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SPLAY里沒有桔梗的幸福

◎文／任玉瑤

她把愛藏在虛假的劇情里，獨自承受，只希望那個人擁有與她無關的幸福。

一

直到17歲，我的生活軌跡仍舊保持著一條直線的狀態(tài)，沒有任何曲折波動。乖乖上學，乖乖聽課，乖乖做成沓的試卷……全中國的高中生有大半都在做著和我相同的事，我們的生活風平浪靜，有一種安分守己的幸福。

如果沒有在那天碰見林小暖的話。

其實那天也沒有多大的不同，我照例堅持在教室里做完最后一張試卷，然后收拾書包走出學校。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候了，抬頭看見暗淡的路燈把寧靜的街道渲染成一片昏黃，不時有星星點點的小蟲在光霧里穿來穿去。忽然間心境就變得一片澄明，并且有些沒來由的憂傷溢開。

沒辦法，我承認學文科的女孩子天生就有點多愁善感的情懷，比如我那時的眼神，就頗有些幽怨的味道。

當然這都是事后林小暖告訴我的，當時她從街道的另一頭跌跌撞撞地跑來，莫名的興奮寫在臉上，抓住我的手臂就大喊：“桔梗！”

“什么？”我愣住了。

“犬夜叉啊！”她又大聲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名詞。

搖頭，我只好再次搖頭，表示自己的孤陋寡聞?！拔乙丶伊?，對不起。”我掙開她的手，“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她的表情垮下來，頹敗地立在原地。我有些可憐地看看她，然后繼續(xù)往前走，走了幾步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對著那個失望的身影喊過去：“喂，你給我解釋一下什么叫桔梗好嗎？”

她抬起頭，笑容迅速地恢復。幾步就跑到了我的身邊，聲音干脆地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林小暖，一中動漫社的林小暖?！?/p>

“叫我阿藍吧?！?/p>

戲劇化的開場真是讓人很不可思議，更加不可思議的林小暖硬是糾纏了我一路，直到我家門口，她仍然是意猶未盡的樣子，舔舔干澀的嘴唇：“那么，阿藍你現(xiàn)在明白了吧？我沒有惡意，只是讓你來cosplay一下漫畫《犬夜叉》里的桔梗?！?/p>

“犬夜叉原來是漫畫哦？”我困惑地歪著頭，“我還以為是誰的名字呢。”

“哦，也可以這么說啦。”林小暖詭異地笑笑，“你以后會知道?！?/p>

“那……我考慮考慮吧?！?/p>

留下最后一句話，我轉身跑進樓道，幸好林小暖沒有追上來。一路上我都沒敢告訴她，其實我還是對現(xiàn)在的生活更滿意，像cosplay真人秀那種光芒四射的游戲，我玩不起。

只怕說得口干舌燥的林小暖聽到這個真實的想法，說什么都要掐死我。

二

傳說，一個叫桔梗的女巫愛上一個叫犬夜叉的妖怪，兩人卻因為一個誤會背道而馳，終生無法開口說我愛你。在以為一切都完結的許久之后，桔梗早已死去，靈魂卻仍舊在犬夜叉的身邊飄蕩，而桔梗轉世的戈薇也在這時意外地來到妖怪身邊，她長著與桔梗相同的容顏，再次愛上妖怪。而妖怪卻分不清了自己所愛的人，究竟是桔梗還是戈薇。

隔天的課間操時間，林小暖不辭辛苦地從城南的一中跑到我們學校，繼續(xù)不依不饒地游說我，一個簡單的三角戀問題，被林小暖說得蕩氣回腸，險些就要撲到我肩上大哭一場。

我冷靜地倒退一步，“那為什么非得我來扮桔梗??？”

“因為你眼神很幽怨哦。”她神秘地說，“正適合桔梗的角色。顏澤會夸獎我眼光好的?！?/p>

“顏澤？”

“我們社長啦?！?/p>

我認真在腦海里搜索了一遍，的確找不到任何可以般配的面孔，隨即又搖搖頭：“我不認識。”

林小暖笑嘻嘻地鼓勵：“那我?guī)闳ヒ娝?？?/p>

我一定是中了邪，糊里糊涂地就點了頭。林小暖二話不說，抓住我手腕縱身跑下樓，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有一點新鮮有一點刺激。我隱隱地興奮起來，感覺自己正像一只脫繭而出的蝴蝶，從此背離了原本的面目。

校門口大幅的地圖下，我遠遠地就望見一個蹲在那里的男生。正埋頭在地上勾勾畫畫，很孩子氣的樣子。然后他抬起頭，清秀的臉，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對我們很溫暖地笑起來。

那樣分明的五官卻似乎在哪里見過，我有些懷疑起自己的記憶力了。而后我發(fā)現(xiàn)顏澤的目光里也呈現(xiàn)出一種不確定的疑問。我們彼此注視對方好幾分鐘，然后同時解嘲地笑了。

他說：“好像在哪見過你?！?/p>

不等我回答，他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說：“怪不得，仔細想想你和小暖有些像?！?/p>

一看，果然。眉角眼梢的形狀真是有些相似。

這很好，對于一心想?yún)⒓觘osplay大賽的顏澤來說，桔梗和戈薇的相貌越是相似，就越是尊重原著的表現(xiàn)。

可是，我不確定他是否明白，桔梗和戈薇其實是兩個不同的靈魂。

最后我弱弱地問兩人：“你們這樣不是很耽誤學習嗎？馬上要高三了……”

“別提啦！”林小暖不屑地撇撇嘴巴，“我和顏澤從來就沒打算考大學?！?/p>

我只好乖乖閉上嘴巴，一心沉溺在動漫事業(yè)里的顏澤和林小暖不可能是什么好學生，這個我該明白的，他們的軌跡和我不一樣。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即使偶爾走得很近，也走不進對方的心里。

三

對于cosplay我還是一竅不通。

服裝和劇本的任務統(tǒng)統(tǒng)拋給了顏澤的動漫社，我每天待在一邊看他們忙碌，問上一些很白癡的問題，這樣其實也很開心。

慢慢熟悉以后，大家也會說上一些玩笑。比如顏澤經(jīng)典不衰的丑事就是發(fā)生在小學年代，那時他還是個愛看漫畫的小男生，在某日邂逅一長得很卡通的小女生，激動起來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沖上去表白……幸好當時年紀小，否則一定會被當成流氓處理。

林小暖哈哈大笑：“那人家答應了沒有啊？”

“呵?！鳖仢勺猿暗匦πΓ安皇钦f了嗎？只是一個玩笑而已?！?/p>

“哎呀哎呀?！绷中∨篌@小怪地跳過來晃我胳膊，“你看顏澤是不是很花癡？”

我輕輕扯了扯嘴角，這是桔梗一貫的淡漠表情，我入戲太深了。

笑過之后，林小暖又閑不住地跑出去了，最近她發(fā)現(xiàn)了一批新的動漫周邊店，淘寶的勁頭很高。

只剩下我和顏澤，氣氛一下子僵持下來。沉默了一會，我沒話找話地問他：“哎，你和小女生那個玩笑的結尾是什么?。俊?/p>

“我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彼柭柤纾耙粋€玩笑不必當真吧？”

“哦，這樣啊?！?/p>

我們又沉默了?？偸沁@樣，若是缺少林小暖這個媒介，我和顏澤之間根本搭不上任何有趣的話題。cosplay大賽也總有結束的一天，結束之后，我們也就徹底地分道揚鑣，各歸其位了。

房間里只有時鐘在滴滴答答地走著，房間外已是暮色四合，夕陽紅得慘淡，我斜倚在窗邊，任由細微的風輕拂起散落的發(fā)絲。忽然間競有些明白了桔梗的心境。

她迷失于時間的無限曠野中，留下一個不滅的靈魂守望著犬夜叉。只是那么望著，直到望見一個叫戈薇的女孩兒出現(xiàn)，戈薇重新填滿了犬夜又的心。桔梗卻無力靠近，一個蒼白的靈魂也可以談愛嗎？經(jīng)年的流逝之后，她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犬夜叉已不在一個世界了。彼此都不能給對方幸福。

“阿藍。”身后一個聲音打斷我的沉思，“你在想什么？”

“沒有?。　被仡^，顏澤已經(jīng)研究完大本的畫冊，正抬眼困惑地望著我。

“小暖說得對，你的眼神真是很幽怨?！彼鋈恍α?，“有什么值得幽怨的事嗎？”

我不置可否地眨眨眼睛。

“走吧，請你吃飯好不好？”他說著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我乖巧地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間，經(jīng)過走廊，走廊里一片黑暗，我卻奇怪地感到身前人的周身都在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芒，幾乎要灼痛我的眼。

“喂，顏澤。”我莫名其妙地叫住他，“你喜歡小暖嗎？”

他的背影稍稍停頓，“??？”繼而是輕描淡寫的聲音，“還行，在一起蠻開心的?！?/p>

我沒有得到理想的答案，垂下頭，有點后悔問出這個問題了。幸好顏澤并不在意，不一會，他就若無其事回過頭問我：“你想去哪吃飯？”

“遠點的吧?！蔽覈@嘆氣，“現(xiàn)在我還不想回家。”

四

不想回家是有道理的，我怕我媽的嘮叨。因為認識顏澤他們不過一個月，我的成績就下降了一大截。

原本用來寫卷子的時間，現(xiàn)在全部交給了動漫社。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天才的孩子，這就注定了我必須很專心很努力才能維持一個中等的分數(shù)，然后高考，上一個不好不壞的大學，平穩(wěn)地過我的生活——這是我早就打算好的路。

可是在看見顏澤的第一眼，我咬緊牙關決心要改變自己，動漫是唯一可以通向他的途徑。

一個用功讀書的阿藍，一個投身于cosplay的阿藍，這兩者是不可能并存的，必須有所取舍。那天我把段考的分數(shù)交給老媽，她瞄瞄我，然后嚴肅地開口：“阿藍，你最近怎么弄來那么多漫畫，看漫畫能考上大學嗎？”

潛臺詞我也很明白，考不上大學，這輩子就完蛋了。這是我們根深蒂固的觀念，從來沒有人想去顛覆它。

我不說話，默默地接受老媽痛心疾首的教育。然后轉身回房間，把空白的卷子塞進抽屜，又攤出一本漫畫來看。

在我17歲以前的歲月里，從來不曾這樣勇敢過。

五

大賽的那天說來就來。我們的陣容是這樣的，我是桔梗，林小暖是戈薇，鑒于原定的犬夜叉長相太抱歉，臨時就由顏澤頂上。

賽場在一個游樂園里，時間恰好趕在周末，我站在幕布后窺探臺下的人山人海，手心汗津津的可以滴下水來。

顏澤在身后拍我肩膀，笑著問：“阿藍，臺詞記牢了沒有？”

我點點頭，比賽規(guī)定每組上演一個小片段，我們選的是桔梗之死那段，臺詞不多，我只要保持幽怨的眼神墮下懸崖，然后來不及趕來搭救她的犬夜叉再跑到懸崖邊悔恨一會就好。

抽簽在7號，林小暖興奮得要命，一直問題多多地唧唧喳喳：“不明白哦，桔梗為什么要死呢？”

顏澤寵溺地敲敲她的頭，怪她的天真。

我卻出乎意料地接下問題，“因為桔梗沒法給犬夜叉幸福啊，和犬夜叉并肩戰(zhàn)斗的是戈薇對不對？”

“那犬夜叉究竟喜歡誰？”

來不及回答了。廣播里已經(jīng)在叫我們的號碼。穿上cosplay的服裝后，幕布徐徐拉起，臺下數(shù)不清的閃光燈刺得我眼睛生痛。

我以為自己會很緊張，可事實證明，這時我已經(jīng)完全進入了角色，身上是飄揚的長袍，巨大的弓箭握在手中，還有人為的風吹來，吹起長發(fā)紛紛揚揚……

在眾人驚艷的目光里，我知道自己做得很好。而他們不知道，這一刻，我并不單單在cosplay了?；蛘哒f，我是桔梗，桔梗就是我。

不知不覺到了末尾。

末尾的劇本安排桔梗站在懸崖口上，腦里閃現(xiàn)出與犬夜叉的記憶，愴然地垂下頭，然后跌落?？蓵r間一點點流失，我卻僵硬在那里，沒有做出該做的動作。

顏澤站在舞臺的對面，看我的眼神越來越焦急，已經(jīng)退場的林小暖一定氣得跺腳了，臺下的觀眾統(tǒng)統(tǒng)張大嘴巴等著下文……

遲疑了一會兒，我忽然笑了，我遠遠地望著顏澤的眼睛，緩慢而清晰地問：“桔梗還是戈薇？”

“你喜歡的是桔梗還是戈薇？”

他睜大了眼睛，這不是原來的臺詞，他也傻了。場下開始有了小小的喧嘩，顏澤的臉上劃過一絲光芒，神色開始有些激動，似乎就要跑到我身邊來……

可是那光芒還是熄滅了，冷靜下來后，他仍舊站在那里，搖搖頭，說：“桔梗，我們已經(jīng)不在一個世界了。”

眼淚滾落，掌聲雷動。

然后，幕落。

六

有些事，迅速發(fā)生再迅速結束，有些人可以記住很久，有些人也許從未放在心上。

就像小學那一年，我站在教學樓前的花壇邊，有一個男生冒失地沖到我的身邊，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不管不顧地就對我說：“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我愣住了，他抓抓腦袋，靦腆地笑，又繼續(xù)說下去：“明天下午我們在這見好嗎？我?guī)嫿o你看。”

說完就轉身跑走了，像來時一樣迅疾。

第二天我如約去等他，可他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那個下午天空晴朗，一個女孩兒的心情卻濕答答的幾乎可以擰出水來。我等著等著就委屈地哭了。

于是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沒有下文。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卻始終記住了那雙明亮的眼睛。我一邊固執(zhí)地以為他騙了我，一邊卻又固執(zhí)地等下去，一天，一月，一年，好幾年……

在等待中我就無奈地長大了，長大后就應該懂得如何取舍。我在升人高三的前一天去向動漫社告別。偌大的房間里只有顏澤一個人，還不容我開口，他做了個制止的手勢。

“聽我說，阿藍?！彼弊谝巫由?，輕輕扯起嘴角，“還記得我說的那個小女生嗎？”

“呃”

“其實，我們約好了第二天下午見面，我說要帶漫畫給她看?！彼恼Z氣帶了點兒淡淡的遺憾，“可第二天下午我被留在教室罰寫作業(yè)，所以，失約了?！?/p>

“我錯過了她，這就是玩笑的結尾?！?/p>

聽完，我怔住了。我不知道他在何時記起了我。

可是又有什么關系呢？在經(jīng)年的守望中，我們已不知不覺地離開了彼此的世界，選擇了不同的軌跡，心靈上的距離隔山隔?！裕F(xiàn)在說起這些還有什么用呢？

唯一的選擇只有退出，就像漫畫里最終落下懸崖的桔梗，沒有眼淚，只帶著釋然的笑容，默默地說上一聲祝福：

祝福犬夜叉擁有更加圓滿的幸福，即使這種幸福再與桔梗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