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的話題
史學家寫史,與文學家寫史,總歸不同,一路走去,不但步步要考據,而且攻瑕索垢,剖璞呈玉,態(tài)度冷靜端方,不耍浪漫脾氣。這就使讀者,覺得可靠、放心。
但有時,上掛下連,生發(fā)開去,疑問免不了還是有的。
這一回,因為我要寫點東西,同明朝有關,便研讀起吳晗的《朱元璋傳》。吳晗治明史,據說開初還是胡適的主意,覺得明朝離得近,年輕人治研,相對容易些。吳晗聽從建議,取得成功?!吨煸皞鳌?,便是其四易其稿,匯聚了20年心血寫成的。
書中第272頁,寫翰林院編修張某,因說話出紕漏,被貶作山西蒲州學正。后來寫慶賀表,有“天下有道”“萬壽無疆”字眼。朱元璋記得張某的名字,發(fā)怒說:“這老兒還罵我是強盜呢!”便新賬舊賬一塊算,把人抓來當面審訊,說:“把你送法司,更有何話可說?”面對如此嚴峻場面,張某說:“只有一句話,說了再死也不遲。陛下不是說過,表文不許杜撰,都要出自經典,有根有據的話嗎?天下有道是孔子說的,萬壽無疆出自《詩經》,說臣誹謗,不過如此?!敝煸氨豁斪×?,無話可說,想了半天,才說:“這老兒還這般嘴強,放掉罷。”
張某有膽量,有策略,敢在朱元璋面前,援用朱元璋的話救自己。張某撿回了一條命。
史料是真實的,引用是完整的。我的疑問也來了,像冰冷的雨點,滴溜,掉在心頭——吳晗寫到了張某,可吳晗自己,為何不學學張某?1965年,姚文元發(fā)表文章,批他的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給他扣上嚇人的帽子,推到類似張某的地步。一般人不知曉張某,也就罷了,吳晗摘引過史料,應是記憶猶新的;為救自己,他至少該套用張某的話,這樣講:“只有一句話,說了再批判也不遲。最高領導前幾年不是說過,要宣傳海瑞的剛直不阿的精神嗎?我是遵照這個精神,才編了歷史劇《海瑞罷官》的。說我影射,不過如此?!?/p>
似乎沒有材料證明,吳晗去向最高領導作過類似口頭的辯白,包括書面的。假設,辯白過,又怎樣?我們只知道,歷史是走了后來那條路的。
姚文元批《海瑞罷官》的文章,發(fā)表于1965年11月10日《文匯報》。那時我已進《文匯報》,在農村搞“四清”。11月10日,正巧回來休假,走到二樓樓梯口的評報欄前,看見這篇文章下面,插著兩面紙做的小紅旗。那時,每日評報,評上好文章,可插一面旗;至于插兩面旗,極少有,因為這等于告訴人們,這是一篇特佳文章。從評報欄,轉個彎,走十來步路,便是總編輯陳虞孫的辦公室。陳虞孫臉色嚴肅,不茍言笑,使我輩年輕人,心存敬畏。姚文元這篇文章,什么來頭,別人不清楚,陳虞孫也不會隨便說。當然,對批判吳晗,正直的陳虞孫內心是不愿意的,但那年代,除了簽字照發(fā),他又能說什么?北京拒批《海瑞罷官》,上?!段膮R報》卻開了第一槍。
如此想來,將1965年的吳晗,與明朝的張某,放在一起評估,說吳晗缺少張某自救的勇氣,實在是苛求吳晗了。吳晗比起張某,背負著更重的擔子。他面對的是一個時代,江青等人在打著紅旗反紅旗;他面臨的是“全民大裹挾”,就連評報的人,也只有眾口一詞、插兩面紅旗的自由,沒有了解發(fā)表背景的自由,誰若寫文章商榷,對不起,一概被網住,掃蕩!吳晗何嘗不知,應當追問一下政治誠信問題?(“政治誠信”作為名詞,在1965年前后,似乎未見流行。但意思差不多的詞語,是有的,比如“說話算數”——展開來講,便是:說話要算數;出爾反爾,不算數,說它干嗎?)但時代容不得他這樣去問,他憑自己的人生經驗,無法解答從天而降的難題。他1964年寫《朱元璋傳》自序,說“我所擁有的知識還是很有限的”,到1965年,這種“有限”就被證實了。
1965年,風調雨順,吃穿不愁,但1965年的話題,卻顯得沉重。那一年出生的嬰兒,到如今2005年,已屆不惑之年。怎樣做到不惑?就是要增長知識。我們總該有些長進,才對得起40年來,一日三餐的白米飯。譬如,既懂得,保持知識分子獨立、堅定的靈魂,像薩義德所說,“在心靈中保有一個空間”,“能對權勢說真話”;又懂得,知識分子的地位是脆弱的,不能脫離時代真實,給他們壓過重的擔子,像俄羅斯哲學界有些人,反思蘇聯歷史,把興廢隆替、精粗美丑,什么樣的責任,都推給知識分子承擔,仿佛蘇聯歷史,是由知識分子掌控的歷史,這就讓人掉進霧中,不明所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