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八月

世界最美的散文 作者:南懷蘇 編


在八月

【俄國】蒲寧

作者簡介

蒲寧(1870——1953),俄國作家。主要作品有詩集《落葉》,短篇小說《安東諾夫的蘋果》、《松樹》、《新路》,中篇小說《鄉(xiāng)村》等。1933年作品《米佳的愛》獲諾貝爾文學獎。

我愛的那個姑娘走了,可我還未曾向她傾吐過一句我的愛情,那年我僅22歲,因此她的離去使我覺得在茫茫人間就只剩下我孑然一身。那時正好是8月底,在我所客居的那個俄羅斯小城市里溽暑蒸人,終日一絲風也沒有。有一回禮拜六,我在箍桶匠那兒下工后出來,街上空蕩蕩的,幾無一人,我不想就回家,便信步往市郊走去。我在人行道上走著,街旁猶太人開的商店和一排排老式的貨攤都已上好門板,不做買賣了,教堂在叩鐘召喚人們做晚禱,一幢幢房屋把長長的陰影投到地上,可是熾熱的暑氣并未消退。在8月底的南方城市里經常會出現這種熱浪滾滾的天氣,那時連被太陽烤灼了整整一夏的果園里也無處不蒙著塵土。我感到憂傷,難以言說的憂傷,可是周遭的一切,不論是果園、草原、瓜地,甚至空氣和強烈的陽光,卻無不充滿了幸福。

在滿是塵埃的廣場上,有個美麗、高大的霍霍爾女郎站在自來水籠頭旁。她穿著一件雪白的繡花襯衫和一條緊緊箍住胯部的墨黑的直統裙,赤腳穿一雙打有鐵釘的皮鞋。她可真像梅洛斯的維納斯,如果可以作這樣的設想的話:維納斯的臉被太陽曬黑了,雙眸呈深褐色,露出一副愉悅的神情,前額開朗飽滿,像這樣的前額大概只有霍霍爾女人和波蘭女人才會有。木桶灌滿水后,她用扁擔挑到肩上,徑直朝我走來——她的身姿健美勻稱,盡管這擔晃動著的水很沉,可她卻微微擺動身子,輕松自如地挑著,皮鞋橐橐有聲地踏在木頭的人行道上……我至今還記得我怎樣彬彬有禮地站到一旁給她讓路,怎樣久久地目送著她的背影!而在那條由廣場經過山腳通往波多爾低地去的街上,可以望到嫩綠色的大河谷、牧場、樹林和在它們后面的黑黝黝的金黃色沙灘,還可以望到遠方那溫柔的南國的遠方……

看來,我還從未像在那一瞬間那樣喜愛這座小城,從未像在那年秋天那樣向往終生這么生活下去,天天議論議論謀生的斗爭,學學箍桶匠的手藝。后來,我站在廣場上思忖了片刻,決定到市郊那兩位托爾斯泰主義的信徒家里去串門。我下山向波多爾低地走去時,一路上碰到許多的出租雙套馬車疾馳而過,上邊高坐著剛剛乘5點鐘那班由克里米亞開來的火車到達的旅客。一匹匹拉貨的大馬,拖著滿載箱子和貨包的嘎嘎發(fā)響的大車,慢吞吞地朝山上駛去。化學商品、香草醛、蒲席的氣息以及雙套馬車、塵土和游客(他們不知從什么地方游罷歸來,反正一定是從風景如畫的地方),重又在我身上激起了某種錐心的憂傷和甜蜜的渴望,把我的心揪緊了。我拐進兩旁都是果園的窄小的胡同,在城郊走了很久。住在這一帶郊區(qū)的“爺們”全是工匠和小市民,在夏日的夜晚,他們天天都聚集到河谷里去作粗獷而奇妙的“游樂”,并用贊美詩的曲調齊聲高唱憂郁動聽的哥薩克歌子??纱丝獭盃攤儭倍荚诿χ摿?。我走到了淡藍色和白色土坯房的盡頭,這兒已經是春汛時的河水泛濫區(qū),河谷就由這兒開始,只見此地各處的打麥場上都有連枷在揮動。河谷里邊一絲風也沒有,熱得就跟城里一樣,于是我趕緊返身上山,那兒倒有開闊的臺地。

臺地幽靜、安寧、開闊。極目望去,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戳起的金黃色麥茬;在沒有盡頭的寬闊的道路上鋪滿厚厚的浮塵,使你走在上面時,覺得腳上仿佛穿著一雙輕柔的絲絨鞋。周遭的一切:麥茬、道路和空氣,無不在西沉的夕陽下燦燦發(fā)光。有個曬得黑黑的霍霍爾老人,腳登笨重的靴子,頭戴羊皮帽,身穿顏色像黑麥面包的厚長袍,拄著根拐杖走了過去,那根拐杖在陽光下亮得好似玻璃棒。在麥茬地上成群地回翔著的白嘴鴉的翅膀也發(fā)出炫目的亮光,我不得不拉下曬得發(fā)燙的帽沿,擋住這亮光和熱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幾乎是在天邊,隱約可以望到一輛大車和慢吞吞地拉著大車的兩匹犍牛,以及瓜田里看瓜人的窩棚……啊,置身在這片寧靜遼闊的田野上是多么愜意呀!但我魂牽夢縈地思念著的卻是河谷后面的南方,她離我而去的那個地方……

離大路半俄里開外,在俯臨河谷的山岡上有一幢紅瓦房,那里是季姆欽克家兩兄弟巴維爾和維克托爾的小小的田莊,兄弟倆都是托爾斯泰主義者。我踩著干燥的扎腳的麥茬,朝他們家走來。農舍附近連人影都沒有。我走到小窗口向里張望,那里只有蒼蠅,成群結隊的蒼蠅:無論是窗玻璃上,天花板下面,還是擱在木炕上邊的瓦罐上都停滿蒼蠅。緊連農舍是一排牲口棚;那里也沒有一個人。田莊的門大開著,滿院子都是牲畜糞,太陽正在把糞便曬干……

“您上哪兒去?”突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喊住了我。

我回過頭去,只見在俯臨河谷的陡壁附近,在瓜田的田埂上,坐著季姆欽克家的長媳奧爾加·謝苗諾芙娜。她伸出手同我握了握,沒有站起身來,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悶得犯愁了吧?”我問道,然后默不作聲地直視她的臉。

她垂下眼睛望著自己的光腳。她長得小巧玲瓏,膚色黝黑,身上的襯衫挺臟,直統裙也舊了。她的模樣活像被大人派來看守瓜田的小姑娘,不得不在烈陽下悶悶地度過長長的白晝。尤其是她的臉蛋,更像俄羅斯鄉(xiāng)村中豆蔻年華的少女。但是我怎么也看不慣她的衣著,看不慣她光著腳丫在牲畜糞和扎腳的麥茬地上走,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去看她那雙腳,連她自己也常常把腳縮起來,不時斜睨著自己那些損壞了的趾甲??伤哪_卻是纖小又漂亮的。

“我丈夫到河谷邊上打麥去了,”她說,“維克多·尼古拉耶維奇上外地去了……巴弗洛夫斯基又叫官府抓了起來,為了他逃避當兵。您記得巴弗洛夫斯基嗎?”

“記得?!蔽倚牟辉谘傻卣f。

我們兩人都不作一聲,久久地眺望著淡藍色的河谷、樹林、沙灘和發(fā)出憂郁的召喚的遠方。殘陽還在烤灼著我們倆,發(fā)黃了的長長的瓜藤像蛇一樣糾結在一起,藤上結著圓圓的沉甸甸的西瓜。瓜也同樣被太陽烤得發(fā)熱了。

“您干嗎不把心里話講給我聽?”我開口講道,“您何必要這樣苦自己呢?您是愛我的?!?/p>

她打了個寒噤,把腳縮了進去,閉上了眼睛。后來她把披到面頰上的頭發(fā)吹開,露出一絲堅毅的微笑,說:

“給我支煙?!?/p>

我遞給了她。她吸了兩大口,嗆得咳了起來,便把煙卷兒遠遠地擲掉,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兒。

“我打一大早起就坐在這兒了,”她說,“連河谷邊上的雞也趕來啄西瓜吃……我不懂,你憑什么以為這兒悶得叫人犯愁呢。我可挺喜歡這兒,非常喜歡……”

日落時,我走到了離這個田莊兩俄里遠的一處也是俯臨河谷的地方,坐了下來,摘掉了帽子……透過淚水,我遙望著遠方,恍恍惚惚看到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座南國灼熱的城市,恍恍惚惚看到臺地上的青色的黃昏和某個婦人的身姿;她和我所愛的那個姑娘已融合成為一個人,并且以她的神秘、以她那種少女般的憂郁充實了那個姑娘,而這種憂郁正是我在看瓜田的那個小巧的婦人的雙眸中覺察到的……

心路花語

俄羅斯的鄉(xiāng)間是那么的令人迷戀,雖然漂浮著一種寧靜,還有一種似有似無的哀愁,卻也抵擋不住蒲寧對大自然的愛慕。

本文以纖細靈巧的形式,生動鮮明的形象,抒情的筆調,強烈的色彩,一致贏得了眾多國內外讀者的好評。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