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讀馮至的《十四行集》(十八)
一首充滿智性的“沉思的詩”,不在于向你傳達怎樣的一種情感,而在于向你揭示他對于生活有怎樣的發(fā)現(xiàn)。但是,要做到這發(fā)現(xiàn),不是在莊嚴的題材里,而是在日常的事物中,就需要詩人感覺的敏銳。馮至就是具有這種敏銳感覺的詩人。馮至的《十四行集》第18首,就是這樣一首由敏銳的感覺創(chuàng)造的生命發(fā)現(xiàn)的詩。
為了顯示詩中情緒的普遍性,增加讀者的親切感,詩人在詩中的抒情主體常常用“我們”,而不使用“我”。這首詩也如此。詩人選取一個最常見的生活細節(jié),告訴人們一個最普通的生活經(jīng)驗:人們行旅中的偶然相逢。他在這里發(fā)掘詩意。“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在一間生疏的房里,它白晝時/是什么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p>
人的生命是孤獨的,但又是互相關聯(lián)的,正是這種孤獨與聯(lián)系,才構成了一個個生命存在的價值。詩人用詩告訴我們的正是這樣的一種生命體認?!拔覀儭钡纳镉袩o數(shù)個這樣漂泊的境遇:有時在一間“生疏的房里”,一起“度過一個親密的夜”。這“親密的夜”是那樣的偶然,那樣的短暫,以致除此之外,其他并無所知。即如這個房子,我們并不認識“它白晝時/是什么模樣”,更不要說它的過去與未來。最重要的是生命經(jīng)歷的那個存在——“親密的夜”本身,這個已知的和它所包含的許多未知的東西,同樣給我們一種生命存在的滿足。
為了說明這點人生的哲理,詩人進一步用自然景物作比喻,展開他的思考獲得的形象的過程。我們生命經(jīng)歷的這種“親密”和“生疏”,已知的快樂和未知的茫然,就如同窗外的“原野”一樣,它一望無際地在我們窗外展開。與它的關系,就是我們只依稀記得“在黃昏時來的道路”,這算是對它的“認識”,而明天走后也“不再回來”?!霸啊睂τ凇拔覀儭?,如同陌路者與習見的路各自不同的存在一樣??墒沁@短暫經(jīng)歷的擁有,卻給我們生命以豐厚的饋贈。它讓我們享有由此獲得的快樂,讓我們體味個中的無窮滋味。
詩人在最后兩節(jié)詩里,非常動情于人生存在的這種普通的經(jīng)歷,進而揭示了“親密的夜”這個短暫獲得在生命中蘊藏的意義和價值。他如此滿懷深情地說: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里。一個對生命暫時經(jīng)歷的“夜”的感悟,一個比喻這種感悟的“原野”的意象,兩個線索在這里也一起被詩人“織在我們心里”了。詩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遠取譬”的比喻來說明“織在我們心里”的內涵:“我們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原野”屬自然物象,與“生命”很難說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但這樣非聯(lián)系性意象的運用正好可以給人以更有彈性的聯(lián)想。生命的經(jīng)歷引起詩人無邊的沉思,而自然的物象給這沉思的結果以美的定型。由此,“生命”與“原野”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也就成了詩人的一個發(fā)現(xiàn)了。這確然是一個非常珍貴的發(fā)現(xiàn):在“我們的生命”存在之中,無論是“生疏”,還是“親密”,它們都是緊密相聯(lián)的,在人生中,即使短暫相逢,也將留之永遠。就如同窗外原野上的“一棵樹,一閃湖光”,在“一望無際”中,它藏著“忘卻的過去”與“隱約的將來”。這里是寫自然,也是寫人生。在自然的朦朧中找到了人生的真諦。生命的現(xiàn)在是珍貴的:短暫偶然的現(xiàn)在中,蘊含著生命的過去與將來。
馮至在《十四行集》另一首詩中,寫人的別離?!鞍。淮蝿e離,一次降生,/我們擔負著工作的辛苦,/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為了再見,好象初次相逢,/懷著感謝的情懷想過去,/象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保ㄊ牛┮粋€寫相逢,一個寫別離,均在捕捉人的生命存在的感受。貫徹于詩人內心深處的是珍惜自身的生命體驗,珍惜人類生命本身包含的屬于現(xiàn)在、也屬于過去與未來的美好感情。
這也是詩人的一種愛的胸懷?!暗荓ove不僅是人間的現(xiàn)象,而且更是自然力的親和與相吸,詩人的質樸的自然主義使他皈依了這自然的運行軌道”,“這是時間的辯證的抒情說:現(xiàn)在的我里藏著過去的我,也含著未來的我”。[1]
(孫玉石)
《十四行集》(十八)
馮至
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里,它白晝時
是什么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后,我們也不再回來。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里:
我們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選自《十四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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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湜:《沉思者馮至》,《意度集》,第7頁,平原社,19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