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回鄉(xiāng)筆記
冬天的雜碎
腌白菜
冬至前后總會有一段晴好的日子,母親搬出廚房里的那口大缸,里里外外刷洗一遍,再移到門前曬干——這是到了腌菜的季節(jié)了。菜是和悅洲小菜園里的高稈白菜,肥嘟嘟的,最適合腌制的一種。在這個季節(jié)里,門前的石板路上、圍墻上,乃至晾衣竿上,家家都攤曬著一棵棵白菜,根是根,苗是苗,白是白,青是青,整整齊齊的,從街道上一直逶迤過去,就像列隊的士兵。這樣的太陽,只需一日,白菜就被曬去多余的水分,摘去外邊的黃葉,切去老蔸子,連夜洗了,就堆在那里,瀝干水,第二天就可以腌制了。菜一層一層地碼在大缸里,碼一層,撒一層鹽,這時候,哥哥就脫了鞋,把腳洗了,站在大缸里,扭動著腰肢,就像街道上老太太們扭秧歌。缸里的白菜一層一層都要踩實,邊邊角角,一點都不能馬虎。菜是認腳的,有的人,無論你怎么精心,腌出來的菜總是臭的。哥哥的腳卻能踩出一缸好白菜來,酸酸的,黃黃的,脆脆的,不等下鍋,就忍不住撕下一片來,頓時滿口生津。
四鄰街坊都習慣請哥哥去踩白菜?!板邶g啊,今天幫我踩白菜吧!”
“好咧,做完作業(yè)就來。”哥哥的聲音脆生生的,帶著些許得意。
有一次,不知是那人家的缸陳了,還是他用的力過了,踩著踩著,缸突然裂了,一缸的菜歪倒在地,幸好沒傷著人。換了口缸,繼續(xù)踩,繼續(xù)腌白菜。其實并非菜認腳,而是踩的人肯費力氣,菜踩得密而實,空氣和細菌就進不到菜里,菜當然就不會壞了。踩實了,再壓上大顆的鵝卵石,講究的人家還會在表層壓一層香葉子,菜就算是腌成了,接下來,就靜靜地等著,等著一年中最后一個季節(jié)的來臨。
清時袁枚《隨園食單》中有“腌冬菜黃芽菜……常腌一大壇,三伏時開之,上半截雖臭爛,而下半截香美異常,色白如玉”,可見古人也是吃腌菜的。我去法國,巴黎的餐館沒有腌白菜,我去澳洲,去新加坡,去柬埔寨,那里的餐館都沒有腌白菜,但外國人不見得比中國人壽命更長。現(xiàn)在生活好了,即使是下館子,撤下酒具,等到上飯時,還是要帶著幾分酒意喊一嗓子:服務員,上兩碟小菜來。這小菜,或是腌白菜,或是腌蘿卜條子,總不至于是菌菇或是三明治吧。
何況是在那個年頭,一個尋常人家要度過一整個漫長的冬季,一缸腌菜總是少不了的。
一直等到那缸里的白菜突突地冒著泡泡,一股酸菜的香氣漫溢在廚房里,冬天就真的到了。先是暖了幾日,有點小陽春的意思,突然在某一個下午,鵲江里的江豬在江面上打起滾來,天陡然陰了,天空果然就飄起雪花。雪越下越大,漫天飛舞,似乎就在一剎那,雪鋪滿了石板路,鋪滿了屋后的菜園子,鋪滿了對面江岸上的房屋,只有那一泓鵲江在灰蒙蒙的天底下一如既往地泛著清凌凌的波光,四野白茫茫的,世界空了、虛了一般。偶爾,一艘輪船鳴響了汽笛,輪船的螺旋槳攪得一江清水沸開了一般——像是宣布冬天的開始。
雪無聲無息,竟落了一夜。早起,大雪封門,厚厚的雪將門檻整個地埋了。
街道上不再聽到“洋糖發(fā)糕”的叫賣聲,不再聽到早起的菜農(nóng)挑著大擔的青菜,扁擔壓著肩膀吱扭吱扭的聲音。父親從被窩里支起身子,伸頭看一眼窗戶外的雪,接著又一頭縮進被窩里。
母親打著冷戰(zhàn),嘴里絲絲地吸著冷氣,哆嗦著穿好衣,到廚房里打一升米,落進鍋里,灶門里塞一把硬柴,不一會兒,那大鍋里便咕嘟咕嘟地熱鬧開來。從大缸里抓一把黃艾艾,噴吐著酸菜香氣的腌白菜,切碎了,熱鍋里放一勺油,那切碎的腌白菜刺啦一聲倒進鍋里,再加點辣椒糊。這時,那一鍋粥已熬得混沌一片,一家人也就起床了。于是,一人捧一只海碗,就著那一大盆腌白菜,喝得身子熱乎乎的。看著窗戶外越下越大的雪,母親說,這死天氣,幸虧腌了一這缸菜啊。
說書的瞎子
雪總算停了,天空有了太陽。霜后暖,雪后寒,街道上的石板路結了一層冰,屋檐上掛著長長的冰凌,一直掛到門楣上。清晨,有人把門前的雪掃凈了,用鍬將厚厚的一層冰敲碎,各人自掃門前雪。街道上一家連著一家,家家將門前的雪掃凈了,一個街道也就清爽了。只是,整個上午,街道上都少有行人,連瞎子長友也懶得出門要飯了,街道上不再聽到他的那根破竹竿戳打在石板上所發(fā)出的篤篤的聲響,以及他一聲聲“可憐可憐我們瞎子”的唱歌樣的吆喝聲。
一直等到午后,地上的凍開始化了,屋檐下的冰凌開始滴水了,忽然就聽到從不遠處傳來漁鼓的有節(jié)奏的敲打聲:卟咚咚——咚,卟咚咚——咚……男人們在火桶里窩不住了,他們穿上套鞋,那種牛皮的幫,桐油油得硬實實的,厚厚的底上釘著響釘,無論是落雪還是化雪,穿上它就能出門了。于是,街道上傳來一片那種套鞋的噼噼啪啪的聲音,像過年時放的百子鞭。不一會兒,瞎子的那間木棚子里就被來聽書的人擠得密密實實了。
這是一處臨街的木棚,里面堆滿了木料,瞎子就坐在中央的一處空地上,聽眾散亂地坐在那些木料上。木棚里生著一盆火,先來的人早把那一盆火圍得嚴嚴實實,三友子用一把破芭子葉死勁地扇著火盆里的火,直扇得木棚里煙四起。他用力撥開人群,硬將我塞到火盆前。木棚里混合著一股嗆人的煙氣和腳臭。瞎子用一只手敲打著他的漁鼓,順手接過人們遞過來的煙,狠狠地吸一口,然后就由著那煙叼在嘴角上,手中的漁鼓仍是“卟咚咚——咚”地敲打著,顯得很是悠閑。
瞎子從下江來,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瞎子其實并不瞎,或者只為賣藝的需要,就扮成了瞎子。那時候,只有夏天才有說書的藝人到鎮(zhèn)上來,但瞎子卻肯在這個嚴冬季節(jié)到鎮(zhèn)上來說書。鎮(zhèn)上的男人都叫他劉師傅,除了女人,街道上沒有人不喜歡這個說書的瞎子。等到木棚里被來聽書的人擠得連針都插不進去了,瞎子吐掉嘴角的煙頭,將那漁鼓猛敲一頓,于是便一手搖著那黑色的書板,拉開嗓子唱起來:說什么龍爭虎斗,說什么天地悠悠,自古來哪有常勝將軍?哪怕是三皇五帝,也都是過眼煙云。卟咚咚——咚,卟咚咚——咚……
我總是被我的好兄弟三友子拉來聽瞎子說書,其實我對那瞎子說的書半點興趣也沒有,那瞎子沙啞的蘇北腔總讓我想起小時候時常出沒于石板路上的挑牙蟲的下江女人。那種女人挑牙蟲是假,稍不留神,一個男伢襠間的蛋蛋就被她下走了。況且我穿著我哥哥的一雙破膠鞋,那鞋不知有多少年了,鞋肚里又濕又冷,我的一雙腳早就凍木了,只是我不好意思像對面那家伙一樣,脫下鞋子,將一雙臭腳毫無遮攔地架在火盆上。
吸引我的只是那一盆火,當然還有三友子的友情。
瞎子這一天說的是瓦崗寨的故事,我已完全忘了那里面的內(nèi)容了,只記得瞎子說到緊要處,總會賣起關子。于是,三友子端著那把破芭子葉,開始替瞎子向大家收錢,三分的也有,一毛的也有,等到那破芭子葉被零錢堆滿了,三友子將芭子葉扣到瞎子面前的一只口袋里,瞎子便繼續(xù)說書。他敲著漁鼓,打著書板,又開始了他的悠長的說唱。我寧可聽瞎子說書,最不要聽的就是他的那種捏著嗓子讓人昏昏欲睡的歌唱,況且火盆里的火早就熄了,我不得不擠出人群,等回到家里,天早黑盡了。我把冰冷的一雙腳塞到哥哥的腰上,這時,就聽到從街道上傳來打火更的聲音:“小心火燭,火燭小心,水缸挑滿,灶門口掃清……”
暖被窩
那時候,哪家沒有一兩只過冬的火桶?
壓炭火是學問,用鐵箸將炭灰從四周一點一點壓到炭火上,壓實了,火會滅,壓松了,火很快就滅了。壓得好,一兩截木炭,火桶里一天都是暖和的。如果火桶足夠大,一家人的腿擠擠挨挨地都插進去了,再鋪塊火桶布,一家人嗑著瓜子,說著閑話,真正是其樂融融。倘若出門,手里則拎只火球?;鹎蛘?,黃泥燒制,狀如圓球,有柄,行走時暖手,坐下時暖腳。即使是學校里,也是允許帶著火球上學的。上課時,火球就擱在桌子下,兩只腳搭在火球上,身子暖了,教室里就聽不到跺腳的聲音了,學生高興,老師也高興。
只是,到了夜里,鉆進冷被窩睡覺,總是要勇氣的。
我六歲前,對門胡靠天家里的總是哄著我去陪她睡覺。胡靠天家里的說我小人火氣旺,有了我,被窩里就如同生了只火爐子了。胡靠天是一個扎匠,胡靠天死后,他家里的就成了孤老,只是,她的家境不錯,起碼是不愁日月的,一整個冬天,胡靠天家里的手里總是捧著一只銅手爐。
《紅樓夢》第六回說到劉姥姥初進大觀園,見到王熙鳳一身綾羅綢緞,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銅火箸兒撥弄著銅手爐中的灰,那是怎樣的風情,怎樣的優(yōu)雅和富貴。胡靠天家里的手中的手爐就是一只銅手爐,有銅的蓋、銅的手柄,手爐被胡靠天家里的摩挲得溜光锃亮,自然是有別于街道上一般人家的黃泥火球,這是胡靠天家里的特有的取暖工具,也是胡靠天家里的身份的標志。
我去睡覺時,胡靠天家里的會把那只銅手爐先放到被窩里,一直到把被窩烘熱了,這才讓我鉆進去。
稍長,我再也不肯去陪胡靠天家里的睡覺了,寧可兄弟姐妹擠在一張床上。臨睡前,母親照例會把一只火球塞進被窩,一直等被窩烘熱了,我們這才脫了衣服,鉆進被窩。那時候,兄弟姐妹擠在一張床上,都要去爭那只火球,一場被窩里的大戰(zhàn)進行得相當激烈,有一次,就將那火球打翻了,火球里的炭火連同一火球的灰就都翻在床單上,大家驚叫起來,爭先恐后跳下床來。
母親罵著,一把將被單扯下來,抖落掉床單上的火灰,那床單已經(jīng)被燒得不成樣了。
“都是她!”
“都是他!”
我們相互推諉著,母親心疼那燒壞的床單,給了我們每人幾大巴掌。
六十幾年過去,回想起來,那真是一個再溫暖不過的夜晚,再溫暖不過的巴掌。
2018年2月
我與父親
那日下班回家,路過一樓同事的廚房,正看到他與他的老父親隔著桌子在下象棋。夕陽透過廚房的窗戶,照在老父親雪白的頭發(fā)上,老人家總有八十多歲了吧,穿著中山裝,胖胖的,很儒雅的樣子。我不忍打攪他們,卻又不舍得離去,就那樣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視著這一對父子,注視著人世間一道最美的風景。
父子倆沉浸在那一盤棋局中,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注視。父親跳了一個馬,很沉穩(wěn)、很老到的樣子,兒子摸著下巴,很快用一個車來堵截。父親像是早有預料,兒子的棋子剛落地,他便將一個炮移過來,炮的指向,正是那個看似坐穩(wěn)了江山的老帥,而騰出的位置,正好為剛才的那個馬掃平了前進的障礙。兒子意識到剛才的一著棋有欠考慮,連忙說:“不,不,我剛才走錯了,重走?!笨衫细赣H不依,他捉住兒子的手,沒有任何妥協(xié)的余地。兒子說:“你剛才不也悔了嗎?我才悔一次?!蔽倚ζ饋?,父子倆終于發(fā)現(xiàn)一直站在他家廚房門口的我。老父親放下捉住兒子的手,朝我微微一笑,說:“進來坐坐吧?”兒子不得不認輸,把棋盤推開,說:“吃飯了,吃飯了。”又招呼我說:“一起來喝一口吧,我家老爹今天帶來幾條新鮮的鯽魚?!?/p>
我婉謝了,辭別這一對父子,上樓回家。然而很久很久,我都沉浸在那一對父子隔著桌子下棋的場景里,想著同事老父親的那一頭白發(fā),想著那一道暖暖的陽光照射在那方棋盤上的情景,忽然就有了一絲淡淡的酸楚。
父親如果還在,今年應該是一百零三歲,可我竟不知道父親是否喜歡下棋,而父親究竟有哪些愛好,我也一點都不清楚。
父親的嚴厲,父親的沉默,讓我們兄妹們都很懼怕他。平常的日子里,我們總是樂于與母親在一起。母親性格外向,又善于講故事,母親把她對我們的慈愛不僅體現(xiàn)在生活的事事處處,也從不吝嗇用語言向我們表達她對我們百般的呵護。因此,從小到大,我們也都愿意與母親相處,愿意把單位里發(fā)生的事說給母親聽,遇到什么麻煩,如果是能夠向母親說的,也情愿向母親訴說。有一件事,我至今不能忘懷。有一年冬天,大哥回來了,我們兄妹幾個圍著母親,坐在那間糊滿舊報紙的小樓上,陽光從那扇臨街的窗戶射進來,射到我們身上,讓我們感覺到這個冬天少有的溫暖。正在這時,父親興沖沖地爬上樓來,他站在房門口,臉上紅撲撲的,像有什么話要告訴我們,很興奮的樣子。然而,在見到父親的一剎那,我們?nèi)汲聊恕km然都意識到這種沉默是多么不合適,但是誰也無法打破這種極不情愿的尷尬。我看到父親的臉色在急驟地變化著,慍怒終于不可抑制地寫在臉上,突然說:“好,你們母子團聚,我不打擾了。”說著,就把自己關在屬于他的那個小小的房間,直到晚飯時才肯出來。
很多年過去,那天的場景一直讓我有一種深深的不安,卻總也想不出有什么補救的辦法。
我接到父親生病住院的消息,立即請假回家。在醫(yī)院里,我陪著父親住了一個星期。那一天,我給父親送飯,剛一坐下,父親就拿出一張報紙,說:“這是剛才一個醫(yī)生拿來的,上面有你的名字。”我接過報紙,見三版的右下角有一個《安徽文學》當期的目錄,小說欄里有我的一篇小說。那天父親的臉上一直掛著笑,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張報紙,因為這報紙三版的右下角我的名字。父親一定認為,原來我兒子是一個作家,可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呢?父親那天的情緒特別好,吃過飯,我給他整了一條熱毛巾,讓他擦把臉,他卻不肯像往常一樣午睡。他躺在床上,我們的交談漸漸地熱絡起來。父親向我說起他的父母,即我的祖父母,說到他眾多的兄弟,說到他苦難的童年,又說到他只身來到這被人稱為“小上海”的和悅洲,好不容易打拼出一個世界,于是就有了這一個家。
我靜靜地聽著,時不時打斷他,插問幾句我不清楚的細節(jié)。父母生我,三十多年了,回憶起來,那是我與父親說話最多的一次。第二天,父親堅決地把我趕走了。父親說:“你是一個老師,怎么能放下學生,來照顧我呢?”
然而僅僅三天,我就接到大哥發(fā)來的父親病危的電報。等我再度回到那條石板路上,父親已是彌留之際。父親幾乎沒有做任何交代,就離開這個他生活了七十七年的世界。葬了父親,坐在父親的新墳上,我一遍遍地回憶著那次在病房里與父親談心的情景,只可惜,這樣的情景太少了。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是思念的淚水,也是后悔的淚水,我后悔為什么在父親生前,我沒能多陪他說說話,為什么就沒有陪他去爬一趟九華山,陪他去看一場戲,看一場他喜歡的電影,而所有這些,都是我不難做到的,可我卻一直讓這些父子之間的履歷表空白著,空白到再也無法填寫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