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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比較文學學科基本理論的再思考  劉象愚

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樂黛云教授七十五華誕特輯 作者:楊乃喬,伍曉明主編


關(guān)于比較文學學科基本理論的再思考

■劉象愚

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


比較文學自誕生百余年來,可以說一直是危機重重,直到今天,這種危機并沒有完全過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變得更加嚴重,國外著名學者韋勒克、艾金伯勒等人曾數(shù)次談到比較文學的危機;雷馬克在20多年前就說比較文學處在十字路口,而時隔20多年后又再次說比較文學處在十字路口;英國比較學者蘇珊·巴斯奈特在她20世紀90年代那本著名的《比較文學導論》中說比較文學已經(jīng)是“明日黃花”。中國比較文學自20世紀80年代復興以來,也有一些學者提到過比較文學的危機,有的學者討論比較文學的“何去何從”,還有的學者談到比較文學的“死亡”。應(yīng)該說,不論海內(nèi)外都有一批學者對比較文學具有清醒的危機意識。

說比較文學存在著危機,并不等于否定比較文學的實績。事實上,比較文學自問世以來,對人文學科的建設(shè)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20世紀上半葉法國比較學者的影響研究從作家、作品、淵源、聲譽、媒介、翻譯等不同層面梳理不同民族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20世紀后半葉美國比較學者的平行研究以審美和批評的眼光來比較研究不同民族文學之間的異同;前蘇聯(lián)比較學者對不同民族文學類型的比較研究;中國比較學者關(guān)于不同民族文學應(yīng)該而且可以互相闡發(fā)、互相印證、互相補充的觀點,都極大程度地開拓了文學研究的領(lǐng)域,深化了對于文學總體的認識,而比較文學獨特的視角和方法論則刷新了文學研究的傳統(tǒng)思路,也為其他的人文和社會學科提供了新的借鏡。此外,中國比較學者近20多年來對比較文學學科基本理論和中西比較詩學的探討以及對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關(guān)系的清理,也都做出了不俗的成績。

然而,危機依然存在,問題依然存在。無論是國內(nèi)還是國外,比較文學在義理和實踐的層面都依然存在著一個“何去何從”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比較文學的危機就不會消失,比較文學的生存就會受到威脅。而解決這一問題的關(guān)鍵,依然是首先解決學科基本理論的問題。


一 比較文學的危機是學科理論的危機


從本質(zhì)上說,比較文學的危機其實也就是學科理論的危機。因為,從誕生到現(xiàn)在,比較文學還沒有形成一套可以完全自我辯護、經(jīng)得起推敲甚至攻擊的學科理論。換言之,比較文學還沒有為自己的生存提出過一套雄辯的、合法的理由。要說明這一點,我們需要簡略回顧一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發(fā)展的歷史。最早搞比較文學的法國人首先給比較文學劃出了一個特定的領(lǐng)域,那就是研究兩個以上不同民族文學的影響,研究屬于不同國別或民族之間、作家作品之間的關(guān)系。這個論點無疑是站得住的,因為這一特定的研究領(lǐng)域是過去的國別文學研究或一般文學研究從來沒有過的,所以能獲得后來許多學者的認同。但問題是,法國人把比較文學說成是文學史的一支,過分強調(diào)所謂的“事實聯(lián)系”,因而大大限制了比較文學的研究視野,況且,實證的方法也不是比較文學所特有的方法,因而遭到了后人的詬病。美國人大大拓展了比較文學的視野,把研究的范圍從僅有事實聯(lián)系的不同民族文學關(guān)系擴大到?jīng)]有事實聯(lián)系但卻具有審美比較意義的不同民族關(guān)系,甚至擴大到文學與其他學科的關(guān)系中。對毫無關(guān)系的兩個民族文學的作家作品做比較研究、對文學和其他學科做比較研究,也都是傳統(tǒng)的國別文學研究與一般文學研究中沒有過的,因此,美國人的這一學科理論也被后來的許多比較學者接受。但美國人的這些理論也是有問題的。如果說,所謂法國學派的理論失之過窄的話,那么,所謂美國學派的理論則失之過寬。特別是他們所謂的“跨學科”研究,實質(zhì)上把比較文學推向了一個毫無邊際的領(lǐng)域中。雷馬克說,比較文學“研究文學與其他知識及信仰領(lǐng)域的關(guān)系,例如藝術(shù)(如繪畫、雕刻、建筑、音樂)、哲學、歷史、社會科學(如政治、經(jīng)濟、社會學)、自然科學、宗教等等”。這里的“其他知識及信仰領(lǐng)域”把人文科學、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全都包括了進來,還有一個“等等”,這不就是說,文學可以和任何別的學科、任何別的領(lǐng)域進行比較研究嗎?研究文學與“其他知識與信仰領(lǐng)域的關(guān)系”、研究文學與其他一切學科的關(guān)系,正是當今西方比較文學界轉(zhuǎn)向“文化研究”的邏輯前提。至于被一些人稱作“前蘇聯(lián)學派”的理論,則看起來獨特,其實,并沒有十分獨特的地方,從維謝洛夫斯基、日爾蒙斯基等元老再到阿西莫夫、庫列紹夫等后起之秀,蘇聯(lián)人關(guān)注的焦點始終是不同民族文學現(xiàn)象和類型的相似與社會發(fā)展歷史階段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這種被稱作“歷史比較文藝學”的理論,雖然在方法論上有一個特定的角度,但實質(zhì)上并沒有超越從社會歷史的角度研究文學的傳統(tǒng)文學研究方法。至于他們看重的“文學聯(lián)系和影響”,也并沒有超出所謂“法國學派”的視野;而他們拈出的“文學類型學”則沒有超出美國學派的范疇。中國比較學者在學科理論上試圖綜合法美等學派的合理內(nèi)容,補充其理論闡述中的疏漏和不足,克服其理論闡述中的矛盾和謬誤,其獨到的地方則主要是從方法論上提出了“闡發(fā)研究”,即用一種外來的理論闡發(fā)本民族的文學現(xiàn)象或文學理論,并且強調(diào)這種闡發(fā)的“雙向性”和“相互性”,既可以用外民族的文學理論來闡釋本民族的文學現(xiàn)象,反過來,也可以用本民族的理論來闡發(fā)一種外民族的文學現(xiàn)象或文學理論。這樣的研究也是傳統(tǒng)的國別文學研究沒有過的。但中國學者的學科理論中仍然存在著一些論述不夠透徹、不夠周詳?shù)牡胤健?/p>

從上述的簡略回顧中,我們不難看出,盡管各派理論中都有一些獨特的范疇和角度,這些獨特的范疇似乎可以構(gòu)成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主干內(nèi)容。但是不容否認的是,各派理論又都有自己的偏頗和不完善的地方。特別是當這些理論被展開的時候,一些具體的提法,甚至一些具體的論點則顯得經(jīng)不起推敲或追問,或者存在著內(nèi)在的矛盾。例如,早期法國比較學者提出的關(guān)于比較文學與總體文學區(qū)別的觀點就經(jīng)不起追問,為什么兩個民族文學的比較研究就是比較文學,而三個或三個以上民族文學的比較研究就是總體文學呢?難道比較文學與總體文學的區(qū)別就是這種數(shù)量上的差異嗎?用數(shù)量作為區(qū)別有什么學理上的依據(jù)?再如,比較文學早期提出的跨越界限的問題,應(yīng)該說,跨越民族文學和不同語言文學的界限是比較文學的最本質(zhì)的特征,但是,在究竟是在跨民族還是跨國家的問題上卻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混亂,顯而易見,國家和民族是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的兩個概念,一個國家內(nèi)完全可能有一個以上的民族,反過來,有的民族在一個特定的歷史階段中未必是一個國家,至于后來我們中國學者(包括我們自己)的著作中,增加的所謂“跨學科”、“跨文化”等新的界定性術(shù)語則進一步把問題復雜化了。民族、語言、文化同樣是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的不同概念。一般地說,一個成熟的民族應(yīng)該有自己的語言,同時,也必然屬于一定的文化,但是,例外的情況卻總是存在的,英國和美國可以說是兩個不同的民族,可它們使用的卻是同一種語言;阿拉伯世界包括了許多不同的民族,但他們使用的卻都是阿拉伯語;瑞士和加拿大各自都可以是一個民族,但它們卻都使用兩種語言。因此,跨民族與跨語言就可能有不盡一致的時候,這里的情況無疑需要仔細的辨析。而“跨文化”就更復雜了。一個民族可以有自己的文化,許多不同的民族文化又可以組成一個更大的文化范疇,例如阿拉伯的諸多民族組成了阿拉伯文化、中國的五十六個民族組成了中華文化、印度的許多民族組成了印度文化、拉丁美洲的許多民族組成了拉美文化等等,在這些文化圈的上面,還可以有更大的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缥幕慕缦蘧烤乖谀膬耗??類似這樣一些具體問題,盡管有的比較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但卻沒有在理論上進一步完善它。

造成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上這類不完備、不周詳,甚至混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就學科自身而言,作為一個年輕的學科,當然得允許它有一個不斷成長、不斷成熟和自我修正、自我完善的過程。一般來說,理論大都是后于實踐而出的。比較文學的學科理論也是如此。最初搞比較文學的法國學者發(fā)現(xiàn)了作家在外民族的聲譽、影響、作品在外民族的流傳、演變、作品在題材、主題、形象等方面的外來淵源、翻譯等種種媒介在不同文學之間所起的作用等獨特的文學研究領(lǐng)域,爾后,梵·第根、卡雷和基亞等人才對法國學派的實踐做出了理論總結(jié)。美國學者韋勒克、雷馬克等人對美國學派的理論闡發(fā)也是在已有實踐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從總體看,比較文學在由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中,從法國學派的只研究不同民族文學之間的“事實聯(lián)系”的狹小范圍,擴大到美國學派的研究不同民族文學之間非事實聯(lián)系的廣大領(lǐng)域以及超越文學本科的所謂“跨學科”研究的更開闊的領(lǐng)域,直到近十余年進入比較文化的無邊無際的宇宙,可以說,在學科理論上既有發(fā)展和進步,也有曲折和倒退。這種曲折和倒退正是造成比較文學學科理論混亂的根源。從外在的學術(shù)影響看,近一二十年來產(chǎn)生在西方并在世界范圍內(nèi)造成巨大影響的“解構(gòu)主義”理論是形成比較文學學科理論混亂的關(guān)鍵緣由。解構(gòu)論的核心是消解種種正統(tǒng)的理論和觀念,從統(tǒng)治西方思想學術(shù)數(shù)千年之久的“形而上學”哲學體系到各種學科的基本理論都被這一理論解構(gòu)了。按照解構(gòu)論者的看法,“文學”都不存在了,遑論“比較文學”。而西方許多比較文學學者盲從這一理論,不僅不努力去完善比較文學自身的理論,反而,借解構(gòu)論的大潮來瓦解這一年輕的學科,他們或倡言比較文學的“死亡”,或主張以比較文化取而代之,從而使比較文學消融在漫無邊際的文化研究之中。

中國的比較文學學者在近二十年間,對這一學科在中國的復興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就是對世界范圍內(nèi)的比較文學而言,他們的貢獻也是無可替代的。在學科理論方面,他們早期主要是借鑒并綜合法、美兩個學派的觀點,同時也試圖提出屬于中國學者自己的見解,例如,闡發(fā)研究的提出,就在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以及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和跨學科研究之外,又增加了一種新的研究類型或方法。但是,毋庸諱言,對于法、美以及前蘇聯(lián)等學者的觀點,他們更多地采取了“拿來主義”的態(tài)度,而對那些理論觀點中的問題乃至矛盾卻研究不夠,解決不力。盡管一些學者試圖提出所謂的新論,但這一努力至今未見扎實有效的成果。另外,一些學者受西方比較文學向文化研究轉(zhuǎn)向的影響,也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比較文化的領(lǐng)域,因而,使不少比較學者產(chǎn)生了比較文學究竟能否存在,比較文學究竟有沒有邊際之類的疑問。這種情形和目前世界范圍內(nèi)的比較文學現(xiàn)狀相仿佛。由此,我們不難看出,認真反思并重建比較文學學科的基本理論,已經(jīng)刻不容緩,它關(guān)乎到比較文學作為一個學科的生死存亡。


二 比較文學是一種文學研究


究竟什么是比較文學?要搞清這一問題,恐怕還是要不厭其煩地從“比較”與“文學”這兩個概念談起。先來談“文學”。從語義的層面講,文學無疑包括了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研究兩個領(lǐng)域,前者主要指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及其創(chuàng)作的作品,以及從文學主體到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后者則指對前者的研究,這種研究應(yīng)該包括文學理論探討、文學史的論述、作家作品的批評等方面。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研究二者相互依存,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例如,當我們說中國文學的時候,我們就指從古至今五千年來的中國文學作家及其作品,和對這些作家作品的研究;當我們說外國文學的時候,我們就指從古至今的所有外國文學作家及其作品,和對這些作家作品的研究,現(xiàn)代文學、古代文學、20世紀文學、兒童文學等類似的概念無不包含了各自領(lǐng)域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研究兩方面,具有總體的意義,而其中的文學研究僅是這類特定概念的一個部分。但比較文學就不同,它不是一個總體性概念,不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而只是一種文學研究。說明這一點是至關(guān)重要的,因為有許多人仍然把比較文學這一特定的概念與中國文學、外國文學之類的總體性概念混為一談。

再來談“比較”。從語義的層面看,比較的現(xiàn)代含義就是對兩種或兩種以上的同類事物辨別異同,區(qū)分高下。不僅在現(xiàn)代漢語中如此,就是在外國語言中也大抵如此。然而比較文學中的“比較”卻不僅僅是“辨別異同”,甚至并不一定要“區(qū)分高下”。事實上,這里的比較有它特定的內(nèi)涵。“辨別異同”只是這種研究的初步,或者說入門。研究不同民族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包括事實的、審美的關(guān)系,從而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來審視文學,也許才是這種研究的根本。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能把“比較文學”看成“文學比較”,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能把那種簡單羅列異同的文章看作真正的比較文學。也正是出于對比較文學中“比較”的不理解,那些最初聽到“比較文學”的人才會把“比較文學”和“比較土豆”之類混為一談。

由此可見,比較文學中“比較”和“文學”都不完全是一般意義上的“比較”和“文學”,可以說,“比較文學”這個名稱本身在語義上容易引起誤解。

我們之所以必須強調(diào)比較文學是一種文學研究,還因為在比較文學的圈內(nèi)存在著混淆。最初,法國學派把比較文學界定為“文學史的一支”,只強調(diào)不同民族文學間的事實聯(lián)系;后來,蘇聯(lián)的比較學者也把它說成是“文學史的一個分支”,并且強調(diào)“文學類型”的研究;當然,我們并不是說,研究文學的歷史不是文學研究,或者,研究文學間的事實關(guān)系和文學的類型不是文學研究,但文學史和文類研究只是文學研究的一個部分,而不是全體。真正的文學研究無疑應(yīng)該包括文學史、文學批評、文學理論以及對這三個領(lǐng)域的研究。后來的美國學派,雖然認識到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在比較文學中的重要性,但是他們顯然并不十分重視文學史的研究,而且把“比較”擴展到“文學”的學科之外,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比較文學作為一種“文學研究”的本質(zhì)特征。

直到今天,無論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許多從事比較文學或者以比較學者自許的人,其實并不明白比較文學是什么,這樣看來,清楚地告訴他們,比較文學是一種文學研究就是十分必要的了。


三 比較文學是一種跨民族和語言界限的文學研究


大家都知道,一個學科能不能存在,關(guān)鍵是看它有沒有一個不同于同類其他學科的特殊品格,換言之,它必須有自己特定的研究對象和方法,否則,它便沒有存在的理由。當然強調(diào)它的特殊性,并不否定它與同類其他學科的共通性。但特殊性顯然是它得以存在的前提。這種特殊性應(yīng)該充分地反映在描述這一學科的學科理論中。

說比較文學是一種文學研究,固然,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這一學科的性質(zhì),但還沒有說明它的特殊品格,因為可以是文學研究的同類學科并不只是比較文學一種,換言之,說比較文學是一種文學研究,只說明了它與同類其他學科(如中國文學研究、當代文學研究、兒童文學研究等)的共通性,還沒有能說明它的獨特性。要說明比較文學的獨特性,必須先界定幾個與比較文學相關(guān)的概念。

首先是國別文學。其次是民族文學。顯而易見,這兩個概念又和國家、民族的概念密切相關(guān)。什么是國家?從現(xiàn)代的語義上說,國家是一種政體,這個政體有特定的地域、有在這個地域上生活著的人群、有某種政治機構(gòu)(如政府、軍隊、警察、法庭、經(jīng)濟組織等),它完全是人為的。世界上有許多國家,人們常說的國別文學是指以國家來劃分的文學,例如,中國文學是指中國這個國家的文學,美國文學是指美國這個國家的文學,俄國文學是指俄國這個國家的文學等等。什么是民族?從現(xiàn)代的語義上說,民族主要是指在一個特定的地域、特定的歷史階段生活的人群,這個人群有共同的語言、共同的習俗、共同的經(jīng)濟生活和文化等等,它基本上是自然形成的。世界上有許多民族,人們常說的民族文學是指以民族來劃分的文學,例如,藏族文學、傣族文學、朝鮮族文學、漢族文學、猶太文學、印第安文學、阿拉伯文學、日耳曼文學、斯拉夫文學等等。但是國家和民族的概念又有某種程度的交叉,由于復雜的歷史原因,一個國家很有可能包含多個民族,在這種情況下,不同的民族具有同一的政府,生活在同樣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政治體制下,使用同一種官方語言,但是每一個民族又有自己獨特的語言、習俗、信仰和文化,當然也就有自己獨特的文學。例如,中國、印度就是顯著的例子。從國別的角度說,中國有中國文學,印度有印度文學,但從民族的角度說,由于是多民族國家,中國文學和印度文學內(nèi)部又有種種不同的民族文學。從另一方面看,一個民族既可以生活在一個國家,也可以生活在不同的國家,例如,日耳曼民族生活在德國,同時也生活在瑞士等國;蒙古族既生活在蒙古,也生活在中國等等。還有一種情況是,不同的國家可能有某些相同的民族根源,例如,美國、加拿大操英語的民族和英國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同根,瑞士操法語的民族與法國的法蘭西民族同根,阿拉伯民族生活在不同的國家等等,由于民族與國家這兩個概念的特殊關(guān)系,民族文學與國別文學就形成了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的復雜局面:它有時等于國別文學,有時又小于國別文學,有時還大于國別文學。例如,當我們說日本民族文學的時候,我們指的主要是日本國家文學,因為,日本基本上由單一的日本民族構(gòu)成的,這里的民族文學基本上等于國別文學;當我們說藏族文學的時候,我們指的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這里的民族文學小于國別文學。當我們說阿拉伯文學的時候,則包含了阿拉伯各國文學,這里的民族文學就大于國別文學。

比較文學是一種文學研究,但卻不同于國別文學研究或民族文學研究。國別文學的研究是在國家的范圍內(nèi)進行的;民族文學的研究是在民族的范圍內(nèi)進行的。比較文學是在民族文學或不同語言的文學之間進行的一種文學研究。當民族文學基本等于國別文學時,比較文學就在民族文學之間進行,例如日本文學和朝鮮文學的比較研究即屬此類;當民族文學小于國別文學時,比較文學就可以在國別文學之內(nèi)進行,例如中國之內(nèi)的蒙族文學與藏族文學的比較研究即屬此類。當民族文學大于國別文學時,比較文學就要在超越國界的范圍內(nèi)進行,例如阿拉伯文學與希伯來文學的比較研究即屬此類。

由此可見,跨越民族文學和語言文學的界限是比較文學的獨特性,也是比較文學存在的根本理由。國別文學的研究是一種文學研究,民族文學的研究也是一種文學研究,但比較文學則是跨越民族和語言界限的文學研究。


四 比較文學不一定要跨國界、跨學科、跨文化


比較文學未必一定要跨國界的道理,上面已經(jīng)討論到了。最根本的原因是,一個國家可能是由許多民族構(gòu)成的,一般來說,那些有語言和文化的古老民族不可能沒有自己的文學,因此,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必然有多種多樣的文學。中國由六個民族構(gòu)成,許多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學,我們過去講中國文學,其實講的是漢民族的文學,而對少數(shù)民族的文學并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像蒙、回、藏、維吾爾、哈薩克、柯爾克孜、傣、苗等民族都有相當輝煌的文學成就。美國也有類似的情形,作為一個十分年輕的國家,它境內(nèi)同樣有不少少數(shù)民族,人們一般談到美國文學時,其實指的主要是占主流地位的英語文學,而原住民印第安族的文學、墨西哥族裔的文學等其他非主流文學卻并沒有受到重視。近年來,少數(shù)族裔文學的聲音逐漸強大起來,要求進入主流的勢頭越來越猛。倘若我們把“跨國界”作為比較文學的一個本質(zhì)特征,我們在進行中美兩國文學的比較研究時,究竟應(yīng)該比較研究這兩個國家內(nèi)哪兩個(或幾個)民族的文學呢?而我們所做的任何選擇,即便是按過去的做法選擇漢族文學與美國英語文學作為比較研究的對象,實際上也是從民族文學角度所做的選擇??梢姡鐕缡且粋€模糊的概念,它不能作為比較文學的一個清晰的特征。

從另一個方面看,由于歷史上不斷發(fā)生的移民和民族遷徙運動,不少民族居住在不同的國家,長期以來保留著自己的民族語言、習俗、文學和文化,這不僅造成了許多國家多民族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多元的文化景觀,而且也形成了同一種語言被許多國家作為官方語言使用的現(xiàn)實。例如,英語就是英、美、加、澳、新等國家和地區(qū)的官方語言。同一種語言文學完全可能存在于不同的國度,雖然,存在于不同國家的同一種語言文學也會有某種不同,但鑒于語言與文學在本質(zhì)上的緊密關(guān)系和文學作為一種審美意識形態(tài)的獨特性,這樣的比較研究不會有太大的價值,例如,龐德和迪蘭·托馬斯雖然分屬美英兩國,但卻都屬于英語語言文學,他們之間的比較研究就遠不如比較屬于不同語言文學的龐德和瓦雷里更有價值,按照比較文學要跨民族和語言的要求,龐德與瓦雷里的比較研究是比較文學,而龐德與迪蘭·托馬斯的比較研究則屬于英語語言文學的范疇。可見,比較文學要跨語言,但卻無須跨國界。

比較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是美國學派提出來的。美國學者為矯正法國學派理論的局限性,不僅提出了平行研究,還提出了跨學科研究,但是美國學派的跨學科研究覆蓋了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所有學科,這就不僅把比較研究的范圍從文學本科之內(nèi)拓展到本科之外的無限領(lǐng)域,而且使比較文學喪失了邊界。這一點前文已經(jīng)論及。比較文學從民族文學或國別文學的領(lǐng)域中解放出來,疆域已經(jīng)有了相當大的拓展,比較文學不可能是一個無邊無際的領(lǐng)域,如果比較文學什么都是,那么它也就什么都不是。這個道理再明顯不過。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在比較文學的跨學科研究中,只有文學與其他藝術(shù)的比較研究具有重大的審美價值,文學與哲學、歷史、宗教、人類學、心理學等社會科學及自然科學的比較研究,相對來說,文化價值大于審美價值。筆者對文學與其他藝術(shù)的比較研究可以說情有獨鐘,但比較文學必須有自己明確的而不是含混的、有限的而不是無限的研究領(lǐng)域,為比較文學的生存計,還是舍棄“跨學科研究”為好。再說,從文學與審美的觀點看,除文學與其他藝術(shù)外,任何其他的跨學科研究,在實際研究中都缺乏可操作性,例如:為什么“文學與宗教”的比較研究就是一種文學研究,而不是宗教研究呢?盡管我們可以強調(diào)這種研究應(yīng)該以文學為核心,以文學為旨歸,但在實踐的層面是極難把握的。但如果將它們置于文化研究的視野內(nèi),其實際的可操作性就大大增強。從美國比較文學的實際情形看,自從美國學派在五六十年代提出“跨學科研究”之后,近半個世紀以來,美國的比較文學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以影響研究和平行研究為核心的比較文學已然不復存在,今天的美國比較學者已經(jīng)不再關(guān)注不同文學間的事實聯(lián)系和審美價值,卻熱衷于包括各種跨學科在內(nèi)的文化研究了。筆者去年在美講學期間,曾參加在新奧爾良舉辦的“美國現(xiàn)代語言學會”年會,見到幾位比較學者,他們在會上談的無不是文化研究的內(nèi)容,詢之如何看待比較文學學科,他們的回答都是傳統(tǒng)的比較文學已經(jīng)過時。以筆者之淺見,如果說傳統(tǒng)的比較文學在今天的美國已經(jīng)死亡,從某種意義說,“跨學科研究”的提出不能辭其咎。正是“跨學科研究”本身那種散漫無際的性質(zhì),使比較文學喪失了“文學”的內(nèi)涵,而進入了“文化”的領(lǐng)域,所以,筆者主張把“跨學科”研究置于“比較文化”的范疇內(nèi),這樣做,不僅順理成章,而且在實際研究中容易付諸實行。

不少比較學者主張把“跨文化”作為比較文學唯一的本質(zhì)特征,這種說法乍聽起來似乎是有道理的,你不是講比較文學要跨民族界限嗎?你不是說任何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語言文化嗎?而民族與語言的定義又常有一些不甚明晰的地方,那何不把跨越的界限確定在文化的層面呢?況且,研究跨文化問題也是當代學術(shù)潮流中的一個熱點,與西方的文化研究頗可呼應(yīng)。但是,細究起來,這種主張帶來的問題恐怕比“跨語言”、“跨國界”造成的麻煩還要多。道理并不復雜,本來“文化”的定義就多得不得了,少說也有百十來種,更何況人們還在不斷地濫用。如果要提“跨文化”,我們該如何確定那文化的疆界呢?倘若我們要比較研究中國的漢族文學與蒙族文學,從民族文化的角度看,那是跨越了漢族文化與蒙族文化的疆界,但從地域文化的角度看,那就沒有跨越亞洲文化的界限,從人種文化的角度看,也沒有跨越黃種人文化的界限,從國家政體的角度看,沒有跨越中國文化的界限。也許有人會說,我所講的“跨文化”是指“跨異質(zhì)文化”,那么這“異質(zhì)文化”究竟如何界定?倘若比較研究中國漢族文學與蒙古國文學是跨越了“異質(zhì)文化”,那么,比較研究中國國內(nèi)的漢族文學與蒙族文學還算不算跨“異質(zhì)文化”?倘若不算,那又是為什么?也許有人還會說,我所指的“異質(zhì)文化”范圍要大得多,譬如說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那我們的疑問就更多,比較研究同屬于東方文化的中國漢族文學的《詩經(jīng)》與希伯來文學圣經(jīng)中的《雅歌》,或者說同屬于西方文化的德國文學中的歌德與法國文學中的雨果還是比較文學嗎?再說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邊界在哪里?以什么標準來劃分?南非文學屬于東方文化還是西方文化?阿根廷文學屬于西方文化還是東方文化?如果南非文學屬于東方文化,那么比較研究南非文學和同屬于東方文化的中國漢族文學還是不是比較文學?如果把阿根廷文學歸入西方文化,那么,比較研究聶魯達和惠特曼還算不算比較文學?諸如此類的問題不可勝數(shù)。至于用“跨文明”來取代“跨文化”那就更經(jīng)不起推敲。從語義上講,“文明”是一個極為宏闊的概念,在許多情況下,可以和“文化”通用,例如,我們說“人類文明”、“東方文明”、“西方文明”之類,也可以說“人類文化”、“東方文化”、“西方文化”。一般來說,人們只在極為廣大的層面上,才使用“文明”這一概念。用“跨文明”來取代“跨文化”,那就更進一步把比較研究限定在極大的范圍內(nèi),按照“跨文明”論者的主張,那就只有分屬于東西方這樣宏大的文明之間的比較研究才能進入比較文學的殿堂,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內(nèi)部的比較研究都被排除在外了,如此看來,比較文學的領(lǐng)域不是又相對縮小了嗎?

事實上,在“跨文化”研究的視野中,研究者的眼中有的只能是“文化”,哪里還會記得什么文學。即便我們不把“文化”與“文明”等同,也就是說,不采用最寬泛的文化的定義,不把文化看作物質(zhì)與精神的總和,而從最狹義的角度把文化理解為文史哲等人文學科的總體,比較文學作為一種“文學研究”的文學特征也將被淹沒,因為,即使在最狹義的文化定義中,文學也只是有限的一小部分,既然可以跨越大江大河了,誰還再去管跨小溝小溪的事兒呢。比較文學要做的只是跨越不同民族文學和不同語言的界限,似乎無力承擔那種跨文化乃至跨文明的偉業(yè),也許有人會說這是一種小心態(tài),沒有縱橫環(huán)宇的恢弘大氣,但我寧愿取這種小心態(tài),也許只有這樣,比較文學才能做得具體深入。


五 比較文學的定義試說


根據(jù)上面的討論,可以試說比較文學的定義如下:

比較文學是一種獨特的文學研究;它具有超越民族和語言的視野,以跨民族的各種文學關(guān)系為研究對象;在理論和方法上具有高度自覺的比較意識。

這一新定義首先申明比較文學是“一種獨特的文學研究”,這就給了它一個明確的學科定位。它是文學研究,而不是文化研究。按照目前的一般看法,文學這個人類知識的特別領(lǐng)域應(yīng)該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研究兩個方面。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指文學藝術(shù)品的生產(chǎn),包含創(chuàng)作的主體、受體以及創(chuàng)作過程,當然更重要的是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即文學藝術(shù)作品本身;文學研究則指對文學創(chuàng)作方方面面的研究。從縱的層面可以分作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等亞領(lǐng)域;從橫的層面則可以分作不同的民族文學或國別文學。比較文學之所以是一種“獨特的”文學研究,就在于它是從一個特定的角度切入文學研究的。這個特定的角度,就是不同的民族和語言之間的文學。有人說,它的本質(zhì)是一種文學間性,這個說法是不錯的。這個定義的第二句話就指明了這一特定的角度,從而使比較文學與任何一個民族文學區(qū)別開來。

這一定義與現(xiàn)有各家定義的不同是給比較文學劃定了一個確定的范疇。它舍棄了“跨國界”這一含糊不清的界限,也舍棄了“跨學科”、“跨文化”之類大而無當?shù)母拍睢0熏F(xiàn)在所謂的“三跨”、“四跨”之類精簡為“兩跨”,即“跨民族”與“跨語言”,兩跨其實是一跨,因為“跨民族”和“跨語言”往往是一而二和二而一的問題。這樣,就從另一個角度把比較文學結(jié)結(jié)實實地置于文學本科的范圍內(nèi)。從而使比較學者明了,比較文學研究的是文學問題,而不是非文學問題。至于研究方法,毫無疑問,比較應(yīng)該是它的主要方法,因此,定義中提出,在理論與方法上,它應(yīng)該有“高度自覺的比較意識”。當然,作為文學研究中的一支,它也要使用文學研究的所有方法如分析、歸納、闡釋、推理、考證等。因此,在方法論上,它除了強調(diào)比較這一一般的研究方法外,與國別文學或民族文學的研究并沒有什么不同。

比較文學研究不同民族和語言的文學之間的種種文學關(guān)系,從歷史的角度看其實是有其特定的領(lǐng)域或類型的。法國人所謂的“影響研究”主要是指淵源、譽輿、傳播之類的實證研究,而美國人所謂的“平行研究”則把法國人這類文學的外部研究,擴展到文學內(nèi)部的審美領(lǐng)域,由于不強調(diào)所謂的“事實聯(lián)系”,因而才有所謂“平行”之說。中國人所謂的“闡發(fā)研究”是指用一種外來的理論來闡發(fā)一種民族文學。這一理論主要是從實踐中總結(jié)出來的,大家都知道,現(xiàn)代以來,中國學者往往借用西方的理論來闡釋中國自己的文學,并且取得了顯著的成績,例如王國維用叔本華等人的理論來闡發(fā)《紅樓夢》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大量的這類實踐為闡發(fā)研究的提出奠定了基礎(chǔ)。仔細辨析起來,可以說,平行研究與闡發(fā)研究主要是從方法的角度來命名的。前者采用比較法,后者采用闡釋法;而影響研究,顧名思義,則是從具體的范疇提出的,它采用的方法實質(zhì)上是實證法。

如果我們不特別強調(diào)這些特殊的領(lǐng)域,而按照我們的定義,把這一學科的研究范圍界定在不同民族和語言的文學之間,那么,從文學本科的基本問題出發(fā),我們可以標出如下一些主要的亞領(lǐng)域:


一、傳播與影響的比較研究

二、題材與主題的比較研究

三、體裁的比較研究

四、文學理論、流派的比較研究

五、翻譯文學研究

六、比較的區(qū)域文學史與世界文學史


比較文學作為一個新興的學科,亟待明確的界定。這里給出的定義是筆者在對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再思考之后,做出的一個嘗試。應(yīng)該說,任何定義都是人為的,不同的學者可能有不同的角度,因此不同的定義也可能有不同的切入點與側(cè)重點。對于一個定義,關(guān)鍵不是看它是由哪一個人提出的,或者是從什么角度提出的,而是看這個定義能不能準確全面地說明那個要被界定的客體。那么,這里嘗試給出的定義能不能較為準確、全面地說明比較文學這個客體呢?那就要請專家來評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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