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長生草留給水
今年的1月3日(編者注:郭風先生于2010年去世),郭風先生去世了。再過幾天,1月29日,就是先生九十二歲的生日,按理說,應該算是喜喪,但心里還是充滿著悲傷。
1月3日,北京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是北京六十年歷史中從來沒有過的大雪。就像三十二年前先生在他的那篇曾經被選入小學語文課本的代表作《松坊溪的冬天》里寫過的雪,“像柳絮一樣的雪,像蘆花一樣的雪,像蒲公英的帶絨毛的種子在風中飛的雪”。沒有想到,先生就在這樣的大雪中走了。三十二年前,先生說他看到了一個“發(fā)亮的白雪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看見了一群彩色的溪魚。真的希望,先生離開我們到的那個世界里,還能夠看到一個“發(fā)亮的白雪世界”和一群彩色的溪魚。先生一輩子都是用童話般的眼睛看待生活和世界的,他一定會看到這樣的情景的。
往事如水,歲月如風,很多回憶一下子擁擠在腦子里。論年頭,我和郭風先生交往不是最長的,也不敢說讀他作品是最早的,卻也頗有些年頭了。
1962年,我讀初中二年級。在當時的北京東安市場的舊書店,我買了郭風先生的《葉笛集》。這本散文詩集,收錄的是郭風先生1957年冬天到1958年夏天寫下的作品。當時,我僅僅花了一角錢。
我很喜歡書中描寫的紅色的香蕉花、米黃色的荔枝花和月白色的橘子花,以及那“美麗的好像開花的土地”的榕樹,“臘月里蜜蜂還出來采蜜”的故鄉(xiāng)。我還曾經抄過、背過書里面那些散發(fā)著豆蔻香味一樣的散文詩句:“雨點敲打著遠處一大群一大群相互依偎的綿羊似的荔枝林,那林梢仿佛在冒著白色的煙霧?!薄霸菩醺≡诳罩?,好像一只藍酒杯中泛起的泡沫。太陽掛在空中,好像一朵發(fā)光的向日葵?!薄懊髅牡煤孟癯墒禧溗氲奶炜铡?/p>
心想,只有擁有童心的人,才會有這樣魚鳥皆隨性、草木自吹香的心性,才會在筆下流淌出這樣新穎而明朗的語言,才會像小孩子的心思一樣充滿奇思妙想,把荔枝林比作相互依偎的綿羊,把云絮比作藍酒杯中的泡沫,把天空比作成熟的麥穗。那樣的透明、清澈。當時讓我的心里充滿花開一般的向往,如今遙遠得猶如一個夢,一個悵然的夢。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一天能夠遇見這本書的作者郭風先生。即使以后曾經多次到過福州,曾經到過郭風先生住過的黃巷老街徜徉,但我從沒想要打攪先生,我一直以為真正喜歡一位作家,就老老實實買他的書,讀他的作品。
十八年前,也就是1992年的4月,我再次來到福州。我的朋友,當時福建作協(xié)的秘書長朱谷忠,來我住的于山賓館,接我去和當?shù)氐奈膶W愛好者座談,一邊往外走,他一邊對我說:“郭風先生也來了?!蔽业男睦镆粍?,怎么這么巧,想見的人就在眼前了。這時,已經看見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正站在四月龍眼花開的樹下,我緊跑幾步,向他跑了過去,蹦在腦海里第一個鏡頭就是那本《葉笛集》,便先忍不住對他講起了三十年前我花一角錢買過的那本《葉笛集》。他微微地笑著,望著我,和藹地聽我說著。
如今,雖然已經過去了四十八個年頭,這本《葉笛集》現(xiàn)在還保存在我的書架上,伸手就可以摸到,我常常還會拿過來翻開。就像一位老朋友,相逢的時刻和回憶的味道,總是交織在一起。
今天,寫這則文字的時候,書就在身邊,我再一次拿過來翻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一本書對于一個人成長的作用和分量。雖然,這只是一本薄薄的僅僅有九十三頁的小書。
我曾經把它帶到插隊的北大荒,很多同學都借去看過。當時,書放在荒原上的馬架子里藏著,紙頁已經被北大荒的雨水浸蝕得發(fā)黃,騎馬釘脫落,封面被我用膠條粘著。動蕩的生涯中,幾經遷徙,許多書都丟失了,這本《葉笛集》卻從北京到北大荒,又從北大荒到北京,還有多次的搬家,竟然奇跡般地保留下來。我知道,人這一輩子,像會遇見許多人一樣,也會買過并讀過許多的書,但真正能夠在四十八年漫長的歲月里一直保留在你身邊的,正如你不會太多地記住曾經見過的那些過眼煙云的人一樣,也并不會太多。
我格外珍惜這本《葉笛集》??吹剿?,我就會想起我的學生時代,想起我在北大荒,更會想起郭風先生。
想起郭風先生,有這樣兩件事情,拔出了蘿卜帶出泥一般,不由自主地跳了出來。
一件是第一次見到他時,在和文學愛好者的座談會上他講的話,給我的印象很深。其實,那一次,他一共就講了兩句話,一句是:“我出了三十幾本書,沒有一本滿意的,到了老年才好像剛剛進了門?!币痪涫牵骸白骷业淖晕腋杏X不要太良好,應該總像失戀一樣,心里總有些悵惘?!彼皇且粋€善于講話的人,因此不像有的作家能夠舌燦如蓮,但他講得很真誠,他的這些言簡意賅的話,對于今天仍然有著警醒的意義。
另一件事情,是前幾年我在信中向他詢問法國象征派詩人果爾蒙的《西茉納集》,我沒有讀過,知道先生年輕時就喜歡這位詩人,便向他討教。沒想到很快我就收到先生復印的厚厚一大摞《西茉納集》,是戴望舒翻譯的。想想他那么大年紀跑去為我復印,并替我郵寄,讓我感動的同時,也真是感到不安。
西茉納,太陽含笑在冬青樹葉上;
四月已回來和我們游戲了。
他將些花籃背在肩上,
他將花枝送給荊棘、栗樹、楊柳;
他將長生草留給水,
又將石楠花留給樹木,
在枝干伸長著的地方;
……
想起這樣的詩句,是因為我想起了那年的四月第一次見到郭風先生的情景?!八麑㈤L生草留給水,又將石楠花留給樹木”,多么美的詩句。如今,郭風先生已經離開我們了,忍不住想起了《葉笛集》,想起這些往事,想起先生那如圣誕老人一樣慈祥的面容。
他將長生草留給水,又將石楠花留給樹木,他將歲月留給了他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