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京印象(節(jié)選)

南京:槳聲燈影里的秦淮舊夢 作者:林冬冬 著


南京印象(節(jié)選)

郭沫若

初訪藍家莊

車道兩旁的翠綠,在薄暗而清涼的朝氣中和人一道醒來,彼此呈獻著無言的親密。

這樣最值得人回味的印象和我闊別了好幾年,去年(1945年)的六月尾上,由列寧格勒乘火車回莫斯科的時候,曾經(jīng)溫習(xí)過一次,這一回由上海到南京,又在南京附近再行見面了。如果有什么神秘事物存在,那深濃的翠綠,肅穆而蔥蘢地呼吸著的翠綠,似乎就可以稱為神秘吧!那是并沒有好長的一段時間,等那早晨的薄暗逐漸化除,翠綠的神秘意,乃至親密意,也就逐漸消逝了。

在蘇聯(lián)境內(nèi)所見到的多是一望無際的大森林,那翠綠的神秘意也就更加深濃;在江南所見到的多是一望平疇,神秘意雖然要遜色些,但親密意似乎是要濃厚些的。

就在翠綠的親密意逐漸消逝干凈的時刻,火車到了南京,是正整早晨六時。有點渺茫,有點傖荒,車站上沒有碰見一個熟人。有長條的紅布橫幅的標幟張掛著,是歡迎青年軍復(fù)員的。那已經(jīng)是前兩天的事,標幟卻還沒有取下。

但也并不比到了外國那樣生疏,我們兩個人,馮乃超和我,各人提著一個行李,跟著人流一道,稍微落后地流出車站。有不少的黃包車夫、馬車夫、汽車夫,前來歡迎著我們。

——先往哪兒去呢?

我向乃超商量著。

——到參政會去找雷震吧!

——太早,不行的,還沒有到辦公的時候。先到民主同盟的辦事處去吧!

超把手冊取了出來,查出他所記的地址是“安家莊十六號”

——不對,我記得報上所寫的是“藍家莊”。

雇了一部汽車,決定先到藍家莊去。應(yīng)該送進博物館去養(yǎng)老的一部老爺車馱著我們,喘氣連天地在南京市中顛簸,走過了些大街,也走過了些小街。最引人注意的是有好些空曠而荒涼的地面,在大多數(shù)矮陋的街市房屋之中每每突然又現(xiàn)出一兩幢龐大而中西合璧的宮殿式建筑。這些中西合璧的宮殿,大率都是官廳了。實在有點不大調(diào)和,仿佛把十來個世紀緊縮在了一個鏡頭里面。大街是近代式的,很寬,沒有電車設(shè)備,似乎愈顯得寬。就因為這顯得太寬,就連那些應(yīng)該是巍峨的新宮殿都顯得太矮了。偶爾有些高大的洋樓,也愈顯得出類拔萃,連宮殿似乎都在向洋樓叩頭了。

突然又橫過了一段鐵路軌道,前面顯現(xiàn)出兩幢文廟式的新建筑。左手的一幢,在正門上掛著“選賢任能”的橫匾。司機告訴我們:這就是考場了,是考做官人的地方。

汽車從這考場前向右轉(zhuǎn),第二幢原來就是考試院,這才更像文廟。門前隔著公路鑿就了一個半月形的池子,自然是取象于舊時的泮水,但可惜池面太小,而且有一角已經(jīng)塌了。池子更前面的廣場里面,有一座不知是塔還是亭的建筑,倒有點像從前焚化字紙的字庫,卻是透空的。

經(jīng)過考試院之后,突然進入鄉(xiāng)村。度過了一道快要腐朽的木橋,汽車停止了。司機說:已經(jīng)到了藍家莊。

不錯,就在路的左邊,有一座單獨的破洋房立在四面的田地里面。雖然只剩下空洞的殘骸,但門口的藍瓷門牌上,確實是寫著藍家莊十五號。

下了車,想找尋“十六號”的所在。正抬頭四望,沒想到就在破洋房的左手,稍后的一幢洋樓上,看見了羅子為。

——啊!我不禁歡叫了出來:對了,那兒就是了!

這一發(fā)現(xiàn)所給予我的快感,實在是難以形容;或者不免夸大了一些也說不定,我感覺著我就像經(jīng)過了長期航海之后的哥倫布,果然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漫游雞鳴寺

子為一看見我們,他也很高興地跑下了樓來,歡迎著我們。我們經(jīng)過一段玉蜀黍的地面走到辦事處的門口,原來門牌也還是十五號。假使沒有這樣偶然的邂逅,我們不知道還要費好多周折的

門開在側(cè)面,進門的左手有一幢新建的木造小屋,只有五尺見方光景,是作為門房用的,但是空空如也,并沒有設(shè)置看門的人。

正屋是一列三間的二層洋房,聽說原也遭了破壞,是新修繕好的。

太早,好些先生們還沒有起床。子為先把我們引進樓下右手的前房里去,那兒是朱蘊山和盧廣森兩位住著。

我們盥漱了,上樓見了梁漱溟和沈衡老。梁漱溟有文事在手,衡老還要做他的早操。我們便暫行告辭了。打算到外邊去用了早點之后,再回來向各位請教。

朱、盧、羅、馮、郭,我們五個人走出辦事處。

在破木橋附近的一家路旁茅屋門前,各人吃了一碗豆?jié){和一些燒餅、油條。茅屋里面蒼蠅很多,門前卻沒有蒼蠅,不知道什么緣故。

朱蘊老說:蒼蠅喜歡黑暗啦!

但也不盡然,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常??匆姳榈囟际巧n蠅嗎?大約還是有臭味的緣故吧!門外有風(fēng),把所有的臭味都吹進茅屋里面去了。蒼蠅閣下們自然也就集中到了那兒。

反正時間還早,我們便決心散步,向考試院那一方向走去。

走過考場,再有一幢宮殿式的建筑,是中央研究院。同樣是綠色的琉璃瓦,飛甍躍瓴,涂飾著各種的彩色。院內(nèi)的樹木多,而且緊貼在雞鳴寺的山麓,這使建筑布置比起考試院與考場來要顯得緊湊一些。不過作為一個學(xué)術(shù)研究的場所,總覺得未免過于華麗了一點。我們中國人總愛講究場面,而不大照顧內(nèi)容,這或許也就是所謂“國民性”的一種表征吧。

比起這些新式的宮殿來,雞鳴寺是更加俗化了。

那樣有名的一座古寺就近在眼前,登臨的興趣,在我個人是為好奇和貪便宜的心事所策進了。山并不高,磴道多由明清時代的古磚砌成,只有這一點多少有點古意。廟宇和墻壁都涂成了土紅色。山門上的裝飾和廟內(nèi)的佛像,一律都土俗不堪。沒有一座年代古遠的碑碣,也不見有什么題詠,真是一座煞風(fēng)景的俗廟。我替那滿山的樹木懷抱著不平,甚至連那“雞鳴”兩個字也都替它懷抱著不平了。

寺的正殿背后是觀音閣,拜殿前面的窗下擺著一排茶桌。拜殿的右手更推廣出去,有一座宏敞的茶室,想見到這兒來吃茶的人一定很多。把這兒作為消閑眺望的地方,倒也并不很壞。

窗外是城墻,墻外是玄武湖,湖外陳列著紫金山。玄武湖里面有些洲島,水上浮著一些荷葉,應(yīng)該是風(fēng)光明媚的地方,但不知怎的卻沒有引起我的美感。紫金山上,我嫌它缺少樹木,假使經(jīng)過長期的植林,把那個半裸體的三角錐掩覆起來,或者會更美麗一些吧。

我們在觀音閣的正前選了一張座席,品著茶,時而望望湖,時而望望山,時而談?wù)剷r事。

子為告訴我:窗子外邊,城墻內(nèi)部的一段地帶,就是梁武帝餓死處的臺城。我想起了“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的兩句古詩來,但卻又沒有看見有什么柳樹。

在觀音閣的神案下立著三個簽筒。

——求簽吧!看二十二日休戰(zhàn)期滿了后怎么樣。

我先去抽了一簽,是第三十五簽上中,除乃超而外,各人也都去抽了一簽。

第三十五簽的簽文是:

衣冠重整舊家風(fēng),道是無功卻有功。

除卻眼前荊棘礙,三人共議事和同。

這真切合時事,好像是說:政協(xié)會議將要重開,而且三人小組也會得結(jié)果了。大家都感覺著很有趣味,笑了。

朱蘊老抽得第三十九簽下下:

天邊消息應(yīng)難問,切莫私心強望求。

若把石頭磨作鏡,精神枉費一時休。

這也很合時事,特別是“若把石頭磨作鏡”真是好句子。南京不就是石頭城嗎?想要使它明朗化,似乎是千難萬難了。兩條簽文相反得有趣,大家也笑了。

茶喝到?jīng)]有味道的時候,我們轉(zhuǎn)回到藍家莊。

謁陵

中山門外通向紫金山下的中山陵的路,怕是南京所有的最好的一段公路吧。水門汀面得很平坦,打掃得也很干凈。兩旁的路樹,樹皮青色而有些白暈,不知道是阿嘉榎還是白樺。剪齊了的頭迸發(fā)著青蔥的枝葉,差不多一樣高,一樣大,正是恰到好處。

在我是九年不見了,一望的松木已經(jīng)快要成為蓊郁的林子了??諝庑迈r,含蘊有相當(dāng)濃烈的臭氧的香味。

九年前,正當(dāng)淞滬戰(zhàn)事很緊張的時候,我曾經(jīng)來過陵園兩次。但兩次都失掉了謁陵的機會。一次是在雨中,一次卻遇到空襲。今天多謝八天的休戰(zhàn)延期,更多謝費德林博士開了汽車來做伴,我們一道來謁陵。

中山陵的樣式,聽說是取象于自由鐘。從地圖上看來確實有那樣的味道。陵場的規(guī)模宏大,假使在飛機上鳥瞰,鐘形一定了如指掌,但從平地望上去卻是很容易忽略的。鐘口是向著上面的,我不知道,當(dāng)時的設(shè)計者究竟是怎樣的用意。這樣豈不是倒置了嗎?自由鐘應(yīng)該向著人間,為什么向著天上?中山先生是執(zhí)掌自由鐘的人,陵墓應(yīng)該安置在鐘柄上,為什么反而安置在鐘口上去了?這用意我實在不明白。

陵場基地是用水門汀面就的,呈出白色。碑亭陵寢等一切的建筑都是白壁青瓦。毫無疑問是象征著“青天白日”。宏大的碑亭里面的一通宏大的石碑刻著:“中國國民黨葬總理孫中山先生于此”。文字很簡單而有力。這可表明中山先生所受的是黨葬了。從“黨權(quán)高于一切”的觀念來著想的話,或許正是應(yīng)該。但作為一個中國的公民的我,我感覺著中山先生是應(yīng)該膺受國葬或人民葬才合式。假使碑文能改為“國父孫中山先生之墓”,那不會更簡單而有力嗎?我在腦子里畫了一個圖案,想把那倒置的自由鐘再倒過來?;夭挥冒咨乃T汀,而改為紅色的大理石,象征著“青天白日滿地紅”。那樣或許和中山先生的博大的精神,崇高的功業(yè)更相配稱吧?

虔誠地在陵墓的坡道上走著,一面走,一面浮泛著一些印象式的,或許是不應(yīng)該有的思索。

陽光相當(dāng)強烈。到了郊外來,紫外線更加豐富,又是走的上坡路,雖然有不斷的清風(fēng)滌蕩,總感受著熱意的侵襲。謁陵的人差不多都把外衣脫下了,但我為保持我的虔敬,我連我中山裝的領(lǐng)扣都沒有解開。

日本鬼還算客氣,對于陵廟還沒有過分地摧殘,聽說僅在西北角上有了一些破壞,都已經(jīng)修補好了。在陵廟下的一段平臺上安置著一對大銅鼎,左右各一,顯然是被日本人移動過的。左手的一只在腹部有一個炮彈的窟窿,這更表明日本人曾經(jīng)移到什么地方去做過試炮彈的靶子的。

陵堂有兵守衛(wèi)。右側(cè)進門處有題名簿,讓謁陵者題上自己的名字。中山先生穿著國服的大理石像正坐在中央,我們走到像前去行了最敬禮,并默念了三分鐘。我感覺中山先生的周圍孤單了一點,假使每天每天有不斷的鮮花或禾穗奉獻,陳列在四周,或許會更有生意的吧!守衛(wèi)如能換成便服,或許也會更適當(dāng)一些的吧!

陵堂的內(nèi)部非常樸素,兩側(cè)和后壁的腰部嵌著黑色大理石,刻著國父手書的《建國大綱》和其他文字,都是填了金的。這些便是唯一的裝飾了??上е袊牡窨探邕€不甚發(fā)達,在我想來,四壁如有浮雕,刻上中山先生的生平,主要的革命戰(zhàn)役,應(yīng)該是題內(nèi)所應(yīng)有的文章吧!這些是容易做到的事,在將來或許也會逐漸實現(xiàn)的。

步出陵堂,居高臨下,眼前一望的晴明,大自然正在濃綠季中。但一接觸到袒呈在右手前面的南京城市,卻不免在自己的眼前罩上了一層無形的薄霧。由高處看都市,本來是最不美觀的,沒有十分建設(shè)就緒的南京市,愈加顯見得是瘡痍滿目。但我又一回想,制止了我的感傷。中山先生無疑是更喜歡那急待拯救的人間的,他是人民革命家,他不會長久陶醉于自然風(fēng)物里面,而忘記了人民。自然地又聯(lián)想到了列寧墓所在地的莫斯科紅場。墓是紅色大理石砌成的,與人民生活打成了一片?;蛟S中山先生是更喜歡那種作風(fēng)的吧?……

襯衫已經(jīng)濕透了,謁陵既畢,我想是可以解衣的時候了。在步下陵道的時候,我便脫下了我的中山裝。費博士卻忠告我:那樣是會著涼的。我又只好穿上了。

順便又參觀了明陵。那些石人、石獸的行列很有古味。石獸中的一個被人打碎了。費博士說,他前次來時都還是完整的。這不知道又是什么人的惡作劇了。石獸中有麒麟、馬、駱駝、象等,兩兩相對,或跪,或立,體態(tài)凝重,氣韻渾厚,實在是值得加意保護的東西。所有的石像,身上都涂過青綠,已經(jīng)斑駁了。像與像之間有嫩松栽植成行。這些大約是為避免成為轟炸的目標,在敵偽時代所造下的偽裝吧?

廖仲愷先生的墓就在明陵的西邊,我們也去參拜了。墓場的結(jié)構(gòu)樸素而莊重,建筑時一定是費了苦心的??上ПPl(wèi)得不周密,頗呈荒蕪的景象。有些地方頹敗了,并未加以修理。墓場全體,在一切的石質(zhì)和水門汀上也都是涂過青綠的。不知是誰呈獻在墓前的花環(huán),已經(jīng)老早枯槁了。

——仲愷先生假如不遭暗殺,中國的情形或許又會兩樣吧?這樣的感想不期然地又浮漾了起來。

可詛咒的卑劣萬分的政治暗殺!

可悲痛的多災(zāi)多難的中國人民!

游湖

一出玄武門,風(fēng)的氣味便不同了。陣陣濃烈的荷香撲鼻相迎。南京城里的炎熱,丟在我們的背后去了。

我們一共是六個人:外廬、靖華、亞克、錫嘉、乃超、我。在湖邊上選了一家茶館來歇腳,我們還須得等候王冶秋,離開旅館時是用電話約好了的。

一湖都是荷葉,還沒有開花。湖邊上有不少的垂柳,柳樹下有不少的湖船。天氣是晴明的,湖水是清潔的,似乎應(yīng)該有游泳的設(shè)備,但可惜沒有。

陳列著的一些茶酒館,雖然并沒有什么詩意,但都取著些詩的招牌。假如有喜歡用辭藻的詩人,耐心地把那些招牌記下來,分行地寫出,一定可以不費氣力地做成一首帶點詞調(diào)味的新詩,我保險。

時間才十點多鐘,游湖的人已相當(dāng)雜沓。但一個相熟的面孔也沒有。大抵都是一些公務(wù)人員和他們的眷屬,穿軍服的人特別多,我們在這兒便形成了一座孤島。

坐下不一會,忽然看見張申府一個人孤零零地從湖道上走來。他顯得那么孤單,但也似乎瀟灑。淺藍色的綢衫,白嗶嘰的西裝褲,白皮鞋,白草帽,手里一把折扇,有點舊式詩人的風(fēng)度。

一個人嗎?

——是的,一個人。

我心里暗暗佩服,他畢竟是搞哲學(xué)的人,喜歡孤獨。假使是我,我決不會一個人來;一個人來,我可能跳進湖里面去淹死。但淹死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孤獨。忽然又憬悟到,屈原為什么要跳進汨羅江的原因。他不是把孤獨淹死了,而一直活到現(xiàn)在的嗎?

張申府卻把他的孤獨淹沒在我們六個人的小島上來了。我們的不期而遇也顯然增加了他的興趣。

接著王冶秋也來了。同來的還有一位在美軍軍部服務(wù)的人,是美國華僑的第二代。

冶秋是馮煥章將軍的秘書,他一來便告訴我們,馮先生也要來,他正在會客,等客走了他就動身。

這在我倒是意料中的事,不僅馮先生喜歡這種民主作風(fēng),便是他自己的孤獨恐怕也有暫時淹沒的必要。我到南京來已經(jīng)四天,還沒有去拜望他,今天倒累得他來屈駕了。

十一時將近,游湖的人漸漸到了高潮??嗟鸟T將軍,穿著他常穿的米色帆布中山服,巍然地在人群中走來了。他真是出類拔萃地為眾目所仰望,他不僅高出我一頭,事實上要高出我一頭半。

我們成為了盛大的一群,足足有十一個人,一同跨上了一只游艇,游艇有平頂?shù)呐?,左右有欄桿,欄桿上相向地擺著藤杌藤椅,在平穩(wěn)的湖面上平穩(wěn)地駛著。只有行船的路線是開曠的,其余一望都是荷葉的解放區(qū)。湖水相當(dāng)深,因而荷葉梗子似乎也很長。每一片荷葉都鋪陳在湖面上,放懷地吸收著陽光。水有好深,荷葉便有好深,這個適應(yīng)竟這樣巧合!萬一水突然再漲深些,荷葉不會像倒翻雨傘一樣吸進水里去嗎?要不然,便會連根拔起。

在湖上游船的人并不多,人們似乎都集中到茶酒館里去了。也有些美國兵在游湖,有的裸著身子睡在船頭上作陽光浴。

湖的本身是很迷人的,可惜周圍缺少人工的布置。馮將軍說,他打算建議由國庫里面提出五千萬元來,在湖邊上多修些草亭子,更備些好的圖書來給人們閱讀。這建議是好的,但我擔(dān)心那五千萬元一出了國庫,并不會變成湖畔的草亭子,而是會變成馬路上的小汽車的。圖書呢?當(dāng)然會有,至少會有一本繕寫得工整的報銷簿。

馮將軍要到美國去視察水利,聽說一切準備都已停當(dāng)了,只等馬歇爾通知船期。馮將軍極口稱贊馬歇爾,說他真是誠心誠意地為中國的和平勞心焦思,他希望他的調(diào)解不要失敗。聽說有一次馬歇爾請馮吃飯,也談到調(diào)解的問題,他竟希望馮幫忙。馮將軍說,這話簡直是顛倒了。我們中國人的事情由馬帥來操心,而馬帥卻要我們中國人幫他的忙。事情不是完全弄顛倒了嗎?

是的,馬歇爾在誠心誠意圖謀中國的和平,我能夠相信一定是真的。就是他的請馮將軍幫忙,我也能夠相信是出于他的誠心誠意。但我自己敢于承認我是一位小人,在我看來,馬歇爾倒始終是在替美國工作。中國的和平對于美國是有利益的事,故而他要我們中國人替他幫忙。要爭取和平,中國人應(yīng)該比美國人還要心切。事實上也是這樣。不過爭取和平有兩種辦法,有的是武力統(tǒng)一的和平,有的是放棄武力的和平;而不幸的是美國的世界政策和對華政策所采取的是第一種傾向。這就使和平特使的馬歇爾左右為難了。消防隊的水龍,打出來的是美孚洋油,這怎么能夠救火呢?

但我這些話沒有說出口來,不說我相信馮將軍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比我更有涵養(yǎng),更能夠處之泰然罷了。

中國人的一廂情愿自然是希望美國人幫忙中國人的解放,幫忙中國的建設(shè),然而馬歇爾可惜并不是真正姓馬。

船到兩座草亭子邊上的一株大樹下停泊了。馮將軍先叫副官上岸去替每一個人泡了一盅茶來,接著又叫他買饅頭,買鹵肉,買鹵鴨,替每一個人買兩只香蕉。茶過一巡之后,副官把食物也買來了,一共是荷葉三大包。真是好朋友,正是大家的食欲被萬頃的荷風(fēng)吹扇著的時候。于是大家動手,把藤茶幾并攏來放在船當(dāng)中,用手爪代替刀叉,正要開始大吃,馮將軍說,不忙,還有好東西。他叫副官從一個提包里取出了一瓶葡萄酒來,是法國制的。馮將軍是不喝酒的人,他說,這酒是替郭先生拿來的。這厚意實在可感。沒有酒杯,把茶杯傾了兩盅,大家來共飲。不喝酒的馮將軍,他也破例喝了兩口。

這情形令我回想到去年七月初的一個星期日,在莫斯科,舟游莫斯科運河,坐的是汽艇,同游者是英國主教和伊朗學(xué)者,但感情的融洽是別無二致的。天氣一樣的晴明,喝酒時也一樣的沒有酒杯。轉(zhuǎn)瞬也就一年了,在那運河兩岸游泳著的蘇聯(lián)兒童和青年男女們,一定還是照?;顫姷陌?!當(dāng)時有一位蘇聯(lián)朋友曾經(jīng)指著那些天真活潑的青少年告訴我,那是多么可愛的呀,不知怎的世間上總有好些人說蘇聯(lián)人是可怕的人種。但這理由很簡單。不僅國際間有著這樣的隔閡,就是在同一國度里面也有同樣的隔閡。有的人實際上是情操高尚,和藹可親,而被某一集團的人看來,卻成了三頭六臂的惡鬼,甚至要加以暗殺。問題還是在對于人民的態(tài)度上,看你是要奴役人民還是服務(wù)人民。這兩種不僅是兩種思想,而且是兩種制度。只有在奴役人民的制度完全廢除了的一天,世界上才可以有真正的民主大家庭出現(xiàn)。

值得佩服的是那位在美國軍部服務(wù)的華僑青年,他對于飲食絲毫不進。聽說美國軍部有這樣的規(guī)定,不準在外面亂用飲食。假使違背了這條規(guī)定,得了毛病是要受處分的。這怕是因為近來有霍亂的流行的緣故吧?平時在外間喝得爛醉的美國大兵是很常見的事,然而今天的這位華僑青年倒確確實實成為了一位嚴格的清教徒了。

把飲食用畢,大家到岸上去游散。不期然地分成了兩群。馮將軍的一群沿著湖邊走,我們的一群加上張申府卻走上坡去。一上坡,又是別有天地。原來那上面已經(jīng)辟成了公園,布置得相當(dāng)整飭。這兒的游人是更加多了。茶館里面坐滿的是人。有些露天茶室或餐廳,生意顯得非常繁昌。也有不少的游客,自行在樹蔭下的草地上野食。

我們轉(zhuǎn)了一會,又從原道折回湖濱,但馮將軍們已經(jīng)不見了。走到那大樹下泊船的地方,雖然也泊著一只船,但不是我們的那一只。毫無疑問,馮將軍們以為我們不會轉(zhuǎn)來,他們先回去了。我心里有點歉然,喝了那么好的酒,吃了那么多的東西,竟連謝也沒有道一聲。但我們也可以盡情地再玩了,索性又折回公園里去,到一家露天茶室里,在大樹蔭下喝茶。

秦淮河畔

在夫子廟的一家老式的菜館里,座場在店后,有欄桿一道俯臨秦淮河畔。

黃任老、梁漱溟、羅隆基、張申府都先到了,還有幾位民盟的朋友。他們對于我這位不速之客開始都有些輕微的詫異,但經(jīng)我要求也參加做東之后,卻都歡迎我做一個陪客。我自己覺得有點難乎為情,又怕人多,坐不下,告退了幾次,但都被挽留著。自己也就半分地泰然下去。

我是第一次看見了秦淮河。河面并不寬,對岸也有人家,想來威尼斯的河也不過如此吧!河水呈著黝黑的顏色,似乎有些腥味。但我也并沒有起什么幻滅的感覺。因為我早就知道,秦淮河是淤塞了。對于它沒有幻想,當(dāng)然也就沒有幻滅。河上也有一些游艇,和玄武湖的艇子差不多,但有些很明顯的是所謂畫舫,飄浮著李香君、葛嫩娘們的瘦影。

任老在紙條上寫出了一首詩,他拿給我看。那是一首七律,題名叫著《吾心》。

老叩吾心矩或違?十年只共憶無衣。

立身哪許人推挽,鑠口寧愁眾是非?

淵靜被毆魚忍逝?巢空猶戀燕知歸。

誰仁誰暴誠堪問,何地西山許采薇?

任老沒有加上什么說明,我也沒有提出什么探詢,但我感覺著我對于這詩好像是很能夠了解。

任老將近七十了,是優(yōu)入圣域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齡,因而他唯恐有間或逾矩的危險。

十年抗戰(zhàn),共賦無衣,敵愾同仇,卒致勝利,而今卻成為追憶了。團結(jié)生出裂痕,敵愾是對著自己,撫今思昔,能不悵惘?十年本不算短,然因此卻嫌太不長了。

世間竟有這樣的流言散布:當(dāng)局將以教育部長一席倚重任老,用以分化民盟。因而,眾口鑠金,一班愛戴任老的人也每竊竊私議,認為任老或許可能動搖。這詩的頸聯(lián)似乎是對于這種流言和私議的答復(fù)。我記起了當(dāng)年的袁世凱似乎也曾以教育部長之職網(wǎng)羅任老,任老卻沒有入奸雄的彀中。

心境無疑是寂寞的,但也在彷徨。在政治協(xié)商會議開會的期中,任老的住宅曾被軍警無理搜查過。這樣被毆入淵的魚,雖欲逝而實猶不忍?;氐阶约旱膷徫簧先グ?,職業(yè)教育運動是拋荒了。這蕪曠了的崗位值得留戀,就跟春來的紫燕一樣回到自己的空巢去吧!

義利之辨不能容你有絲毫的挾雜。孰仁孰暴,對立分明,而兩者之中不能有中立的余地。像伯夷、叔齊那樣,既不贊成殷紂王,又不贊成周武王,那種潔身自好的態(tài)度似乎是無法維持的。“何地西山許采薇?”是想去采薇呢,還是不想去呢?還是想而不能去呢?耐人尋味。

憑著欄桿,吟味著詩中的含意,在我自己的心中逐句替它作著注解,但我沒有說出口來。詩是見仁見智的東西,尤其是舊詩。這些解釋或許不一定就是詩人的原意,正確的解釋要看詩人自己的行動了。

起初很想和韻一首,在心里略略醞釀了一下,結(jié)果作了罷。

無端地想起了熙寧罷相后,隱居鐘山的王荊公,不知道他的遺址還可有些什么存在?

在中國歷史上,盡管受著時代的限制,卻能夠替老百姓作想的執(zhí)政者,恐怕就只有一位王荊公吧?王荊公的政策也不過想控制一下豪強兼并者的土地財富,使貧苦的老百姓少受些剝削,多吃兩碗白米飯而已。然而天下的士大夫騷然了。這一騷然竟騷然了一千年,不僅使王荊公的事業(yè)功敗垂成,連他的心事也整整受了一千年的冤屈。做人固不容易,知人也一樣困難。這是農(nóng)民與地主之間的類似宿命的斗爭。地主生活和地主意識不化除,王安石是得不到真正了解的。在今天差不多人人都可以喊出“耕者有其田”的口號了,有的已在主張“戰(zhàn)士授田”,然而假使你是地主,要你把自己的田拿出幾畝來交給耕者或戰(zhàn)士,看你怎么樣?王安石已經(jīng)寂寞了一千年,孫中山也快要寂寞到一世紀,遍地都是司馬光、程明道,真正替老百姓設(shè)想而且做事的人,恐怕還須得寂寞一個時候的。

客人陸續(xù)地來了,蕢延芳、盛丕華、包達三、胡子嬰、羅淑章,還有兩位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太多,已經(jīng)超過了十二位。梁漱溟先行告退了。我自己又開始感覺著未免冒昧,泰然的二分之一又減去了二分之一。

蕢延老比任老要小幾歲,但他們似乎是竹馬之交。他愛用家庭的韻事來和任老開玩笑,有時竟把任老的臉都說紅了。他也相當(dāng)興奮,為了下關(guān)事件說過好些慷慨激昂的話,又說任老是他所最佩服的人,任老的話就是他的“上諭”。

——郭先生、羅先生,蕢老念念不忘的是昨晚上我們到醫(yī)院的訪問:你們要交朋友嗎,羅?任老是頂夠朋友的,我老蕢也是頂夠朋友的。

任老把蕢延老和我的手拉攏來,說:好的,你們做朋友。

我只客氣地說:我把你們兩位當(dāng)成老師。

——周恩來是值得佩服的啦,我感謝他,他昨晚上送的牛奶,我吃了兩杯啦!

——任老,你這樣窮的時候,還拿錢來請客,我心里難過。將來回到上海的時候啦,我要還席,就在我家里啦!任老,就請你約同郭先生、羅先生、章先生、諸位先生……

上了席后,差不多還是蕢延老一個人在說話,喝酒也很豪爽,連我戒了酒的人都和他對了幾杯。

任老對我說,他不是單純的商人,他對于教育很有貢獻。假使誰有子弟的話,他所創(chuàng)辦的位育中學(xué)是值得推薦的。我可以安心把子弟寄托在那兒,斷不會教育成為壞人。

這話令我回想到我自己的孩子。在上海的,還小。在日本的,一時還不能回國。我問有沒有小學(xué)部,據(jù)說沒有。要把自己的子弟教育成為一個不壞的人,實在是今天每一個人的切身問題。偽善者滔滔皆是,盡力在把別人的子弟豢養(yǎng)成鷹犬或者奴才。實在是傷心慘目!

秦淮河里面忽然有歌吹聲沸騰起來。我的耳朵聽不清楚是什么內(nèi)容。想來大約也不外是小調(diào)或平劇之類吧!

有一位朋友嫌其嘈雜,加了一句厭惡的批評。但蕢老卻滿不在乎地說:這滿有意思嘛!

是的,我也感覺著應(yīng)該滿有意思。在我腦子里忽然又閃出了一個想念:在十年二十年之后,這秦淮河的水必然是清潔的,歌聲可能要更加激越,但已經(jīng)不是人肉市場了。

這是我對秦淮河的另一種幻想,但我不相信它會幻滅。人民得到翻身的一天,人民的力量是可以隨處創(chuàng)造奇跡的。

——這滿有意思嘛!

我渴望著:在十年或二十年之后再游那樣的秦淮河,而任老、蕢老和列位諸老,也都還健在。

南京喲,再見!

清早起來檢點行李,乃超和我各個流了一身大汗。

我們空起身子到南京來,哪里會鉆出來行李呢?那是翦伯贊和杜守素的書籍,托人從重慶運到了南京,現(xiàn)在我們又受委托,要由南京運往上海。杜老兩件,翦老一件。

杜老的兩件實在把我們難為著了。一件是竹篾包,用極細的棕繩,單線地捆成原稿用紙形式。另一件是破舊的洋鐵皮公文箱,也只將就著箱上的細棕絆繩隨便拴扎了一下。這怎樣能夠上火車呢?經(jīng)不得兩提兩擲便要完全垮掉。時間也來不及了,另行包裝固然不可能,就要再買繩子來加上也沒有那樣的余裕。怎么辦呢?留下,等下一次的機會嗎?

但是,我們要代替杜老,多謝翦老。

翦老的一件,那老實的程度可以說是處在另一端的地極。本來是皮箱,外面還有布套。布套外面,兩頭又都捆扎著極老實的麻繩。對不住,翦老,我們只好把你的麻繩偷用了。

把兩條麻繩解下來,綁在杜老的身上,于是問題便得到解決。

汗水流了,心里正感覺著愉快。就在這感覺著愉快的時候,周公突然走進我們的房間里來了。接著又是李維漢、范長江。他們是來送行的,這樣濃厚的情誼使我吃了一驚。

——哦,這么早?吃驚發(fā)出了聲來。

——我們昨晚一夜都沒有睡。

我明白了,今天不是說“蘇北難民”要示威游行嗎?為了預(yù)防萬一,有些重要的東西當(dāng)然不能不檢點。今天的梅園新村必然是演的“空城計”吧?

要說話都感覺著是多余的,然而也沒有多談話的機會了。參政會的汽車夫也來了。我們便立即動身。

周公們把我們送到旅館門口,用力地握了手,大家都意味深長地說了一聲“保重”。我們上了車,車子也就開動了。

南京城依然和七天前初來時那樣,白眼地看著我們來,又白眼地看著我們?nèi)ァ?/p>

到了下關(guān)車站,人是相當(dāng)嘈雜的。乃超把幾件大行李帶去打行李票,我站在車站的當(dāng)中守著幾件小行李。

不期然地碰著李仲公和他的夫人,他們是要往蘇州去的,也在守著小行李等行李票。

這位北伐時代的老朋友,當(dāng)時的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的秘書長,年來只充當(dāng)著一位立法委員,處在賦閑的境遇。他的身體不大好,把南京城里的一座公館賣掉了,要移家到蘇州去養(yǎng)病。

這突然的邂逅,打破了我的孤獨感,就好像在黑夜的海洋里望見了一只同樣在海上行船的桅燈。但沒有好一會,仲公的行李票打好了,他們便先進月臺里去了。

行李票打好了的人都匆匆忙忙地趕進月臺,嘈雜的車站上疏疏落落地沒有剩下多少人了。乃超進了票房之后,老是不見轉(zhuǎn)來。行李的檢查顯然是很嚴格的,我老遠望見有好幾名憲兵在那兒監(jiān)視著,有的便親手翻箱倒篋地檢查,就好像通過國境時稅關(guān)上的人怕人漏稅的那樣。

等得焦躁來做伴了,它向我說:怕會趕脫火車吧。焦躁也等得不耐煩,又各自走了,接著來的是無可奈何的鎮(zhèn)定。第一趟趕脫就趕第二趟吧,走不成,索性留在南京,倒也可以再看熱鬧。

心境一鎮(zhèn)定,思慮蘇活了起來,有了些回旋的余地了。

首先想到的,是企圖發(fā)現(xiàn)幾位“蘇北難民”。無疑,在車站上一定是有好些“難民”英雄的,但卻辨別不出誰就是誰。英雄們或許已經(jīng)集中到別的地方,準備游行去了吧。

這兒在三天前正是大打出手的地方。而今天卻是太平無事了。三天前的血跡什么也看不出。究竟代表和記者們是在什么地方挨的打呢?人可以懷疑根本不曾有過那件事。

忽然覺悟到一個真理。大家都在渴望和平。就好像和平已經(jīng)飛到天外去了。人民代表來為的是找回它,美國的五星元帥來幫忙找了半年,我這一次來也糊里糊涂地摸索了七天,然而和平不就在眼前嗎?沒有大打出手的人就是和平了!這是多么簡單的一個真理!

中國的軌道,擺在眼面前的就只有這么兩條:一條是消滅大打出手的人,另一條是實現(xiàn)民主政治。不照著這樣做,一切的一切都是軌外行動,那必然要鬧出亂子。

火車出了軌,唯一的步驟自然就是把它搬上軌道來。這一工作或許也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但我敢于相信,頂多讓“英雄”們再擾攘幾年吧,迂回曲折或甚至頭破血流的結(jié)果,終歸于走上消滅大打出手和實現(xiàn)民主政治的兩條軌道……

乃超到頭也把行李票打來了,他連連地說:好不麻煩!好不麻煩!

我們也就只好埋著頭,喘著氣,提著小行李,匆匆忙忙地趕進月臺,幸好火車還沒有跑掉。

頭等車里面已經(jīng)坐滿了人,而且還有站著的。我發(fā)現(xiàn)車廂的右前隅有兩列座位空在那兒。

那兒為什么不好去坐?——那是憲兵座位呢!乃超告訴了我。我才看見窗欞上果然有“憲兵座”幾個紅字。這對于我倒是一個新鮮的東西。這在戰(zhàn)前沒有看見過,在國外也沒有看見過,無疑是可以稱為新國粹了。

只好站著。但不一會開車的哨子響了,車上又下去了好些送客的人。于是我們兩個人才又隔離著找到了兩個座位。李仲公夫婦卻不在這個車廂里。

火車畢竟在軌道上跑起來了,軌外的一切無情地被留在我們的后面。

中國的前途,我相信就是這樣。

——南京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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