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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jié) 中期詩學

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元代詩學通論 作者:查洪德 著


第二節(jié)
中期詩學

公元1294年,元世祖忽必烈去世,他的孫子鐵穆耳即位,是為成宗。忽必烈的去世,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自1251年忽必烈受命總領(lǐng)漠南漢地軍國庶事,漠南之地的北中國的歷史就進入了忽必烈時代,這個時代一直持續(xù)了44年。自元成宗元貞元年(1295)到元朝最后一個皇帝順帝即位之前(1332),元朝在頻繁的帝位爭奪和激烈的政治爭斗中度過了它的中期,共歷成宗、武宗、仁宗、英宗、泰定帝、天順帝、文宗、明宗、文宗(復位)、寧宗九帝38年。其中從仁宗延祐到文宗天歷年間,被認為是元代文化與文學之盛世,詩與詩學當然也是如此。清人說:

元詩之興,始自遺山;中統(tǒng)、至元而后,時際承平,盡洗宋、金余習,則松雪為之倡;延祐、天歷間,文章鼎盛,希蹤大家,則虞、楊、范、揭為之最;至正改元,人材輩出,標新領(lǐng)異,則廉夫為之雄。而元詩之變極矣。[1]

中統(tǒng)、至元,即忽必烈時代,元好問(遺山)是金元之際的代表人物,他的后學與南方的趙孟頫(松雪),分別代表了前期南方與北方的詩歌與詩學;延祐、天歷是中期“文章鼎盛”的巔峰,以虞集、楊載、范梈、揭傒斯“元詩四大家”為代表;后期則以楊維楨(廉夫)為代表。顧氏認為后期的詩與詩學都以“標新領(lǐng)異”為特點,確實指出了元代詩學的實際。

元成宗是忽必烈次子太子真金的第三子,而真金則是儒士姚樞、竇默精心培養(yǎng)出來的崇尚儒術(shù)的皇帝接班人。真金不幸去世,忽必烈選定皇太孫鐵穆耳即位。真金在世時,常將所讀書賜諸皇孫(即他的兒子們)讀,成宗由此也濡染儒學。在他執(zhí)政期間的大德十年(1306),京師文宣王廟落成,行釋奠禮,牲用太牢,樂用登歌。但成宗是一位守成之君,在文化建設(shè)上沒有大的作為。不過他即位之初緩和社會矛盾,優(yōu)禮漢儒舊臣,畢竟標志著一個時代的開始。

元代的文化建設(shè)主要在中期,能夠代表元代的文化與文學(詩文及文學思想)成就也在中期。在元中期文化建設(shè)的重要舉措中,對詩歌與詩學影響較大的,是行科舉和立奎章閣學士院。

先說行科舉。仁宗皇慶二年(1313),詔行科舉,“以皇慶三年八月,天下郡縣興其賢能者,充貢有司。次年二月會試京師,中選者親試于廷,賜及第出身有差。帝謂侍臣曰:‘朕所愿者,安百姓以圖至治。然匪用儒士,何以致此?設(shè)科取士,庶幾得真儒之用,而治道可興也?!?sup>[2]程鉅夫所擬《行科舉詔》曰:“舉人宜以德行為首,試藝則以經(jīng)術(shù)為先,詞章次之。浮華過實,朕所不取?!?sup>[3]這種崇實黜華的導向,對有元一代的文學觀念有著主導性的影響。

科舉對詩與詩學的影響,有直接和間接兩個方面。直接的影響,體現(xiàn)在詩風的變化;間接的影響,則是促使館閣詩人群的形成。直接的影響又可分為兩個方面:其一,科舉為讀書人開辟了進身之路,憤激之氣平,哀怨之氣消,詩風趨于和平。如時人揭傒斯所說:“廬陵代為文獻之邦,自歐公始而天下為之歸,須溪作而江西為之變?!毾獩]一十有七年,學者復靡然棄哀怨而趨和平,科舉之利誘之也?!?sup>[4]其二,在朝廷選人取向強有力的影響下,詩風趨于雅正。此則如歐陽玄所言:“宋訖科舉廢,士多學詩,而前五十年所傳士大夫詩,多未脫時文故習。圣元科詔頒,士亦未嘗廢詩學,而詩皆趨于雅正?!?sup>[5]間接影響最顯著的是,延祐元年首科,楊載、歐陽玄、黃溍、馬祖常等一批詩文名家登第,先后進入館閣,由此登上文壇并開始形成影響,新的詩風也由他們開創(chuàng)并形成。

總之,延祐開科,對元代詩學,具有全面、深刻、巨大的影響,成為詩風文風轉(zhuǎn)變的一大關(guān)節(jié)。

再說立奎章閣??麻w為元文宗所建,是宮廷收藏圖書和古玩之處,皇帝在這里與文臣們討論和鑒賞法書古器??麻w又是奎章閣學士院的代稱,而奎章閣學士院則是文宗皇帝的智囊團和文藝侍從機構(gòu)。[6]天歷二年(1329),“立奎章閣學士院,秩正三品,以翰林學士承旨忽都魯都兒迷失、集賢大學士趙世延并為大學士,侍御史薩題、翰林直學士虞集并為侍書學士,又置承制、供奉各一員”,后升為正二品。[7]“天子既建奎章閣,置大學士二人,侍書學士二人,承制學士二人,供奉學士二人,參書二人。非嘗任省臺、翰林及名進士,不得居是官。”[8]閣中學士,可謂極天下一時之選。其中聚集了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多種才藝之士,虞集、揭傒斯、宋本、李泂、康里巙巙、趙世延、忽都魯都爾迷失、阿鄰帖木兒、鐵睦爾塔識、歐陽玄、蘇天爵、許有壬、柯九思、楊瑀、王守誠、泰不華,一時才俊,匯集于此。而文宗皇帝“非有朝會、祠享、時巡之事,幾無一日而不御”[9]。可見奎章閣文化、文藝活動之頻繁。君臣在奎章閣討論學問,品鑒古玩書畫。同時,這也是一個詩人們的交際場所。多民族、多地域、多種才藝的文士共處,有利于不同地域、不同民族文化的交流融會,也促進了不同藝術(shù)形式的融合。元代詩歌與書畫藝術(shù)的融通,奎章閣應(yīng)有促進之功。

中期詩壇,有三個問題需要特別關(guān)注:一是南北詩風之融合,二是元代主導性詩風的形成,三是時人對這種詩風的認識和概括。

新的詩風要在南北融合中形成,這是當時很多人的共識。元人有一個明確的意識:他們的時代,最顯著的特色就是大一統(tǒng)。在中國疆域長期南北分裂之后“海宇混一”,實現(xiàn)了跨越往古的空前的大一統(tǒng)。作為時代詩風文風,一定要體現(xiàn)南北混一之大詩風、大文風,體現(xiàn)大元朝大氣象。唐代劉禹錫曾說:“夫政痝而土裂,三光五岳之氣分,大音不完。故必混一而后大振?!?sup>[10]陳旅為《元文類》作序,就明確、充分地發(fā)揮了這一理論,他說:

昔者南北斷裂之余,非無能言之人馳騁于一時,顧往往囿于是氣之衰,其言荒粗萎冗,無足起發(fā)人意?!覈已儆辛希怨欧Q混一者,未有如今日之無所不一。則天地氣運之盛,無有盛于今日者矣。建國以來,列圣繼作,以忠厚之澤涵育萬物,鴻生俊老,出于其間。作為文章,龐蔚光壯。前世陋靡之風,于是乎盡變矣。[11]

“龐蔚光壯”,就是新時代的大詩風、大文風。當時對宋、金季世詩弊都是批判的,但對南北詩風的傳統(tǒng),又都是肯定的。謝升孫為《元風雅》作序,反對南北優(yōu)劣之論,有很公允之說:

中土之詩沉深渾厚,不為綺麗語;南人詩尚興趣,求工于景意間。此固關(guān)乎風氣之殊,而語其到處,則不可以優(yōu)劣分也。[12]

與上文所引張之翰的話(“余嘗謂北詩氣有余而料不足,南詩氣不足而料有余”)一樣,都表現(xiàn)了當時人們對南北詩風優(yōu)劣的理性認識和融通南北形成新詩風的自覺。

順理成章,接下來要談元代主導性詩風的形成。元代主導性詩風形成在中期,代表性詩人和詩論家是以虞集為首的“元詩四大家”。元代主導性詩風的形成,就與這一特殊的詩人群體的形成密切相關(guān)。所謂“四大家”,乃虞集、楊載、范梈、揭傒斯四人。四人中,年齡最長者楊載生于1271年,其次范梈生于1272年,虞集、揭傒斯均生于1274年。四人年齡相差不過3歲,而又同于元仁宗延祐年間齊聚京師。黃溍為揭傒斯寫的《文安揭公神道碑》說:“仁宗踐阼之初……東南文章巨工若鄧文肅公文原、袁文清公桷、蜀郡虞公集咸萃于輦下。公與臨江范梈、浦城楊載繼至,以文墨議論與相頡頏?!?sup>[13]并且他們都先后入翰林國史院為學士,為史官。歐陽玄為虞集所作之《雍虞公文序》說:“承平日久,四方俊彥,萃于京師。笙鏞相宣,風雅迭倡。治世之音,日益以盛矣。”[14]這“四方俊彥”無疑是一個人數(shù)眾多的群體,以詩歌論,“四大家”是其中杰出者,也是這一群體的代表。他們倡導的詩風,被稱為“治世之音”??梢?,這種詩風不僅在當時已經(jīng)形成,而且也已被普遍認可。釋來復在為張翥《蛻庵詩集》寫的序中說:

至若德機范公之清淳,仲弘楊公之雅贍,伯生虞公之雄逸,曼石揭公之森嚴,更唱迭和于延祐、天歷間,足以鼓舞學者而風厲天下,其亦盛矣哉![15]

范公、楊公、虞公、揭公,即虞集、楊載、范梈、揭傒斯“四大家”,其詩風正是流行于研究者所說的元詩極盛之時的延祐、天歷間,當時形成于京師館閣,已經(jīng)“鼓舞學者而風厲天下”了。

最后,關(guān)于詩人對這種詩風的概括。今人多以“雅正”論元詩特點,其所據(jù),乃元人歐陽玄的一段話:

我元延祐以來,彌文日盛。京師諸名公,咸宗魏晉唐,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趨于雅正,詩丕變而近于古……詩雅且正,治世之音也,太平之符也。[16]

“雅正”之論還見于元代其他人之論。但細讀歐陽玄之論,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在講詩風特點,而是對延祐以來詩之贊賞。“雅正”一詞,起碼從漢代起已經(jīng)比較流行,宋人即以雅正相號召。它是古代以儒家為主導的詩學千百年一貫的追求,所以不能用以概括任何一代詩歌的特色。以“雅正”一詞在電子版《四庫全書》中進行搜索,竟然得到1229條,1399個匹配。在集部別集類分時段搜索,漢至五代109種,兩宋396種,金元174種,明238種,清46種。“雅正”之匹配情況(含書前四庫提要)是:漢至五代15條17匹配,兩宋102條107匹配,金元39條41匹配,明41條45匹配,清49條54匹配。《四庫全書總目》別集類提要中“雅正”共出現(xiàn)14次,其中只有一次是出現(xiàn)在元人別集提要中(傅若金《傅與礪詩文集》提要)。顯然,“雅正”不能代表元詩的特色。以“雅正”為元詩特色,等于認為元詩沒有自己的時代特色。元人虞集提倡清和,既可看作他所代表的元中期詩人和詩論家的詩風追求,也可看作是對這一時期形成的元代主導性詩風的概括。這一問題本書將專章討論。

[1] 顧嗣立:《元詩選》初集,楊維楨小傳,第1975頁。

[2] 《元史》卷24《仁宗本紀一》,第558頁。

[3] 蘇天爵:《元文類》卷9。

[4] 揭傒斯:《吳清寧文集序》,《揭傒斯全集》文集卷3。

[5] 歐陽玄:《李宏謨詩序》,魏崇武等點?!稓W陽玄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82頁。

[6] 邱江寧:《奎章閣文人與元代文壇》,《文學評論》2009年第1期。

[7] 《元史》卷33《文宗本紀二》,第730—731頁。

[8] 揭傒斯:《送張都事序》,《揭傒斯全集》文集卷4。

[9] 虞集:《奎章閣記》,《道園學古錄》卷22,《四部叢刊》影印明景泰本。

[10] 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36頁。

[11] 陳旅:《國朝文類序》,《安雅堂集》卷4,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 謝升孫:《元風雅序》,傅習、孫存吾《元風雅》后集卷首,《四部叢刊》影印高麗仿元刊本。

[13] 黃溍:《翰林侍講學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同知經(jīng)筵事追封豫章郡公謚文安揭公神道碑》,《金華黃先生文集》卷26。

[14] 歐陽玄:《雍虞公文序》,虞集《道園學古錄》卷首。

[15] 釋來復:《潞國公張蛻庵詩集序》,張翥《張蛻庵詩集》卷首,《四部叢刊》影印明刊本。

[16] 歐陽玄:《羅舜美詩序》,魏崇武等點?!稓W陽玄集》,第83—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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