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到上海
小時候,我夢想成為一名出色的工程師,工程師有可能是我未來的職業(yè),但由于家庭不幸,快十五歲時,我被迫從布萊頓學院輟學。我的繼父送我去市里的亞麻布工廠,繼父的表姐是企業(yè)管理人之一,我一直在那兒工作了一年多,雖然工資很低,工作時間也很長。后來我同時擔任了繼父(繼父是一名記者兼作家)和安東尼·特勒赫恩和合作出版公司的秘書。但是在家我過得并不快樂。正在這時,工作中出現(xiàn)了一次可以讓我離開這里的機會,我作為一名在中國的英國報紙——《字林西報》的記者,在父親的一位朋友的介紹下我來到了遠東。
我于1902年10月4日乘坐德意志勞埃德·艾伯特號船從南安普敦(英國英格蘭南部港市)出發(fā)了。此時正是我19歲生日的前幾周,我簽了一份期限為5年的協(xié)議,滿懷著希望和雄心壯志。我的工資雇主也做了保證——足夠買一匹小馬。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自己有很多不足。我沒有職業(yè)資格認證,有的只是速記員的工作知識和年輕人的激情。被告知今后將要從事的工作是法庭報告,我每天都花很長時間在航程中來練習速記,當我到達目的地時,我的寫字速度居然達到了每分鐘130到140個單詞。
現(xiàn)實中的上海和我想象中的上海完全不同,我曾讀過已故的羅伯特·李德爾夫人寫的幾本書,書中主要涉及小港口的生活,雖然我被告知冬至左右才能到達,但我仍期望在中國找到一座運河交錯的城市,有寶塔可以俯瞰,有竹林環(huán)繞。上海是一個特別令人討厭的城市,它被像鋸齒一樣的城墻所包圍,除非有事務(wù)在身,很少有外國人敢于邁入那墻內(nèi)。那兩處外國人居住區(qū)——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都是半中半洋的區(qū)域,雖然當時只有一部分已被開發(fā),但是已經(jīng)涵蓋了許多中西風格的建筑。
十二月的一個特別寒冷的早晨,艾伯特號輪船駛向吳淞,這個鎮(zhèn)坐落于上海黃浦江畔。那時候大型的輪船尚不能往黃浦江上行。乘客們須帶著他們的行李轉(zhuǎn)移到小船上——這么陰冷的早晨,讓人很不舒服。小船行駛了兩個小時才到達上海,小船行駛過后水變得很渾濁,像豌豆湯,河流也并不舒緩,后來我們到達了海關(guān)碼頭——對面即是我的新工作室。這是一個兩層建筑,是當?shù)氐湫偷摹百I辦”風格,這些大而高聳的房屋矗立在河岸邊。在靠近這條河的近岸有四五條廢棄的船,被用作貯存鴉片,河中心幾乎全是英、法以及其他國家的軍艦(輕巡洋艦和炮艦),港內(nèi)泊滿了滑行船、拖船、帆船、舢板。
《字林西報》是這一時期遠東主要的英文晨報,雖然它的發(fā)行量每天只有1600份,但它已經(jīng)有50年的歷史了,從1902年開始由現(xiàn)已故的李德爾先生擔任主編,他和他的兩個兄弟都已在中國功成名就。其中,一個兄弟即阿奇博爾德主要負責在長江流域航行的蒸汽船,另一個兄弟是一位在當?shù)仡H受歡迎的醫(yī)生。
我記得,李德爾先生起初是位茶商,但經(jīng)營不善。他的學識很淵博,并且有許多可愛的品質(zhì),但是他擔任了主編之后并不討人喜歡。一方面,在中國長期的工作負荷似乎已經(jīng)剝奪了他的睡眠需要,他幾乎每天都工作到深夜,一般到凌晨三四點才休息。他堅持在辦公室里面至少留一名工作人員,直到報紙被印刷完畢。他把每天堅持9點上班當做是理所當然的事。我想,他從來不認為年輕的編輯人員適應(yīng)這樣一個不健康的工作環(huán)境需要一個過程,要適應(yīng)他的工作習慣很可能會出現(xiàn)身體勞損。我的工作不只是每周兩到三次的值夜班,而且還被他推薦給萬國商團(上海義勇隊)和志愿消防隊。李德爾先生從前也是消防隊積極的參與者。我被編入商團甲隊,為二等兵。同時我還加入了滅火龍鉤梯隊,成為一名消防隊員。
后來的行動絕不是開玩笑的。在我工作的這一年中我們隊有134次警報。有一天晚上竟然響了三次警報,有好幾次我花了6到8小時在屋頂上觀察情況,拿著軟管在散發(fā)著難聞氣味的小巷里巡邏。有時候到達火災現(xiàn)場,各消防公司之間會有激烈競爭,他們用他們的馬拉消防車。警報安在上海不同地區(qū)的鐘塔樓。當鐘響起時消防員奔向車站,因為他們當時可能在——辦公室、教堂,或是劇院——他們要在車站門口緊急集合和整理他們的設(shè)備。
參與滅火,雖然耗時漫長,但要是消防任務(wù)結(jié)束了,即便你整個晚上都在忙著,人稱“跳跳”的李德爾也不會認為你有權(quán)利不上班。
這段時期,中國的保險事業(yè)還處于初期發(fā)展階段,大部分火災是人為因素造成的。中國的投保人認為花錢買這樣的保險不值得。他們顧慮的是,如果他們連續(xù)的付了保險費,卻沒有得到什么回報,是滿不劃算的。他們真的感到不滿——并認為這是不道德的——可能他們對火災的起源和被保險財產(chǎn)的價值出現(xiàn)了質(zhì)疑。春節(jié)前的兩三周(中國叫尾牙節(jié)),火災發(fā)生的頻率很高,業(yè)余消防員也很難睡一個完整的覺。
幾乎每天上夜班導致我睡眠嚴重不足,消防隊的工作也嚴重地影響了我的健康。在我工作的第一年年底,公司的醫(yī)生堅持讓我暫時不要去上規(guī)定的夜班,并從消防隊和萬國商團退出。
但這是預料之中的?!疤崩畹聽柕氖舟E很差,只有兩三個資深澳門排版工人可以讀,辦公室里人盡皆知,即便這幾個排版工人也經(jīng)常被難倒,他的那幾篇最棒的文章不是他的成果,而是排版工人猜想編排出來的!
“跳跳”李德爾不在時,《字林西報》的經(jīng)理,會臨時負責報刊的編輯工作。他的行事風格有些獨特。他名叫德拉蒙德·海伊,表面看來他是一個脾氣異常火爆的人,但不久我發(fā)現(xiàn)他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最討厭當?shù)鼐用窠o他打電話,但不幸的是,很多上海居民知道這點并經(jīng)常付諸行動。他曾被當?shù)厝巳宕蔚慕械睫k公室戲弄,因此而火冒三丈。有一個專管消息和監(jiān)聽別人言論的女人了解他的秉性,在聽過他大發(fā)雷霆之后,諂媚的央求他再說一次,一邊自己可以記下他的厥詞。據(jù)說,有次德拉蒙德·海伊先生由于一個錯誤的電話而大發(fā)雷霆,打碎了墻上的東西,因此不得不在這些東西被修好之前交了一大筆的押金。
長期以來,《字林西報》渙散的經(jīng)營,每個人都充分利用每個公共節(jié)假日,無論是國外的還是本國的,來拖延報刊的出版時間。每逢外國的還是中國的新年,報刊??臅r間從以前的五天延長到一整個禮拜,有時遇到別的假日也會??瘞滋?。終于在1893年2月的一天,報刊的訂閱者大發(fā)雷霆。坊間出現(xiàn)了一份報紙,冠名《字林西報》,文章極盡諷刺和嘲弄之能事。該報末了有個“填字游戲”,對下面句子中缺少的詞匯如若能填寫正確,獎勵一美元:
收了六個月報刊訂閱費之后,《字林西報》的編輯立馬推遲出版報刊一禮拜。這一行為,可以被稱為是赤裸裸的_____行為。
《字林西報》的管理者除了出版周刊和日報,還出版一份年度號碼簿,稱之《商行黃頁》,內(nèi)容主要是有關(guān)那些“致命的瞌睡”的法官,按一種偶然的方式進行編纂,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份關(guān)于其結(jié)果的通知:
如果有足夠數(shù)量的人將他們名字發(fā)送給我們,我們會再次發(fā)出《商行黃頁》,像往常一樣,在今年年中將會出現(xiàn)在報紙上,它可以省去我們一個很大的麻煩,如果居民把他們的意圖盡早地給我們通知,把它變得微妙“交出了他們手上的支票”,由于這個人的名字每年在記載中被疏忽,辭去了跌到谷底這個幾年前溫暖的,有意購買者請注意,我們并不打算在上海出版完整的目錄(這種荒謬的做法沉迷于一個或兩個同時代的我國南部),但在我們的工作中僅僅選了少部分人的名字上了報紙。
這些嘲諷,形象逼真的諷刺了德拉蒙德·海伊先生。據(jù)說有一次,當?shù)吕傻隆ずR料壬啞渡绦悬S頁》的一個板塊的最終校樣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殊的名字:愚蠢的四分音符,這個人在決議之前就交上了他的檢查。它通常在死了的人的名字下面劃一橫線,并在空白部分注上:“已死亡”。
那個時期,在上海外國人的印刷工廠里,中國的排字工人很少有人懂或者根本不懂英文。他們一般是通過單詞表的一些可視記憶來進行排版,德拉蒙德·海伊先生修改的結(jié)果往往是令這些排字工人用意大利文重排德拉蒙德·海伊先生的那些所謂朋友,每個名字下面都有德拉蒙德·海伊先生的評論,經(jīng)常在印刷完之后才發(fā)現(xiàn)錯誤,當裝訂宏目錄時,這一特殊的部分就不得不被刪掉或是重新印刷。
德拉蒙德·海伊先生進行了大量名譽和其他工作,他可能搜集到的新聞(也類似于“致命的瞌睡”):
我們所具有的管理范圍是業(yè)余戲劇俱樂部的商會,該商會的秘書已經(jīng)有了一個良好的口碑,這已得到國家俱樂部秘書的證明。但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義務(wù)秘書的爭議,在《字林西報》的經(jīng)理從內(nèi)地旅行回來之前,所有的問題先擱到一邊。
在我來上海之前,周刊《北華捷報》有一位備受尊敬的傳教士主編。他花了大量的時間說服一些職員參與神學討論。有一次,他被逮捕了。當時是下午7: 00,他在自己的辦公室,所有的店鋪都關(guān)門了,這時進來一個人,聲稱要插播一段廣告并堅持要見一位外國人。傳教士主編問他要干什么,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與一位專業(yè)的拳擊手打交道時,便說,“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斗爭,要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沒想到那人的回答是:“如果你能把我介紹給某人認識,且對方與我體重想當,那么我非常榮幸與之較量”。
我到上海市,狂犬病已經(jīng)流行好幾年了,唯一一次我被喚到一家服務(wù)機構(gòu)當志愿者,與槍殺狗的比賽有關(guān)。我們被派遣去阻止那些狂犬傷人,三人一組,其中一個志愿者配備的是短槍,另外兩個拿著飛刀和固定的刺刀保護他以防受到當?shù)厝说墓?。我巡邏的時候找了四、五個中國的“策士”。
這情景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是有關(guān)我的一位同事的,現(xiàn)在是一名船舶運輸工。他有一條長毛垂耳狗,突然有一天它一圈圈地狂跑,咬了他的傭人的腿。這件事上報給衛(wèi)生官員,該官員要求將那只狗送到他的實驗室進行觀察,并建議那位被咬的傭人當天下午過來打消毒液。我的同事答應(yīng)下午3: 00將傭人送過去,并會親自去醫(yī)療室。
我的同事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傭人出來,只得跑去房間問個究竟。結(jié)果傭人斷然拒絕去附近的外國醫(yī)院,還說,他寧愿死也不會讓外國人碰他,他勸了半天也是于事無補。于是我的同事單獨去了醫(yī)療辦公室,遞上自己的名片,并解釋他的傭人沒來的原因。然而,那位官員打斷了他,說,沒關(guān)系,因為你的傭人已經(jīng)在約定的時間里來注射了疫苗。后來的調(diào)查表明這位受害者原來是一位“信使”。當時那位官員發(fā)現(xiàn)他坐在過道里等著做筆錄。隨后,他急忙跑進實驗室接受了注射疫苗。后來我不知道我的同事是否給別的朋友講過這事。
1910年我曾與德國殖民地秘書鄧恩博格博士一起到西伯利亞旅行,他也講過一件類似的事,闡述了德國在其殖民地實行的繁瑣方法。他說,在東非,德國人的慣例是:一旦本土仆人稍有不敬或犯了輕微的過錯,就會派去就近的警察局送“信”,由指定的官員負責管制,其實一般都是嚴厲的鞭打。其中有一個狡猾的當?shù)厝艘呀?jīng)好幾次遭受了這樣的待遇了,當給另一個當?shù)厝讼嗤娜蝿?wù)時,他便央求該人替他去市場傳遞消息以保護自己。這無辜的鄉(xiāng)巴佬接受了別人的委托,結(jié)果卻被轉(zhuǎn)起來抽了五十大鞭。
第一年我在上??傖t(yī)院待過幾個禮拜,因為一直患痢疾。那時這所醫(yī)院的員工來自天主教的婦女會,醫(yī)護人員沒有進行過特殊的訓練,男病人幾乎全由中國男仆照料。照顧我的那位護士,有一次要“靜修”24小時,那天居然沒人拿藥給我。我自己設(shè)法讓一個男仆給我弄點食物。如果我提要求,這男仆會給我?guī)б粔K牛排。
一個很好的例子可以講述這所最初時期的醫(yī)院。一個窮人住在一所免費的病房,患了不治之癥。照顧他的醫(yī)生因晚上有飯局,赴宴前去勘查病情。做了一次檢查之后便通知醫(yī)護人員這位病人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還說能做的已經(jīng)都做了,讓他醒過來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過不了今晚。這消息轉(zhuǎn)給了病房的男仆,第二天清晨,他叫了兩名苦力和一副擔架在天亮前出現(xiàn)在了病人的床前,準備把尸體送到停尸房。這位奄奄一息的人被放到了擔架上,兩位傭人抬起往外走,然而這一動搖醒了擔架上的那“尸體”, “尸體”疲憊的探出頭問:“喂,怎么回事?”“送你去停尸間,”其中的一位仆人說。但是受害人說道“我沒有死??!”“你以為你比醫(yī)生還懂嗎?”男仆說,順勢把他推成躺著的姿勢,告訴那兩個苦力繼續(xù)走。
我在上海的第二年年初,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在當?shù)匾鹆撕艽蟮姆错?。唯一一艘停泊在港口的俄國?zhàn)船,是一艘名叫曼德爾(mandjour)號的炮艦。由于日本人多次抗議,這炮艦最終被繳械、扣留。上海蜂擁著各個國家的俄國代理,這些人都試圖將封鎖線延伸到亞瑟港口(即旅順港)。其中一個是著名的倫敦戰(zhàn)地記者。對于他的冒險行動,并非僅僅是為他的報道獲得第一手資料。后來,他在一起與俄國人出資包拖船有關(guān)的訴訟案中泄了密。
大部分英國民眾支持日本進行斗爭,部分原因是最近簽訂的《英日同盟》,還因為盎格魯撒克遜人對“個小的家伙”有著天生的同情心。從這一方面他們認為這是一個不平等的競賽。然而,一家由俄國政府資助的當?shù)赜韴螅梢粋€脾氣暴躁的愛爾蘭人擔任主編,積極支持和擁護俄國政府。
這段時間,我做了很多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報道,期間有一艘名叫阿斯科爾德(Askold)號的俄國軍艦巡航時沖出日本的包圍后傷痕累累,她身上有五處損傷,我看到他向碼頭駛?cè)蕚湫蘩?,船身上的四個洞,像篩子一樣,第五個洞在甲板上,船艙的另一面已被全部炸毀,靠岸后由一個長頭發(fā)的神父修理。
波羅的海艦隊的即將到來引起了相當大的興趣和渴望,我得到第一手確切消息——波羅的艦隊已在附近。辦公室也得到消息說,晚上10點有一些陌生的船只已到達黃浦江的入口——吳淞,離上海大約有12英里。大約晚上7時當?shù)亓熊囃V狗?wù)。但我自告奮勇,試圖要去吳淞,這是非常困難的,我用自己平時的一點積蓄得到一輛人力車去了吳淞。
時間非常緊迫。當我到達這個沉睡的小村莊時天色已晚,雖然我能看見停泊處的燈,但不能認出那些船只。我趕緊到在海關(guān)瞭望站及當?shù)鼐频甏螂娫捲儐?,事實表明,飄著俄國旗幟的船艦在天黑之前已經(jīng)到達,并很快就要返回上海。這暗示了波羅的海艦隊已經(jīng)離開上海繼續(xù)北上,到那個時候沒有人會知道在離開印度支那半島后它是否經(jīng)過日本境內(nèi)。幾天之后得到馬島戰(zhàn)役的消息,俄國最后勝利的希望落空了。
我初到遠東的這幾年大部分時間都在當?shù)氐哪硞€法庭,我對他們的描述可能基于某些歷史興趣,下面兩章描述描述的是中國和外國特別法庭及其在上海的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