
話說那間政府學校有一間不錯的圖書館,安靜,書多,至少有我愛讀的胡適、魯迅、巴金、殷海光之類。我發(fā)現(xiàn)這個寶藏后,不僅把許多用來拍拖的時間改用于閱讀,甚至連許多課都懶得去上,除非老師點名。而英文課的老師剛好徹底采取放任政策,所以我是肆無忌憚地避不露臉,完完全全把英文課的時間消耗在圖書館里。
聽來非常文藝也非常浪漫,對不對?對極了,確是文藝,實在浪漫。天真的我一心以為學英文等于學游泳或騎腳踏車,學懂了便學懂了,不會忘記,不必練習。殊不知,我錯了,英文的讀寫能力皆會退化,讀完中六和中七,經(jīng)過兩年的閱讀深思,到了A-Level的考試日,我的中文和中國歷史知識進步神速,臨場揮寫,如有神助,輕易取得優(yōu)良成績,但英文考試則剛好相反,完全報廢,像清水在太陽光下完全蒸發(fā)殆盡。我記得寫作文時,拿著筆,對著紙,好久,好久,我都寫不出半句英文句子,懊惱得坐在木椅上臉色慘白。單詞是懂的,但擠來擠去就只是那幾個簡單詞語,而且沒法把詞語拼湊成句,最后只能胡亂寫了一堆像密碼般的東西交差,甚至故意把英文寫得有多潦草就多潦草、有多微小就多微小,暗盼閱卷員因為懶得耗神細察我的龍飛鳳舞而馬虎地打個合格分數(shù)。我果然合格了,但就真的只是剛好合格,盡管中文、中國歷史、經(jīng)濟學等科目都成績不錯,卻仍沒法報讀香港大學。如果當年不囂張?zhí)诱n,我的英文考試分數(shù)應不止于合格;如果英文成績不止于合格,我應能順利入讀港大;如果順利被港大錄取,我應不會到臺灣讀書。一個“如果”接上另一個“如果”,往后三十年的生命路途被徹底改變,而這一點,當天坐在考試場木椅上執(zhí)筆忘英語,臉色慘白的我,肯定沒法預料。
美枝美枝,你嫁人了沒?
到臺灣度圣誕,臺北往南走,搭高鐵,一小時已到臺中。開著朋友借出的車子往山上走,左舵車,在彎多路窄的山間開了一個多鐘頭,不無驚險,對于五十歲的人,這已是小小的冒險之旅了。
過了清境農(nóng)場再往上走,便是合歡山。住了一間英格蘭別墅風格的民宿。這家民宿由一對五六十歲的夫妻經(jīng)營,包早餐晚餐,本來以為是西餐,卻仍是地道的臺式清粥和小炒,有點不搭調(diào)。山上民宿大多數(shù)是英式、歐式、美式,號稱什么“小瑞士”、“小巴黎”、“小愛爾蘭”,但山上餐廳全是臺灣菜或云南菜,十分不搭,勉強說是mix and match(混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