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yùn)多舛
第二年,油菜剛割,地主李積成就來逼債。
晌午時分,李積成挺著圓肚子一腳踢開黃德仲家的茅草門,大聲叫嚷著:“老黃,你給我出來?!?/p>
看到兇巴巴的地主老財(cái),6歲的際廣懂事地走上前,他趕忙搬了一條凳子用手擦擦,然后輕聲說:“李大爺,你坐撒。”雖然他不喜歡這個兇狠的人,卻也知道被債務(wù)纏身的父親的苦楚。
李積成站在堂屋里,罵罵咧咧:“我那擔(dān)油你該還了吧?借的時候說好油菜一割就還的?!?/p>
面對理直氣壯來要賬的李積成,黃德仲低三下四地哀求:“李東家,你快坐下歇歇。這年頭,雨水太多,地里的油菜收成實(shí)在不好。今年,我家的地里收到的菜油還不到1擔(dān),那個油賬我暫時實(shí)在沒有辦法還清,我把收到的一擔(dān)菜油先還你,其余的等明年再還吧?!?/p>
“什么啊,你家的油菜地是村子里最好的地,收成每年都最好,你想賴賬不是?”李積成一臉蠻橫。接著,他又滴溜著賊眼說:“不還也可以,等明年利滾利,你就該還八擔(dān)了?!?/p>
“八擔(dān)!”黃德仲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不是榨他的血嗎?!黃際廣聽到這里,他的眼睛噴出怒火,小小年紀(jì)的他,心中充斥著憤恨。
鄧芳芝也小心翼翼地說:“東家,你那個油賬,拿我們一年打的糧食和油都抵不上,我們家這苦日子你也看到,連稀粥都喝不上,孩子他爹成年累月累成了黃腫病,都沒錢治病,我們家的大兒子就因?yàn)闆]錢治病,過了。你發(fā)發(fā)善心,讓我們緩過這陣子,等孩子他爹病好些了,能到江邊拉纖,賺夠了錢再還你吧。這陣子我們實(shí)在沒辦法啊?!?/p>
“那不行!”地主盛氣凌人,毫不相讓?!敖钃?jù)在這里,我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摳出菜油借給你,算是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分上,難道還虧待了你們不成?你看好了這是借據(jù),白紙黑字,不要再抵賴,借賬就得還錢,要不然你想怎么著?”
“東家,可我們實(shí)在拿不出啊?!?/p>
“那行,我就放寬期限,等你明年還,不過你重新立個借據(jù),明年還8擔(dān)?!?/p>
“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我們?nèi)揖褪遣怀圆缓葍赡暌矝]有8擔(dān)油的收成啊!”
李積成聽到這里,暗暗欣喜,他就要達(dá)到自己的目的了。他趁著黃德仲和鄧芳芝都在唉聲嘆氣時,搖晃著腦袋說:“還不起也行,就把你家的幾畝地抵債吧!”
李積成終于露出真面目,他提起黃德仲家的田地,其實(shí),他早就巴望黃德仲還不上債。他一直眼瞅著黃家的那塊富庶的菜地。以前他靠著放高利貸就盤剝了鄉(xiāng)親們的許多土地。
李積成家里有5個兒子,父親輩也有6個兒子,在村子里算是人多勢眾的大家族,誰也不敢得罪。當(dāng)時,村子里有一個大爺,本來也有幾畝田地。有一天,大爺家的牛跑到李積成的地里,把李積成家的一塊包谷地拱了一個洞,其實(shí)也就只毀壞了那么一小塊地??墒抢罘e成非逼著大爺賠償,大爺答應(yīng)賠償一畝包谷,可是這家人仍不依不饒,非要大爺把家里最好的包谷地賠給他。大爺家人單力薄斗不過李家,只好把包谷地賠給了他家。就這樣,李積成仗著家里有5個兒子,他們隔三差五地尋事端找鄉(xiāng)親們的麻煩,因?yàn)樵诋?dāng)時農(nóng)村,家里兒子少,注定要被人多勢眾的大戶人家欺負(fù)。
在舊社會,一些惡霸地主仗勢對農(nóng)民進(jìn)行花樣繁多的殘酷壓迫和經(jīng)濟(jì)掠奪,他們采取“利漲準(zhǔn)折地”的手段,利用窮人斷炊缺衣之機(jī),放高利貸,有的高達(dá)四分利,放貸時利息先扣下,貸期半年或一年,指地作保,到期還不上,以地抵債。再窮的地方也有富人,再富的地方也有窮人,這是一個樸素的辯證法。發(fā)財(cái)埡也是一樣,雖然大多數(shù)人都很窮,但惡霸地主李積成就這樣靠著自己家人口眾多,勢力強(qiáng)大掠奪了不少村民的土地,搖身一變,變成當(dāng)?shù)刈畲蟮牡刂鳌W兂傻刂骱?,他又靠著花樣不斷的卑鄙手段變成?dāng)?shù)睾蘸沼忻囊话浴?/p>
聽到要把土地抵債,黃德仲說什么也不肯,他知道一旦土地被盤剝走,全家將面臨更大的困境。農(nóng)民失去土地就意味著永遠(yuǎn)不得翻身。地主見黃德仲死活不同意抵押土地,便變了臉色,他說:“走,把他抓到鄉(xiāng)公所評理去!”
說著揮揮手,讓手下的人沖上前去抓住黃德仲的衣領(lǐng)子,黃德仲被幾個沖上來揪住他的狗腿子兇神惡煞的樣子嚇軟了腿,腳都抬不起來。鄧芳芝也是東家長東家短地哀求。際廣望著這一悲慘的情景,仇恨的種子在他幼小的心中發(fā)了芽。
李積成見拖不走人,說:“好,不去鄉(xiāng)公所,老子去喊幾個人來跟你要,我才懶得搭理你。”
當(dāng)天下午,李積成就派了兩個鄉(xiāng)里混的小痞子來到際廣家,這兩個好吃懶做的小痞子在黃德仲家一住就是好幾天。他們一會兒要大煙燒,一會兒要油糕吃,在黃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剛摘下的包谷,還沒來得及剝皮就被搓下來,給拿去換面、換肉吃。他們在家里隨處大小便,最后家里被弄得烏煙瘴氣、尿騷屎臭。
幾天后,黃德仲家?guī)缀醣慌藗€底朝天,許多種子都被他們糟蹋光了,最后他們實(shí)在找不到一丁點(diǎn)可以糟蹋的東西??墒?,他們依舊賴在黃家不走。際廣兄弟三個被嚇得整天躲在村后的小樹林子里,不敢露面。白天他們摘些野果吃,晚上,在涼風(fēng)中冷得直打哆嗦。黃德仲每天傷心地看著擔(dān)驚受怕的孩子,被胡作非為的小痞子逼得實(shí)在沒辦法,只好答應(yīng)把菜地抵債。
這一天,地主李積成把村子里的人招攏,讓黃德仲當(dāng)眾把地契交了出來。黃德仲交出地契的那一瞬間,似乎有把刀割走了他的心頭肉。惡霸地主接過地契露出得意的歡笑,這可是全村最肥沃的土地?。∷幮姆e慮的陰謀終于得手了!
祖上的土地被自己敗落了,黃德仲每天對著那幾塊土地發(fā)呆,腦子中經(jīng)常閃現(xiàn)小時候和祖父、爹爹去地里種莊稼的情景。那時候,每年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大人們在前面用鐮刀收割稻子,他就跟在身后去撿人家割收時灑下的谷粒。一大早,身上帶一塊貼餅子、一塊咸菜出門,一撿就是一天,多的時候能撿好幾斤稻谷。不同的季節(jié),地里有不同的收成,他就跟在大人后面撿不同的莊稼。包谷成熟了,當(dāng)大人掰玉米棒子掰剩的老玉米粒掉在地上,他就撿玉米粒。他最喜歡的是拿鎬刨白薯,爹爹挖過的白薯地,他拿小鎬一鎬一鎬地刨那些沒被挖走的白薯,干這個活最累但是他最喜歡,因?yàn)樗S時都可以拿起甜脆的白薯往嘴里塞。小時候的生活不像現(xiàn)在這么艱難,因?yàn)樗麄兗业奶锏胤饰?,每年收成都好。此后,黃德仲就一直耕作在祖上留下的這幾塊土地上。早些年,黃德仲單身時,靠著這塊土地,再加上自己有一身好技術(shù)—編蔑器、曬粉條、炸米糕等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日子過得很紅火??墒乾F(xiàn)在,他把祖上的田地都給抵債了。土地是農(nóng)民生存的根本,在當(dāng)時來說,他就是個敗家子。他就這樣整天困擾在悲痛中。
從此以后,黃際廣全家沒有自己的土地,只有靠給地主打長工度日,這日子比以前更加艱難了。每年的收成大多數(shù)都被用來交租,辛辛苦苦一年到頭來還是吃不飽穿不暖。其實(shí)在封建制度的摧殘壓迫下,很多農(nóng)民被逼得逃荒要飯、賣兒鬻女,凍死餓死、被逼自縊身亡的不在少數(shù)。
年少不懂事的黃際廣,還不懂得人世間“剝削”這個詞,每年去地主家交租時,他只覺得自己的爹娘很孬,自己種下的糧食為什么總是給別人。他不明白,當(dāng)時的地主,變著花樣剝削窮人,他們有時采用“吃分子糧”的手段壓榨百姓,每年春吃一斗,秋還三斗,有的還四斗,凡是使用地主牲畜的佃戶,都得吃分子糧;還有的用“雙除種”方法,即種地時使用地主的種子,收獲時用一還二,余下再分租;更大多數(shù)是采用“白帶地”,佃戶租種地除繳租外,再給地主無償?shù)貛ХN一部分地。黃際廣9歲那年,爹爹領(lǐng)著黃際廣去交租,這是黃際廣第一次在交租場看到交租的場景。
那天上午,爹爹把前些日子從地里收割來的稻子曬干了,裝了滿滿兩麻布袋縫好,挑著去地主李積成家。地主家的糧倉前,黑壓壓地站了一堆人,板車、籮筐什么的,都裝滿了谷子。
地主老財(cái)吸著水煙筒,坐在院子中央,身邊站著地主婆,還有一個管家坐在一張八仙桌旁,八仙桌上擺著算盤、賬本。地主老財(cái)提著嗓子說:“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莊稼收成好,最好的田地,每畝交租一石五斗,差一點(diǎn)的地每畝收租一石二斗。”
院子里立即像炸開了的油鍋,交租的農(nóng)民大聲嚷嚷:“繳這么多,你讓我們怎么活啊?!”
“我家租種的地,一畝只收了一石四斗,我們一年到頭,只落下個兩斗谷,全家6口怎么過???”
“一年都沒下幾滴雨,還風(fēng)調(diào)雨順。這是什么世道?。?!”
大家伙激動地說著,邊說邊往地主老財(cái)身邊擠,他們想爭個理。地主老財(cái)把桌子一拍,哼了一聲說:“你們用我的地,用我的工具,還嫌多。嫌多,就不要租,滾蛋去?!?/p>
大家叫喚歸叫喚,沒法還是得交租。
際廣的爹爹忠厚老實(shí),他知道自己再爭也是枉然,一聲不吭地把自己的谷子送到兩個狗腿子前驗(yàn)租,狗腿子抓起一把谷子,裝模作樣地看看,說是秕谷,接著他們用一種特制風(fēng)車車谷,一擔(dān)谷經(jīng)他們的風(fēng)車一車就只剩八九斗了。其實(shí)被這風(fēng)車吹出去的谷子,不是秕谷,全都是好谷。際廣蹲在地上,想把這些所謂的秕谷捧回家??墒莿偠紫?lián)?,地主婆就走上前來,喝住際廣:“狗崽子,敢在我家里偷谷子走啊?!闭f著,還把手捂住鼻子,接著,她把際廣一把揪起來往門外推。“走走走,哪來的臭小子,這么臟、這么臭,別踩臟了我家的地?!?/p>
際廣的爹爹一直關(guān)心著狗腿子稱自己的谷子,又要結(jié)賬,一時也顧不上際廣,際廣被推搡到門外。站在門外,他怒視著地主家的高墻深院。
不久,爹走出了地主家,爹爹垂頭喪氣,連連嘆道:“吸我們的血??!和吸血鬼有什么不同??!”
際廣上前氣憤地問:“爹爹,我們?yōu)槭裁匆炎约菏盏墓茸咏o他啊,他要谷子,叫他自己種去。我們的谷子留給我們自己吃撒?!?/p>
爹爹看著不諳世事的際廣,邊摸著際廣的頭邊嘆著氣說:“伢子,你還小,跟你說也不曉得啊。地主的租債比山高,壓斷窮人腰,地主手里算盤響,佃戶頭上殺人刀啊……”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黃際廣長到10歲時,就跟著爹下地干活了。爹上山坡種豆,他就跟在后邊點(diǎn)種;爹下田割稻,他就跟在后邊撿穗。10歲的孩子,正是上學(xué)念書的年紀(jì),可他卻成了割草、種地的勞力。
每當(dāng)際廣和啞巴哥哥、娘去四里外的地里干活時,黃際廣的娘和哥哥背著租來的農(nóng)具,際廣就背著小際恕一起來到地里。下地干活時,就把際恕像綁著小牛犢一樣綁在大樹下,讓他獨(dú)自玩耍。有時遇到天氣不好,他們就把際恕綁在自己家的床腳上,免得他跑出門外跌進(jìn)山崖。下地干活后,際廣和母親常常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際恕餓得哇哇大哭,又渴又累。偶爾鄰居李大嬸不忍心,會抽空過來給他點(diǎn)水喝,但是李大嬸自己家也常常窮得揭不開鍋,是很難弄點(diǎn)東西給際恕吃。每當(dāng)際廣和母親回來時,際恕總是歪倒在床邊睡著了,屎尿滿褲滿地。勞作了一天的母親和際廣兄弟,顧不上歇息,母親便忙著給際恕擦洗,際廣兄弟便一個砍柴生火,一個煮野菜粥,有收成的時候還能有點(diǎn)白米,一大鍋水灑下幾十粒米合著野菜熬一鍋,沒有油鹽,即使這樣的野菜粥,他們也吃得香噴噴的。
大半年的時間,他們連野菜都沒有,只有上山采摘一些綠色的葉子或者樹根熬湯喝,際廣兄弟個個頭發(fā)枯黃、臉色黯淡、骨瘦如柴。那時他們最大的愿望便是過年,因?yàn)橹挥写竽耆砩纤麄儾拍艹渣c(diǎn)飽飯,飯桌上有時能見到一盤肥肉,這肥肉不是用來一次吃完的,而是端上桌,孩子們看著肉喝著野菜粥。母親做年夜飯時,先把肥肉在鍋里熱一下,熬出點(diǎn)油,再煮粥,這樣的野菜粥、南瓜粥、蘿卜粥特香特香。但是,懂事的際廣即使再餓、再想吃,也從來不會盛第二碗粥,細(xì)心的他發(fā)現(xiàn)母親從來不會和他們同時吃飯,總是等全家吃完了再給空蕩蕩的粥鍋里舀碗水,把粘在鍋里的糊糊蕩洗干凈,再吃。際恕小,不懂事,吃了以后,哭喊著還要,母親于是把刷過的湯又喂給他吃。在幼小的際廣眼里,母親似乎從來沒吃過一頓飽飯。
看著家道的貧寒,際廣從不多言語,年少的他性情沉悶得像成年人,他整日悶頭做活,總想盡自己的力量減少母親的負(fù)擔(dān),增加家里的收入。每次累得腰酸背疼,直不起身時,就想起爹爹說過的一句話:吃飯憑力氣,汗珠子就是米!他算不清自己流下了多少汗珠子,他也不知道要流多少汗才能換來白花花的大米。他總是認(rèn)為自己流出的汗珠子不夠多,才使家里的大米飯不夠吃??粗L到3歲還走不穩(wěn)路的小際恕,際廣錐心地悲痛,他常常感到永無寧日的壓抑和凄惶。他越來越自責(zé),自責(zé)讓他越發(fā)沉默,整天埋頭苦干。年少的他不知道,這樣的窘迫并不是他不努力的過錯,而是那個吃人的社會造成的。世道黑暗,像他這樣的窮人即使磨破了雙手、累彎了腰,一生也難以逃離這茫??嗪?。
黃德仲長年累月地在田間地頭勞作,再加上祖上的田地被地主盤剝掉了,成了他心頭永遠(yuǎn)的傷痕。日積月累的憂愁、苦悶、悲哀纏繞著他,使他難以釋懷,殘酷的生活摧垮了這位漢子。沒過多久,他終于被病痛和心疾折磨得倒下來了,連著一個多月,黃德仲臥床不起。
一天深夜,爹爹把際廣兄弟幾個叫到床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爹爹……不行了。要記住,是誰把爹爹……逼死的……你們要……要孝敬你娘,她苦了半輩子,沒享過一天?!獱幙跉??!闭f完,黃德仲像際慶一樣,鮮血直吐不止,在吐干最后一滴血后,他永遠(yuǎn)地離開了人世。臨走時,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死不瞑目??!他怎么能舍得下自己病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們??!孤兒寡母,在這個吃人的世道怎么活下去呢?家里的頂梁柱塌了,全家陷入茫然無助和極度的恐慌之中。
在父老鄉(xiāng)親的幫助下,鄧芳芝把丈夫安葬在發(fā)財(cái)埡的后山坡上,當(dāng)他們培好最后一鏟土,跪著磕頭時,際廣的娘突然口吐鮮血,昏倒在土墳堆上不省人事,際廣和哥哥際恕撲在娘身上,拼命地?fù)u著娘的身體,哭喊著:“爹爹啊,娘??!”
際廣兄弟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把母親抬回家,喂了幾口開水給娘喝。慢慢地,際廣的娘在孩子們的哭喊中蘇醒過來。她睜開眼模模糊糊地看到哭成淚人的孩子們,想起丈夫的慘死,想想撇下的這孤兒寡母,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她悲痛欲絕地哭著。爹爹死得這么慘,際恕叫得這樣叫人心酸,際廣抑制不住滿腔的悲痛和激憤,他胸口像扎著鋼刀般揪心。窮鄉(xiāng)親們安慰鄧芳芝說:“嫂子不要再傷心了,你要保全自己的身體,事情已到了這地步,看在娃兒們的分上,日子再難過,也要把幾個娃娃拉扯大。我們大家有粥喝,不會撇下你們孤兒寡母的不管?!?/p>
在鄉(xiāng)親們的安慰下,際廣的娘總算緩過氣來,看娘兒幾個安穩(wěn)些了,大家這才放下心來,有的回家拿點(diǎn)紅薯干,有的拿來點(diǎn)米面,幫扶著他們度過這些日子。
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下葬后第三天清晨,路上還沒行人時,要為爹爹關(guān)山。
關(guān)山這天,天蒙蒙亮,寒風(fēng)中,云縫間可見寥寥星辰,月光散射,山間一片朦朧。慘淡的月光下,林中小路曲折通幽。荒野中,不時地有蟋蟀、飛蟲等躍過?!案赂隆眱芍粸貘f站在荒草萋萋的墳頭上望著他們,鄧芳芝領(lǐng)著兄弟三個撲在墳前,他們單薄的身體瑟瑟發(fā)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親情更可貴、更令人難以割舍的了。比起以前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日子,沒有比他們摯愛的親人的離去更令他們肝腸寸斷的了,這是生命中無法承受的痛。他們四個人互相牽扶著一步三回頭地往竹林外走去。
來到家徒四壁的茅草屋。灶臺上,還留著際廣給爹爹扯來的還沒來得及煎熬的草藥。滿眼、滿屋子都是爹爹艱辛的背影,際廣似乎看到爹爹在院子里吃力地挑水,爹爹額頭上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流。深夜,際廣久久難以入睡,借著依稀的月色,他似乎又看到爹爹坐在炕頭,手上不停地編著蔑具。際恕睡夢中的一聲叫喊驚醒了他:“娘……餓……餓……”際恕夢中都喊著餓。際廣摟緊了際恕瘦小的身子,他聽到際恕肚子中發(fā)出的“咕咕”的響聲。際廣擦干了眼淚,強(qiáng)抑制住自己的悲痛,他不是不悲痛,他想得更多的是今后怎么幫助娘帶著際恕活下去。
爹爹去世這年,際廣還只有11歲,面對父親的早逝,要擔(dān)當(dāng)起一個男兒的責(zé)任,他和哥哥怎樣撫養(yǎng)幼小的際恕呢?他越發(fā)變得沉默!
黃際廣的娘拖著病重的身體,在家含辛茹苦地?fù)狃B(yǎng)三個孩子。每天她既要承擔(dān)所有的家務(wù),還要像其他男人一樣下地干農(nóng)活。每當(dāng)累了一天的莊稼人都閑下來的時候,鄧芳芝還是不得清閑,常常在深夜,不是就著依稀的月光洗衣,就是就著煤油燈的一點(diǎn)點(diǎn)光亮補(bǔ)衣服、編草鞋。有時還替有錢人家紡紗織布。在際廣兄弟幾個眼里,似乎從來沒見娘休息過,他們睡下后,娘還在干活,當(dāng)他們起床時,娘早就起來做事了。
際廣12歲那年,際恕種天花,娘在家里整天提心吊膽地看護(hù)著。此時恰好是秋后棉花成熟的時候,娘實(shí)在抽不出身子摘棉花桃子,要照看際恕。娘就讓際廣和二哥給地主老財(cái)家收棉花。那時候的棉花殼子又干又硬,尖得像刀子似的,剛摘了一行,際廣本就千穿萬補(bǔ)的衣褲被劃了一道道口子,這身襟襟吊吊的破舊不堪的衣服,還是父親留給哥哥,哥哥穿小了后又留給他穿的“傳家寶”。際廣長到這么大,還從沒穿過布鞋,天熱時基本上是打著赤腳。冬天也只有草鞋穿。那時,一到冬天他赤裸的雙腳就生凍瘡,必須每天用熱水泡腳才行,有時凍瘡破裂并開始潰爛,爛了的雙腳一瘸一瘸的。他知道衣褲是非常金貴的東西,他舍不得這身唯一的衣褲。想想干脆把衣褲脫下,什么也不穿,站在和自己一般高的棉花地里,反正有高高的棉花稈擋住身子,在這里也沒人看到自己沒穿衣服。光著身子的際廣,在棉花地里,身上的皮肉被劃得東一道口子、西一道口子,有時口子很深流血了,就在地下抓一把土撒到傷口上,再搓一搓止住血就不管了。就這樣,際廣整整撿了一天的棉花桃子,身上被劃破的痕跡數(shù)也數(shù)不清。他穿好衣褲忍著痛回到家,也不告訴娘他是光著身子摘的棉花。娘見到他和哥哥兩人身上整整齊齊的,還夸獎他們??墒牵搅送砩?,際廣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身上火燒火燎的,熱辣辣地痛得睡不著,娘走過來,問:“你怎么了,是不是白天累了?”
際廣點(diǎn)點(diǎn)頭,一聲不吭。
躺在他身邊的二哥看到娘疑惑的眼神,就指著際廣的身上,咿咿呀呀地對娘比畫著。
際廣的母親看到二兒子的比畫,納悶地走到際廣身邊,把際廣的衣服掀開一看,像蜘蛛網(wǎng)樣的傷痕布滿了際廣瘦小的身子,娘的眼淚像長線一樣止不住地往下淌。她頓時明白際廣是舍不得刮破衣服,赤著身子摘棉花桃子。鄧芳芝緊緊摟住自己這個懂事的孩子,直嘆息孩子他爹死得太早,只怪自己不能給孩子幸福!
際廣除了在家?guī)湍锔苫钔猓€每天去地主李積成家放牛。這天天不亮,際廣就上山放牛了,他一邊放牛,一邊挖著野菜。正當(dāng)他低頭挖野菜時,地主李積成就怒氣沖沖地趕上山來,邊走邊罵道:“狗崽子,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想要把老子摔死???!”際廣直起腰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四處看看周圍沒有人,難道地主是在罵自己嗎?還沒反應(yīng)過來,李積成一把奪過際廣手里的放牛鞭,對著他一陣狠抽。
原來,際廣早上把牛牽出牛圈時,牛屙了一堆屎在院子當(dāng)中,當(dāng)時天剛蒙蒙亮,際廣沒有看見牛屙了屎。早晨,地主李積成睡醒后,揉著睡意蒙眬的雙眼走到院子里,他只顧伸著懶腰看天,沒想到一腳踩在牛屎上,頓時摔了一個腳朝天。他爬起來一看是踩在牛屎上,氣不打一處來,叫囂著尋找際廣。他一路找到山坡上,地主李積成惡狠狠地對著際廣喊道:“你去給我把牛屎吃了!”說著揪著際廣往回拖。際廣忍氣吞聲地回到院子里,趕緊拿笤帚把牛屎鏟除了,還用水把院子整個洗了一遍,院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地主還不答應(yīng)。地主惡聲聲地喊道:“今天不許吃飯,罰你挑20擔(dān)水!”
可憐的小際廣,餓著肚子,一擔(dān)一擔(dān)地把水從井里打上來,又一步一步地爬上高臺階。一擔(dān)水有七八十斤重啊!小際廣挑著和自己一樣高的水桶,挑了幾趟,終于支持不住,累得摔倒在路邊。長工陳大叔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把際廣扶起來,然后幫著際廣挑了幾擔(dān)水。結(jié)果被地主李積成發(fā)現(xiàn)了。他搶下陳大叔的扁擔(dān)惡狠狠地說:“你們要造反??!不想干都給我滾!”
際廣實(shí)在忍不下去了,說:“老子不干了,你給老子工錢!”
地主李積成罵道:“你龜兒子還要工錢,我的水桶被你摔壞了,賠我水桶!”
際廣干了大半年,連一個銅板也沒拿到,他想,這仇我記住了,長大了,一定要報(bào)仇!這就是發(fā)財(cái)埡的苦孩子黃際廣的童年。
際廣過著貧窮的生活。每天他都幫著家里干活,上山砍柴、挖野菜,下湖撈菱梗、捉魚。他還能常常給家里弄點(diǎn)吃的東西填飽肚子。那時,他只知道生活很苦,常常吃不飽,但他覺得大家伙都是這樣。但是特別讓際廣氣憤的是交租的時候。一年到頭拼命勞動,用血汗泡出來的稻谷全部交了租,也過不了鬼門關(guān)。每當(dāng)他們交租時地主就用大斗大秤進(jìn),借谷時就小斗小秤出。每年秋后算賬,不管天旱、天澇,有收、無收,狗地主那是鐵板租,一粒也不能少。窮人終年用血汗換來的谷子,都被地主奪去了。一到算賬,租債比山高,哪一家都是舊債未清添新債,舊仇未報(bào)添新仇。
這天,際廣和娘去地主李積成家交租,明明在家量了是一石谷子,可是到地主這里一量就只剩下四五斗。
際廣忍無可忍,站出來質(zhì)問狗腿子。那些兇惡的家伙不但不聽,反而一伸手把際廣推翻在地。際廣爬起來沖向狗腿子,娘和同來交租的其他叔叔伯伯拉住了他,滿眼含淚地說:“孩子,你斗不過他們!認(rèn)命吧!”
果真,狗腿子在驗(yàn)第二擔(dān)谷時,更加刁難,非說干爽的稻谷里有水,結(jié)果一擔(dān)谷又被減去一斗。在和娘回家的路上,際廣憤恨地說:“斗?。《?,你是地主的嘴,你是豺狼的口,你喝干了窮人的血,你刮盡了窮人的肉,可你裝不了地主的罪,你量不盡我們窮人的仇!”
交完租,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路上都在想:為什么地主這樣兇狠?為什么窮人這樣受苦?這血海深仇總有一天要報(bào)!他兩眼射出怒火,恨不得砸碎這血腥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