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現(xiàn)代中國的述學文體——以“引經(jīng)據(jù)典”為中心
一 作為述學文體表征的“引語”
晚清以降,著作體例與述學文體的巨大變更,使得現(xiàn)代中國的人文學者步履艱難。從當初的“拿來主義”,到今日的“與世界接軌”,在20世紀中國學界,占主導地位的聲音是以“科學”取代“夸飾”。著述的不嚴謹乃至抄襲成風,確實是中國學界的痼疾,可這并不能掩蓋問題的另一面,即人文學本身帶有很強的“修辭”意味。談論人文研究的修辭學[1],不妨先從述學文體說起,因這既牽涉到學術(shù)訓練、表述能力,更根源于文化心態(tài)。不管是賡續(xù)傳統(tǒng),還是譯述西學,如何彌合自家文體與論述對象之間的巨大縫隙,都是一個必須直面的難題。為了集中筆墨,這里只涉及作為現(xiàn)代中國述學文體之表征的“引語”。
閱讀20世紀前后中國的學術(shù)著作,最為直接的感受,很可能是引語的內(nèi)容變了,姿態(tài)變了,功能也變了。古今中外,凡有著述,在自我表述之外,大都還需要引入他人言語——或引錄先賢判斷,或摘抄相關(guān)史料。這似乎只是一種簡單的寫作技巧,任何一個提筆為文者,不經(jīng)意間,就能安排妥帖??勺屑毞治?,你會發(fā)現(xiàn),論者對于他人言語如何引錄、怎樣銜接、能否駕馭,其實關(guān)系重大。就以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史上建立典范的開風氣之作《中國哲學史大綱》為例,蔡元培(1868—1940)歸納其特點為證明的方法、扼要的手段、平等的眼光、系統(tǒng)的研究四點,而且明確指出該書能有如此成績,得益于“依傍西洋人的哲學史”[2]。如此高屋建瓴的論述,最好配上馮友蘭(1895—1990)生動的記憶:胡書一改傳統(tǒng)的著述體例,經(jīng)典的原文不是作為正文用大字頂格寫下來,而是變成低一格書寫(馮稱書中引用古人的話變成小字,這點記憶有誤);反而是作者胡適(1891—1962)的話成為正文,用大字頂格寫下來。為何如此細節(jié)特別讓青年學生馮友蘭激動不已,幾十年后還耿耿于懷?就因為這一新的著述體例,無意中凸顯了大時代的變遷:“封建時代的著作,是以古人為主。而五四時期的著作是以自己為主。”[3]何以能如此見微知漸,就因為百年中國的著述文體,受制于“西學東漸”以及“舊學新知”兩大潮流的牽引,一舉一動,均意味深長。上下文之間,并非只是論述中必要的停頓與過渡,而很可能蘊涵著權(quán)力、欲望與美感。
這里不準備像蘇聯(lián)文藝理論家巴赫金那樣抽象地談論他人言語如何展示,以及間接言語、直接言語及其變體[4],而是落實為對百年中國述學文體變遷的思考。古人早就意識到“語出于己,作之固難;語借于古,用亦不易”[5],不過著眼點主要在于強調(diào)引用者必須學識淵博,以免出乖露丑。而對于身陷“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現(xiàn)代中國學者來說,知識紛至沓來,文本斑駁陸離,如何在自家著述中恰如其分地安置他人言語,這一工作,遠比知識系統(tǒng)相對封閉的明清時代要困難得多。
“引經(jīng)據(jù)典”作為一種廣泛使用的修辭手段,對著書立說、講古論今者來說,幾乎是必不可少的。正因為其身影無所不至,故人們?nèi)菀琢曆刹徊?。而這里所討論的引語,既涉及修辭手段,更包含學術(shù)規(guī)范與文化理想。三者之間互相糾葛,只是因論述對象的差異、學科建制的區(qū)別,以及每個作者氣質(zhì)、才情不同,使得各有其自洽的協(xié)調(diào)方案。
作為古漢語最重要的修辭方式之一,“引經(jīng)”受到了現(xiàn)代學者的充分重視[6]。問題在于,古人對于如何使用引語的講究未免過于煩瑣,用心細微處,后人難得體貼,也不想認真探究。元人陳繹曾《文說》分“用事”之法為正用、反用、借用、暗用、對用、扳用、比用、倒用、泛用等九類,明人高琦撰《文章一貫》時更上一層樓,一口氣開列了十四種“引用”:正用、歷用、列用、衍用、援用、評用、反用、活用、設(shè)用、借用、假用、藏用、暗用,以及逐段引證等[7]。面對如此龐雜的“引用”家族,論者往往缺乏嚴格的界說,既有引語,也包括用事與用典。故被現(xiàn)代修辭學家陳望道(1890—1977)所接納的,只有明引(援用)與暗引(暗用)兩種[8]。本章不限于辭格的分辨,而是將著作的體例、論者的心態(tài)、傳播的媒介、表述的效果等納入視野,對“修辭”做文化史的考察。
具體說來,便是參酌古今修辭學者的論述,以注明出處的“明引”與不注出處的“暗引”、正面表彰的“正引”與反面批駁的“反引”、完整引用的“全引”與轉(zhuǎn)述大概的“略引”三組六類,分別對應現(xiàn)代中國的述學文體,著重討論其牽涉到的學術(shù)規(guī)范、文化理想以及文章趣味。至于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中提及的“戲引”[9],雖也別具一格,但其割裂成文,以資談笑,詼諧奇巧有余,卻難語于著述之業(yè),故從略。
二 明引與暗引
關(guān)于明引、暗引的分辨,古今修辭學家的意見相差不會很大。因二者的界限很清晰,不外注明出處(文字不妨略有出入),或不注出處(即便文字毫厘不爽)。對于小說、散文等文藝作品而言,作家們盡可隨心所欲,因純屬修辭技巧,無所謂高低與正邪。專業(yè)著述可就不一樣了,化“暗引”為“明引”,乃晚清開始引進、時至今日尚未完全確立的現(xiàn)代學術(shù)規(guī)范的重要組成部分。
傳統(tǒng)中國的讀書人,也在認真思考,也講知識創(chuàng)新,但一般來說,并不刻意追求、更不會著意保護自己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反過來,“含英咀華”“述而不作”,在很多中國人看來,是難能可貴的美德。那是因為,存在著虛擬的共同信仰,讀書人要做的,只是如何更準確、更出色地表述往圣先賢的思想觀念,并用以解決當下的困惑。因而,不必刻意突出自己的形象與觀點。許多勤奮的文人學者,以筆記形式博采眾長,既摭拾雋言妙語,也旁采奇聞逸事,還囊括不少精彩的考辨與推理。而所有這些,往往不注明出處,也不必擔心有人指責其抄襲。所謂“忌剽竊”的戒律,主要指向詩文;至于以發(fā)現(xiàn)為第一要務的學術(shù)研究,反而多有陳陳相因的論說。
也有學者提及此問題,但基本上屬于道德自律。比如顧炎武(1613—1682)《日知錄》卷二十中有“述古”“引古必用原文”兩則,強調(diào)“引述古人之言,必當引其立言之人”,不可襲用為己說;“凡引前人之言,必用原文”,不要因避諱而改作。顧氏將此定為進學的前提——轉(zhuǎn)化成現(xiàn)代語匯,那就是學者的職業(yè)道德。可這種聲音十分微弱,論者更習慣于“擇善而從”,輕易地將他人論述轉(zhuǎn)化為自家言說;除非是碰到讀書人全都爛熟于心的“四書”“五經(jīng)”,否則很少注明出處。擬想讀者是同樣知書識禮的文人學士,我不明說,你也該知道典出何處;萬一不懂,那是你的過失,你還不敢聲張[10]。推廣明引的巨大障礙,還在于時人多將著述作為文章來經(jīng)營,故不愿旁征博引,以免顯得啰哩啰唆。
清代史論家章學誠(1738—1801)希望兼顧文學與學術(shù),將著述體例和引文方式相勾連,區(qū)分明引、暗引兩種不同的引證策略。其《文史通義》內(nèi)篇四之《說林》,對此有精彩的辨析:
著作之體,援引古義,襲用成文,不標所出,非為掠美,體勢有所不暇及也;亦必視其志識之足以自立而無所借重于所引之言;且所引者,并懸天壤,而吾不病其重見焉,乃可語于著作之事也。考證之體,一字片言,必標所出;所出之書,或不一二而足,則必標最初者;最初之書既亡,則必標所引者,乃是“慎言其余”之定法也。書有并見,而不數(shù)其初,陋矣;引用逸書,而不標所出,罔矣;以考證之體,而妄援著作之義,以自文其剽竊之私焉,謬矣!
“著作”以立意為主,主要看見解是否高明,不必追究原始材料的來源;“考證”以獨得為要,必須是前人未曾道及,故不允許抹殺證據(jù)或貪他人之功以為己有?;蛘哒f,抽象的事理分析不必刻意回避前人見解,具體的名物訓詁必須有獨立的考辨與發(fā)現(xiàn),二者體例不同,引文的處理方式自然有異。問題在于,時人多“以考證之體,而妄援著作之義,以自文其剽竊之私”,這才是最令人憂慮的。很可惜,此語歷經(jīng)二百多年時光的淘洗,時至今日依然有效。
針對時人或敷衍塞責、或剽竊成書的惡習,章學誠提倡文史著述應該自注出處,以便讀者復核。《文史通義》內(nèi)篇三之《史注》專門討論行文自注的必要性:
夫文史之籍,日以繁滋,一編刊定,則征材所取之書,不數(shù)十年,嘗失亡其十之五六。宋元修史之成規(guī),可覆按焉。使自注之例得行,則因援引所及,而得存先世藏書之大概,因以校正藝文著錄之得失,是亦史法之一助也。且人心日漓,風氣日變,缺文之義不聞,而附會之習,且愈出而愈工焉。在官修書,惟冀塞責,私門著述,茍飾虛名?;蜇飧`成書,或因陋就簡,使其術(shù)稍黠,皆可愚一時之耳目,而著作之道益衰。誠得自注以標所去取,則聞見之廣狹,功力之疏密,心術(shù)之誠偽,灼然可見于開卷之頃。而風氣可以漸復于質(zhì)古,是又為益之尤大者也。然則考之往代,家法既如彼;揆之后世,系重又如此。夫翰墨省于前,而功效多于舊,孰有加于自注也哉!
章氏之所以強調(diào)史著必須自注,從積極方面考慮,是便于保守舊文,存先世藏書之大概;從消極方面著眼,則是便于讀者復核,防止小人剽竊成書。其實,此舉并非章學誠的獨特發(fā)明,中國古籍中不乏明引或自注的先例,如上述顧炎武的《日知錄》等,只是不像章氏說得那么透徹而已。
一直到19世紀末,在中國學界,自注的體例依然很不通行??紦?jù)之作,承襲乾嘉遺風,還能中規(guī)中矩,不至于過河拆橋,或故意抹平來路上蹣跚學步的腳印;至于一般著述,可就大不一樣了,涉及前人言論時,大都或襲用、或轉(zhuǎn)化、或撮述。直到章太炎(1869—1936)兼及思想與學術(shù),以考證之體,撰著作之文,方才出現(xiàn)“其志識之足以自立”,而又“一字片言,必標所出”的體制謹嚴之作。受其影響,梁啟超(1873—1929)等也開始在行文中自注出處[11]。
更重要的是,晚清以降,西學大潮洶涌而來,留學生歸國以及新式學堂的創(chuàng)辦,使得撰文必須自注這一西方史學著作的通例,逐漸為中國學界所接納。曾參加西史譯稿校改的夏曾佑(1863—1924),1904年起開始出版中學教科書《中國歷史》,時人對其“篇中博采異說,悉注原書于下”非常欣賞,因“學者可以按書翻檢,隨時觸發(fā)”。[12]十幾年后,南京高師學生張其昀(1901—1985)將“行文自注,言必征信”作為新史學三大希望之一[13],有發(fā)揚光大章學誠史學理論的意味,但更是以西方文化大舉輸入作為背景[14]。張其昀等《史地學報》的重要成員固然未曾踏出國門,可史地研究會的指導員中,竺可楨(1890—1974)和徐則陵(1886—1972)都曾留學美國。更何況五四新文化運動后,西學書籍的譯述日趨規(guī)范,其著述的體例及其優(yōu)長處有目共睹。章學誠關(guān)于著書立說時行文自注的提倡,終于在沉寂百年后被重新發(fā)現(xiàn),其實也系于西學東漸的映照。
隨著行文自注體例的日漸通行,學術(shù)著述中明引之取代暗引,已是大勢所趨。可同樣是在著述中導入他人言語,研究中國文史與介紹西方學術(shù),其處理方式有很大差異。大致而言,前者的引語逐漸縮小,后者的引語則迅速擴大。逐漸減少先賢言語在自家著述中的比例,此乃中國學者走出圣賢崇拜的標志;而更多地直接引證“西儒語錄”,則表明中國學界對西學的理解日漸深入。
用若干穿插語,串聯(lián)起一大堆先賢語錄或原始資料,在清末民初的中國學界,乃是文史學者著述時的不二法門。劉師培(1884—1920)所撰《中國中古文學史》很得魯迅欣賞,此書的特點正是“所引群書,以類相從,各附案詞,以明文軌”[15]。著作人不做過多的闡釋,而是大段大段地引錄古人的見解,借此呈現(xiàn)早已消逝的歷史場景與文學風貌。注重史料的選擇與發(fā)掘,抑制自我表述以及進一步發(fā)揮的欲望,將評判蘊藏在寥寥無幾的穿針引線之舉與畫龍點睛之筆中,這樣一種低調(diào)的書寫方式,上世紀30年代以后,方才逐漸被少年先進的高亢論述所取代。此后,各家各派均有自己的理論預設(shè),古人言論只是作為原始文獻來征引。雖然也曾出現(xiàn)為了某一政治目的而故意曲解史料的偏差,但總的來說,中國文史著述中的引語,已基本完成從暗引到明引的轉(zhuǎn)變。
關(guān)于西學的論述,情況則大不一樣。剛剛開眼看世界時,因知之甚少,過于精密的引證,既無必要,也沒能力。故著意介紹西方文化者,大都采用編譯而不是直譯的辦法;所謂“譯意不譯詞”的主張,甚至使譯者沾沾自喜于自家譯述“似更優(yōu)于原文也”[16]。至于論者,更是根據(jù)自己的理解,隨意處置“西儒學說”。關(guān)于梁啟超是否抄襲德富蘇峰的爭辯,以及后世學者對魯迅(1881—1936)《摩羅詩力說》的材源考[17],讓我們對清末民初文人學者談論西學的態(tài)度和能力有了比較清晰的了解。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輸入學理”為“再造文明”的先決條件,大大促進了西方思想學說在中國的傳播速度,為明引逐漸取代暗引創(chuàng)造了必要的學術(shù)基礎(chǔ)。隨著中國現(xiàn)代教育體系與學術(shù)制度的建立,上世紀30年代以后,關(guān)于西學的著述,起碼在表面上,也都大致與歐美學界接軌。只是由于本就根基甚淺,加上長期的戰(zhàn)爭以及隨后的意識形態(tài)隔閡,中國學界難得接觸大量的第一手資料,開口說話時,難免捉襟見肘。最近二十年,被“創(chuàng)新”這條瘋狗追得喘不過氣來的中國學界[18],整體水平雖大有提升,但不時冒出抄襲外國論著的丑聞,實在令人尷尬。其實,像《南極政治與法律》那樣幾乎整本抄襲的,畢竟還是少數(shù)[19]。更多的是部分摘抄或編譯,如2000年被揭發(fā)出來的《歷史與實踐》之以譯代撰[20]。問題的嚴重性在于,作者本人并不以此為奇恥大辱,而是辯稱:全書的理論框架自有特色,只是忘記為大段他人言語加引號和注出處[21]。從此事引起軒然大波看,國人對于西學著述中直接引語的關(guān)注,已經(jīng)頗為自覺。
記得國外學界在調(diào)查北大一篇被控抄襲的論文時,有過這么一個提示:“從已經(jīng)發(fā)表的資料中哪怕只抄了一小段,而不注明引用的參考文獻,也是不能接受的做法?!?span >[22]若以此標準衡量,中國學界之或采用模棱兩可的暗引方式,有意無意地隱瞞資料來源,或“譯意不譯詞”,借變換句式將他人論說納入自家口袋,或黑虎掏心,襲取關(guān)鍵史料后倒打一耙,或偷梁換柱,引號故意加在不緊要處,其實都有變相抄襲的嫌疑,因而也就難避章學誠“陋”“罔”“謬”之譏。
三 正引與反引
修辭學意義上的引用,只是為了使文章顯得更加理直氣壯。至于述學時之所以離不開引語,有審美的考慮,但更多著眼于學理——尊重對象,依賴先賢,商榷同道,此乃使用引語的三大動機。明引與暗引只是涉及自家立說與他人論述的聯(lián)系,至于更為關(guān)鍵的人我之間的抑揚褒貶,則取決于引錄者的寫作心態(tài)與論述策略。也就是說,前者解決的是學術(shù)規(guī)則,后者所體現(xiàn)的,則很可能是文化立場。同是引證,頂禮膜拜(“正引”的極端)與居高臨下(“反引”之通例)所產(chǎn)生的效果,不可同日而語。而不同時期中國學者變化使用正引與反引,以吸納上下左右的文本,無意中凸顯了百年中國思想文化的變遷。以至單看引語的內(nèi)容及其處理方式(引什么,如何引),你就能八九不離十地猜出文章大概的寫作年代。
在大舉輸入西方文化之前,中國學者所能汲取的思想資源,基本上限于儒釋道三教的經(jīng)典著作,此時之駕馭引語,尚不難做到揮灑自如。進入20世紀后,這個局面大為改觀,不管是作者還是讀者,面對古今中外無數(shù)鴻儒哲人的錦言妙語,真有不知如何別擇的感覺,更何況還要將其編織進自家論述而不顯得過分突兀。這里所談論的引語,不是作為研究對象的原始資料(如尼采研究專著中所引錄的尼采的話),而是作為理論依據(jù)的經(jīng)典言說。如此至關(guān)重要的引證,其運用既包含技巧,更牽涉心態(tài)——選什么不選什么,取決于論述者對“經(jīng)典”的想象。關(guān)鍵時刻,你是來一段《論語》的話呢,還是掏出《毛主席語錄》,抑或干脆轉(zhuǎn)而求助于尼采或海德格爾,大有講究,既根源于你的文化趣味與知識結(jié)構(gòu),也受制于你的傳播媒介與擬想讀者。
何為立說時可以倚重的“經(jīng)典論述”,百年中國,真可謂“城頭變幻大王旗”(魯迅詩句)。舉個例子,從章太炎《諸子學略說》開始疑孔,到《新青年》同人的“打倒孔家店”,到30年代關(guān)于讀經(jīng)利弊之爭,到抗戰(zhàn)中的著力發(fā)掘傳統(tǒng)文化價值,再到70年代的批林批孔,最后是世紀末的重提忠孝仁義,作為傳統(tǒng)中國文化代表的孔子,其思想學說在20世紀的命運,真是變幻莫測。因此,寫文章時是否需要“子曰”,在某種意義上,可作為中國歷史進程左沖右突的方向標。
與國學的跌宕起伏相比,西學的地位可就穩(wěn)固多了。赫胥黎早已過時,杜威、羅素也已隱退,馬克思不再是非引錄不可的了,但百年中國占主導地位的聲音,依然是日漸強大的西學。即便是反帝口號響徹云霄、自力更生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五六十年代,我們所極力引證的,也不是傳統(tǒng)中國的往圣先賢,而是同屬西學體系的馬恩列斯。更值得注意的是,引孔子的話時,可以上下其手、隨意發(fā)揮,甚至“幽”他一“默”,也不會受到呵責;但如果引證馬克思的話,出版社有責任根據(jù)原著復核,審查你是否胡編亂造,有無錯別字,以及是否割裂原文。
一個是凜然不可侵犯的“原典”,一個是可供任意驅(qū)遣的“資料”,在處理這兩種性質(zhì)不同的引語時,作者俯仰之間,透出明顯的權(quán)力意識。馮友蘭關(guān)于《中國哲學史大綱》中中國經(jīng)典的原文由大字變小字的追憶雖然有誤,但很能顯示時人對待先賢之由謙卑轉(zhuǎn)為倨傲的心態(tài)。而“文化大革命”中的出版物,馬恩列斯毛的引語用大一號的黑體字排印,顯得格外醒目,并對相形見絀的論者言語造成極大的壓抑。這種靠字體大小顯示尊卑貴賤的滑稽局面雖然已經(jīng)過去,但不等于所有文本都站在同一起跑線,隱約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依然左右著論者的思路。某些文本是不能挑戰(zhàn)的,某些引語是毋庸置疑的,這樣的寫作心態(tài),并不局限于所謂的“意識形態(tài)陷阱”。“馬克思諄諄教導”這樣的句式,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到;可取而代之的“正如海德格爾所指出的”,或“??略缬蓄A言”,也都是一錘定音,不必詳加論證。征引的對象有所轉(zhuǎn)移,但喜歡以某位西哲作為旗幟或靠山的習慣,并無大的改變。
更令人驚訝的是,到了上世紀末,中國學界迅速崛起“海外漢學”的研究熱潮,一大批歐美及日本的中國研究著作被翻譯介紹進來,并引起國人的極大興趣。在“與國際接軌”的口號聲中,術(shù)業(yè)有專攻的漢學家們,理所當然地受到了中國同行熱情洋溢的表彰。但在譯介以及研究的過程中,漢學家的功績似乎被過分夸大,其論述也被胡亂引用。關(guān)注國外學界的進展、著意表彰同行的貢獻,此乃學者的職業(yè)道德,值得欣賞。問題在于,目前的中國學界,普遍喜歡引證過去時的“學術(shù)大師”(指中國學者),以及現(xiàn)在時的“海外漢學”(指外國學者或用外文寫作的海外華人),而唯獨遺漏了近在眼前的國內(nèi)同行。國內(nèi)著作魚龍混雜,而且轉(zhuǎn)相借用,有時很難分辨誰是首創(chuàng)者,不若國外學者立說謹嚴,這固然是學者們嚴于律己(國內(nèi)著述)而寬以待人(海外著述)的原因之一,但我以為,這不是最主要的。說這是“挾洋人以自重”固然偏頗;但篤信“遠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卻是國人較為普遍的心態(tài)。單是尊重海外漢學而相對忽略國內(nèi)同行這一點,便表明中國學界尚未真正自立。如果說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我們的主要任務是盡可能地打開國門,迎接八面來風,那么,新世紀中國學界所必須著意經(jīng)營的,則是如何自立門戶,自堅其說。出而參與世界事業(yè)的中國學者,很可能在“如何闡釋中國”這個問題上,與海外中國學者意見相左,乃至發(fā)生正面沖突。希望借助于各種對話與合作,彼此溝通思路,爭取各自走向成熟。[23]
其實,到底是引證東圣,還是稱頌西哲,并非問題的核心;關(guān)鍵在于征引時是否能以平常心待之。若有依仗之心,或者夸耀之意,則不但不能很好地駕馭引語,還會為引語所奴役。王國維(1877—1927)的《紅樓夢評論》固然是一代名篇,但以西學剪裁中學的痕跡十分明顯,所謂日后幡然悔悟,“自懟以前所學未醇”[24],指的應該就是這一點;這也是他一轉(zhuǎn)而為《人間詞話》《宋元戲曲考》以及古史研究,絕口不再談論西學的緣故。近代以來的許多學術(shù)大師,年輕時也都曾摭拾西哲語錄(包括自尊心極強的章太炎),但很快走出“言必稱希臘”的時尚。刻意回避流行理論及術(shù)語,是那一代學者學術(shù)自立的標志。這里所說的,當然僅限于以傳統(tǒng)中國為研究對象者,至于西學專家,自是另當別論。
引語的作用,除了正面立論時之引進權(quán)威,還有反面批駁時的樹立論敵。作為修辭手法的借抑彼以揚己,以及作為述學文體的“柿子揀軟的捏”,二者合成了今日中國學界頗為流行的反引。如果說“正引”的陷阱是過多承襲箋證遺風,以仰視的目光看待經(jīng)典,因而缺乏必要的批判意識,那么,“反引”的歧途,則是以雜文筆調(diào)為學術(shù)著述,愛憎過于鮮明,以致不惜斷章取義。為了修辭效果而“痛打落水狗”,借批駁人所共知的謬論來重振雄風,雖勝之不武,尚無大礙。令人擔憂的是,不想尊重論敵的思路,只求把對方批得“體無完膚”,這一論述策略,導致商榷文章難結(jié)正果。借“反引”來丑化論敵,很可能出現(xiàn)這么一種局面:引用的是他的詞句,可拼接出來的,卻并非他的原意。更可怕的是,雙方都用同樣手法作戰(zhàn),以殺傷論敵而不是探究真理為宗旨?!拔母铩逼陂g的大批判文章,尤其是其深文周納的手法,令人深惡痛絕,可這種極易掌握的技巧,并非來無影去無蹤。
隨著當代中國的逐漸開放,思想觀念日趨多元,學者獨立意識的強化,將使其運用引語時漸趨謹慎,“拉大旗做虎皮”的惡習很可能會受到某種抑制。我擔心的是,過分自信的現(xiàn)代人,是否有耐心認真閱讀并努力體味論敵的思路。如果只熱衷于借“反引”來痛快淋漓地表述,而不反省其中蘊涵的暴力傾向[25],則很難有真正意義上的“對話”。
四 全引與略引
既然是“引用”而不是“轉(zhuǎn)錄”,就必然有所剪裁。這里所說的“全引”,不是全文引用,而是相對“略引”而言——同是注明出處,前者尊重原作,征引處毫厘不爽;后者只取大意,對原文略有增刪。二者的區(qū)別,在古人那里,只能靠博學與語感來分辨(這也是標點??惫偶畷r最難把握的地方);而在現(xiàn)代學界,則簡化為加引號或不加引號。二者各有利弊,很難說孰高孰低。前者物我分離,隔岸觀火,有利于冷靜辨析;后者物我融合,一氣呵成,顯得血脈貫通。正因各具特色,講究文章美感的與追求論證嚴密的,很可能選擇不同的征引方式。
注重文章神韻的古代中國人,深知此中奧秘,更喜歡采用“略引”的手法。宋人陳亮《論作文法》有一妙語:
經(jīng)句不全兩,史舉不全三。不用古人句,只用古人意。但用古人語,不用古人句。能造古人所不到處。
此乃經(jīng)驗之談,難怪后世論文者經(jīng)常轉(zhuǎn)錄[26]。大段引語容易破壞文章的整體感,使得文氣阻隔;而不用引語又顯得不學無術(shù),故“引《易》引《詩》一兩語作點綴,亦古文中常有之事”[27]。不只文章如此,連著述也都像顧炎武所說的,“略其文而用其意也”[28]。但這種略引法,只適合于以發(fā)揮義理為主的“著作之體”;倘若碰到以名物訓詁為根基、“一字片言,必標所出”的“考證之體”,則不被看好。不要說天下孤本,即便是日用書籍,也都不一定案頭必備,焉知你的撮述是否有誤?在無法判斷“略引”之句是否割裂歪曲的情況下,讀者很難信服你哪怕是十分精彩的辨析。更何況,現(xiàn)代中國的述學文體,既受實證主義理念(以胡適為代表)的外來影響,又有以考證之體為著作之文(以章太炎為代表)的內(nèi)部革新。而這二者,都以“準確”為著述的第一訴求。因此,晚清以降,學術(shù)著述中的引文,多采用“全引”。
照顧到了占主流地位的“專業(yè)化”與“科學性”,未免又怠慢了國人的口味,以至學術(shù)論文多成片段的集合(指語感而非思路)。學術(shù)著述不同于文藝創(chuàng)作,以探求真理而不是抒發(fā)情感為目標;可這并不等于說述學文章必然味同嚼蠟。將“著述”作為“文章”來經(jīng)營,這一中國古老的書寫傳統(tǒng),晚清以降并未完全消逝。像章太炎那樣區(qū)分文士之文與學人之文,而且刻意貶低“出入風議,臧否人群”的文士之文,而褒揚“持理議禮,非擅其學莫能至”的學人之文[29],并非毫無道理。若“文實閎雅”的《訄書》《國故論衡》等,便得到文學史家胡適的大力贊賞,稱其“皆有文學的意味,是古文學里上品的文章”[30]。
1960年5月,錢穆(1895—1990)給時正負笈哈佛的得意門生余英時寫信,暢談述學文字。被錢氏列為“論學文之正軌”者,除了章太炎,還有梁啟超與陳垣(1880—1971)。反而是在學界如日中天的王國維、陳寅?。?890—1969),其述學文體,受到賓四先生比較嚴苛的挑剔。對論學宗旨基本相左的胡適,錢穆嫌其發(fā)言“多尖刻處”,但不否定其文章“清朗”“精勁”且“無蕪詞”[31]。錢氏的褒貶未必無懈可擊,但強調(diào)“論學文字極宜著意修飾”,卻是別具只眼。其實,錢穆本人及其弟子余英時,都是極為講究述學文體,并因此而大獲好評。
假如學術(shù)著述不只求真,而且求雅,那么,如何處理引語,便是個不大不小的難題。原因是,擺在現(xiàn)代中國人面前的,是三種互有關(guān)聯(lián)但又不太協(xié)調(diào)的學術(shù)資源與書面語——傳統(tǒng)中國文化,俗稱國學,基本上是文言;現(xiàn)代中國文化,俗稱新學,大都是白話;翻譯成漢語的外國思想學說,俗稱西學,白話為主,兼有部分文言。對于大多數(shù)學者來說,雖然術(shù)業(yè)有專攻,但也不能只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而將這三種風格大相徑庭的引語,編織進自家著述而不顯得捍格,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嚴復(1894—1921)所標榜的“譯事三難:信、達、雅”,在20世紀中國翻譯學界,始終是個爭論不已的熱門話題[32]。從全面接納,交口贊頌,到考其得失,略有褒貶,最先受到挑戰(zhàn)的,是其關(guān)于“雅”的追求??捎幸稽c,時賢多未涉及:譯文求雅,既是嚴復本人的趣味,也是讀者的欲望(嚴復的擬想讀者是“多讀中國古書之人”,而非“市井鄉(xiāng)僻之不學”[33]),更是與中國文章相銜接的前提。之所以選擇某種字法句法,除了便于表達“精理微言”,更因譯文最終必將匯入“國語的文學與文學的國語”(借用日后胡適的論說)??蛇@個過程,并非自然而然。尤其是對于無力直接閱讀、翻譯西學著作的學者來說,如何恰如其分地將富有“異國情調(diào)”的譯文編織進自家著述,是個必須直面的難題。畢竟,像錢鍾書《管錐編》那樣縱論古今,且自譯各種文本,使其與自家著述的文體相協(xié)調(diào),是個特例;絕大部分中國的古典及現(xiàn)代學者,當他們需要借鑒西學時,只能引用翻譯家的成果。想象在一篇論述韓愈的論文中,既有明白如話的自家論述,又有佶屈聱牙的韓愈詩文,還有作為參照系的曲里拐彎的歐化語,三者該如何平安相處,甚至相得益彰?這個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嚴復“骎骎與晚周諸子相上下”的譯文,很容易被編織進關(guān)于古代中國的論述。
可與此相對照的是,新文化運動取得決定性勝利后,面對即將形成的白話文一統(tǒng)天下,周作人(1884—1967)開始自我調(diào)整,提倡“混和散文的樸實與駢文的華美”,并借雜糅口語、歐化語、古文、方言等,以造成“有澀味與簡單味”的“有精致的俗語文來”。[34]文章如此,著述也不例外。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所標舉的先引原文,后加白話解說的方法[35],雖被后世大多數(shù)學者所接納,但不知不覺中,解說文字不再“明白如話”,而是略帶“混和散文的樸實與駢文的華美”的文言腔。原因是,倘若正文(白話)的質(zhì)樸清新與引語(文言)之靡麗奇崛之間落差過大,作者與讀者都會感覺不舒服。也許是耳濡目染,古書讀多了,落筆為文必定趨于“雅健”;但也不排除作者意識到此中隔閡,借調(diào)整文體來填平鴻溝。至于像魯迅那樣,干脆用白話寫小說、雜文,而用文言撰《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并非只是逞才使氣,此中深意,值得認真推敲。
既無能力自譯各種外國文本,也不想用文言寫作專業(yè)著述,這個時候,除了選擇與論述對象比較接近的文體外,還可以用“略引”來彌補正文與引語之間可能存在的巨大縫隙。當然,前提是注明出處;而且需要詳細辨析的關(guān)鍵性資料除外。如此說來,“全引”之取代“略引”,未必可一言以蔽之。
到底是教科書式的大段大段征引、古人文章般的師其意不師其辭,還是像專題論文那樣關(guān)鍵處織入只言片語,抑或如演講之將直接引語轉(zhuǎn)為間接引語,其實沒有一定之規(guī)。論文的寫作,就像言語的表達一樣,并非只是句法、語法以及詞匯的系統(tǒng)集合,而是取決于對象、聽眾(讀者)以及媒介,更取決于自家學識與才情。因此,就如何使用“引語”大做文章,一是意識到其中蘊涵著權(quán)力意識與文化趣味,不是一個單純的修辭學命題;二是有感于“專業(yè)化思想”已深入人心,學者們自覺與“文人”劃清界限,在注重論述的“科學性”的同時,擯棄了千百年來中國學者對于述學文體的刻意講究,實在有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