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之作，莊子謂有齊諧[1]，列子則稱夷堅(jiān)[2]，然皆寓言，不足征信?！稘h志》乃云出于稗官，然稗官者，職惟采集而非創(chuàng)作，“街談巷語”自生于民間，固非一誰某之所獨(dú)造也，探其本根，則亦猶他民族然，在于神話與傳說。

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xiàn)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神話大抵以一“神格”為中樞，又推演為敘說，而于所敘說之神，之事，又從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頌其威靈，致美于壇廟，久而愈進(jìn)，文物遂繁。故神話不特為宗教之萌芽，美術(shù)所由起，且實(shí)為文章之淵源。惟神話雖生文章，而詩人則為神話之仇敵，蓋當(dāng)歌頌記敘之際，每不免有所粉飾，失其本來，是以神話雖托詩歌以光大，以存留，然亦因之而改易，而銷歇也。如天地開辟之說，在中國所留遺者，已設(shè)想較高，而初民之本色不可見，即其例矣。

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一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cái)?shù)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藝文類聚》一引徐整《三五歷記》)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bǔ)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列子·湯問》)

簡狄吞燕卵而聲商

迨神話演進(jìn)，則為中樞者漸近于人性，凡所敘述，今謂之傳說。傳說之所道，或?yàn)樯裥灾?，或?yàn)楣庞⑿?，其奇才異能神勇為凡人所不及，而由于天授，或有天相者，簡狄吞燕卵而生商[3]，劉媼得交龍而孕季[4]，皆其例也。此外尚甚眾。

堯之時(shí)，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鑿齒九嬰大風(fēng)封豨脩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上射十日而下殺猰?！f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

羿請(qǐng)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淮南子·覽冥訓(xùn)》。高誘注曰，姮娥羿妻。羿請(qǐng)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

昔堯殛鯀于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春秋左氏傳》)

瞽瞍使舜上涂廩，從下縱火焚廩，舜乃以兩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瞽瞍又使舜穿井，舜穿井為匿空，旁出。(《史記·舜本紀(jì)》)

中國之神話與傳說，今尚無集錄為專書者，僅散見于古籍，而《山海經(jīng)》中特多?！渡胶＝?jīng)》今所傳本十八卷，記海內(nèi)外山川神祇異物及祭祀所宜，以為禹益作者固非，而謂因《楚辭》而造者亦未是；所載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與巫術(shù)合，蓋古之巫書也，然秦漢人亦有增益。其最為世間所知，常引為故實(shí)者，有昆侖山與西王母。

昆侖之丘，是實(shí)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shí)。(《西山經(jīng)》)

宋刻本《山海經(jīng)》書影

《山海經(jīng)圖》書影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同上)

昆侖之墟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海內(nèi)西經(jīng)》)

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案此字當(dāng)衍)，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墟北。(《海內(nèi)北經(jīng)》)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豐沮玉門，日月所入。有靈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大荒西經(jīng)》)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同上)

晉咸寧五年，汲縣民不準(zhǔn)盜發(fā)魏襄王冢[5]，得竹書《穆天子傳》五篇，又雜書十九篇?！赌绿熳觽鳌方翊?，凡六卷；前五卷記周穆王駕八駿西征之事，后一卷記盛姬卒于途次以至反葬，蓋即雜書之一篇。傳亦言見西王母，而不敘諸異相，其狀已頗近于人王。

吉日甲子，天子賓于西王母，乃執(zhí)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好獻(xiàn)錦組百純，□組三百純，西王母再拜受之?！跻页?。天子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曰，“白云在天，山自出，道里悠遠(yuǎn)，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fù)來。”天子答之曰，“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愿見汝，比及三年，將復(fù)而野?！碧熳铀祢?qū)升于弇山，乃紀(jì)丌跡于弇山之石，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卷三)

清刻本《穆天子傳》書影

有虎在乎葭中。天子將至。七萃之士高奔戎請(qǐng)生捕虎，必全之，乃生捕虎而獻(xiàn)之。天子命之為柙而畜之東虞，是為虎牢。天子賜奔戎畋馬十駟，歸之太牢，奔戎再拜首。(卷五)

漢應(yīng)劭說[6]，《周書》為虞初小說所本，而今本《逸周書》中惟《克殷》《世俘》《王會(huì)》《太子晉》四篇[7]，記述頗多夸飾，類于傳說，余文不然。至汲冢所出周時(shí)竹書中，本有《瑣語》十一篇，為諸國卜夢(mèng)妖怪相書，今佚，《太平御覽》間引其文[8]；又汲縣有晉立《呂望表》，亦引《周志》，皆記夢(mèng)驗(yàn)，甚似小說，或虞初所本者為此等，然別無顯證，亦難以定之。

齊景公伐宋，至曲陵，夢(mèng)見有短丈夫賓于前。晏子曰，“君所夢(mèng)何如哉？”公曰，“其賓者甚短，大上小下，其言甚怒，好俯。”晏子曰，“如是，則伊尹也。伊尹甚大而短，大上小下，赤色而髯，其言好俯而下聲?！惫?，“是矣?！标套釉唬笆桥龓?，不如違之?！彼觳还ニ?。(《太平御覽》三百七十八)

文王夢(mèng)天帝服玄禳以立于令狐之津。帝曰，“昌，賜汝望?！蔽耐踉侔莼?，太公于后亦再拜稽首。文王夢(mèng)之之夜，太公夢(mèng)之亦然。其后文王見太公而訆之曰，“而名為望乎？”答曰，“唯，為望?！蔽耐踉?，“吾如有所見于汝?！碧云淠暝屡c其日，且盡道其言，“臣以此得見也?！蔽耐踉?，“有之，有之。”遂與之歸，以為卿士。(晉立《太公呂望表》石刻，以東魏立《呂望表》補(bǔ)闕字)

“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惟何，而顧菟在腹？”

他如漢前之《燕丹子》，漢楊雄之《蜀王本紀(jì)》[9]，趙曄之《吳越春秋》[10]，袁康、吳平之《越絕書》等[11]，雖本史實(shí)，并含異聞。若求之詩歌，則屈原所賦，尤在《天問》中[12]，多見神話與傳說，如“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惟何，而顧菟在腹？”“鯀何所營？禹何所成？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鯪魚何所？鬿堆焉處？羿焉彃日？烏焉解羽？”是也。王逸[13]曰，“屈原放逐，彷徨山澤，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譎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因書其壁，何而問之。”(本書注[14])是知此種故事，當(dāng)時(shí)不特流傳人口，且用為廟堂文飾矣。其流風(fēng)至漢不絕，今在墟墓間猶見有石刻神祇怪物圣哲士女之圖。晉既得汲冢書，郭璞為《穆天子傳》作注[15]，又注《山海經(jīng)》，作圖贊[16]，其后江灌亦有圖贊[17]，蓋神異之說，晉以后尚為人士所深愛。然自古以來，終不聞?dòng)兴C萃融鑄為巨制，如希臘史詩者[18]，第用為詩文藻飾，而于小說中常見其跡象而已。

中國神話之所以僅存零星者，說者謂有二故[19]：一者華土之民，先居黃河流域，頗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實(shí)際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傳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實(shí)用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說，俱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zé)o所光大，而又有散亡。

“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

然詳案之，其故殆尤在神鬼之不別。天神地祇人鬼，古者雖若有辨，而人鬼亦得為神祇。人神淆雜，則原始信仰無由蛻盡；原始信仰存則類于傳說之言日出而不已，而舊有者于是僵死，新出者亦更無光焰也。如下例，前二為隨時(shí)可生新神，后三為舊神有轉(zhuǎn)換而無演進(jìn)。

蔣子文，廣陵人也，嗜酒好色，佻撻無度；常自謂骨青，死當(dāng)為神。漢末為秣陵尉，逐賊至鐘山下，賊擊傷額，因解綬縛之，有頃遂死。及吳先主之初，其故吏見文于道，……謂曰，“我當(dāng)為此土地神，以福爾下民，爾可宣告百姓，為我立廟，不爾，將有大咎?！笔菤q夏大疫，百姓輒相恐動(dòng)，頗有竊祠之者矣。(《太平廣記》二九三引《搜神記》)

世有紫姑神，古來相傳云是人家妾，為大婦所嫉，每以穢事相次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于廁間或豬欄邊迎之?！墩哂X重(案投當(dāng)作捉，持也)，便是神來，奠設(shè)酒果，亦覺貌輝輝有色，即跳躞不??；能占眾事，卜未來蠶桑，又善射鉤；好則大儛，惡便仰眠。(《異苑》五)

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lǐng)萬鬼，害惡之鬼，執(zhí)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shí)驅(qū)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論衡》二十二引《山海經(jīng)》，案今本中無之。)

“鯪魚何所？鬿堆焉處？”

東南有桃都山，……有二神，左名隆，右名，并執(zhí)葦索，伺不祥之鬼，得而煞之。今人正朝作兩桃人立門旁，……蓋遺象也。(《太平御覽》二九及九一八引《玄中記》以《玉燭寶典》注補(bǔ))

門神，乃是唐朝秦叔保胡敬德二將軍也。按傳，唐太宗不豫，寢門外拋磚弄瓦，鬼魅呼號(hào)?！趹种愿嫒撼?。秦叔保出班奏曰，“臣平生殺人如剖瓜，積尸如聚蟻，何懼魍魎乎？愿同胡敬德戎裝立門外以伺?！碧诳善渥?，夜果無警，太宗嘉之，命畫工圖二人之形像，……懸于宮掖之左右門，邪祟以息。后世沿襲，遂永為門神。(《三教搜神大全》七)

[1]齊諧：《莊子·逍遙游》：“齊諧者，志怪者也。”后人有以此為志怪小說名，如劉宋東陽無疑《齊諧記》、梁吳均《續(xù)齊諧記》。

[2]夷堅(jiān)：《列子·湯問》：溟海有鯤、鵬，“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jiān)聞而志之”。后人有以此為志怪小說名，如宋洪邁《夷堅(jiān)志》、金元好問《續(xù)夷堅(jiān)志》。

[3]簡狄吞燕卵而生商：事見《史記·殷本紀(jì)》。 商，即商朝的始祖契。

[4]劉媼得交龍而孕季：事見《史記·高祖本紀(jì)》。季，即漢高祖劉邦。

[5]不凖盜發(fā)魏襄王冢：事見《晉書·武帝紀(jì)》和《晉書·束皙傳》。

“羿焉彃日？烏焉解羽？”

[6]應(yīng)劭：字仲遠(yuǎn)，東漢汝南南頓(今河南項(xiàng)城)人。撰有《風(fēng)俗通義》、《漢書集解音義》等。

[7]《克殷》《世俘》《王會(huì)》《太子晉》：見《逸周書》。

[8]《太平御覽》：類書，北宋李昉等人編。

[9]楊雄(前53-18)：也作揚(yáng)雄，字子云，西漢蜀郡成都(今屬四川)人。其著作有明人所輯《揚(yáng)子云集》。

[10]趙曄：字長君，東漢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撰有《吳越春秋》。

[11]袁康：東漢會(huì)稽(今浙江紹興)人?！瞧剑鹤志?，東漢會(huì)稽人。　《越絕書》：《舊唐書·經(jīng)籍志》題子貢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推斷為“會(huì)稽袁康所作，同郡吳平所定”。

[12]《天問》：《楚辭》篇名，屈原撰。

[13]王逸：字叔師，東漢南郡宜城(今屬湖北)人。撰有《楚辭章句》。

[14]本書注：指王逸《楚辭章句》中《天問》章句序。

[15]郭璞(276-324)：字景純，晉河?xùn)|聞喜(今屬山西)人。

[16]圖贊：指《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

[17]江灌：字道群，晉陳留(今屬河南開封縣)人。據(jù)《舊唐書·經(jīng)籍志》，江灌撰有《爾雅圖贊》。

[18]希臘史詩：指長篇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相傳為公元前九世紀(jì)盲詩人荷馬所作。

[19]說者：指日本漢學(xué)家鹽谷溫?！岸省痹圃埔娖渌吨袊膶W(xué)概論講話》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