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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思

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詮釋 作者:張健,郭鵬


神思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鄙袼贾^也[1]。文之思也,其神遠矣[2]。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3]。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4];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5]:其思理之致乎[6]!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7]。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8];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9]。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10]。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11]。疏瀹五藏,澡雪精神[12]。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13]。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14];獨照之匠,闚意象而運斤[15]。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16]。夫神思方運。萬涂競萌[17]。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18]。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19]。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20]。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21]。密則無際,疏則千里[22],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23]。是以秉心養(yǎng)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24]。

人之稟才,遲速異分[25];文之制體,大小殊功[26]。相如含筆而腐毫[27],揚雄輟翰而驚夢[28],桓譚疾感于苦思[29],王充氣竭于沈慮[30],張衡研《京》以十年[31],左思練《都》以一紀[32];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茨铣绯x《騷》[33],枚皋應詔而成賦[34],子建援牘如口誦[35],仲宣舉筆似宿構[36],阮瑀據(jù)案而制書[37],禰衡當食而草奏[38]。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若夫駿發(fā)之士,心總要術,敏在慮前,應機立斷[39]。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疑后,研慮方定[40]。機敏,故造次而成功[41];慮疑,故愈久而致績[42]。難易雖殊,并資博練[43]。若學淺而空遲,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44],未之前聞。是以臨篇綴慮[45],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貧,辭溺者傷亂[46]。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47],貫一為拯亂之藥[48]。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49]。

若情數(shù)詭雜,體變遷貿[50]。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51]。視布于麻,雖云未費。杼軸獻功,煥然乃珍[52]。至于思表纖旨,文外曲致[53];言所不追,筆固知止[54]。至精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shù)[55]。伊摯不能言鼎[56],輪扁不能語斤[57],其微矣乎!

贊曰:神用象通,情變所孕[58]。物以貌求,心以理應[59]。刻鏤聲律,萌芽比興[60]。結慮司契[61],垂帷制勝[62]

注釋:

[1]此見《莊子·讓王》篇:“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魏闕,指朝廷,皇宮門闕巍巍高大,故稱魏闕。其意為:身雖隱居江湖,心實系于朝廷。劉勰從這兩句話中引申出形與神可以分離的含義,說明神思的特征是神不受形的限制,而可以離形而自由飛翔,藝術思維是不受時間和空間束縛的?!吧袼肌敝f,首見于王充《論衡·卜筮》篇“夫人用神思慮”,曹魏時代曹植《寶刀賦》中曾說:“規(guī)圓景以定環(huán),攄神思而造像?!贝撕?,“神思”運用遂多,而直接對劉勰產(chǎn)生影響的,可能是劉宋時代宗炳的《畫山水序》所說“圣賢映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

[2]當文學創(chuàng)作思維活動展開時,藝術想象可以遠離人的軀體而飛馳到遙遠的任何地方。

[3]寂然凝慮,凝神靜思。千載,指時間。思接千載,思維活動可與古往今來種種事物相連接,無所不到。悄焉動容,因思維的展開而在容貌表情上的細微變化。萬里,指空間。視通萬里,作家的視線可通達四面八方,無邊無際,無所不在。此即《文賦》所說:“精騖八極,心游萬仞?!?/p>

[4]此言語言之精美有若珠玉。

[5]指藝術思維進行過程中,作家腦海里會呈現(xiàn)出風云變幻般的種種絢麗景象,有如眼前看到的壯麗圖畫。

[6]思理,指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思維的原理。致,極致,極點。

[7]這里劉勰明確地指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維活動特點是整個思維過程不脫離外界的物像,主體的精神意識始終是和客體的自然、社會生活景象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這也就是藝術思維不同于一般理性思維的地方。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說:“此言內心與外境相接也。內心與外境,非能一往相符會,當其窒塞,則耳目之近,神有不周;及其怡懌,則八極之外,理無不浹。然則以心求境,境足以役心;取境赴心,心難于照境。必令心境相得,見相交融,斯則成連所以移情,庖丁所以滿志也?!?/p>

[8]志氣,人的志氣是指在旺盛的生命活力下所具有的意志、感情、欲望,這是神思活動能否順利進行的關鍵?!睹献印す珜O丑上》章云:“夫志,氣之帥也?!睗h代趙岐注云:“志,心所念慮也。”志是人心所思念懷慮的內容。《管子·心術》篇說:“氣者,身之充也?!薄稑醒浴菲疲骸坝袣鈩t生,無氣則死,生者以其氣。”《淮南子·原道訓》云:“氣者,生之充也?!睔饩褪侨说纳ΑC献诱f兩者之關系云:“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氣是人的志的生理基礎,沒有氣也就沒有了志;而志又是氣的統(tǒng)帥,缺少了志,氣也就無所依托。所以兩者是互相促進的,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故而“志氣”就成為一個名詞。

[9]樞機,關鍵。《周易·系辭上》:“言行,君子之樞機。”韓康伯注:“樞機,制動之主。”孔穎達正義:“樞,謂戶樞;機,謂弩牙。”《國語·周語下》:“夫耳目,心之樞機也?!蓖饨缥锵笠ㄟ^耳目器官的感知,而后用語言表達出來,所以辭令是其關鍵。

[10]這里是說:如果掌握了豐富的語言詞匯,物象就無法隱藏其面貌;如果志氣不旺盛,則神思活動就無法進行下去。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詞足以達,故無隱;志氣將閉,則神無所居。”

[11]陶鈞,指構思過程中意象的營造。陶,瓦器。鈞,制作瓦器用的圓轉器。陶鈞文思,文學創(chuàng)作的構思。虛靜,是指文學創(chuàng)作者必須具有的一種精神境界,源于老子和莊子?!独献印返谑拢骸爸绿摌O,守靜篤?!薄肚f子·天道》篇:“圣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

[12]疏瀹(yuè),疏通。五藏,即五臟?!栋谆⑼ㄕ摗の迮K六腑主性情》:“五臟者何也,謂肝心肺腎脾也。”《莊子·知北游》:“老聃曰:‘汝齊(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成玄英疏:“疏瀹猶灑濯也,澡雪猶清潔也。”

[13]積累學問以豐富自己的學識,斟酌事理以增強自己的才華,精研閱歷以窮盡自己的觀照,順暢表達以熟練自己的繹辭。懌辭,即繹辭,尋繹合適文辭,指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

[14]玄解之宰,善于妙悟的主宰,指有精通文學創(chuàng)作技巧的作家?!肚f子·養(yǎng)生主》:“古者謂是帝之縣解?!绷窒R荨肚f子口義》:“帝者,天也。知天理之自然,則天帝不能以死生系著我矣。言雖天亦無奈我何也,故曰帝之懸解?!贬屛模骸翱h音玄。”玄解,即懸解。懸解,天然的解脫,生死憂樂,無所動心。循聲律而定墨,依照一定的聲律原則而寫成文章。《禮記·玉藻》篇:“卜人定龜,史定墨?!薄岸奔磳彾ɡK墨,指寫成文章。《镕裁》篇:“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斵削矣。”

[15]獨照之匠,有深刻獨到見解的工匠,亦即精通文學創(chuàng)作技巧的作家,與“玄解之宰”同?!痘茨献印m真訓》:“冥冥之中,獨見曉焉;寂漠之中,獨有照焉?!狈段臑憽段男牡颀堊ⅰ罚骸啊肚f子·天道》:‘輪扁曰:斵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斵輪?!氄罩痴Z本此?!薄瓣N”為“窺”之異體字。意象,這里劉勰首次提出這個概念,其意指構思過程中所形成的意象,即意想中的形象,還不是已經(jīng)落實為語言文字的意象?!俄n非子·解老》:“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币庀蟮母拍顏碓从凇吨芤住は缔o》的“圣人立象以盡意”,受“易象”的啟發(fā)而產(chǎn)生,然而,《周易》的“易象”是抽象的符號,而文學中的“意象”是具體的形象,兩者有根本的不同。運斤,指構思過程中對意象的刻畫。《莊子·徐無鬼》:“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斵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斵之,盡堊而鼻不傷?!?/p>

[16]馭文、謀篇同義,均指文章寫作。

[17]構思進行過程中,各種外界景象紛紛呈現(xiàn)于眼前,如蘇軾《次韻吳傳正枯木歌》所說:“東南山水相招呼,萬象入我摩尼珠?!保δ嶂槭欠饘W術語,謂如意寶珠,即人的心。)

[18]構思的內容尚未落實為語言文字形象,還存在于虛無的意想之中,指在想象中刻畫和營造藝術意象。明代方士庶《天慵庵隨筆》中說:“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故古人筆墨具此山蒼樹秀,水活石潤,于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蚵室鈸]灑,亦皆練金成液,棄滓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闭侵傅摹耙?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之妙。

[19]這幾句著重說明內心和外境的融和合一,才生于內心,景存于外境,兩者的統(tǒng)一方有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

[20]搦翰,執(zhí)筆,寫作開始。半折心始,指完篇之時僅得開始寫作時所想的一半。說明文學創(chuàng)作中往往很難使心手完全合一,亦即陸機所說“意不稱物,文不逮意”。這是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文章精進,但才少思難。每于操筆,其所成篇,殆無全稱者。”蘇軾《答謝民師書》“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乎?”唐代書法家張懷瓘《書斷序》:“心不能授之于手,手不能受之于心。”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說:“半折心始者,猶言僅乃得半耳。尋思與文不能相傳,由于思多變狀,文有定形。”

[21]劉勰這里所說的思、意、言的關系和陸機《文賦》小序中所說的物、意、文的關系是一致的。劉勰的“思”,是從構思中“神與物游”的“神”的方面來說的;陸機的“物”是從構思中“神與物游”的“物”的方面來說的,實際上藝術思維過程中的“神”與“物”是不可分割的,緊密結合的。所以,不論是“思”,還是“物”,都是指“神與物游”的統(tǒng)一體,指思維中的創(chuàng)作物件。清代的鄭板橋在題畫竹中說:“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霧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從文學創(chuàng)作來看,“思”(或“物”)即是鄭板橋所說的“眼中之竹”,“意”是“胸中之竹”,“言”(或“文”)是“手中之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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