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如夢起點
牌坊
一
童年的時候,家鄉(xiāng)還有很多牌坊。
牌坊是一種石質(zhì)門架,一般有兩層樓那么高。每年鄉(xiāng)間舉行全民歡慶的“廟會”時,也會在寺廟門口臨時用木條搭建一種牌坊,上面裝飾得很花哨,幾天廟會一過,就拆掉了。永遠不拆的就是那種石質(zhì)牌坊,最老的據(jù)說有五百年了。
在鄉(xiāng)間的各種工匠中,石匠的地位最高。這是因為,其他工匠的活兒比較家常,而石匠的活兒都比較重要。石匠里邊又分三等,最低一等砌鑿墓碑,中間一等砌鑿石橋,最高一等砌鑿牌坊。
就像世間很多行業(yè)一樣,活兒越多的等級越低,活兒越少的等級越高。這事又帶來一番蹊蹺,等級越低的日子反而越好過,等級越高的日子反而過得不好。
砌鑿墓碑,與家家戶戶有關(guān)。各家各戶在做喪事時也都舍得花錢,很少討價還價,因此這種石匠特別富裕。只不過,大家都暗暗知道,這種墓碑石匠往往與盜墓賊有點往來。盜墓賊為什么總是選得很準?為什么連暗藏的豁扣、活磚也一清二楚?還不是這種石匠露了口風。盜墓賊在鄉(xiāng)民口中叫“掘墳光棍”,方圓幾十里最出名的掘墳光棍叫“夜仙”,因此鄉(xiāng)民也就把墓碑石匠叫做“夜仙班”,又簡稱“仙班”。
名聲最好的是牌坊石匠,鄉(xiāng)里鄉(xiāng)外都敬著幾分。牌坊是讓人仰望的,他們也就跟著讓人抬頭了,盡管他們總是十分清貧。
牌坊石匠活兒少,并不奇怪,因為立牌坊是一件稀罕事,多少年都碰不上。
與別的地方的“狀元牌坊”“御賜牌坊”不同,這兒鄉(xiāng)間的牌坊,幾乎都是為女人立的,為一些已經(jīng)亡故的女人。一座座牌坊,都在表彰這些女人“從一而終、寡而不嫁”的事跡,因此又叫“貞節(jié)牌坊”。但是,鄉(xiāng)間寡婦很多,能立牌坊的卻是極少數(shù),需要有一系列苛刻的標準。這事情,連族長、村長、保長、甲長都定不了,必須由他們上報,讓“鄉(xiāng)紳公會”決定。
比較起來,那座遠近聞名的“范夫人牌坊”最大。這個范夫人在丈夫死后,獨自把幾個孩子拉扯成人。其中有一個兒子考了科舉,做了不小的官。正是這個兒子,在母親過世時報請鄉(xiāng)紳公會立了牌坊,立得相當考究。
其他那些牌坊,說起來都有點怪異。例如,男女還沒有結(jié)婚,未婚夫卻死了。按照當時的習(xí)俗,兩人根本還沒有見過面,未婚妻一聽死訊就立即投井自殺。或者,女子剛剛守寡就有人來提婚,才提三次,便懸梁自盡。當然,這都是大戶人家的事,窮人一般不這么做,做了也不會立牌坊。
范夫人的牌坊用的是白石,接近于麻灰色,摸上去很平滑;而那些自殺小娘子的牌坊用的是青石,摸上去涼涼的,一條條凹凸的紋痕有點硌手。
除了冬季,牌坊是鄉(xiāng)民和路人歇腳的場所。牌坊總是靠著大路,有石基可以坐臥,有石柱可以靠背。因此,不少人喜歡到這里聊天。斜躺著,看白云,聽蟬鳴,傳閑話。
這天早晨,村里那位德高望重的牌坊石匠潘木公走出家門上了大路。他穿了一身干凈的藍布衫,肩挎一條長包袱,步子邁得不快不慢。鄰居問他到哪里去,他說是昨夜受到一個外鄉(xiāng)黑衫人的邀請,到山南鎮(zhèn)去督建一座牌坊。
這可是一件大事,鄉(xiāng)人們立即傳開了,因為這樣的邀請,兩年來還是第一遭。山南鎮(zhèn)在十里之外,但按當?shù)仫L俗,只要是大師傅,每天還要回家來住。因此,傍晚時分,很多鄉(xiāng)民就蹲擠在牌坊下,等他回來。
蹲擠的人中,最興奮的是一位年輕的“仙班”,也就是很可能與掘墳光棍有勾結(jié)的墓碑石匠。雖說墓碑石匠與牌坊石匠向來交往不多,但這個年輕石匠卻一直想拜師潘木公。以前托人傳過話,都沒有回音。今天聽說潘木公早上出門時心情不錯,就在牌坊下候著,看能不能套個近乎。
如果套上近乎了,就有一個疑問要向他老人家請教。這個疑問擱在心頭已經(jīng)很久,對別人,說也不敢說。
二
從走出山岙時的步態(tài)來看,潘木公今天很累。夕陽下的身影踉踉蹌蹌,與他早上出門時完全不同。
年輕石匠迎上去,攙著他在牌坊的基石上坐下。潘木公感謝地看了看年輕石匠,覺得有點眼熟。年輕石匠說:“我也是石匠,沒出息,做墓碑的。”
“你也是石匠?”潘木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說,“明天跟著我去山南鎮(zhèn),那地方,連個幫手也沒有?!?/p>
年輕石匠一聽,立即點頭,說:“好,我跟著您,聽您吩咐?!?/p>
在第二天去山南鎮(zhèn)的路上,年輕石匠不斷地找話與潘木公搭訕,最后,終于支支吾吾,把那個擱在心頭的疑問說出來了。
“木公,您平生所建的那么多牌坊,多數(shù)是小女子的吧?”
“唔。”潘木公素來言詞不多。
“那些可憐的小女子,我先給她們鑿墓碑,您再給她們鑿牌坊,也算造化了。”年輕石匠說。
“造化?”潘木公反問了一聲。
“我說是運氣?!蹦贻p石匠遲疑了一下,又說,“您為她們造了牌坊,她們就上天了。”
“上天?”潘木公搖了搖頭,說,“牌坊沒有那么大的本事。自殺就是自殺,都那么年輕,總叫人傷心。”
“但是,只要您為她們造了牌坊,墓就空了,真的飛走了。”年輕石匠說。
潘木公猛地回過身來,捏住了年輕石匠的手,問:“什么?墓空了?你怎么知道?”
這一下,年輕石匠慌了。他每次完工后,確實有盜墓賊來威脅利誘,逼他說出墓葬情況。但是,只要是立了牌坊的自殺女子,盜墓賊去了,每次都空手而歸,因此總會把他惡罵一頓。次數(shù)多了,年輕石匠就判斷,那些女子們?nèi)忌炝?。但這只是猜測,很想從潘木公這里聽一個說法。
“你入伙盜墓了?”潘木公厲聲逼問。
“沒有,是夜仙那幫掘墳光棍說的。”年輕石匠連忙辯解。他看著潘木公疑惑的目光,干脆就把哪幾個掘墳光棍分別挖了哪幾個女子的墳?zāi)梗灰粓罅顺鰜?,態(tài)度十分誠懇。
“都是空的?”潘木公停下了步子,在路旁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自言自語。說著他又抬頭問年輕石匠:“落葬時,棺材肯定放進去了?”
“我都在場,肯定放進去了,家人哭得死去活來?!?/p>
“棺材不是空的?”潘木公追問。
“那我怎么知道?但從抬的樣子看,有分量?!蹦贻p木匠說。
潘木公從腰束上掏出一支煙稈子,點火抽了起來。
好一會兒,潘木公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造牌坊時,也碰到過一些蹊蹺事,一直想不通。……墓里空的?怎么會?……道士說升天,是說魂,身體不升。那墳?zāi)估锏纳眢w到哪里去了呢?……”
抽完煙,兩人起身,向山南鎮(zhèn)走去。一步一步,踏得散散的。他們又去建造一座新的牌坊。
三
潘木公坐下抽煙的地方不遠處,有一個破敗的小院子。外墻是泥砌的,已經(jīng)多處坍塌。屋子頂上,長著雜草。那是一個廢棄的尼姑庵。
聽老人說,尼姑庵曾經(jīng)很興盛,后來隨著尼姑減少,漸漸冷清。兩年前,最后一個尼姑難以為生,也走了。到哪里去了,誰也不知道。
聽老人說,原來尼姑庵的興盛,不完全是因為香客。那些尼姑實在太好看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走了一個又來一個,來了一個又走一個,村民都輪著看。上街趕集,都要彎到尼姑庵里來看一看。一些地痞、懶漢,大半天就賴在那里了。因此當時傳言,那些尼姑,就是被他們的賊眼粗話氣走的。
離尼姑庵一箭之遙的西北邊,是吳山廟,那里來過不少和尚。和尚和尼姑雖然同屬佛教,但互相從不來往。村民知道,那是怕招來閑話。佛門清規(guī),到了那么荒僻的地方也沒有松弛。吳山廟每天都會聚集四鄉(xiāng)八鄰大量念佛的婆婆和嬸嬸,因此算得上是一個“旺廟”。廟里有兩個外地來的老和尚,帶著兩個小和尚。還有一個本地的廟祝,管零碎雜務(wù)。兩個大和尚一胖一瘦,瘦的那個是“當家和尚”,法號“醒禪”,據(jù)他自己說,來自甘肅一個叫武威的地方。
與尼姑庵坍塌的泥墻不同,吳山廟的黃墻前年剛刷過,顯得比較精神。泥墻、黃墻,再加上那些牌坊的白石、青石,幾種顏色,標示著鄉(xiāng)人們的公共去處。此刻,只有黃墻最熱鬧,最通俗。其他幾種顏色,太深奧了。
四
尼姑庵有了動靜。
兩個年輕女子,由鄉(xiāng)長陪著,向那條小路走去。他們前面,村長領(lǐng)著兩個年輕農(nóng)民,撩撥開齊膝的葦草,算是開路。那兩個年輕農(nóng)民邊上,還有一個挑工,挑著兩個大箱子。這兩個大箱子,自然是那兩個年輕女子的。
走到尼姑庵歪歪扭扭的木門前,村長從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鑰匙,去開那把銹得掉渣的老鐵鎖。擺弄了半天,木門吱吱嘎嘎地推開了。村長吩咐兩個年輕農(nóng)民:“先打掃出一個能下腳的屋子,再全部清掃一遍!”
鄉(xiāng)長看到后面跟來十幾個農(nóng)民,就轉(zhuǎn)身對大家說:“這里要辦一個小學(xué)了,這是兩位老師,以后還會來三位。你們一起幫著打掃吧,今后家家戶戶的孩子都要到這里來讀書!”
村民們點頭稱是,眼睛只盯著兩位女教師看。兩位女教師非常害羞,低頭轉(zhuǎn)身躲著大家的目光。她們,漂亮得讓人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女教師跟著兩個年輕的農(nóng)民跨進了一道門檻,進入到了里院。這下,輪到她們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了。滿滿幾壟鮮花,整整齊齊,一半嫩黃,一半淺紫,開得蓬勃而嬌艷。
鄉(xiāng)長、村長也跟進來了。鄉(xiāng)長說:“門關(guān)了那么久,也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侍候,花怎么還開得那么好?”
村長說:“花這東西,躲人。離得越遠,長得越好?!?/p>
一位女教師怯生生地問:“這花,誰種的?”
村長說:“尼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留下這么多花?!?/p>
兩位女教師眼睛發(fā)亮,也顧不得鄉(xiāng)民看她們了,只顧彎腰看花,嗅花,還伸出手指輕輕地撥動著花。在她們身后,村長指揮著村民們開始打掃院子和屋子。
“那些尼姑來的時候,也和你們一樣年輕?!编l(xiāng)長對女教師說。
“也和你們一樣好看。”一位大嬸笑著說。
墻要補,屋要修,上課的桌椅講臺都要做,村長和鄉(xiāng)長商量后,找來了鄉(xiāng)里的木匠、泥水匠和石匠。那個陪著潘木公到山南鎮(zhèn)去的年輕石匠也被叫來了,他一看事情太多,一時忙不過來,就把自己剛拜師不久的潘木公也請了出來。
潘木公一出場,事情就要做得像樣一點了,鄉(xiāng)長特意還撥了點錢。
不久,另外三位女教師也陸續(xù)到了。走廊墻上,掛了個手搖的鈴。以后上課下課,都會聽到鈴聲。
潘木公邊干活邊東張西望,卻很少說話。他細細地看花,看當年尼姑們住的屋子,再看看女教師們的背影。女教師一回頭,他就把目光轉(zhuǎn)過去,再看花。
他抽煙稈的時間更多了,老是在想著什么,也不跟別人說。
不久,他找到了鄉(xiāng)長,說:“我給小學(xué)砌一個石門吧,石料已經(jīng)選好了,鄉(xiāng)里出點錢?!?/p>
鄉(xiāng)長滿口答應(yīng)。那位年輕的石匠又一次做他的幫手。
石門造好了,鄉(xiāng)民一看,還是潘木公的老活計,活生生一座嶄新的牌坊。只不過,他把畢生的功夫都拼上了,砌得比范夫人牌坊還要氣派。
石門上方有兩道楣梁,上一道,淺淺地用小字刻著尼姑庵的名字;下一道,深深地用大字刻著小學(xué)的名字。門基邊上,全是鮮花,也是一半嫩黃,一半淺紫。
五
鄉(xiāng)長和幾個村長一起,幫著小學(xué)辛苦招生,一家家勸說,結(jié)果招來的全是男孩子,沒有女孩子。
千說萬說,每家農(nóng)民都認定女孩子不能上學(xué)。女孩子從小就要學(xué)著紡紗、采桑、洗衣、帶領(lǐng)弟弟,哪能兩手一甩到小學(xué)里去與那么多男孩子瞎混?混了很多年,識了一些字,什么也不會做,以后還怎么嫁人?
男學(xué)生倒是不少,分了三個班。每天上課,女教師站在講臺上,男學(xué)生坐在課桌前,而每個窗口都擠滿了村民。附近幾個村輪著來,一批又一批,全是男的。他們嘴上說著看兒子、侄子、弟弟上學(xué)后是不是好好聽課,其實眼光卻離不開講臺。
女教師故意不看窗口,偶爾不小心掃過一眼,總是滿臉通紅。她們的臉很白,一紅就看出來了。
那時這地方還沒有見過鉛筆和鋼筆,一認字就用毛筆,就要磨墨。男孩子手上臉上全是墨跡。
“你看,又寫歪了!”女教師手把手教男孩寫毛筆字,輕聲責備著。
其實男孩子沒有在看字,在看老師長長的睫毛。怎么這么長,一抖一抖的。聽老師一責備,才回過神來寫字,但筆下也是一抖一抖的。
幾個村的大人都在議論,這些女教師是從哪里來的呢?都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那么她們的“大戶人家”在哪里?怎么老也不回家?父母親為什么也不來看看?該是嫁人的年齡了,有沒有說好人家?……這些問題,連村長也不知道,只好問鄉(xiāng)長。鄉(xiāng)長笑著說:“別琢磨了,我也不清楚。”但從他的笑容看,似乎知道一點什么。
誰也不敢問老師本人。她們像是一批降落人間的天仙,有云有霧,看不清才對。先是男人們著迷,接著,是女人們著迷了,而且比男人們迷得更細、更濃、更久。女人們幾乎天天都用發(fā)呆的眼光注視著女教師的發(fā)式、衣著、腰身、步態(tài)。走近一點,再打量她們的笑容,她們的安靜,她們的聲音??催^了這一切,還在心里嘀咕,同樣是女人,她們卻識文斷字,到哪里都有飯吃。這么一想,女人們覺得自己不是矮了半截,也不是矮了一截,而是整個兒都埋到地底下去了。女人們倒也不抱怨,覺得自己能夠從地底下伸出頭來看到這么一群仙女,已經(jīng)算是好命。
小學(xué)里有一個老婦人給女教師們做飯,但這個老婦人也是從外地來的,不愛說話,說了也聽不大懂。因此,女教師們是怎么吃飯的,也不清楚。
初夏的一天,一位女教師在離小學(xué)不遠的集鎮(zhèn)上買了一捧新上市的楊梅,用手絹掂著,回到學(xué)校。好像路上也沒有遇到什么人,但第二天一早,每個學(xué)生的書包里都帶來一大袋楊梅,紅潤潤地把幾個老師的桌子堆滿了。這幾個村子靠山,家家都有楊梅樹,昨天終于傳來消息,并且立即傳開:女教師是愿意吃楊梅的。
為了滿桌子的楊梅,女教師執(zhí)意要去感謝。星期天一早,她們走出了校門,娉娉婷婷地進了村。每個屋子都開著門,但都沒有人。終于問到一個年邁的老婆婆,說全村都進山采楊梅去了。順著老婆婆的手指,她們走進一個山口。
全是樹,滿坡滿谷的楊梅樹,卻不見房,也不見人。女教師東看西看不知怎么辦,忽然樹上傳來呼喊聲。一聲帶動好多聲,都在叫老師,但還是看不到人。
“老師,我家的楊梅特別好,快到這里來!”
“我家的昨天剛熟,就在你們右手邊兩丈地的山坡上!”
“今年最甜是我們家,老師,西坡上招手的就是我!”
……
女教師們笑著,轉(zhuǎn)身轉(zhuǎn)亂了。越轉(zhuǎn),喊聲越多。
呼喊的孩子們都在樹上,下樹下坡需要一點時間。終于,他們像小鳥一般飛到女教師們身邊,他們身后,是他們的媽媽。媽媽們很想伸手來拉扯女教師,倒是女教師先上前,把手挽住了。
那天在楊梅山,女教師和村婦們說了很多,笑了很多,吃了很多。村婦們沒料到女教師那么隨和,那么有興致。終于有一個村婦把一個女教師拉到一邊,問:“你們小學(xué),收女學(xué)生嗎?”
“收,收!”幾個女教師們都迫不及待地搶著說。
“我有一個外甥女,住在山南鎮(zhèn),潘木公到他們家做過牌坊。前些日子潘木公為你們學(xué)校造校門,帶她來玩過。她回去后,天天吵著要來上學(xué)。”那個村婦說。
“山南鎮(zhèn)?遠嗎?”女教師問。
“不太遠,但進出要翻山。麻煩就在這里,如果來上學(xué),就要起早貪黑,爬上爬下,大冷大熱,一個人?!贝鍕D說。
“過兩天你帶我們到山南鎮(zhèn)走一趟,好嗎?”女教師說。
六
女教師們的山南鎮(zhèn)之行,招來了小學(xué)里的第一個女學(xué)生,叫河英。
她來上學(xué)實在不容易,每天一來一回要翻兩次山。特別是到了冬天,漫山遍野都是雪,山路結(jié)冰,很容易摔跤。在山路上摔跤,非常危險。
一位女教師出了一個主意,讓河英翻山時扎上一方紅頭巾。女教師說:“只要你翻過山,我就可以憑著紅頭巾找到你,盯著你看。如果你摔跤了,我會看到,會想辦法來幫你。”
河英母親說:“這主意好,上山時歸我看?!?/p>
于是,這個河英上一趟學(xué)好氣派。剛剛在那頭山坡擺脫媽媽的目光,便投入這邊山坡老師的注視。每個冬天的清晨,她就是雪嶺上一個移動的紅點,在兩位女性的呵護下,上天落地。
其實遠不止兩位女性。
山這邊,男學(xué)生們還都賴在被窩里不肯起床,大冬天清晨的被窩是孩子們難于割舍的天堂。母親已經(jīng)催了幾次,都無用,便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的雪山。
“你看!”母親終于歡快地叫了一聲,男孩子也把頭伸出被窩。都看到了,雪嶺頂上的一個紅點。一天一地都白得那么干凈,這紅點也就分外耀眼。它劃破了雪嶺,也把賴在被窩里的男孩子全都拽起來了。
河英的上學(xué),成了一個示范。這以后,很多女孩子都來上學(xué)了,而且,學(xué)習(xí)成績都比男學(xué)生好。兩年后,小學(xué)里女生的比例,達到了三分之一。男教師,也陸續(xù)調(diào)過來幾個。學(xué)校,已經(jīng)越來越像樣,對得起潘木公建造的那座很像牌坊的校門了。
七
我讀完小學(xué)時才九歲,對于童年的事,并不明白。只是記得有很多難忘的片段,卻連不起來。
直到長大之后讀到一篇外國小說,才如雷擊一般,驀然追悟,傻坐半日,浮想聯(lián)翩。
那篇小說叫《熱冰》,寫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位姑娘跟著兩個青年去劃船,船劃到半道上,兩個青年開始對她有非禮舉動,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顧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翻,兩個青年游回到了岸上,而她則被水蓮蔓莖絆住,陷于泥沼,失去了生命。
她的父親抱回了女兒半裸的遺體,在痛苦的瘋癲中,把尚未僵硬的女兒封進了冷庫。
村里的老修女寫信給教皇,建議把這位冰凍的貞潔姑娘封為圣徒。
她真的會顯靈。有一次,一個青年醉酒誤入冷庫,酒醒時冷庫的大門已經(jīng)上鎖。他見到了這塊冰:“原來里面凍的是個姑娘。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發(fā),不僅是金色的,簡直是冬季里放在玻璃窗后面的閃閃燭光,散發(fā)著黃澄澄的金色。她袒露著酥胸,在冰層里顯得特別清晰。這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像在睡夢里,又不像在睡夢中,倒像是個乍到城里來的迷路者。”
結(jié)果,這個青年貼著這塊冰塊反而感到熱氣騰騰,扛住了冷庫里的寒冷。
小說的最后,是兩個青年偷偷進入冷庫,用小車推出那方冰塊,在熹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兩個青年揮汗如雨,挾著一個完全解凍了的姑娘飛奔湖面,越奔越快,像要把她遠遠送出天邊。
我相信,只要讀了本文前面敘述的朋友,都不難明白這篇小說為什么對我會產(chǎn)生那么強烈的觸動。
我覺得,這位姑娘死后被封為圣徒,有點像中國女子死后被批準建立貞節(jié)牌坊。
但是,不管是圣徒還是牌坊,姑娘,你難道真死了嗎?
幸好有這位父親,偷偷地把尚未僵硬的女兒冰封了。于是,這塊冰也就成了“熱冰”,埋藏著生命信號,掩飾著無限可能。
在冰庫里,這姑娘依然美麗。甚至,更加美麗。
由此,我不能不作出大膽懷疑了——
為什么家鄉(xiāng)那么多立了貞節(jié)牌坊的自殺女子,墓中卻是空的?我懷疑,她們實際上并沒有自殺,而是由她們的父親悄悄轉(zhuǎn)移了。
那些大戶人家的上上下下,都等著把一個葬儀立即變成兩個葬儀。于是,半夜的小船,簡薄的行裝,無人的棺木,裝扮的大殮……一切都心照不宣。但是,父母親的號啕大哭卻是真的,淚滴濺在白胡子白發(fā)上。畢生再也見不到女兒了,也不知道她會流落到什么地方。
我懷疑,這樣的半夜小船,裝得更多的不是逃生者,而是逃婚者。未婚夫并沒有死亡,而未婚妻卻“猝死”了,“被拐”了,“失蹤”了……
在昏暗的月色下送別小船的,總是父親。因為母親裹著小腳,行走不便,更怕她在河邊哭出聲來。父親很少說話,步子輕輕,快速向小船走去。那神情,與那位把女兒封進冰庫的外國父親,完全相同。
中國的小船沒有封進冰庫,那么,究竟劃到了哪一個荒湖,哪一條小河?
我懷疑,那位建造牌坊的石匠潘木公,已經(jīng)猜出八九。當初,他聽年輕石匠說墳?zāi)苟际强盏?,為什么如此緊張地追問?他第一次來到廢棄的尼姑庵,為什么在東張西望后很少說話,不斷抽煙?他為什么自告奮勇,為小學(xué)建造了一個很像牌坊的石門?……
我漸漸明白了,我們鄉(xiāng)間為什么留有那么多無言的牌坊,卻又涌來那么多陌生的美麗,尼姑的美麗,女教師的美麗?
我漸漸明白了,女教師們?yōu)槭裁茨敲雌惹械叵胍惺张畬W(xué)生,連翻山越嶺也不在乎?
河英,雪嶺上的一個紅點,就像那束冰封的金發(fā)。
冰封的金發(fā)終于被兩個現(xiàn)代青年用小車推出了冰庫,那個姑娘已在熹微的晨光中完全解凍。一群黑發(fā)飄飄的中國姑娘并沒有靠別人的小車,她們自己解凍了,解凍在四處潛行的安靜中。
這些美貌絕倫的東方女子,也為一個個鄉(xiāng)村解了凍,為一道道山梁解了凍,為一大批男孩子、女孩子解了凍。
我已經(jīng)斷定,在大地還在沉睡時悄悄出現(xiàn)的熹微晨光,與《中國歷代失蹤女子名錄》有關(guān)。但是,這部名錄,是山川之玄,歲月之秘。它無痕無跡,無符無字,卻被天地銘記。
我只知,自己,就是從那解凍了的鄉(xiāng)村走出。
寺廟
一
還記得嗎,離尼姑庵一箭之遙的西北邊,是吳山廟。
同是晨鐘暮鼓,卻一衰一榮,一靜一動,一冷一熱,對比明顯。尼姑庵廢棄時,風光全都到了吳山廟。等到尼姑庵變成了小學(xué)校,一切又都變了。衰的,靜的,冷的,是吳山廟;榮的,動的,熱的,是學(xué)校。
更大的對比,是在每家每戶的每個早晨。
祖母出門了,到廟里去念經(jīng)。鄰居六七個老太太等在村里一起走,她們都纏著小腳,走起來一扭一扭的。與平日在家里干活不一樣,到廟里去,就換上了一套干凈的黑布褂子,褂子比身材大了許多,所以扭動在路上有點滑稽。出村一丈遠就上了窄窄的石板路,別的村子的老太太也匯在一起了。石板路上留著昨夜露水,還長著青苔,老太太們扭動得更加當心,更加夸張,更加一致。遠遠看去,分明是一長溜黑衫蝙蝠舞,舞的名稱叫“天天朝拜”。
祖母出門時,捋了捋小孫子的頭發(fā)。小孫子已經(jīng)背上了書包,但不與祖母一路,是朝東,走一條寬寬的泥路,去上學(xué)。上學(xué)的路也像念經(jīng)的路,半道上不斷有同伴加入。孩子們一多便又跳又笑,邊玩邊鬧,直到學(xué)校。牌坊般的校門下,在一半嫩黃、一半淺紫的花叢邊,今天輪值的何老師笑瞇瞇地站著。她在檢查每個孩子的衣著,叫他們把紐扣扣起來,把褲腿放下來。有的孩子喜歡赤腳走路,用一根繩子把兩只鞋子掛在脖子上。何老師就要他們把鞋子拿下來,穿上,再進教室。
上課的鈴聲響了,很巧,吳山廟那邊也敲起了鐘。何老師揚頭往西邊看,遠遠的,寺廟前那條石路上的黑衫蝙蝠舞,還在扭動。
女教師們不清不楚的神秘來歷,使她們有了一清二楚的共同立場。那就是,不喜歡傳統(tǒng),不喜歡老派,包括寺廟,包括黑衫蝙蝠舞。
雖然不喜歡,何老師還像往常一樣,看了很久。她從衣袋里拿出折疊得很小的手絹,快速地擦一下眼角,像是回想起了什么。
二
廟里的鐘,又一次響起,還傳來了清脆的木魚聲。緊接著,是吳山廟的醒禪和尚領(lǐng)著誦經(jīng),老太太們跟著一起誦。雖然聽不清語句,但那音調(diào),能把四周的田野穩(wěn)穩(wěn)罩住。
何老師已經(jīng)在上課,課目內(nèi)容是幾個女教師一起湊的,今天的課名是“常識”,正講著地球。聽到了誦經(jīng)聲,何老師皺了皺眉,便走下講臺,來到教室的西窗前,伸手把那扇新裝的玻璃窗關(guān)上了。誦經(jīng)聲,也就關(guān)在了外面。
最清晰的誦經(jīng)聲響起在晚上,那時全是男聲,沒有老太太的聲音跟著了。照寺廟里的說法,這是和尚們在“做課”。居然,他們也用了一個“課”字,與學(xué)校黏著了。
那時,學(xué)校里的女教師們也正在做一件與“課”字有關(guān)的事,那就是備課。黝黑的田野里,只有兩道燈光,吳山廟的蠟燭燈和學(xué)校的煤油燈。別的屋子,買不起蠟燭和煤油,天一黑就黑到底了。
村民們喜歡從自家木窗口,看這兩道燈光。因為這地方山阻水隔,自古以來一到夜晚全都歸屬于土匪。土匪分兩幫,頭領(lǐng)分別是陳金木和王央央。陳金木比較有錢,匪徒們夜間出來時提的是黑罩鐵皮燈籠;王央央錢少人多,匪徒們夜間出來時提的是紅紙竹篾燈籠。過去只要遠遠看到這兩種燈籠,各村百姓就會趕快關(guān)門,在窗縫里屏息靜聽。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陳金木和王央央都曾讓徒眾揚言,愿意參與抗日,不再騷擾百姓。果然,夜間這兩種燈籠也少了。
早在這兩種燈籠還經(jīng)常出沒的時候,他們對于廟里的燈光也只敢繞道而行。匪徒都有點怕佛,不敢靠近。于是,多少年了,鄉(xiāng)村夜間,只有匪燈和佛燈。一邪一正,一野一文,在進退交錯、消長明滅。終于,匪燈漸黯,佛燈孤懸,幸而又加入了學(xué)校的燈。
村民半夜起身,朝窗外一看,即使睡眼惺忪,也笑了一下。
窗邊竹幾上,放著老太太念經(jīng)要背的香袋;邊上,是小孩子上學(xué)要背的書包。
三
廟里的和尚和學(xué)校里的女教師,一直沒有機會見面。
有一次,在學(xué)校西面的泥路上,兩個正要回廟的小和尚看到一頭小羊被石頭一絆,差點跌到河里。他們慈悲為懷,“惜生護生”,立即撩起袈裟上前,牽起羊頸上的繩子,拴在路旁的一棵小樹上。這時,泥路旁剛種下兩排小樹,伸向遠方。
幾個在旁邊玩耍的男孩子看到了就圍過去,那兩個小和尚朝他們笑瞇瞇地點點頭,又上了路。就在這時,從校門里氣喘吁吁地奔出我們的何老師,胸脯起伏著,直奔小樹跟前。她急忙彎腰解開拴在樹上的繩子,對男孩子們說:“羊要把小樹掙斷的,快把羊送還給主人!”
這一下,才走出幾步的那兩個和尚呆住了。他們主張的“惜生護生”,主要是指人和動物,卻對植物不太在乎。他們?yōu)橄运?,就是不吃動物,只吃植物。他們明白小羊要保護,卻不明白小樹也要保護。此刻他們心里有點亂,卻又覺得女教師是對的。更添亂的是,他們沒想到女教師竟是這么一位麗人,因此看過一眼后就不敢正視,只是直耳聽著,眼睛只盯著孩子們。
何老師也沒有看和尚,看了就要打招呼,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對寺廟、和尚都很生疏,只能放輕語氣給孩子們解釋:“這樹剛種下,還嫩。等你們畢業(yè),這樹也就長大了,這路也就成了林蔭道。那時正是大熱天,你們可以陰陰涼涼地到縣城考中學(xué)?!?/p>
原來,老師心中的“惜生護生”,范圍要大一點,包括樹,包括林蔭道,包括孩子們的成長,包括考中學(xué)。
一來二去,孩子們有點得意,覺得老師的水準比和尚高,學(xué)校的等級比寺廟高。早晨,看著祖母到廟里去念經(jīng),自己上學(xué)的步子也更歡快了。
老師還像往常一樣,只要聽到從寺廟里傳來的誦經(jīng)聲,就會把教室的窗子關(guān)上。
但是,一個同學(xué)的一篇作文,使老師對寺廟的看法變了。
小學(xué)的作文很簡單,老師出一個題目,讓學(xué)生們短短寫幾句,就成。
這次老師出的題目是“一件奇怪的事”。這題目,如果讓今天的孩子來寫很可能大同小異,但對幾十年前僻遠山村的孩子們來說就不一樣了,寫出來都千奇百怪。一個學(xué)生寫的是,他在四歲時被一個土匪搶走,村民追趕,土匪抱著他躲進了廟會,但從廟會出來后土匪變了一個人,把他送回了家。他回想起來,覺得這事很奇怪。
老師認為這篇作文有點意思,專門組織了一場課堂討論。
老師問:“這個人真是土匪嗎?”
學(xué)生說:“是。媽媽說他是陳金木的手下?!?/p>
老師問:“他抱走你,不是開玩笑?”
學(xué)生說:“不是。我全家大人,還有隔壁鄰居,都去追趕了。他抱著我,拼命奔跑,跑不動了,才躲進了廟會。”
老師問:“廟會,人很多嗎?”
學(xué)生說:“很多,人與人擠得密不透風?!?/p>
老師問:“那個土匪是不是見到了什么熟人?有沒有人與他交談?”
學(xué)生說:“沒有。他只在人群里擠著走,走得很慢,比和尚念經(jīng)還慢?!?/p>
老師問:“和尚一直在念經(jīng)?”
學(xué)生說:“和尚念,所有的香客都在念,念變成了唱,合起來聲音非常響,就像臺風季節(jié)上林湖的潮水?!?/p>
老師問:“這么響的聲音,沒把你嚇著?”
學(xué)生說:“沒有,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醒來,看到他已經(jīng)擠到了廟門口,看著一尊佛像發(fā)呆。然后,就把我送回家了?!?/p>
老師想了一會兒,說:“我好像有點明白了。這個土匪,一定第一次進入寺廟?!?/p>
學(xué)生問:“那他為什么突然變了?”
老師一笑,說:“以前的他,被上林湖的潮水沖走了?!?/p>
老師要求學(xué)生,過幾天,帶她進一次廟。
老師也是第一次進廟,看得很慢。出來后,對學(xué)生說,那地方可以多去去。
四
那天,何老師教學(xué)生唱了一首歌。學(xué)生放學(xué)后就到了廟里,想開一個不小的玩笑,用歌聲與正在念經(jīng)的和尚們比賽。
那天念經(jīng),還是由醒禪和尚領(lǐng)頭,別的和尚跟著,念得渾厚、綿熟、靜雅。
學(xué)生們躲在香案外面,冷不丁地由女同學(xué)河英張口領(lǐng)唱,聲音清朗嬌嫩。其他都是男生,故意用穩(wěn)重的聲調(diào),配上去。這歌聲把和尚們嚇了一跳。
學(xué)生們唱的是:
長亭外,
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
和尚們的念經(jīng)停止了,廟里只剩下了學(xué)生的歌聲。
學(xué)生們唱完,聽到木魚邊上傳出一個聲音:“等一等!”
隨著聲音站起來的,是醒禪和尚。他問:“你們剛才唱的是什么?”
孩子們以為要受訓(xùn)誡了,囁嚅地背誦了一遍歌詞。
“來,到我的禪房里來。”醒禪和尚說。
禪房很整潔,藏經(jīng)箱成排壁立。醒禪和尚走到桌邊舉筆展紙,讓孩子們一句句再念一遍,他跟著寫。寫完,他自個兒咿唔了一陣,點頭說:“寫得好,是你們老師寫的?”
說著他打開桌上的錫罐,取出一些供果,分給孩子們吃。
第二天上學(xué)時轉(zhuǎn)告何老師,和尚稱贊她的歌寫得好。
何老師一聽就笑了,說:“我怎么寫得出來?那是李叔同寫的。人家可是有名的音樂家?!?/p>
幾天之后,孩子們又來到廟里,醒禪和尚知道了寫歌人的名字,便用毛筆寫下了那三個字:李叔同。
寫完,醒禪和尚嘀咕了一句:“這倒是與五磊寺的弘一法師重名?!彼鲱^想了一會又笑了,“法師持戒森嚴,對于這種歌舞娛樂,他一聽就會掉頭離去?!?/p>
“弘一法師?‘弘一’兩個字怎么寫?”孩子們覺得有責任把和尚的每句話,告訴何老師。
何老師聽了孩子們的轉(zhuǎn)述立即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說:“咳,李叔同就是弘一法師!怎么,他到了五磊寺?”
五磊寺離吳山廟不遠,卻隔著幾道山,一道山就是一個“磊”,翻過去太不容易。但是,五磊寺在佛教界地位很高,吳山廟只是它的“下屬單位”,醒禪和尚常去。
趁暑假,何老師約著其他兩位女教師,由村里一位大嬸陪著,兩個年長一點的學(xué)生跟著,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嶺,來到了五磊寺,只想拜見弘一法師。但是,法師已經(jīng)持杖遠行。老師們向五磊寺里的和尚問法師的種種事情。和尚們笑的多,說的少。
回來的路上,三位老師越想越驚奇,越說越熱鬧。
“果然是他!我們的學(xué)生唱著他的歌去與和尚比賽,沒想到他自己做了和尚!”
“那么精通現(xiàn)代的文化教育,怎么回過頭去投向了佛教?”
“這是倒退,還是提升?”
“肯定是提升,只是我們還太淺薄,悟不了。”
……
五
畢業(yè)時,路邊的小樹確實已經(jīng)長大,但是還說不上林蔭道。
有四個學(xué)生要到縣城考中學(xué),到小學(xué)里來向老師們告別。他們沒有告訴老師,今天一早,幾位祖母已經(jīng)領(lǐng)著他們到廟里拜佛,和尚還為他們的遠行誦了三通經(jīng)。
“讀了中學(xué),我們一定會回來?!睂W(xué)生向老師保證。
“不要這樣保證?!焙卫蠋熥柚?,她笑著揚了揚手,說,“你看這村,這鄉(xiāng),原來土匪橫行,幸虧有一批批外來人。和尚是外來的,尼姑是外來的,弘一法師是外來的,我們也是外來的。”
“來了還要走?!绷硪晃慌蠋熣f著拍了一下何老師的肩,何老師立即臉紅了。后來才知道,何老師已經(jīng)有了對象,在很遠的地方。當時她為了不讓那位女老師說穿,故意對著學(xué)生,把話往大里說:“我教過你們孔子的話,君子懷德,小人懷土。不要太黏著鄉(xiāng)土。只有來來去去,自己活了,地方也活了?!?/p>
正說著,吳山廟的鐘聲又響起了,和尚們誦經(jīng)聲也響起了,悠揚而婉轉(zhuǎn),低沉又綿長。
何老師聽了一笑,說:“好了,佛在說,動身吧?!?/p>
信客
一
我家鄉(xiāng)和內(nèi)陸農(nóng)村不大一樣,孩子們讀完小學(xué),有很大一部分會通過“投親”的方式到城市去考中學(xué)。近一點,也要去考縣城中學(xué)。這里的農(nóng)民,能隨口說出很多他們并不熟悉的地名。對他們來說,不熟悉,并非遠行的障礙,而是今后的去處。
當然,以前并不是這樣的。觀念的改變,要歸功于一批特殊的人,他們叫“信客”。
信客的產(chǎn)生,有一個大背景。十九世紀四十年代鴉片戰(zhàn)爭后,上海、寧波被列為通商口岸向西方列強開放。這一來,現(xiàn)代工商業(yè)的魔力就使封閉的農(nóng)村生態(tài)快速凋敝,大批青年農(nóng)民到城市謀生。但是,大地畢竟還是原來的大地,這些青年農(nóng)民身后,有父母、妻兒、宗祠的無數(shù)條纜繩牽扯著。在城里賺了點錢,怎么能夠及時地饋侍雙親、接濟家人?家中長輩遭遇了病災(zāi),又怎么能夠快速通知在外子弟?當時的中國,還不存在郵政業(yè)務(wù),那就呼喚出了一批行腳匆匆的人物,那就是信客。
據(jù)材料統(tǒng)計,那時的上海,人口增長是全世界各大城市人口增長平均數(shù)的十倍。上海的人口,主要來自浙江、江蘇的鄉(xiāng)村,因此,信客是這些“新移民”的生命紐帶。如果沒有信客,“新移民”就很難在城市留下來。因此可以大膽說一句:沒有信客,就沒有那么一個快速膨脹的大上海。
但是,信客的模樣,一點也沒有“城市締造者”的影子。他們慣常的形象,非常狼狽。
例如我家鄉(xiāng)的那個信客,每次從上?;貋恚l(xiāng)人就能判斷他是走了東路還是西路來的。走東路過來,顯得極端疲勞;走西路過來,則顯得特別窩囊??傊甲屓丝床贿^去。因此,才四十出頭,已顯得比村里的同齡農(nóng)民蒼老。
走東路,比較簡單。先從上海坐海輪到寧波,再從寧波挑擔到家鄉(xiāng)。從寧波到家鄉(xiāng)有上百里路,當時沒有長途汽車,只能步行。那時路上挑擔步行的人很多,大多是挑著菜豆柴火的農(nóng)民和小販,而他卻挑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仔細看去,他身上還捆綁著很多物件,那是一些比較值錢的綢緞、藥品。路上如有強人,見到他的這副模樣一定不會放過,他就只能撂下?lián)颖继?。如果強人只有一兩個,他也可以抽出扁擔抵抗一會兒。因此這上百里路,必須步步小心,眼觀八方。這條路,走得快一點,兩天可以到達,中間在一個叫沈師橋的地方找一家熟悉的小客棧過夜。挑著擔子快步流星地走兩天,勞累的程度可想而知,因此當他終于出現(xiàn)在我鄉(xiāng)吳山廟臺上時,早已渾身濕透,步履踉蹌。
走西路,那就不坐海輪了,從嘉興、杭州、蕭山、紹興、上虞一路過來。這中間,倒是沒有長達百里的挑擔路途,而是一會兒雇烏篷船,一會兒搭短程馬車,一會兒蹚水,一會兒越崗,斷斷續(xù)續(xù)、疙疙瘩瘩,很是麻煩。這條路費時更長,要外宿三夜。雖然遇不到強人,但被各種扒手盯上的可能性卻很大。因此,當他從這條路走到吳山廟臺的時候,總是兩眼深凹,上下疲沓。
二
這位信客,個子比村里的農(nóng)民高,瘦瘦的,走出去很有樣子,卻不知為什么一直單身。聽說他是外省人,從小失去了父母,就由外婆收養(yǎng),外婆就住在我們鄰村。外婆很有見識,也有點錢,很早就把他送到鳴鶴場的一家私塾讀書。他很聰明,成了遠近幾十個鄉(xiāng)村中識字最多的人。
外婆去世后他外出闖碼頭,沒做成什么事。在上海幾個同鄉(xiāng)間轉(zhuǎn)悠時,發(fā)現(xiàn)大家都迫切需要信客的活兒,就承擔了,而且越來越忙。有人問他為什么不找一個安定的營生卻偏偏做了最辛苦的信客,他的回答是:“一頭是沒有了家的男人,一頭是沒有了男人的家。兩頭都踮著腳,怎么也看不到對方。我是幫他們跑跑腿?!?/p>
此刻,他正站在吳山廟臺上。眼下,一個女人的村莊正炊煙繚繞。
他知道,村里的很多小木窗都向這里開著,應(yīng)該有很多眼睛看著自己。那年月,野地里人跡稀少,一個人高處一站,能牽住很大一片土地的目光,何況,這次他的出現(xiàn),大家早就知道。因為五天前有一位叫余木典的同村人從上?;剜l(xiāng)奔喪,已經(jīng)有過預(yù)告。本來信客是想讓余木典也順便帶一點貨品回來,但在上海的那些同鄉(xiāng)都搖頭,因為這里的風俗,讓奔喪的人帶貨品很不吉利。因此,余木典回來時只帶了一個貼身小包袱,走到吳山廟臺上時,他從小包袱里取出麻質(zhì)孝衣,披在身上,然后便號啕大哭進了村。木典在喪儀上,告訴各家,信客過幾天就回來,各家都有貨品。
信客覺得,木典家的喪事已過,這下該由自己帶來一點喜氣了。他在吳山廟臺上放下?lián)?,故意伸了一下手臂,再捋一下頭發(fā),就像在老戲臺的入場口亮相。然后,叉開雙腿,從頭頂取下草帽扇扇涼,站一會兒。晚霞在他身后。
如果是村里的年輕男人見了他這個樣子,都會趕過來幫他提擔子。但是,眼下一個個木窗里只有女人,正在灶頭做飯。她們一見到他,就轉(zhuǎn)身去梳頭了。梳頭時還要抹些從樹汗浸泡出來的“生發(fā)油”,然后換一件端正的布衫。如果信客還在村子里,她們一點也不會在意,但現(xiàn)在他是走了那么遠的路回來的,又在上海見過了自己的丈夫,身上還帶著丈夫托交的東西,因此要快快梳洗一下。
信客估計她們打扮完了,就彎腰挑起了擔子。剛才歇過了腳,又有了力氣。他擺正姿態(tài),跨出了盡可能輕松的步子,讓扁擔兩頭顫悠起來。從廟臺到村子,三百多步,換兩次肩,換的時候臉帶微笑。每換一次肩,都要顫悠三下,每一顫悠邁一步,然后就有板有眼地走向村子。
已經(jīng)聞到燜飯的香味,他肚子早就餓了。今天在半路上只吃了一個茶葉蛋和一碗光面,是用兩盒火柴換的。一盒火柴能換一個蛋或一碗面,這是當時的工業(yè)和農(nóng)業(yè)之間的一種“等值交易”。因此從上海出來,行李里塞一些火柴等于帶了一袋干糧。但他這次出來,沒有帶夠火柴。
信客在行李換肩時略有猶豫,先到哪家。到哪家,就在哪家吃晚飯了,這是規(guī)矩,大家都知道。
今天應(yīng)該到余葉渡家,理由很簡單,這次他家?guī)У臇|西最多。而且,剛剛從村口看到,葉渡嫂已經(jīng)在木欞窗口向自己招手。信客腳下猶豫,是因為葉渡嫂斜對門是月橋家。余月橋在南京,因此信客這次肩上沒有他家的貨品,但月橋嫂做的菜最香,今天肯定有韭菜炒鴨蛋,已經(jīng)聞到了。對饑餓的人來說,菜香,是一種難以拒抗的力量。更有一個暗暗的理由信客不能說,也不能想,那就是月橋嫂太漂亮了。
漂亮是一種很大的麻煩。信客對月橋嫂不存在什么雜念,只是想多看幾眼,又覺得不好意思。月橋嫂并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卻像一切漂亮女子一樣,特別容易害羞臉紅。這一來,本想多看幾眼的男人也就更為難了,似乎人家臉紅是自己的“偷看”造成的,因此連自己也覺得不正經(jīng)了。
其實這個村子里的女人都很好看,方言叫“齊整”,也就是一種不灼眼的漂亮。其中更出色一點的也有好幾位,像村西的魚素嫂、村南的滿城嫂。她們的丈夫都在上海,都是信客的朋友。
信客馬上要見到的葉渡嫂,稍稍有點特殊。她長得比別人矮一點,胖一點,自嘲是“楊柳林下的扁冬瓜”。她很開朗,嗓門很高,經(jīng)常大笑。她的丈夫余葉渡在上海生意做得不小,外出的人中算是最富裕的了,因此她也就笑得更響亮。她的表情,從來不會惹上“害羞”,別人對她也沒有忌諱。自從她生孩子后兩個月就在大槐樹下敞開衣襟給孩子喂奶,全村的目光對她更放松了。
葉渡嫂家的門,除了晚上,都不關(guān)。信客還沒有進門,葉渡嫂已經(jīng)拉住他擔子的一頭,大聲說:“木典說了,你今天到。貨品慢慢再點,先吃飯!”
說是“貨品慢慢再點”,但她的聲音還是落到了貨品上。她興奮地叫了一聲:“又是一只熱水瓶!”
信客說:“為了這只熱水瓶,我一路上輕拿輕放,就怕摔壞,受大苦了!我在上海就對葉渡抱怨,去年已經(jīng)帶過一個了,今年怎么又帶。他說,去年那個是竹殼的,今年這個是鐵皮的,不一樣。你看你老公!”
“那匹紅緞呢?”葉渡嫂輕聲問。
“又是木典通報的了?!毙趴桶沿Q綁在擔子上的一個長包袱解下來,擱在矮桌上,麻利地打開包袱。一片燦爛的紅色,把葉渡嫂的胖臉照得更亮了。她抱起那匹紅緞,摟在胸前,走進了里間。
“好了,吃飯,你也餓了!”葉渡嫂從里間出來后立即到了灶頭,端出幾盤早就準備好的菜肴放在桌子上,讓信客坐下,遞過來一雙竹筷。
“這碗糊貨,我加了你上次帶來的東洋味之素!”她邊說邊去盛飯。
葉渡嫂所說的“糊貨”,是指賣海鮮的貨郎每天剩在筐底的雜魚雜蝦,很便宜,又很新鮮。
吃飯的時候,門還是開著。才吃幾口,葉渡嫂的眉毛抖了幾下,因為有一股韭菜炒鴨蛋的香氣從門外飄來。這香氣很輕,卻很濃,就像一個女子最含蓄的媚眼。信客似乎沒有聞到,埋頭狠狠扒飯。葉渡嫂卻看了對門好幾眼,每看一眼都要回過頭來看信客。
葉渡嫂笑著說:“聽我老公說,他有一次與你搭伴從上海回來,你每個碼頭都有相好。據(jù)說紹興那個眉眼最重,這次又見到了吧?”
“什么相好!”信客連忙聲辯,“都是一路上必須求靠的小掌柜,饅頭鋪掌柜、車馬店掌柜,不認識寸步難行?!?/p>
“怎么都是女的?”葉渡嫂笑問。
“男的都像你老公,外出謀生了。少數(shù)留下的,也開了大鋪子,我們付不起。我們一路,只能找女子小店?!毙趴驼f。
“紹興那位有點意思了吧?”葉渡嫂還是追著問。
“她女兒拜了我做干爹,這次要結(jié)婚,事先也不知道,我倒是匆匆忙忙在當?shù)貍淞艘环荻Y?!毙趴驼f,“你看,認識人多,開銷也大。我直到這次送禮,還不知道干女兒的大名叫什么?!?/p>
沒有酒,飯也就吃得很快。信客告別葉渡嫂,挑著擔子到自己簡陋的住所去了。本來也想當夜一家家去送,但今天實在太累了,想早點休息。更主要的是,信客喜歡看到家家戶戶都擠到他屋子里來領(lǐng)取貨品的熱鬧情景。女人后面跟著老人,老人手上又牽著小孩,整個農(nóng)村都在企盼著來自城市的禮物。這是家門大事,村莊大事,桑梓大事,全都由自己來送交執(zhí)掌,信客享受著這種重要。但當時農(nóng)村還沒有電燈,這種重要場面只能出現(xiàn)在白天。白天,應(yīng)該是明天下午吧?上午醒不過來。他要把一路上的無限勞頓脫凈在長長的酣夢中,只等明天下午,容光煥發(fā)地接受村人們的環(huán)繞和感謝。
三
信客這一覺睡得實在太沉,醒來,已是第二天傍晚。西曬的陽光很明亮,他揉揉眼,看了一眼屋子里的那副行李擔。但這一看不要緊,他發(fā)現(xiàn)兩個竹竿窗外擠滿了人。
他想,睡的時間太長,讓村人等急了,便霍地一下從床上起身,嗬嗬地笑著,去開門。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村人們臉色怪異地后退了一步,并沒有要進門的意思。
這是怎么回事?他捋著后腦勺以為自己還在做夢。說時遲那時快,一位年邁的族長在村長的攙扶下,進門了。
信客不知所措地請族長和村長坐下,用眼睛詢問著他們的來意。窗外,村人都在旁聽。
族長先開口。
老人說:“我們見過面,不熟。今天有幾件不好的事情要問你一下?!?/p>
“不好的事情?”信客滿臉疑惑。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給葉渡嫂帶來一匹紅緞子?”族長問。
“是啊?!毙趴驼f。
“這紅緞子非常貴重,是他們家用來嫁女兒的,這你應(yīng)該知道吧?”
“知道?!毙趴驼f。
“那么,請你老實說,有沒有在這匹紅緞子上動過手腳?”族長直視信客。
“動手腳?沒有啊?!毙趴痛鸬煤芸臁!皠邮帜_”三個字,在這鄉(xiāng)間的意思特別惡劣,類似于偷盜、破壞,信客當然在第一時間否認。
“這就麻煩了,”族長說,“葉渡怕你做手腳,特別在紅緞子的頭上畫了一個小圓圈,托前幾天回鄉(xiāng)的木典告訴葉渡嫂。葉渡嫂昨天晚上細細查看了,沒有小圓圈,那就是,紅緞子被人剪掉了一幅,那會是誰呢?”
原來是這樣!信客立即回過神來,說:“你看我都忘了這件小事。前天過紹興,得知我那干女兒要結(jié)婚,匆忙間臨時買了些禮物,看著太素,就剪了一條紅緞帶子下來捆扎,圖個喜氣。那帶子很窄,沒想到剪到了小圓圈?!?/p>
族長說:“你說剪得很窄,何以為證?小圓圈沒了,這貨品就殘了。我建議,你這次回去時,能不能到紹興把那條紅緞帶子要回來,到上海讓葉渡看看,有沒有他畫的小圓圈?”
這一下,信客完全被打蒙了。
他閉起了眼睛,首先想起的是葉渡和木典。
他們與自己,不是一直“情同手足”嗎?那個小圓圈,就讓一切都變假了。
這假,假得痛徹心扉。但是,窗外的村人一定反著看,只認定信客用剪子剪壞了手足之情。他們也許還在稱許葉渡聰明,揭穿了信客的手腳。
在剛才族長問話的時候,村長一直沒開口,只是直愣愣地盯著信客?,F(xiàn)在,他把木凳子朝前移了移,對信客說:“上午聽說這事后,村人聚集在曬谷場邊議了議。大家覺得,既然有了一件事,一定還有兩件事,三件事。他們問,去年夏天你說在上虞被強人搶劫,三件行李丟失,是真的嗎?前年冬天你說在新浦沿木船翻沉,一個包袱漂走,也是真的嗎?還有……”
信客打斷了村長,問:“這些,都是大家湊出來的疑問?”
“對?!贝彘L說。
這時,族長站起身來,把信客拉到一個角落,壓低聲音說:“還有私下向我遞話的呢,聽起來更不好聽?!?/p>
“什么?”信客問。
“我這么大年紀也不忌諱了。說你雖然單身,卻處處投情。紹興那個賴不掉了吧?就是本村,你也有不少想頭,像月橋嫂、魚素嫂、滿城嫂……”
“族長!”信客憤怒地喝斷,“你老人家可以糟踐我,卻不能糟踐這些女人!這個村,很干凈!”
村長站到了族長前面,對信客說:“別爭了,你把昨天帶來的貨品先分一下,完了就趕快回上海吧?!?/p>
“回上海?”信客想,“回到葉渡、木典那里去?木典今天還在村里,他回上海后會把紅緞子的事情到處講,我難道要向上海的同鄉(xiāng)一個個解釋?解釋了,大家能相信我嗎?不相信了,我還能做信客嗎?”
他對村長說:“讓大家都進來取東西吧,我分發(fā)。上海,我不回去了?!?/p>
四
這天晚上,信客沒吃晚飯,一個人在木板床上坐著。
猶如五雷轟頂,他的世界突然崩潰了。
很長時間他什么也想不了,只是渾身發(fā)冷,微微顫抖。朋友散了,村人走了,而且永遠叫不回來。
暈眩顛倒間,他漸漸有點蘇醒,開始梳理事情。起點很小,就是那把剪子,那條窄窄的紅緞帶。為什么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因為紹興的婚禮太急,又把葉渡當作了兄弟,自己準備回上海后向他說明白的。但這個起點確實有錯,不管是不是兄弟,不能忘了自己是信客。信客有信客的規(guī)矩,逾越一步就不可彌補。
想到這里他拿起木桌上的那把剪子,咬牙向左手截去。流血了,他看著。流得有點多,他起身找塊手帕包扎了一下。自己的錯就在這一點,小得不能再小。其他錯處,都不在自己。既然流過了血,就不再自責。
他回想著剛才族長和村長的話,好像一切都“跳進黃河洗不清”了。過去的所有行程,全都有了疑點。而按照鄉(xiāng)人的習(xí)慣,天下沒有疑點,只要疑心一起,就是鐵板釘釘。
最讓人感到惡心的,是族長說自己與那么多女人有染。這肯定是葉渡嫂搬的口舌,她昨天晚上剛剛說過。
葉渡嫂對族長說了,當然更會對葉渡說。葉渡和木典有暗約,木典也會聽到,也會傳播。但是,這樣的事情,誰能撇清?自己不能撇清,那些女人也不能撇清。撇不清就是事實,撇不清就是罪證,這又是鄉(xiāng)人的定見。
一群固守空房的女子,一個隨時可以登門的男子,當然是謠言的腌缸。況且,每次送貨,總有一些東西不能給別人看到,總有一些小話不能給別人聽到。窗一閉,門一關(guān),沒有葷傳才怪呢,解釋得了才怪呢。
想到這里他突然站起身來。如果斷定我與那么多女人有染,而她們的丈夫都在外謀生,聽到了傳聞會是多么忿恨?妻子一次次含淚自辯,丈夫一次次粗聲詛咒,每一個家庭都蒙上了陰影!信客想立即去找那個木典,估計很快要回上海,要他千萬不要把這種傳聞帶到上海。但是,自己怎么說服木典?木典怎么會聽?那個小圓圈的爛招不也與他有關(guān)?……
想到這里,信客頹然坐下,變得像一截木頭。
轉(zhuǎn)眼間,自己已經(jīng)去不了上海,也留不了村里。幾個站不住的謠言,已使自己無處可站。
夜里下起了雨,他的心情稍微清涼了一點。半夜,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村北安徽人宋家的兒子,好像叫宋達吧,在上海見過,還是自己把他送到輪船碼頭回鄉(xiāng)的。小伙子二十出頭,人不錯,也有文化,在上海沒找到工作,想回家務(wù)農(nóng)。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信客高一腳、低一腳地摸到村北宋家,果然,宋達在。
宋達滿眼同情地捧住了信客的手,一看就知道,他已經(jīng)全部聽說。
信客說:“不用同情我,我也不會向你解釋。但這些村子不能沒有信客,你來接!”
天下的受屈人都無法自辯,但當他們放棄自辯后卻有一種奇怪的魔力。沒幾句話,宋達已經(jīng)跟在信客后面了,踩著泥水來到那間小屋。
五
信客對宋達說的,還是那句老話:“一頭是沒有了家的男人,一頭是沒有了男人的家。兩頭都踮著腳,怎么也看不到對方?!蓖nD了一下,他說:“總得有人幫他們跑跑腿,盡管兩頭不討好?!?/p>
宋達沒有點頭,沒有言語,只是聽著。
此后整整兩天,信客細聲慢氣地告訴宋達,附近幾個鄉(xiāng)村有哪些人在外面,鄉(xiāng)下各家的門怎么找,城里各人的謀生處該怎么走。說到上海、杭州、寧波、紹興、蘇州、南京這些城市的街道時,信客顯得十分艱難,他只得拿出紙來,畫出一張張簡單地圖,再把鄉(xiāng)人的落腳處一一標出。
宋達從小在外讀書,對附近鄉(xiāng)村外出謀生的人很陌生。信客不厭其煩,說出一個個人的大名、小名、綽號、年齡、長相、膚色、高矮,順便,把各人的脾氣和習(xí)慣也都作了介紹。
“這個人讓你帶一包東西,就像帶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要嘮嘮叨叨說上一個時辰,你逃也逃不掉。說少了,他不放心。說完了,剛走,他又會大聲把你叫回去。”
“這個人的脾氣刮辣松脆,塞給你一個包裹,三句話就了結(jié)。你再想問一句,他已轉(zhuǎn)身走了?!?/p>
“這個人最小氣,叫你送東西,他要又稱重量,又算距離,精細得像一個賬房先生。但你不要討厭他,這么多年來,唯一不拖欠勞務(wù)費的,就是他?!?/p>
“這個人有點刁。請你送一次東西,他要捎帶上沿途各地的很多親戚朋友,一件件小零碎,他都不算在腳頭費里了。幫他走一次,等于幫人家走三次。但他倒也是個熱心人,鄉(xiāng)人有了七災(zāi)八難,找他,一定管用。”
……
把這一切都說完了,信客又告訴宋達,沿途可住哪幾家小旅店,旅店里哪個茶房比較仗義。還有各處吃食,哪一個攤子的大餅最厚實,哪一家小店可以光買米飯不買菜。
信客在說一路食宿的時候,表情最為豐富。一些點心讓他贊不絕口,一些伙計讓他笑逐顏開,又不時輕輕加一句:“這個掌柜是女的,那才叫漂亮?!闭f的時候,眼中有一種特別的光彩。
終于,他長長嘆了口氣,所有艱辛和美麗的旅程,就此了結(jié)。
這兩天,宋達很少說話。他一直沒有表明,自己是不是答應(yīng)接班。信客也不想讓他開口,怕他拒絕。如果宋達早早地拒絕了,這些村莊怎么辦?那些外出謀生的人怎么辦?因此,信客故意用滔滔不絕,來堵宋達的口。
當他在紙上畫出幾個城市的簡單地圖,看見宋達湊過來細看的時候,他知道,事情有門。
最后,他站起身來對宋達說:“天下禍害全在封閉。一封閉,處處可疑,處處防衛(wèi),大家就像刺猬一樣。只有把那么多路都走通了,日子才會好起來。我走得早,摔倒了,你接著走,會走得比我好。你的名字也好,宋達,就是把一切都送到?!?/p>
宋達說:“我回去想一想。如果接手了,我會接濟你的生活。”
“不用,”信客說,“我到上岙看守墳場。原來的看守老楊剛?cè)ナ?,我補上,能糊口。我也走累了,正好由大動歸大靜。上岙墳場在南邊深山里。”
六
宋達上路后,一路都遇到對老信客的問詢。大半輩子的風塵苦旅,百里千里都認識他。宋達在半道上遇到任何麻煩,只要說是“老信客的徒弟”,總能換來很多笑臉,事情就好辦了。
一個風韻猶存的女掌柜看著宋達說:“什么徒弟,該是兒子吧,都長得那么帥!”
另一個正在與女掌柜說話的女子接著說:“你說他們帥在何處?除了身材,就是步態(tài)。他們兩輩人走路,既有城里人的分寸,又有鄉(xiāng)下人的勁道,合在一起,就入眼了?!?/p>
宋達一笑,就走開了。他由此知道,師傅大半輩子所走的路,有風沙泥濘,也有桃紅柳綠。
這時,在上岙墳場里的老信客,正夜夜失眠。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回想著一個個碼頭,一個個店鋪,一個個面影。
聽到屋外響起來風聲雨聲,他會立即起身,手扶門框站一會兒,暗暗叮囑宋達一路小心。山間的風雨總是特別狂暴,如山呼海嘯,驚天動地。
早晨,風雨停了,信客會在崖口巨石坐一會兒,看著那條小小的黃泥路。山外有人進來,遠遠就能看到。
逢到過年、清明、重陽、中秋、冬至等等節(jié)氣,熟識的村人都會來送一點食品、蔬果。那些最漂亮的村婦也不怕翻山越嶺,一次次由孩子們陪著來探望。老信客以前最贊賞的月橋嫂、魚素嫂、滿城嫂都來過很多次。她們年歲已經(jīng)不小,卻依然婀娜多姿。從她們一進山,老信客就遠遠地看到了,看她們婷婷裊裊地提著大大的竹籃子行進在蒼茫的山林之間,向自己走來,老信客喜不自禁。
有一天,他看到兩個男子進山了,看了一會兒他就回身到住屋,關(guān)門,再從外面鎖門,自己則翻到上一層的山巒中去了。他已經(jīng)認出,這是自己過去“情同手足”的余葉渡和余木典。他們聽說那個紅緞子小圓圈伎倆已經(jīng)使老信客失去工作,十分震驚和后悔,多次寫信、托人祈求原諒,老信客都沒有回答。這次他們不知道怎么一起回鄉(xiāng),到墳場來登門請罪了。
老信客不想見他們。并非還在記恨,而是害怕尷尬。世上很多昔日老友的心結(jié)是沒法解的。即使內(nèi)心已無障礙,卻也找不到語言程序和表情方式,那就只能放棄了。信客此刻躲在高處的山隙處,看著葉渡和木典高喊低呼、徘徊往返。他心里說的是:“下山吧,別喊了!”
信客最盼望的,是宋達。
宋達每次回鄉(xiāng),總要想辦法進山來看望信客。信客催逼似的急問著山外情勢,各地老友。宋達的回答使他一次次大笑不止,但又神情黯然。總的說來,壞消息比好消息多。這路,比以前更兇險了。
宋達說,根據(jù)師傅的經(jīng)驗,加上自己的體會,他制定了幾項行為規(guī)則。例如,在每個城市聘請一位同鄉(xiāng)做“保人”,收接任何貨品,必須有“保人”在場,而且立下明細清單;貨品送達時,也必須由一個成年鄉(xiāng)人作為“第三者”在場;永遠不與接收貨品的女主人單獨長談和餐食,見面時須有婆婆或孩子在場……
信客一聽就笑了:“這不是我的經(jīng)驗,而是我的教訓(xùn)?!?/p>
“這職業(yè),可能長不了啦?!彼芜_說。
“怎么回事?”老信客問。
“大城市已經(jīng)有了郵局。現(xiàn)在還只是城市與城市之間寄送,一時還到不了鄉(xiāng)村。但遲早,會散布開來,至多二十年?!彼芜_說。那時的時間估算,都比較緩慢。
“二十年?我等不到了?!崩闲趴驼f。
“你在深山白云間,一定長壽。問題是我,好像不能光給城鄉(xiāng)夫妻做跑腿了,要做點別的事?!彼芜_說。
“有苗頭了嗎?”老信客問。
“有兩件事,都很大,也很險。我已做成一件,另一件正做了一半?!彼芜_想說下去,卻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
“這里盡管說,十里之內(nèi)沒有耳朵!”老信客笑著說。
宋達所說的第一件事確實又大又險。金山衛(wèi)的一小股土匪,俘虜了一名小漢奸,說出了日本侵略軍的一個動向。土匪也愛國,知道這個情報必須送給國軍將領(lǐng),但他們沒有路,就通過一個熟人找到了住在金山旅店里的宋達。宋達立即趕到上海市區(qū)的一個國軍司令部,送上了這個情報。
“這次送達,使你這個宋達變大了,我為你驕傲?!崩闲趴驼f,“另一件呢?”
宋達所說的第二件事比較復(fù)雜。他在上海逛書店的時候見到一部十分暢銷的歷史通俗演義,一看署名是浙江蕭山一位蔡先生寫的。他那次正好要送貨品到蕭山,順便去拜訪了蔡先生,才發(fā)現(xiàn),上海書商完全把蔡先生蒙在鼓里了。蔡先生是一位傳統(tǒng)的鄉(xiāng)間書生,完全不知道市場運作,也不知道如何交涉、投訴。宋達出于公道,幫著做了不少事。
“勢頭怎樣?”老信客問。
“事情大有轉(zhuǎn)機,但書商還不爽快?!彼芜_說。
“好!”老信客又點頭了,“我們信客,平常送小信,但有時也送大信,那就是天下公信!”
這天,老信客看著宋達下山的背影,很是滿意。但是心頭也泛起一陣蒼涼,你看這個宋達,走路也不利索了,真是長途催人老,歲月不饒人。
已經(jīng)是深秋季節(jié),剛才問了宋達身體狀況,說是風濕病、胃病都不輕。這是信客的職業(yè)病,自己早就有了,但現(xiàn)在畢竟年邁,又多了幾種,連心臟也不好。這一想,老信客又有點自我慶幸,早早地安頓在這半山上了。如果一直還在路上,突然因病而止步,那就悲涼了。
七
宋達在辦完那兩件大事后,日常還是在做城鄉(xiāng)夫妻間的跑腿。這事兒,年輕時做做還可以,待到自己也已經(jīng)兩鬢斑白,就有諸多不便了。
這年,在南京謀生的一位同鄉(xiāng)突然暴病而亡。他在家鄉(xiāng)只有一位沒有出過遠門又不識字的妻子,還有兩位老人,都不可能到南京料理后事。而在南京能叫得應(yīng)的同鄉(xiāng)幫手,又比上海少得多。因此,只能選一位最有辦事能力的年長者去。選中的,就是宋達。
你看,宋達在同鄉(xiāng)眼中,已經(jīng)是“年長者”。
宋達對南京也不熟悉,料理完種種后事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好不容易扶送棺木到了鄉(xiāng)下,停在一處,他還要充當“報喪”的角色。
“報喪”是穿一身黑衣,手夾一把黑傘,傘柄朝前,低頭快步朝死者家里走去。據(jù)說,“客死異鄉(xiāng)”的人如果沒有這么一位報喪的人,靈魂就不能回鄉(xiāng)。宋達來到死者家里,滿臉戚容,盡量用委婉的語氣代表“外鄉(xiāng)”向家門通報噩耗??蓱z的妻子和老母哭得昏厥過去,宋達都不能離開。等到妻子回過神來,便咬牙切齒地咒罵城市,咒罵外出,連帶也對宋達大聲訛斥。宋達只能低眉順眼,聽之忍之,連聲諾諾。
過一會兒,宋達還要把死者的遺物送去。死者的妻子和兩位老人都會把這堆簡陋的遺物當作死者生命的代價,怎么也不相信只有這一點點。紅紅的眼圈射出疑惑的利劍,宋達渾身不自在,真像盤剝了多少財物一般。直到他流了幾身汗,賠了多少罪,才滿臉晦氣地走出死者的家。怪誰呢?信客,肩上挑的不僅僅是貨品,而且是家家戶戶的死生禍福。你,推不掉。
盡管,當時宋達的年齡,已比死者大好幾歲。
這事總算過去了,宋達想換換心情,為村子里最漂亮的少婦送一封信給上海的丈夫,順便帶一點新采的茶葉和竹筍。最漂亮的少婦,就是月橋嫂的女兒。她們母女倆,撐起了方圓幾十里地的美女支架。性格也差不多,羞澀,臉紅,笑多,言少。女兒的丈夫在上海做得不錯,據(jù)說已經(jīng)是一個小老板,宋達還沒有見過。
宋達在上海按照地址很快找到了小老板的住所,但敲開門發(fā)現(xiàn),主人正與另一個女人同居。
宋達一下子就憤怒起來,為了鄉(xiāng)間的美麗和羞澀。但這畢竟是下一代的事情了,他很克制地用男低音說:“我是宋達,從家里給你帶來了茶葉和竹筍?!?/p>
小老板早就耳聞宋達的名字,知道他一來就必然壞事,居然開口就說:“什么宋達,我不認識,你走錯了!”
這下宋達真來火了,說:“我沒走錯,這是你妻子寫給你的信!”
信是那位同居女人拆看的,看罷就大哭大嚷。小老板為了平息那個女人,就說宋達是私闖民宅的小偷,拿出一封假信只是脫身伎倆。說著,還把他扭送到了馬路對面的巡捕房。
宋達向警官解釋了自己的身份,還拿出幾個同鄉(xiāng)的地址作為證明。傳喚來的同鄉(xiāng)很容易把他保了出來,他卻關(guān)照同鄉(xiāng),不要把事情傳回鄉(xiāng)下。在當時的中國農(nóng)村,妻子很難因丈夫的風流提出離婚。既然如此,還不如不讓她知道。
宋達經(jīng)歷了這兩件事,報喪的事和進巡捕房的事,實在深感疲憊,幾乎疲憊得站不起身來了。
他經(jīng)過幾天思慮,鄭重地決定不再做信客。好在現(xiàn)在他的離職,比多年前老信客的離職已經(jīng)很不一樣。交通便捷了,人流通暢了,城鄉(xiāng)夫妻間的信息傳遞、貨品往來,有了更多的路。
正是在他思慮的幾天間,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個把宋達扭送到巡捕房的小老板,受到了警官和同鄉(xiāng)的訓(xùn)斥。那位同居女人知道真相后也已快速離去。他在極度后悔中幾度向家鄉(xiāng)試探,如何讓妻子能夠原諒他。得到的消息讓他大吃一驚:妻子壓根兒不知道。
“宋達回鄉(xiāng)過沒有?”他問上海的同鄉(xiāng)。
“他現(xiàn)在就在鄉(xiāng)下!”同鄉(xiāng)說。
這一來,他不能不對宋達高看一眼了。他自己,也產(chǎn)生了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他時時想著宋達,這個從巡捕房鐵門走出的男子,被眾多同鄉(xiāng)簇擁著,消失在上海的鬧市間。
小老板的生意正好有一宗與郵局有關(guān)。他好說歹說,再三讓利,終于使浙江郵政通向余姚鄉(xiāng)村的時間,大大提早了。
我鄉(xiāng)小鎮(zhèn)百貨店的柜臺上,出現(xiàn)了一個綠鐵皮箱子,上部有一條橫口,可以把信件投進去,寄到四面八方,這叫“郵箱”。
如果要寄物品,也可以在這家百貨店辦理。
這一來,宋達不再做信客,就順理成章了。
這鄉(xiāng)間熟悉他的人多,正好縣政府決定要在鄉(xiāng)間辦一批新式小學(xué),他被推薦去做了教師,要承擔國文課、地理課和常識課。
終于要走一條全新的路了,他立即想到了深山里的上岙墳場。老信客已經(jīng)去世好幾年,就落葬在那里,他要去祭拜。
墳場由上海一批同鄉(xiāng)集資,進行了一次規(guī)模不小的修建?,F(xiàn)在已經(jīng)很成氣象,管理人員也有七八個。
管理人員說,墳場修建的集資者中,有余葉渡和余木典的名字。他們本想讓自己抱愧終生的老信客能有一個更像樣的居息之所,但在投資和規(guī)劃時,終于明白,這也是自己的歸息之地。
余葉渡和余木典都是在冬天去世的,先后隔了一年。
當余葉渡的棺木運來的時候,滿山都被大雪覆蓋。老信客拄著拐杖,到山口迎接,他渾身也被大雪遮了個銀白。在那個紅緞圓圈事件后,他們一直沒有見面。
一年后,余木典的棺木運進山口的時候情景幾乎相同。渾身銀白的老信客為這種巧合驚呆了?!懊髂?,該是我了?!彼f。
果然是這樣。他的葬禮的主持者,是宋達。鄉(xiāng)人來得極多,在山道上看不到盡頭。
今天宋達向老信客的墓奉上三炷香,然后說:“師傅,我去教書了,我知道你會點頭?!?/p>
八
宋達在小學(xué)教書,上下稱譽。他不僅知識豐富,口才無礙,而且眼界開闊,深察人情。遇到事情,又善于處置,敢于擔當。這種種優(yōu)點,都來自于信客生涯的歷練,而現(xiàn)在卻成了這所中心小學(xué)的主心骨。不久,他被任命為校長。
在他擔任校長期間,這所小學(xué)的教育質(zhì)量在全省屬于上乘,畢業(yè)生身心健康的程度,也令人喜悅。其中不少人,后來在各個領(lǐng)域成果出色。
有一次,省教育廳召集校長開會,一位新來的副廳長在報告中以自己的經(jīng)歷來說明文化傳遞的魅力。這位副廳長是中年女性,一眼看上去極有氣質(zhì)。
“我十八歲就結(jié)婚,已經(jīng)三十年了?!备睆d長微笑著說,“結(jié)婚那天,一位信客正好路過撞著。他以前曾把我戲稱為干女兒,因此就要送禮了。急急忙忙間,你們猜他送了什么禮?他居然到書店捆了一疊開明書店、商務(wù)印書館的優(yōu)秀讀物給我。因為是結(jié)婚禮物,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條紅緞帶,把那疊書捆扎得漂漂亮亮。我真要感謝這些書,把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居然在結(jié)婚后還去考了大學(xué),這在當時不可思議。因此,我一直把捆書的紅緞帶留著,有時還用來扎頭發(fā)。因為,它是文化傳遞的信號?!?/p>
說到這里,副廳長站起身來,把頭一扭,說:“這么多年了,今天,我還扎著它!”
臺上掌聲一片。
會議結(jié)束后,宋達找到了副廳長。
宋達說:“副廳長,你是紹興人嗎?”
“是啊,你怎么知道?”副廳長饒有興趣。
“我還知道,在你這條紅緞帶上,畫著一個小圓圈!”
這下,副廳長一下拉住了宋達的手,說:“宋校長,我每次拿起這條緞帶時都要看一眼這個小圓圈,但別人都不知道,你……”
說著,副廳長把緞帶從頭上解了下來,翻出了那個小圓圈。
宋達細細看了看那個小圓圈,心想,正是這個小圓圈,斷送了老信客的大半輩子。但是,老信客自己卻從來沒有看到過。
宋達抬起頭來對副廳長說:“這事說來話長,一時說不清。下午,或者明天,我會告訴你。”
宋達覺得這件事情太巧,自己還需要從心里消化一下。
秋雨注:
《牌坊》《寺廟》《信客》,都是原版《文化苦旅》中的老篇目,這次進行了改寫,列為全書第一部分的“如夢起點”。
不錯,這正是我全部苦旅的起點。
那是我生長的土地,自然意義上的土地和精神意義上的土地。對它的記述,包含著大量童年的回憶,而童年的回憶,總是與傳說相伴隨。因此,一切童年都“如夢”,一切起點都“如夢”。能說穿這一點,至少是一種誠實。
我的這些文章收入《文化苦旅》,當然應(yīng)該稱作散文,但其中包含的傳說成分和如夢成分,又滲攙于小說。當年《文化苦旅》在臺灣出版后,隱地先生的爾雅出版社在編選“年度小說”時居然也把《信客》選入,所說的理由是:“雖然置身于散文名著,卻具備小說的一切要素。”這種眼光,超越了簡單的分類框范,我很喜歡。
童年可以是“如夢”的,長大后就要一步步跨實了。由此為起點,讀者將要逐一看到,我以成年人的目光和腳步所抵達的“中國之旅”“世界之旅”和“人生之旅”。
同一本書中,包含著幾個不同“閱讀視域”的劇烈轉(zhuǎn)換,這是我要請廣大讀者配合和諒解的。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