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行跡——新版自序
許多學術研究,似乎都是來自于自我生命中的日常生活體驗。而和這本書有關的,大概是練字與寫信吧。
記得小時候學書法,一開始被要求的,就是描紅臨帖。雖然一本柳公權的“玄秘塔”,前后臨了不下千百遍,寫來仍然是四不像,但那從無到有,從力求與前人形似,之后終究還是得以自我揮灑的過程,卻是兒時一段難忘的回憶。那時候,總不免會好奇:為什么一定要照著帖子依樣畫葫蘆?為什么不能自己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另外,如果說“字如其人”,那么,是不是學久了歐陽洵,性格就較硬挺,練多了趙孟,就較柔婉呢?
還有寫信。自從初通文墨,開始和朋友、親人間有書信往來的經驗之后,最強烈的感觸,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就是,因隨關系親疏的差異,背景及認知基礎的出入,即或同一件事情,同一種心情,在面對不同的書寫對象時,都會有不同的表述方式。當時只覺得有趣:怎么自己好像具有多重人格?浮游交錯在那么多的剖白之中,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我”?
這些疑惑,當時并未得到解答,也不覺得需要解答,但前些年大量閱讀魏晉詩賦,卻仿佛隱隱然觸類旁通,獲得了某種啟發(fā)。
話說1991年夏天,我剛完成博士論文《世說新語的語言藝術》,并順利改聘為臺大中文系的副教授,因緣際會,受命擔任系內“詩選及習作”必修課程的教學工作。然而心中忐忑,實難以言喻。原因無它,因為我碩士論文做的是明代文論,即使博士論文改弦易轍,上探魏晉,所關注者,仍偏重在語言美學與小說敘事等議題之上。雖說長久以來,便深深著迷于唐詩宋詞的優(yōu)美意境,但業(yè)余欣賞,畢竟不同于專業(yè)的研究與教學,如今,既要面對學生,焉能不加緊自我充實?
正是如此,我開始大量閱讀漢晉詩歌,兼及賦作,同時也留意學者們的相關研究。在這過程中,最先注意到的現(xiàn)象,就是這一時期的詩歌,實以“擬作代言”與“贈答”為最大宗,但可怪的是,此前竟然沒有學者對此進行過深入的研究——為什么呢?是不是因為“模擬代言”一事意味著保守因襲,“贈答往來”隸屬交際應酬,放在言志緣情的書寫傳統(tǒng)之中,層次不高?然而,事實上,即或如陸機、陶潛、謝靈運等名家,擬代贈答之作,也所在多有,這又該如何解釋?再說,魏晉人強調“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講求“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著重在言談文詞上力求新變,又怎會甘心平白以因襲、應酬的態(tài)度去為詩作賦?
這時候,過去習字與寫信的經驗,不期然地成為一種類比的參照坐標。它們不見得能與“擬代文學”及“贈答詩”的寫作完全相提并論,卻促使我認真思索文學藝術與個人生命體驗間的關聯(lián),以及所關涉的種種問題。正是如此,生命體驗的傳承與轉化、文學藝術活動中的模習與創(chuàng)新、人際往還中的“人/我”互動與自我形塑,以及它們彼此間的辯證對話,遂成為我研究時的重要切入面向;而漢魏六朝“擬代文學”及“贈答詩”的研究,似乎也就在這些面向的交錯觀照下,逐漸有了不同既往的成果。
這一系列論文的醞釀與撰寫,集中于1993年到1995年之間,如今想來,每篇文章背后,都有不同的因緣紀事。依時序,《漢晉詩賦中的擬作、代言現(xiàn)象及其相關問題——從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并序〉的美學特質談起》1995年春在《臺大中文學報》刊出,發(fā)表最早。它是全書論述所以開展的重要基礎,也是從構思到完稿歷程最為漫長艱辛的一篇。為了突破前人對于“擬作”、“代言”文學的成說定論,我試圖在全面爬梳原始資料的同時,另參酌西方文學美學中若干閱讀/創(chuàng)作理論,以深化論述;于是花了相當時間,努力消化吸收許多理論性著作,個中甘苦,自是點滴心頭。然而,一旦完成,卻有如武俠小說中所謂的“打通任督二脈”,此后寫作,便也倒吃甘蔗,漸入佳境。在寫作及修改期間,素來敬愛的廖蔚卿與彭毅兩位老師,以及本系柯慶明、鄭毓瑜先生,為我提供了許多建設性意見,使我獲益良多,在此要特別向他們致謝。
《漢晉詩歌中“思婦文本”的形成及其相關問題》初稿發(fā)表于1995年底東海大學所主辦的第一屆“婦女文學學術會議”。撰寫期間,適逢女性主義思潮在臺灣方興未艾。由于當時引進鼓吹者,多為外文系學者,所據以論析的文本,自然偏于英美文學,即或有本土性論述,也多集中于現(xiàn)當代,至于古典文學的女性研究,實有待開發(fā)。因此,如何將當代女性主義觀點融會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以期彼此映照、相互深化,遂成為我當時的關懷焦點。所幸,初步的嘗試還算頗受肯定,會議之后,修訂稿隨即刊登于《臺大文史哲學報》,并被收錄于加州大學吳燕娜教授所選編的《中國婦女文學論集》。另外,據此改寫的《誰在思念誰?——徐淑、鮑令暉思婦詩與漢魏六朝“思婦文本”的糾結》一文,也被南京大學張宏生教授選入《中國古代女詩人研究》一書。這篇文章,為我此后的女性/性別研究開啟端緒,在個人學術生涯中,具有一定意義。
不過,全書最值得一提的,還是《論建安贈答詩及其在贈答傳統(tǒng)中的意義》。它的初稿早在1993年夏天便已完成,算是本系列論文最早成篇者。然而修訂之后正式發(fā)表,則是在1995年秋南京大學所主辦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那是我第一次赴中國大陸參加學術會議,與會地點,又是昔日六朝古都金陵,感受自然別有不同。還記得,大會由周勛初與張伯偉先生主持,除了開幕當天有程千帆先生專題演講外,北京大學袁行霈、張少康,山東大學張可禮等前輩,南京大學許結、張宏生、曹虹,上海師大曹旭,社科院劉躍進等青壯輩學者,以及臺灣六朝研究的專家洪順隆、楊承祖、蔡宗陽、李立信教授等,也都與會發(fā)表論文。三天會議中,大家以文會友,會后并且一同前往考察南齊帝王陵墓遺址,往事歷歷,在在令人難忘。正是這次會議,使我結識了不少優(yōu)秀的大陸學者,并成為時相往還的好友。南京天高氣爽的秋日風情,會中論學析理的縱橫意氣,也因此為個人的生命歷程,圖繪出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至于《二陸贈答詩中的自我、社會與文學傳統(tǒng)》,既是本研究系列的收尾之作,也是當年獲得“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獎助的成果報告。而我當初所以申請“專題研究計畫”,實出于系內同事兼學長古清美教授的鼓勵。古先生在明代思想及佛學方面的研究十分杰出,為人仁慈寬厚,對我的研究向來多所關照鼓勵??上觳患倌?,抗癌多年后,仍不幸于去年夏天辭世,令人追懷不已。何況,在此之前,當年曾出席南京文會的程千帆與洪順隆先生,更早已先后作古。當此重理舊作之際,心頭閃現(xiàn)的,遂不免是謝靈運《擬鄴中集序》中的文句:“撰文懷人,感往增愴?!倍緯藭r再次結集出版,于是也就因為歲月推移,于原書的學術論述之外,另增添了幾許人世的憾悵。如果說,漢魏六朝“擬代文學”及“贈答詩”的寫作,是時人所留下的種種“生命的行跡”;那么,對它們的研究歷程,及其所牽涉的個人生命體驗,又何嘗不然?天地逆旅,浮生若寄,不同時空中的行跡縱使雜沓多方,但藉由書寫銘刻,總也要為人文世界,留下動人的傳承。
以上四篇文章,連同《序言:新視域的拓展——兼談“擬代”與“贈答”在漢魏六朝文學史上的意義》,曾以《漢魏六朝新論:擬代與贈答篇》為題,于1997年由臺灣里仁書局結集出版,引起學界不少關注;隨即并有若干青年朋友各自據以引申擴展,發(fā)展為學位論文。漢魏六朝“擬代文學”與“贈答詩”的相關研究,似乎也在長久冷寂之后,開始有了多元而活潑的氣象,這毋寧是令人欣喜的。新增收的附錄《毛詩序“風教說”探析——兼論其與六朝文學批評之關系》一文,原是就讀研究所博士班期間,修習裴溥言先生“詩經學”課程的學期報告,1990年發(fā)表于《臺大中文學報》。雖是學生時代的習作,但自認還有些新意,因此野人獻曝,附志于此,也算是作為研究生涯開始之初的紀念吧。
當然,本書能被收入北京大學出版社的“文學史研究叢書”,與國內學界見面,實由于北大中文系陳平原教授及出版社張鳳珠女士的促成,在此也要對他們深致謝忱。
梅家玲
2004年春于北京圓明園花園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