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幗墾荒尚功偉
口述 | 劉文卿
人物檔案:劉文卿,女,20世紀(jì)40年代初出生于山東文登一個紅色革命家庭,60年代初來新疆投奔親戚,曾在石河子一四三團(tuán)參加勞動,現(xiàn)居一四三團(tuán)二十連。劉阿姨少時習(xí)武,身體康健,堅信“生命的意義在于勞動”。
訪談時間:2014年8月2日下午。
訪談地點:石河子一四三團(tuán)二十連。
鄒贊(以下簡稱“鄒”):阿姨,您這院子收拾得干凈利索,我還以為到了農(nóng)家樂,呵呵。您是什么時候來新疆的?
劉文卿(以下簡稱“劉”):我表哥把我接過來的,他是支邊來的,在烏魯木齊七紡工作,我那時候在家跟著師傅學(xué)些翻跟頭啥的。
鄒:您還是個練家子?。ㄐΓ??
劉:練著玩的(笑),腦子被摔了一下,后來進(jìn)工廠工作,機(jī)器轟隆隆地響,我腦子就疼得不行。
鄒:您家是山東哪里的?
劉:山東文登。
鄒:能簡單回顧一下童年經(jīng)歷嗎?
劉:也沒啥說的(笑)。不過我們那些年真算得上轟轟烈烈啦,是吧?老鄒。
劉阿姨笑瞇瞇地看著陪我一同前來訪談的鄒立仁,說到往事,兩人會心對視,鄒立仁在一旁搭話:“那時太艱苦了,我認(rèn)識你的時候就是在背棉花稈子,背得腰都彎了?!?/p>
鄒:您小時候家里是做什么的?
劉:我外爺(公)是地下黨員,叫日本鬼子活埋了。
鄒:那是紅色家庭了。
劉:嗯,我姑父也是,他是地下通信員,給八路軍送信的,過日本鬼子崗哨的時候,怕人家審查,過去的時候把東西(信)藏起來。那時候不是都牽的毛驢嗎?東西就藏在毛驢鞍子里頭。他去找,但是到處都找不到這個東西了。那時候你把重要的文件丟了,麻煩得很。他沒辦法,就牽著驢回去了。東西找不到了,走投無路,他就上吊自盡了。
鄒立仁也是從山東過來的,他親歷過日本鬼子的暴行,對日寇深惡痛絕,此刻神情憤怒,在一旁接話:“哎呀,日本鬼子太壞了?!?/p>
劉:趕他死了以后,你不知道,老鄒啊,我家的人,我姑姑,我爸爸,都不服氣。大家說怎么好好的東西放那能丟呢,最后一掏又掏出來了。
鄒:他當(dāng)時沒找到,可能是因為太緊張。
劉:他就是特別緊張,當(dāng)時沒掏出來嘛。那死也死掉了,留下我兩個哥哥(姑父的兒子)。
鄒:您父母是做什么的?
劉:我爸爸原來也是民兵,具體當(dāng)了個啥我也不知道。他都走了好多年了。我外爺被日本鬼子抓去活埋了。在文登埋了七個人,其中就有我外爺。我媽媽哭著硬要去看,我爸不讓去。我爸說:“說啥你都不能去看,你一去咱們?nèi)叶家┞?、都要死掉?!蔽野职志涂粗覌?,不讓她去看。我給你講,我爺爺奶奶都叫日本鬼子抓起來了,都趕到營南那個地方,全部槍斃了,殺死了。小日本照了相,前面架的照相機(jī),后面機(jī)槍掃。我那時候小,后面還有個妹妹。我媽媽怕我們都那個(被害)了,就想辦法把我們藏起來……我們山東不是多山嗎?他們就把山邊那個地皮揭了,挖個洞,就像咱們現(xiàn)在說的菜窖一樣,里面放些紅薯呀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后把我們吊下去,再蓋上地皮。我媽的意思是我們(大人)死了你們也死了,我們(大人)活了,還可以把你們(小孩子)扒出來……那地皮都打得跟蛇洞一樣,但周圍都封得挺好的,我們也沒受傷。我們還小,自己也沒辦法出來。
鄒:藏了多長時間?
劉:可能兩三天。前面日本鬼子槍斃人,因為咱們部隊追上來了,鬼子就沒來得及復(fù)查,沒來得及看看這些人都打死了沒有。所以說,就這樣子,鬼子把我們一家人的照片都照下來了……幸虧我們的部隊趕到了。
鄒:真是“最后一分鐘營救”!您那時候多大?
劉:我那時候小。我哥六歲,我就是三歲。
鄒:這么小,可能親眼看到過鬼子,都沒有印象了。
劉:嗯,沒印象了。我只記得我爸爸那時候一有什么事就扎那個草把子,日本飛機(jī)來了,就點燃那個草把子,可以給(住在)下面的老百姓報信??捎幸馑剂?,扎的一把一把的,一有什么事,那火一點,就上去了,后面那村子就知道了。因為我們是住在山邊上么。我就給我爸爸拿草啊,以前不是高粱稈子嗎?一捆捆的,不敢拾多了,拾多了下次沒有了你就沒辦法了,沒什么可報信了啊。(日本人)打死了人以后,部隊把他們攆走了。那時候誰都害怕死啊,都有孩子啊。他們(日本人)走了,咱們部隊來查看人死了沒有。有的人就拖死人蓋到自己身上,自己身上染得滿是血。鬼子用機(jī)槍掃射,有的打死了,有的沒打死,我爸、我哥、我媽就是這么活下來的。
鄒:您的家庭是偉大的紅色家庭。
劉:唉,都過去了。
鄒:您小時候的武術(shù)基礎(chǔ)是怎么來的?
劉:那是我們學(xué)校一個老師看我動作利索,他一高興,就說:“咱們辦個學(xué)習(xí)班!”于是把我收了,領(lǐng)著我們一起練,練了幾年。后來1958年不是大煉鋼鐵嗎,漫山遍野就拾那個礦石。撿了礦石以后,回來就砸啊,或者就掏啊,把那黑黑的掏出來,我就負(fù)責(zé)收。那時家家都有磨,老師說你把那個磨碎,磨碎了不是好煉一些嗎?就那樣子。我媽回娘家了,我就把(一些)娃娃領(lǐng)回家,幾個人抬著石頭磨,玩得高興得不行,把那礦石磨得細(xì)細(xì)的,那個磨糧食的磨全都被磨平了。
鄒:您現(xiàn)在的身手,對付兩個年輕人應(yīng)該不成問題吧?
劉:呵呵,現(xiàn)在不行了。
鄒:您那時候上過小學(xué)嗎?
劉:要說上過,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哪有天天上學(xué)的!我們上學(xué)那陣子,姊妹三個的學(xué)費(fèi)加起來才五分錢,(就這樣)都沒有錢交學(xué)費(fèi),交不起。那是1963年的事。他們都回去要學(xué)費(fèi),我不回去要,我怕回去白跑一趟,還會被我爸爸罵一頓。
鄒:您兄弟姊妹幾個?
劉:原來八個,后來死了一個。三個男的。我排行老二。
鄒:七八個孩子,家庭負(fù)擔(dān)挺重,當(dāng)時基本的生活能維持嗎?
劉:我們那時候哪有吃的東西。1960年,全都是挖草根子吃,在外頭挖野草吃的。
鄒:您怎么會選擇來新疆呢?
劉:那時候我表哥是支邊到新疆烏魯木齊來的,他回家把我們接過來了。先接的我哥哥,接我哥哥的時候,我就動了心思,想跟過來。
鄒:新疆這么遠(yuǎn),父母放心嗎?
劉:家里太窮了,我又有表哥在這里啊,他是我姑父的孩子,他跟我說:“走,到新疆去,我給你找個工作!”
鄒:表哥當(dāng)時是怎么宣傳新疆的?
劉:就說新疆挺好的,新疆比咱們老家強(qiáng)得多,不管好賴都能吃飽。那時有個糊糊抱著喝,都很好了。
鄒:您當(dāng)時跟著表哥從山東往新疆走,途中有沒有發(fā)生什么故事呢?
劉:我哥哥和我表哥一起來的,我還不是,我是王連通(音)把我接過來的,他也是我們那個地方的,我也管他叫哥哥。他路上說啥我也聽不懂,他說你不要緊張,我到了新疆就把你帶給你哥哥。就這么來了。
鄒:您來的時候多大?
劉:十幾歲,不到二十。
鄒:您剛才說的這個王連通,他是以什么名義把您帶過來的?
劉:探家。說是新疆的紡織廠招人,我報名就進(jìn)去了。進(jìn)去了人家就限時間看著你,看你能不能適應(yīng)。廠里的梭子“吧嗒、吧嗒”響,你說話根本聽不到。要什么東西都是這樣打手勢,跟那個啞巴打手勢一樣的。要線頭什么的,都打手勢。我進(jìn)去一聽,腦袋疼得厲害,不行,咱干不了。
鄒:那一批一起來的有多少人,是政府組織的嗎?
劉:有十幾個吧。我們是跟家里人一起來的,不是國家統(tǒng)一拉來的。也就是說,家里有人支邊,就跟著過來啦。
鄒:當(dāng)時火車已經(jīng)通到烏魯木齊了嗎?來新疆的旅途順利嗎?
劉:也沒什么故事。我來的時候都解放十多年了。那時(形勢)已經(jīng)好多了。
鄒:您來了后覺得這個工作自己適應(yīng)不了?
劉:嗯,適應(yīng)不了。考核咱通不過。因為我哥是干部,我就說我還是到兵團(tuán)去吧。我們有個老鄉(xiāng)在兵團(tuán),他介紹我到了十九連,原來是試驗場四連。我在那待了幾年。噢喲,那時待在那里太苦了。飯倒是還可以,在老家干苦力的人,肚子餓了只能吃糠,在這吃饃饃。見了白面饃饃真是高興得不行啊。但是干活都是深更半夜的,天不亮就下地,伸手不見五指。
鄒立仁插話:“那時在兵團(tuán)有南瓜糊糊喝,干活是苦,有時半夜都在地里,但過得比老家強(qiáng)?!?/p>
鄒:您都做些什么工作?
劉:我們來就是拾棉花,還有積肥啊,建羊圈啊。冬天拉肥料,那時候哪有拉的,我們剛來都是背的。一個人一個小背筐,就像四川人背的那個。后背背得都是道道,成行成嶺的,肩膀皮子都拉掉了,也不敢吭氣。
鄒:當(dāng)時有沒有后悔呢?
劉:沒有,都自覺得很。我老爹問我在新疆干什么,我都沒給他講。要是講了,我爸爸知道我在新疆受這么大苦,他肯定要叫我回去,我就沒給他講。
鄒立仁插話:“那時候人都不知道咋了,拾棉花拾到半夜三更,有病也不請假,爭先恐后的?!?/p>
鄒:勞動很辛苦,這過程有沒有什么故事?
劉:哎呀,我剛來的時候,正是春天定苗的時間。你不知道,那棉花長得像咱們老家地里長的蕎麥。蕎麥葉子也是紅稈子,我把那個苗當(dāng)成蕎麥了。后來我們隊長說:“嘿,這是棉花,不是你說的那個蕎麥!”認(rèn)錯了么。他說了以后我就弄了棉花苗來定,定了以后我們開始澆水,還演節(jié)目搞宣傳,講建設(shè)兵團(tuán)怎么怎么好啊。
鄒:那時候大家勞動很積極,據(jù)說紀(jì)律也十分嚴(yán)格。
劉:對,紀(jì)律特別嚴(yán)格,大家也自覺遵守。如果要到哪里去,必須要請假。批準(zhǔn)了你才能走,不批你不能走。逢年過節(jié)你要回家,必須家里來人接你,簽了字,把你領(lǐng)走。違反了紀(jì)律,懲罰比較嚴(yán)厲,記得有個人思想開小差,偷偷跑掉了,抓回來后胳膊都被打斷了,還有罰關(guān)菜窖的,那菜窖深得很,用鉤子吊著籃子把飯送下去,然后再將鉤子收回來……
鄒:是因為偷懶不想勞動所以跑嗎?
劉:是啊,就是嫌太艱苦了,實在受不了。
鄒:您那時候勞動應(yīng)該是走在前列吧?
劉:那是。那也沒辦法啊,我這個腿吧,你看到了,到現(xiàn)在都不太好。我參加了突擊隊,一共十八個人,我們割黃豆,一個人一天割七八畝地。(紀(jì)錄)高的都割十幾畝地。我的腿就是砍葵花的時候受傷了。大家拼足干勁,誰也不甘心落后啊,一排人刷刷地砍過去??焓展さ臅r候我把腿砍傷了,砍了都不知道,光知道鐮刀碰了一下,也沒在意?,F(xiàn)在都不知道那時候咋過來的,那時候人只知道干活。
鄒:受傷了,有沒有休息幾天?
劉:沒有。一天都沒休息。等到突擊完了,回家都十點多了,慢慢走著,才發(fā)現(xiàn)怎么鞋子里腳黏糊糊的。那時候都穿的解放鞋,衣服鞋子都是上面配發(fā)的。我想著是不是進(jìn)了水了,也沒管它?;貋泶蛄怂疁?zhǔn)備洗腳。腳一伸到盆子里,就聽到旁邊有人在喊:“噢喲,你的腳爛了!”我說沒有吧,她說你看你盆子里!那時候點的那個小小的燈哪能看得見,湊近了才看到。一看褲子割爛了,血都流到盆子里。她說不行,你得趕緊到衛(wèi)生所包一包去。我說包啥,沒事,不管它,反正也不疼。那時傻乎乎的,真的不知道疼,光知道干活。后來到麥場揚(yáng)麥,這樣腿不用使多大勁。對了,《人民畫報》拍過我們的勞動場面,我們還拍電影了呢,叫啥來著?
鄒立仁接話:“《天山的紅花》,那是收麥子的時候在我們連隊拍的?!?/p>
鄒:對,崔嵬導(dǎo)演的作品,1964年上映的,在全國都產(chǎn)生過影響。您剛才回顧了勞動的艱辛過程,您表現(xiàn)這么積極,應(yīng)該經(jīng)常拿獎吧?
劉:拿獎是經(jīng)常的,不過那時候也不想這些。
鄒:您跟您愛人是怎么認(rèn)識的?
劉:是我調(diào)到這邊連隊來才認(rèn)識的。在那之前,我處了一個對象,他成分不太好,但是人品特別好,忠厚老實,在連隊開拖拉機(jī)。他是河南人,也是別人介紹的。他看上我,我也看上他了。說什么我都要跟他。后來,教導(dǎo)員說不行,他家是地主成分,咱家是貧農(nóng)。不行,那咋辦?教導(dǎo)員說,二營八連有一個才八歲的(地主家的孩子)都知道反黨反社會主義。這個人都二十多歲了,能忘記家里以前的情況嗎?我這個人很倔強(qiáng),心想要是跟他說我不愿意,我沒辦法面對人家了。我就跟教導(dǎo)員說,這個人我跟定了。后來上頭把他調(diào)走了,調(diào)到很遠(yuǎn)的地方,那時大家都忙于工作,也不能隨便請假。
鄒:您當(dāng)時內(nèi)心很痛苦吧?
劉:肯定痛苦啊。那時風(fēng)言風(fēng)語多得很。從河南來支邊的那些人都知道我倆處對象,說什么的都有,有說我不愿意了,變心了怎么怎么的。我當(dāng)時想啊,就算我倆拉倒了,友情還在,也不能說以后就不見面了。他說我們以后就以兄妹相稱,行不行?我說可以啊。就這樣兄妹相稱。他姓喬,叫喬保中(音),會開拖拉機(jī),會打鐵。他身邊有人給他出主意,叫他害我。他那天就拿的刀子。他領(lǐng)我出來了,口袋里藏著一把刀,但他下不了手。兩個人坐在那,他哭,我也哭。沒辦法處理,只能這樣子。后來我起身說:“我要回去了。”我看他不太對勁,手有點發(fā)抖。我覺得情況不對,轉(zhuǎn)身就往回走。他猛一起來,刀子掉地上了。我說:“沒想到,人心隔肚皮啊。我倆這么好,就是因為家庭原因(分開),我也沒辦法。人家把我們分開,又不是我自愿離開的是不是?你想把我殺了?那你就殺了唄,殺了我你就痛快了?你把我殺了你看看你能不能活?”他說:“你放心,我不會殺你的。是他們給我出的主意,把刀子塞到我口袋的。”我說:“他們?nèi)o你你就裝上了?你還是有這個動機(jī)么,沒這個動機(jī)你不會這樣子的?!蔽覀兙瓦@么徹底斷了。
鄒:他后來怎么樣了?
劉:他早就死掉了。后來他找了個河南的女的結(jié)婚了。那女的也不知道心疼他。他病了,得的是腎炎,全身浮腫,那女的也沒好好照顧他。我一直躲著他,但是不管開會還是干啥,他都能找著我。
鄒:他心里可能還是有您。
劉:嗯。他老是能找著我。因為我以前給他買過一件衣服。他總穿著去找我。后來我去開會都要藏起來,叫他找不到。這事情就過去了。
鄒:那時候男男女女一起參加勞動,女同志們也是墾荒戍邊的生力軍,毛主席他老人家寫道,“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大家相互接觸的機(jī)會還是比較多吧?
劉:我們冬天拉爬犁,一個是肩膀背,一個是抬爬犁。爬犁子這么四四方方的,有個門。兩個人一起拉,大家自愿結(jié)合。我是和楊聰……好像就叫楊聰(音)一起,楊聰瘦小,過橋、上橋老拉不上去,別人都不愿意要他。但是你必須拉到門口,你拉到門口才一人發(fā)一個苞谷兜,你有多少個苞谷兜就證明你拉了多少車么。下坡的時候那個爬犁跑得快啊,地上都是雪,就把他拖倒了,我得跑啊,我不跑我也倒了,我說,“你趕快把繩子松掉”,他就松掉了。我就一個人拉。后來我問他:“你能拉動不?”他就一個勁兒哭。我說哭也沒用,你參加了這個工作就得干,是不是?不干你就拖后腿了,咱倆今天就沒有成績(車子數(shù)量)。他哭得更加厲害。最后人家看他?。ㄎ夷菚r也?。?,就叫我們演節(jié)目,搞宣傳。
鄒:現(xiàn)在想想,勞動中結(jié)成的友誼真是彌足珍貴。
劉:嗯。那時正規(guī)得很(此處老人家把我說的“珍貴”誤聽成了“正規(guī)”)。吃飯發(fā)衣服,排隊打飯,都正規(guī)得很,領(lǐng)衣服都要批。
鄒:您和初戀因為家庭出身的原因遺憾分開,您和您愛人后來相識,是組織上牽的線嗎?
劉:我是后來調(diào)到這個單位的,才認(rèn)識我們家這口子。他在鍋房,我在大田,他是廚師,甘肅人,貧農(nóng)出身,人也老實勤快。那時候處對象都遮遮掩掩的,我們平時各忙各的,有時候見縫插針抽空到馬路上轉(zhuǎn)轉(zhuǎn),后來被連長發(fā)現(xiàn)了,他說:“談戀愛正大光明的,我給你們騰個辦公室你們談去,不準(zhǔn)在馬路上那樣,出了事誰負(fù)責(zé)?”(笑)
鄒:不在馬路上談戀愛,那就到地里,邊干活邊談戀愛,呵呵。
劉:(大笑)地里哪能談?男的跟男的干活,女的跟女的在一塊。
鄒:你們認(rèn)識多長時間就結(jié)婚了?
劉:我1963年來的,1975年才正式結(jié)婚。那天正在地里干活,有個放牛的趕來通知我,說:“劉文卿,你今天結(jié)婚哦!”我說:“??!今天結(jié)啥的婚?胡說八道的。”他說:“就是,你今天結(jié)婚,趕快回家收拾收拾!房子給你們都弄好了?!蔽覀兙瓦@樣接到通知,結(jié)了婚,我記得那天是“三八婦女節(jié)”。
鄒:婚禮是怎么辦的?
劉:哪有什么準(zhǔn)備的。兩張床弄個垛子擋著,用棍子頂住,葦巴子擋上,再給你兩床被子。
鄒:有沒有準(zhǔn)備糖果?
劉:糖果好像是連長買的吧。我們那時是五對人,好幾家子。年輕的有三對,還有五十多歲結(jié)婚的一對,六十多歲結(jié)婚的一對。我們都在會議室舉行的婚禮,集體婚禮,然后就天天在地里干活了。我們那時哪像現(xiàn)在,你隨便把地扒一扒就行了,那全部是有尺子的,這么長一根棍子,剛好一米。(種)棉花是八公分,那棍子上刻的印子就是八公分,要是少了你就要減產(chǎn)。你這一棵和那一棵之間有十多公分,那就要罰你錢,開會點名批評。那尺子就在褲腰帶上拴著呢,就這么定上一棵,還得把苗子扶好,棉花苗子都得直直的。一尺子幾棵苗,班長一看就看出來了,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
鄒:那時候大家的自尊心都很強(qiáng),誰都不希望被點名批評。
劉:是啊,你爭我趕的,生怕落后,我那獎狀都是一沓子的。
鄒:您來新疆住的是平房吧?
劉:我們剛來住的地窩子,后來才搬到平房。
鄒:您結(jié)婚生孩子了,誰照看孩子?
劉:自己帶啊。
鄒:還需要出工嗎?
劉:當(dāng)然還要出工啊,不能耽誤工作。我沒有申請轉(zhuǎn)家屬,一直是職工。那時生孩子批準(zhǔn)五十六天的假,假完了就要下地干活。孩子放在家里,鎖在家里任他自己跑。搖籃也沒有,孩子放在集體宿舍。上班的時候,家里的火都用水澆滅。前面有例子,姊妹兩個(小孩)穿的棉衣,在家冷,就掏火,火星子燒了棉衣,兩個都燒著了。一個燒死了,一個殘廢了。
鄒:您愛人在伙房工作,您又要出工,您出工的地點離家遠(yuǎn)嗎?
劉:遠(yuǎn)得很。但是必須要去,不管上哪里都必須要去。
鄒:您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下地勞動,擔(dān)心孩子嗎?
劉:擔(dān)心什么呀,全都顧不上。有時中午到喂奶的時間了,人家都不叫你喂。到了快下班的時間,提前半小時讓你回家。
鄒:孩子肯定餓得在家哭吧?
劉:哭得特別可憐。滿地大小便,屎尿地上是,床上也是。我們回家再收拾。我們連隊還有幾家人,孩子在家怕掉地上了,全部綁起來,在墻角弄個橛子,帶個鉤子,把它扎到墻里頭,帶這么長一個帶子,(綁上后)反正這頭那頭你都掉不到地上。那時候床上也沒啥東西,弄個席子、單子鋪上。把孩子放到上頭,反正掉不下來。屎啊、尿啊全都在床上頭。中午我們回來的時候就趕快把這個單子弄下來,換一個放上去。
鄒:您愛人在伙房工作,會不會有時間去看看孩子?
劉:不行。有紀(jì)律,哪能隨便出來。你做飯,那么多人,根本忙不過來。
鄒:既當(dāng)媽媽,又當(dāng)職工,兩頭忙碌,太不容易了!
劉:是啊,好多人實在堅持不下去了,自動退職,當(dāng)了家屬。孩子那陣發(fā)燒在家都沒人知道,水都沒得喝。整個一天,中午回來的時候可以給他喂點水,忙碌完我們又該出工了。我們兩個都是職工,那時中午回來做飯,太苦了。我給你講,回來做飯,飯從鍋里剛弄出來,就趕快給三個娃娃一人一碗盛出來,放到水桶的邊上,孩子的飯涼了,趕快一人發(fā)一碗就坐那吃去吧。孩子安頓好了,大人才有機(jī)會吃飯,趕緊往肚子里扒拉扒拉幾口。
鄒:過得這么苦,您沒想過轉(zhuǎn)成家屬?
劉:我根本沒想過,就想著干活,覺得勞動光榮。我生過一場大病,我們連的王連柱(音)副連長好心勸我,說我有病,干脆辦個病退算了。我說不行,我還要干。人家都笑我呢,說:“噢喲,天老爺,你都這個樣子了還要干!”我想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老人都過得窮苦,連盞燈都買不起,我那時每月十八塊錢工資,包伙十五塊,就剩三塊,兩個月擠到一起換成五塊。五塊還沒法郵寄回家,就弄個牛皮紙,和錢一起搓得軟軟的,裝到信封一起寄回老家去。每個月還得用錢,買牙膏、牙刷之類,你算算還能剩下多少錢。后來(工資)漲到三十塊的時候就好一點了,也能給家里多寄一些了。
鄒:您一直在參加勞動,有沒有繼續(xù)學(xué)習(xí)文化課程?
劉:有啊。那時在地里休息,我在地里翻著玩,拳打腳踢的。好多人都來看,有人鼓動旁邊的男娃娃,說:“你肯定不敢打她,她幾下就能把你打趴下?!币粋€男娃娃不服氣,跑來跟我打,我也沒使勁,胳膊這么一下,他說:“哎喲,你把我心都掏掉了。”嗷嗷直叫喚,我說我都沒使勁啊,我要是打你一拳,你還要不要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