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讀宋詞

那時，五元錢買三本書，還能剩下錢。那是四十多年前，我上初中二年級，趁著父母沒在家，悄悄地打開了家里的小牛皮箱，偷了家里的五元錢，跑到大柵欄里的一家新華書店，買了三本書。回到家里，挨了爸爸的一頓打。那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挨打，我牢牢地記住了那滋味。四十多年過去了，許多書在歲月的遷徙中丟失了，這三本書卻一直保存著。書的封面和里面的書頁已經(jīng)卷角或破損，那是青春和時光留下的紀念。

這三本書中，有一本是中華書局出版的《宋詞選》，胡云翼先生選注。因為在買書之前，我剛剛在學校的圖書館里看到胡先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寫過的散文，一看他不僅寫散文，還選注宋詞，便買下了這本書。小孩子買書，總是憑興趣和好奇心的驅(qū)使。

我很喜歡這本《宋詞選》，即使三十多年過去了，以后我還見過宋詞的一些其他選本，我依然認為這個選本最有特點。特別是胡先生的前言寫得很好，很詳盡，又深入淺出，有自己的眼光和見識。雖然，在當時時代大背景下，里面的前言和注解有一些硬貼上去的政治色彩，但總體上選得精當，前言論述宋詞發(fā)展的脈絡(luò)清晰，評價得當。每位詞家前面的介紹，文字不多，卻學問精深，有很高的史料價值。

那時，我每天晚上讀這本書上的一首宋詞，然后抄在一張紙條上。第二天上學時帶在衣袋里，在路上背誦。

我好長時間上學是走路，從家里到學校要走半小時，這半個小時足夠把這首宋詞背下來了。“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保淌狻朵较场罚拔璧蜅盍鴺切脑?，歌盡桃花扇底風?！保處椎馈耳p鴣天》）“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保ㄌK軾《江城子》）“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保S庭堅《虞美人》）“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保ㄇ赜^《望海潮》）“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保ɡ钋逭铡稘O家傲》）……多少美妙無比的宋詞，都是在這上學的路上背誦下來的。有這些宋詞相伴，那些個日子真是愜意得很。一張張抄滿宋詞的小紙條揣在我的衣袋里，沉醉在悠悠宋朝的春風、秋雨、落花、流水之中，身旁閃過車水馬龍喧囂的街景，便都熟視無睹，或都幻作宋代的勾欄瓦舍。半個小時的路，便顯得短了許多，也輕快了許多。

少年不識愁滋味，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齡，可能是青春期的逆反心理作怪，偏偏不喜胡云翼先生在前言里推崇的柳永、周邦彥。胡先生高度評價“北宋詞到柳永而一變”，又極其贊美說周邦彥是“以高度形式格律化被稱為‘集大成’的詞人”。我不以為然，以為柳永的詞有些啰唆直白，周邦彥的詞又太文縐縐，有些雕琢。那時，我就是這樣自以為是。那時，我喜歡辛棄疾，喜歡秦觀；喜歡辛棄疾的陽剛之氣，喜歡秦觀的陰柔之美。

古人說：“子瞻（蘇軾）詞勝乎情，耆卿（柳永）情勝乎詞；辭情相稱者，唯少游一人而已?！边@評價似乎有些過，但秦觀的詞，那時我確實喜歡。他的《鵲橋仙》和《踏莎行》用精美的意象和樸素的詞句傳達了人類共同擁有的感情，那時我背得滾瓜爛熟：“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薄办F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薄词沟浆F(xiàn)在依然記憶猶新。

辛棄疾的許多詞句令我的心怦然而動：“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薄绊饺ス鹌沛叮说朗?，清光更多?！薄扒嗌秸诓蛔?，畢竟東流去?！薄伴e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薄敖^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薄?/p>

不用說，喜歡的辛棄疾的這些詞，染上了我的初中二年級學生心中向往和想象的色彩，和辛棄疾一起登上建康賞心亭、贛州造口壁、京口北固樓，以及那軒窗臨水、小舟行釣、春可觀梅、秋可餐菊的稼軒新居。那種詞句和心境合二而一的情景，大概只有在初中二年級讀書時才會擁有，那些妙不可言的詞句刻在青春的軌跡上，到現(xiàn)在也難以磨滅。

那時，我最喜歡辛棄疾的《八聲甘州》一詞，這是辛棄疾夜讀《李廣傳》的感慨，其中融有太多辛棄疾自身的心跡和心聲。李廣抗擊匈奴戰(zhàn)功卓著，卻不僅未被封侯，反倒被罷免職務(wù)，被迫自殺。這與辛棄疾抗金大志未遂而落職賦閑在家的境遇一樣，詞便寫得感情濃重、蒼老沉郁：“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間。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p>

當時也不知看懂沒看懂，只清晰記得讀罷這首詞讓我心里悵然許久的是最后一句：“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狈路鹉呛涞男憋L細雨也撲打在我的窗前。其實，當時以一個少年的心情觸摸老年的心事，自然難免霧中看花。世事滄桑，人生況味，只有到今天方才領(lǐng)悟一點點。領(lǐng)悟到這一點點，但已經(jīng)很難再有讀書時那種風雨撲窗、身臨其境的情景，以及遙想歷史、追尋辭章的夢幻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人長大的過程中，得到一些東西也必然要失去一些東西，就像狗熊掰棒子，不可能把所有的棒子都抱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