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維基奧港
，向西北，朝島的內(nèi)陸走，地勢迅速升高。沿著迂回曲折、溝壑縱橫、時有巨石攔路的羊腸小徑走三個鐘頭，便來到一片莽林邊緣。莽林是科西嘉牧羊人的家園，得罪了官府的人藏身之地。須知科西嘉的農(nóng)民，因為省得給地里施肥，便點(diǎn)火燒荒。即使火勢蔓延，超過了需要的范圍，他們也聽之任之。不管怎樣，樹木成灰，深入地表，作為肥料，在其上播種，肯定有好的收獲。麥穗刈了以后，麥稈也懶得收。沒燒盡的樹根留在土里，到了來年春天，又發(fā)芽抽枝，長出茂密的林木，不消幾年，高度便可達(dá)七八尺。這種砍后重生的林木，被稱為“莽林”，包種各種各樣的樹和灌木，枝椏纏繞，雜亂無章。只有手持斧頭才能在其中開辟道路。有時莽林枝葉濃密，連野羊也難以進(jìn)入。
如果你殺了人，就到維基奧港的莽林中去好了，只要帶一支好槍、火藥和子彈，保證你平安無事，但別忘了帶一件有風(fēng)帽的斗篷，作為被褥。牧羊人會向你提供牛奶、乳酪和板栗。除了到城里補(bǔ)充彈藥的時候以外，你完全不必?fù)?dān)心官府的緝拿和死者家屬的報復(fù)。
一八××年我在科西嘉的時候，馬鐵奧·法爾戈內(nèi)所住的房子距莽林只有二公里之遙。馬鐵奧在本地堪稱富戶，生活優(yōu)裕，換句話說，靠畜產(chǎn)品為生，但不必躬親勞作，自有逐水草而居的牧羊人替他在山間各處放牧畜群。在我下面要敘述的那件事發(fā)生以后兩年我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只有五十歲，身材矮小而壯實(shí)，頭發(fā)烏黑而鬈曲，鷹鉤鼻子薄嘴唇，一雙大眼炯炯有神，皮膚像靴子里兒的顏色一樣。當(dāng)?shù)厣駱屖执笥腥嗽?，但即便如此，他的槍法也是出類拔萃的。舉例說吧，他打巖羊從不用大粒霰彈，而是在一百二十步的距離，隨意一槍，或打頭部，或打肩胛，將巖羊殺死。夜里和白天一樣，百發(fā)百中。他這種本事是別人告訴我的，對沒到過科西嘉的人來說，也許難以相信。曾經(jīng)有人把一根點(diǎn)著的蠟燭放在八十步以外，蠟燭前面再放一張盤子大小的透明紙。他舉槍瞄準(zhǔn)，然后將蠟燭吹滅。一分鐘后，他在一片漆黑中扣動扳機(jī)，四次中有三次能把紙一槍打透。
這種超凡的身手使馬鐵奧遠(yuǎn)近聞名。據(jù)說，他對朋友很講義氣，對敵人卻毫不留情。而且熱心助人，樂善好施，因此與維基奧港整個地區(qū)的人都能和睦相處。但傳說在他娶妻的地方科爾特，他曾經(jīng)毫不手軟地消滅過一個情敵，而這個對手無論在戰(zhàn)場或情場上都是個可怕的人物。至少大家認(rèn)為，那個情敵對著懸掛在窗口上那面小鏡子刮胡子的時候，被人一槍致命這件事是馬鐵奧干的。事情寢息以后，馬鐵奧結(jié)了婚。他妻子吉烏賽芭最初給他生了三個女兒，他十分惱火，后來終于生了個兒子，取名福圖納多。此子一代單傳，成了家庭的希望。女兒都嫁得不錯，她們的父親在需要的時候，完全可以指望女婿們拔刀相助。兒子年方十歲，但已經(jīng)看得出將來必成大器。
一年秋天，馬鐵奧大清早便和妻子出門，去巡視在莽林一塊開闊地上放牧的羊群。小福圖納多想跟他們?nèi)?，可是路途太遠(yuǎn)，再說也要留個人看家，因此，父親沒有答應(yīng)。后來他會不會后悔，諸位看下去便知分曉。
馬鐵奧走了已經(jīng)好幾個鐘頭，小福圖納多安靜地躺著曬太陽，兩眼凝視藍(lán)色的群山，心中想著，星期天要到城里他的一個人稱“班長”的叔叔家吃飯這件事。突然間，他的思路被一聲槍響打斷了。他站起來，轉(zhuǎn)身向發(fā)出槍聲的平原望去。接著，槍聲又起，時斷時續(xù)，但越來越近。終于在從平原通往馬鐵奧那座房子的小徑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頭戴普通山民那種尖頂無邊軟帽，滿臉胡須，衣衫襤褸，拄著火槍，困難地走過來。他大腿上剛中了一槍。
這人是個強(qiáng)盜，夜間進(jìn)城買火藥，回來的路上，遭到科西嘉地方軍的伏擊。他奮力自衛(wèi)，沖出包圍圈，軍隊緊追不舍。他以巖石為掩護(hù)，且戰(zhàn)且退。但身后追兵不遠(yuǎn)，再說他負(fù)了傷，沒法在被追上之前逃進(jìn)莽林。
他向福圖納多走去，對他說：
“你是馬鐵奧·法爾戈內(nèi)的兒子嗎？”
“是的?！?/p>
“我，我是吉阿內(nèi)托·薩恩彼埃羅，黃領(lǐng)子在追我?？彀盐也仄饋恚驗槲乙呀?jīng)走不動了?！?/p>
“如果我沒得到我爹的允許就把你藏起來，他會怎么說呢？”
“他會說你做得對?！?/p>
“誰知道呀？”
“快把我藏起來；他們快到了。”
“等我爹回來再說吧?！?/p>
“叫我等？豈有此理！他們五分鐘之后就到了?？?，把我藏起來，否則我就宰了你?！?/p>
福圖納多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你的槍空了，腰帶里也沒子彈了?！?/p>
“我有匕首?！?/p>
“但你追得上我嗎？”
說著他一縱身，跳到那個人夠不到的地方。
“你不是馬鐵奧·法爾戈內(nèi)的兒子！難道你眼睜睜讓我在你家門口被捕不成？”
孩子似乎心里一動。
“如果我把你藏起來，你給我什么東西？”他邊說邊走過來。
那位綠林好漢在懸掛在腰帶上的一個皮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塊五法郎的硬幣，這錢大概是他留著買火藥的。福圖納多見了銀幣便眉開眼笑，一把搶了過來，對吉阿內(nèi)托說道：
“你不用害怕?！?/p>
說罷，他立刻在房子旁邊的干草堆里扒開一個大洞。吉阿內(nèi)托蹲在里面。孩子用干草把他蓋好，留點(diǎn)空氣讓他呼吸，同時又不致使人懷疑干草里藏著個人。另外，他又想出了一條別出心裁的妙計，抱來了一只母貓和一窩小貓，放在草堆上，好讓人以為最近沒有人動過這堆干草。接著，他發(fā)現(xiàn)屋旁小道上有血跡，便小心翼翼地用塵土蓋好。做完這一切以后，他鎮(zhèn)定自若地依然躺下曬太陽。
幾分鐘后，六個身穿褐衣黃領(lǐng)軍服的人，在一位隊長帶領(lǐng)下，來到馬鐵奧的房子門前。這隊長和馬鐵奧還沾點(diǎn)親。(各位須知，在科西嘉，親戚的范圍比其他地方廣泛得多。)此人名叫蒂奧多羅·加姆巴，積極肯干，強(qiáng)盜們都非常怕他，已經(jīng)有多人被他緝捕歸案。
“你好，表侄，”他向福圖納多走來，對他說，“你可真長高了！你看見剛才有一個人跑過去嗎？”
“噢，我長得還沒您高哩，表叔?！焙⒆友b作不懂事，回答道。
“快了。不過，告訴我，你看見有一個人跑過去嗎？”
“我有沒有看見一個人跑過去？”
“對，一個人，戴著一頂黑天鵝絨尖頂無邊帽，身穿繡著紅黃條紋的外衣。”
“一個人，戴著一頂黑天鵝絨尖頂無邊帽，身穿繡著紅黃條紋的外衣?！?/p>
“對，快回答我，別重復(fù)我的問題。”
“今天早上，神甫先生騎著他那匹名叫彼埃羅的馬，打我們門口經(jīng)過。他問我爹身體好嗎，我回答他說……”
“好啊，小壞蛋，你?；^！快告訴我吉阿內(nèi)托到哪兒去了，我們追捕他。而且我敢肯定，他準(zhǔn)經(jīng)過這條路?！?/p>
“誰知道呀？”
“誰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見過他。”
“睡著了還能看見有人經(jīng)過？”
“你沒睡著，流氓。槍聲早把你弄醒了?！?/p>
“表叔，您以為你們的槍能打得那么響？我爹的喇叭口火槍的聲音比你們的響多了。”
“你見鬼去吧，該死的壞蛋！我敢肯定你準(zhǔn)看見吉阿內(nèi)托了，沒準(zhǔn)你還把他藏起來了哩。喂，弟兄們，你們進(jìn)屋去，看咱們要抓的人在不在里面。那家伙只有一條腿能走路，可還想一瘸一拐地跑到莽林里去。再說，血跡到這兒就沒了?！?/p>
“我爹會怎么說呢？”福圖納多冷笑著問道，“如果他知道，他不在家的時候有人走進(jìn)他住宅，他會怎么說？”
“小流氓！”隊長加姆巴一把揪著他的耳朵說道，“你知道不知道，我要你老實(shí)點(diǎn)你就得老實(shí)點(diǎn)。也許用軍刀的刀面抽你二十幾下，你就會說了。”
福圖納多依然冷笑不止。
“我爹是馬鐵奧·法爾戈內(nèi)！”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小混蛋，你要知道，我能把你帶到科爾特或者巴斯蒂亞，關(guān)進(jìn)監(jiān)牢，讓你睡草墊，戴腳鐐。如果你不說出吉阿內(nèi)托·薩恩彼埃羅在哪，就送你上斷頭臺?！?/p>
孩子聽了這種可笑的威脅，哈哈大笑起來。他仍然重復(fù)那句話：
“我爹是馬鐵奧·法爾戈內(nèi)！”
“隊長，”一名士兵低聲說道，“咱們還是別惹馬鐵奧為妙?！?/p>
加姆巴顯得很為難，和士兵們低聲商議。士兵已經(jīng)把整所房子搜了一遍。這樣做用不了多長時間，因為科西嘉人的木板房只有四方形一大間，家具也就是一張桌子，幾條長凳，幾個箱子和一些打獵和家庭用具。這時，小福圖納多不斷撫摩著那只母貓，似乎對那幾個士兵和他表叔發(fā)窘的樣子感到幸災(zāi)樂禍。
一個兵走到干草堆，看見那只母貓，漫不經(jīng)心地用刺刀往干草里戳了一下，聳聳肩膀，似乎覺得自己這種小心謹(jǐn)慎的態(tài)度有點(diǎn)可笑。沒有任何動靜，孩子毫不動容。
隊長和他的部下無計可施，目光已經(jīng)轉(zhuǎn)向平原，似乎準(zhǔn)備從來路回去。但做頭頭的心知恫嚇對法爾戈內(nèi)的兒子起不了任何作用，便想作最后一次努力，試用懷柔和利誘的辦法。
“小表侄，”他說道，“我看你是個十分機(jī)靈的小伙子！很有前途?？墒悄愀宜；^；如果我不是怕我表兄馬鐵奧難受的話，我會不管一切，非把你帶走不可?！?/p>
“得了吧！”
“等我表兄回來，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他。而為了懲罰你撒了謊，他一定用鞭子把你抽到出血?！?/p>
“是嗎？”
“你瞧著吧……不過，唔！……如果你是個乖孩子，我愿給你樣?xùn)|西?！?/p>
“表叔，我嘛，我倒要給你一個忠告，如果您再繼續(xù)耽擱下去，吉阿內(nèi)托便會跑到莽林，那時候，要進(jìn)里面搜捕他，就非好幾個像您這樣大膽的好漢不可了?！?/p>
隊長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價值十埃居的銀質(zhì)懷表。發(fā)現(xiàn)小福圖納多看見這懷表眼睛直發(fā)亮，便故意顛了顛懸掛在鋼鏈上的銀表，對他說：
“小淘氣！你一定想有一只這樣的表，掛在脖子上，在維基奧港大街上像孔雀一樣神氣活現(xiàn)地走來走去吧？那時候，大家就會問你：‘現(xiàn)在幾點(diǎn)呀？’你就可以回答：‘瞧我的表吧?！?/p>
“等我長大，我那個班長叔叔會給我一塊表的?！?/p>
“對，可是你叔叔的兒子已經(jīng)有了一塊表，說真的，還沒這個好看哩……可那孩子比你還小?！?/p>
孩子嘆了口氣。
“怎么樣，小表侄，你想要這塊表嗎？”
福圖納多用眼角瞅著那塊表，神情就像一只貓面對著送到嘴邊來的一整只雞，覺得別人拿他開玩笑，不敢伸爪子去抓，不時地把目光轉(zhuǎn)到一旁，生怕經(jīng)不住誘惑。但不斷地舔著下嘴唇，像對它的主人說：“您這玩笑太殘酷了！”
然而，加姆巴隊長卻像是誠心誠意要把表送給他。福圖納多沒有伸出手去接，只是苦笑了一下對隊長說：
“您為什么跟我開玩笑？”
“我的上帝！我并沒跟你開玩笑。只要你告訴我吉阿內(nèi)托在哪兒，這表就是你的了……”
福圖納多不相信地笑了笑，一對烏黑的眼睛緊盯著隊長的眼睛，努力想知道他說的是否真心話。
“如果你答應(yīng)我提出的條件而我不把表給你，”隊長高聲說道，“就讓我丟掉官銜！弟兄們可以作證，我不能說了不算。”
他一面這樣說，一面把表伸過來，越伸越近，幾乎快碰到孩子蒼白的臉了。從孩子的面色可以看得出他內(nèi)心正進(jìn)行著一場斗爭，既貪圖那塊表，又礙于不能把自己收留的人交出去。他赤裸的胸膛猛烈起伏，似乎快喘不過氣來了。而那只表卻不斷晃來晃去，轉(zhuǎn)動著，好幾次碰到了他的鼻子尖。終于他的右手逐漸向表伸過去，指尖碰到了那只表。現(xiàn)在表已經(jīng)整個落在他的掌心，但隊長仍然拿著表鏈的一端，沒有撒手……表盤是天藍(lán)色的……表殼新近才擦過……太陽一照，簡直像一團(tuán)火……太誘人了。
福圖納多同時舉起左手，用拇指從肩上向身后他靠著的那堆干草指了指。隊長立刻便明白了。他松開表鏈，福圖納多頓時感到自己已經(jīng)成了那只表惟一的主人，于是像鹿一樣敏捷地站了起來，走到離草堆十步遠(yuǎn)的地方。士兵們立刻去翻草堆。
只見干草動處，一個滿身血污的人手持匕首鉆了出來。他想站起來，但身上的傷口已經(jīng)干了，使他沒法站直。他倒了下去，隊長撲上前，奪下他的匕首。盡管他拼命反抗，但很快便被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
吉阿內(nèi)托像捆柴那樣躺在地上。他轉(zhuǎn)過頭，向走近前來的福圖納多說道：
“狗娘養(yǎng)的！……”他的聲音里更多的是蔑視而不是憤怒。
孩子把從他那里得到的銀幣擲還給他，覺得自己已不配再擁有這塊銀幣了。但那名綠林客似乎對他的行動不屑一顧，只是十分冷靜地對隊長說：
“親愛的加姆巴，我走不了路，您只好把我背進(jìn)城了?！?/p>
“你剛才跑得比狍子還快。”逮住他的隊長冷酷地回了一句，“不過，你放心好了，能捉到你我高興極了，就算背著你走四公里也不會累。再說，伙計，我們會用樹枝和你的斗篷給你做個擔(dān)架，到了克萊斯波里農(nóng)莊，就可以弄到馬了。”
“好吧，”犯人說道，“請你們在擔(dān)架上鋪些麥草，讓我稍為舒服點(diǎn)。”
士兵們正忙著，一些人用栗子樹的樹枝做擔(dān)架，其他的則給吉阿內(nèi)托包扎傷口。突然間，馬鐵奧·法爾戈內(nèi)和他妻子在通向莽林的一條小道的拐角處出現(xiàn)了。女的背著一大口袋栗子，彎著腰，艱難地走著，而做丈夫的則大模大樣地手里只拿著一支步槍，肩上又挎著一支，因為男人除了槍，其它什么也不背，否則有失身份。
一看見兵，馬鐵奧腦子里的第一個想法是，這些兵是來抓他的。可是為什么有這個念頭呢？難道他和官府有什么糾葛不成？沒有。他名聲很好，正所謂是一個“有聲望的人物”。但他是科西嘉人，一個山民，而科西嘉的山民只要好好回憶一下，很少沒犯過諸如開槍、動刀、打架這樣的事。馬鐵奧比任何人心里都更加坦然，因為十多年以來，他從未舉槍對付過別人。但他仍然小心翼翼，擺好架勢，準(zhǔn)備必要時可以自衛(wèi)。
“老婆子，”他對吉烏賽芭說道，“把口袋放下，做好準(zhǔn)備?！?/p>
女的立刻照辦。馬鐵奧把身上背的槍交給她，因為打起來，這支槍可能會礙事。然后，他把手中的槍裝上火藥，沿著道旁的大樹緩緩向自己的房子前進(jìn)，準(zhǔn)備一旦對方有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敵對的表示便撲到最粗的一棵樹干后面，憑借樹干的掩護(hù)開火。他妻子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提著他那支替換的火槍和子彈袋。一個能干的家庭婦女在戰(zhàn)斗中的任務(wù)就是給丈夫往槍里裝彈藥。
而隊長那方面，他看見馬鐵奧舉著槍，手按扳機(jī)，一步步向前走來，不禁提心吊膽，心想，如果萬一馬鐵奧是吉阿內(nèi)托的親戚或者朋友而想給予援手，他兩支槍里的子彈一定能擊中我們當(dāng)中的兩個人，就像把信投進(jìn)郵箱一樣容易，而如果他不顧親戚情分向我瞄準(zhǔn)，那就完了！……
正在彷徨無計的時候，他突然作出了一個非常勇敢的決定，就是一個人迎上前去，像老朋友一樣把事情給馬鐵奧講清楚。但他覺得他和馬鐵奧之間那段短短的距離長得嚇人。
“喂，老伙計，”他大聲嚷道，“你好嗎，哥們兒，我是加姆巴，你的表弟?！?/p>
馬鐵奧停下腳步，一句話也沒回答。聽著對方說話，他把槍口逐漸向上抬起。等隊長來到他跟前，槍口已經(jīng)指向天空。
“你好，兄弟，”隊長說著把手向他伸了過來，“很久沒見到你了?！?/p>
“你好，兄弟?！?/p>
“我是路過此地來看看你和表嫂佩芭。今天，我們趕了一大段路，可是累也值得，因為我們大有所獲。我們剛剛抓住吉阿內(nèi)托·薩恩彼埃羅?！?/p>
“謝天謝地！”吉烏賽芭叫了起來，“上周他還偷了我們一只奶羊哩！”
加姆巴聽了這幾句話很高興。
“可憐的家伙，”馬鐵奧說道，“他肚子餓呀！”
“那混蛋像頭獅子那樣頑抗，”隊長有點(diǎn)委屈地繼續(xù)說道，“他殺了我一個士兵，完了還不滿足，又把上士夏爾東的胳膊打斷了；不過這沒什么，那只是個法國人……然后便躲起來，藏得神不知，鬼不覺。要不是我的小表侄福圖納多，我怎么也找不到他?！?/p>
“福圖納多！”馬鐵奧失聲叫了起來。
“福圖納多！”吉烏賽芭也喊了一聲。
“對，吉阿內(nèi)托藏在那邊一堆干草里面，但小表侄戳穿了他的花招，因此，我一定把這件事告訴他的班長叔叔，讓他叔叔給他寄件漂亮的禮物來作為酬勞。我還要在呈送給代理檢察長的報告中寫上他和你的名字?！?/p>
“真可惡！”馬鐵奧低聲說了一句。
說著，他們來到那一小隊人馬跟前。吉阿內(nèi)托已經(jīng)躺到了擔(dān)架上，準(zhǔn)備走了。當(dāng)他看見馬鐵奧和加姆巴在一起的時候，他冷笑了一聲，回過頭來沖著房子的門檻啐了一口說：
“叛徒之家！”
一個人除非決心不想活了，才敢對法爾戈內(nèi)使用這個字眼。按道理，拔出匕首，一下子，根本不需要第二下，便能洗掉這種侮辱。但馬鐵奧沒有這樣做，而只是伸手托住額頭，顯得心情十分沉重。
福圖納多看見父親回來便走進(jìn)了屋子，很快地端了一碗奶出來。眼睛也不敢抬地遞給吉阿內(nèi)托。
“滾開！”囚犯聲如霹靂，怒喝道。
接著，他轉(zhuǎn)向一個士兵。
“伙計，給點(diǎn)水我喝。”他說道。
那個兵把水壺遞給他。就這樣，強(qiáng)盜把剛才還和他交過火的那個兵給他的水喝了。然后，他要求別把他的雙手捆在背后而捆在前面，使他能夠雙手交叉放在胸前。
“我喜歡躺得舒服。”他說道。
大家趕緊滿足他的要求。接著，隊長下令出發(fā)。他向馬鐵奧道別，馬鐵奧沒有理會。隊長加快腳步往平原走了。
過了將近十分鐘，馬鐵奧才開口。孩子不安地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父親倚著火槍，滿腔怒火地打量著他。
“你頭一炮打得挺響！”馬鐵奧終于說話了，聲音平和，但對了解他的人來說，卻十分可怕。
“爹！”孩子邊喊邊噙著眼淚走上前來，像要撲到他的膝下。
但馬鐵奧對他大喝一聲：
“離我遠(yuǎn)點(diǎn)！”
孩子停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離父親幾步遠(yuǎn)的地方，號啕大哭起來。
吉烏賽芭走過來。她剛剛發(fā)現(xiàn)福圖納多的襯衣里露出一截表鏈。
“這塊表是誰給你的？”她厲聲問道。
“隊長表叔。”
法爾戈內(nèi)把表一把搶過來，使勁往石頭上一摔，把表摔得粉碎。
“老婆子，”他問道，“這孩子是我的嗎？”
吉烏賽芭褐色的兩頰一下子漲得像磚那樣紅。
“你說什么？你知道你跟誰說話嗎？”
“既然這樣，這孩子就是咱們家族里第一個叛徒?！?/p>
聽了這話，福圖納多的哭聲和抽噎聲更響了。法爾戈內(nèi)山貓般的目光始終盯著他。最后，他把槍托往地上一蹾，然后扛起槍，重又踏上通往莽林去的小路，一面喝令福圖納多跟他走。孩子乖乖地跟他走了。
吉烏賽芭追上馬鐵奧，抓住他的胳臂。
“他是你兒子啊。”她聲音顫抖地對馬鐵奧說道，一面用她的黑眼睛緊盯著丈夫的兩眼，似乎想看出馬鐵奧腦子里的想法。
“你別管我，”馬鐵奧說道，“我是他的父親。”
吉烏賽芭擁抱了一下兒子，然后哭著回到房子里去了。她噗地跪倒在圣母像前，不住地祈禱。這時候，法爾戈內(nèi)已經(jīng)沿著小路走了大約二百步，到了一條小山溝，才停下。他走下山溝，用槍托探了探地面，發(fā)現(xiàn)泥土松軟易挖，覺得這地方對執(zhí)行他的計劃很合適。
“福圖納多，到這塊大石頭旁邊來。”
孩子照他的命令做了，然后跪下。
“念經(jīng)吧?！?/p>
“爹，爹，請您別殺我。”
“念經(jīng)吧?！瘪R鐵奧又說了一句，聲音十分可怕。
孩子抽噎著，訥訥地背誦了一遍《天主經(jīng)》和《信經(jīng)》。父親在每段經(jīng)文結(jié)束時響亮地回應(yīng)一句：“阿門！”
“你會的經(jīng)就這些啦？”
“爹，我還會《圣母頌》和嬸嬸教我的祈禱文。”
“那很長，沒關(guān)系，念吧?！?/p>
孩子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念完了祈禱文。
“你念完了？”
“噢，爹，饒了我吧！寬恕我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會拼命懇求班長表叔饒了吉阿內(nèi)托！”
他的話還沒說完，馬鐵奧已經(jīng)把槍裝上了彈藥，一面對他瞄準(zhǔn)，一面對他說：
“讓上帝饒恕你吧！”
孩子絕望地掙扎著站起來，想抱住父親的兩膝，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馬鐵奧扣動扳機(jī)，福圖納多倒下身亡。
馬鐵奧對尸體看也不看，掉頭往家里走去，想拿把鐵鍬將兒子埋掉。剛走了幾步便遇到了聽見槍聲趕來的吉烏賽芭。
“你干了什么啦？”她高聲問道。
“公正的判決。”
“他在哪兒？”
“在山溝里。我馬上把他埋掉。他死前按基督徒的習(xí)慣，念了經(jīng)。我會請人給他做彌撒的。派人去叫我的女婿迪奧多羅·比安基來和咱們一起住吧?！?/p>
- 維基奧港，法國科西嘉島東南部港口，當(dāng)時與內(nèi)陸交通很不發(fā)達(dá)。
- 即科西嘉島。
- 指法尺，法國古長度單位，相當(dāng)于今之三二五毫米。下同。
- 科爾特，科西嘉中部城市。
- 過去科西嘉農(nóng)民反抗封建領(lǐng)主時各村的起義領(lǐng)袖，后仍沿用以稱呼村鎮(zhèn)中財雄勢大、有一定司法權(quán)力之鄉(xiāng)紳。根據(jù)古老的習(xí)慣，科西嘉人共分五個等級，即：貴族(其中包括達(dá)官貴人與領(lǐng)主)、班長、市民、平民和外國人?！髡咴?/li>
- 指犯了案而被迫逃亡的人，相當(dāng)于我國古代的綠林好漢。
- 科西嘉地方軍，政府近年來在科西嘉成立的武裝組織，與警察共同維持治安?！髡咴?/li>
- 士兵制服為褐衣黃領(lǐng)，故名“黃領(lǐng)子”。
- 巴斯蒂亞，科西嘉西北部城市。
- 埃居，法國古錢幣名，種類很多，價值不一。
- 科西嘉人見面時彼此的稱呼。
- 佩芭，吉烏賽芭的愛稱。
- 科西嘉人有自己的文化和語言，雖屬法國，但視法國人如外人。
- 阿門，源出希伯來語，意即“誠心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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