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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由史籍中窺見漢人對于文學之認識

中國文學批評史(套裝全2冊) (中華現(xiàn)代學術名著叢書) 作者:郭紹虞 著


第一章 由史籍中窺見漢人對于文學之認識

第一節(jié) “文學”與“文章”、“文辭”之區(qū)別

時至兩漢,文化漸進,一般人亦覺得文學作品確有異于其他文件之處,于是所用術語,遂與前期不同。用單字則有“文”與“學”之分,用連語則有“文章”與“文學”之分:以含有“博學”之意義者稱之為“學”或“文學”;以美而動人的文辭,稱之為“文”或“文章”。如此區(qū)分,才使文學與學術相分離。此觀于《史記》、《漢書》中所用可以按而知之者。今觀《史記》所言“文學”各條,大都指學術言。如:

 

上鄉(xiāng)儒術,招賢良,趙綰王臧等以文學為公卿。(《孝武本紀》)

上征文學之士公孫弘等。(同上)

勃不好文學。(《絳侯周勃世家》)

晁錯以文學為太常掌故。(《晁錯傳》——應劭曰:“掌故百石吏,主故事?!保?/p>

萬石君名奮,……無文學,恭謹無與比;……雖齊魯諸儒質(zhì)行,皆自以為不及也。(《萬石君傳》)

郎中令王臧以文學獲罪。(同上)

兒寬等推文學。(同上)

夫不喜文學。(《灌夫傳》)

上方鄉(xiāng)文學,招俊乂以廣儒墨。(《公孫弘傳》)

天子方招文學儒者。(《汲黯列傳》)

夫齊魯之間,于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儒林列傳》)

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xiāng)之,于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同上)

延文學儒者數(shù)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同上)

郡國縣道邑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xiāng)里,出入不悖所聞者。(同上)

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同上)

治禮,次治掌故,(徐廣曰:“一云次治禮學掌故?!保┮晕膶W禮義為官。(同上)

自此以來,則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矣。(同上)

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自序》)

 

在此數(shù)節(jié)中可以看出文學與儒術的關系,也可以看出文學與掌故的關系;甚至以律令、軍法、章程、禮儀等為文學,則知其所謂文學云者,自廣義言之是一切學術的意思;即就狹義言之,亦指儒術而言,固不得以詞章當之了。

至于不指學術而帶有詞章的意義者,則稱為“文章”或“文辭”。如:

 

擇郡國吏木詘于文辭,重厚長者,即召除為丞相史。(《曹相國世家》)

太史公曰……燕齊之事無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讓,群臣守義,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是以附之世家。(《三王世家》)

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伯夷傳》)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屈原傳》)

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不能究宣。(《儒林列傳》)

天子問治亂之事,申公時已八十馀,老,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睍r天子方好文詞,見申公對,默然。(同上)

 

此處所謂“文章”或“文辭”,即與上文所述“文學”之義不同,觀其同在《儒林傳》一篇之中而嚴為區(qū)分如此,則知此種分別,固非出諸無意者。班氏《漢書》大率多本《史記》,其于“文學”、“文章”之分亦與《史記》相同。如《張湯傳》云:“湯以武帝鄉(xiāng)文學,欲附事決獄,請以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倍凇豆珜O弘傳贊》則云“文章則司馬遷、相如”,又云“劉向、王褒以文章顯”,則知彼固猶仍史遷舊例也。(1)

至其用單字者,則本于孔門所謂“文學”一語而析言之:文是“文”,學是“學”,以文章之義稱“文”,以博學之義稱“學”。清代劉天惠《文筆考》云:

 

《漢書·賈生傳》云“以能誦《詩》、《書》屬文聞于郡中”;《終軍傳》云“以博辨能屬文聞于郡中”;《司馬相如敘傳》云“文艷用寡,子虛烏有”;《揚雄敘傳》云:“淵哉若人,實好斯文;初擬相如,獻賦黃門?!敝寥舳庸び趯Σ?,而《敘傳》但稱其屬書,馬遷長于敘事,而《傳贊》但稱其史才,皆不得掍能文之譽焉。蓋漢尚辭賦,所稱能文,必工于賦頌者也?!端囄闹尽废攘?jīng),次諸子,次詩賦,次兵書,次術數(shù),次方技:六經(jīng)謂之六藝,兵書、術數(shù)、方技亦子也。班氏《序諸子》曰:“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旨,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支與流裔?!睋?jù)此,則西京以經(jīng)與子為藝,詩賦為文矣。

然非獨西京為然也。《后漢書》創(chuàng)立《文苑傳》,所列凡二十二人,類皆載其詩賦于傳中。蓋文至東京而彌盛。有畢力為文章而他無可表見者,故特立此傳。必載詩賦者,于以見一時之習尚,而文苑非虛名也。其《傳贊》曰:“情志既動,篇辭為貴。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狀共體,同聲異氣。言觀麗則,永監(jiān)辭費?!闭聭选蹲ⅰ罚骸皳P雄曰,詩人之賦麗以則。”是文苑所由稱文,以其工詩賦可知矣。然又不特文苑為然也?!栋喙虃鳌贩Q能屬文,而但載其《兩都賦》;《崔骃傳》稱善屬文,而但載其《達旨》及《慰志賦》。班之《贊》曰“二班懷文”;崔之《贊》曰“崔氏文宗”。由是言之,東京亦以詩賦為文矣。(2)

然非特漢京為然也。三國魏時文章尤麗。《魏志·王衛(wèi)二劉傳傳評》云:“文帝陳王以公子之尊,博好文采。同聲相應,才士并出,惟粲等六人,最見名目?!苯癜粗T傳中,或稱有文采,或稱以文章顯,或稱文詞壯麗,或稱著文賦,頗傳于世;而《粲傳》獨云“善屬文”,蓋粲長于辭賦,徐幹時有逸氣,(3)然非粲匹也。《蜀志·郤正傳》稱能屬文,評曰:“詞燦爛有張蔡之風?!倍鴤鬏d其《釋譏》?!秴侵尽ろf曜傳》稱能屬文,而載其《博奕論》;《華覈傳》,評其文賦之才有過于曜,而《傳》載其《草文》。則三國時所謂文,亦以詞賦為宗矣。(《學海堂集》卷七)

 

此文可為我說作證故備錄之。我們試再從反面就其論學者觀之,如:

 

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史記·儒林傳》)

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shù)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齊魯之間,學者由是頗能言尚書。(同上)

董仲舒子及孫,皆以學至大官。(同上)

漢承亡秦絕學之后,祖宗之制因時施宜,自元、成后,學者蕃滋。(《漢書·韋賢傳贊》)

仲舒下吏,夏侯囚執(zhí),眭孟誅戮,李尋流放;此學者之大戒也。(《漢書·眭兩夏侯京翼李傳贊》)

古之儒者,博學虖六藝之文。六學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詩書、殺術士,六學從此缺矣。(《漢書·儒林傳》)

哀平間以儒學顯。(《后漢書·蔡茂傳》)

父充持慶氏禮,……作章句辯難,于是遂有慶氏學。(《后漢書·曹褒傳》)

初,中興之后,范升、陳元、李育、賈逵之徒,爭論古今學;后馬融答北地太守劉瓌及玄答何休,義據(jù)通深,由是古學遂明。(《后漢書·鄭玄傳》)

 

類此之例甚多,不能備舉。則知西漢之以“文”、“學”二字區(qū)別用之,其跡甚著。至于更為明顯的例,如:

 

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顧嘗好辭賦?!止智倪^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漢書·揚雄傳》)

博學多通,遍習五經(jīng),皆詁訓大義,不為章句;能文章,尤好古學,數(shù)從劉歆揚雄,辨析疑義。(《后漢書·桓譚傳》)

 

此二節(jié)以“學”與“文”分別并言,更可看出其分用之跡,所以吾謂兩漢所用的術語,用單字則稱“文”與“學”,用連語則稱文為“文章”或“文辭”,而稱學為“文學”。

大抵學術用語,恒隨時代而變其含義,只須細細體會,猶可得其梗概。阮元知六朝有“文”、“筆”之分,誠是一大發(fā)見;惜猶不知漢初已有“文學”、“文章”之分,已有“學”與“文”之分。若明漢時有“文學”、“文章”之分,“學”與“文”之分,則知六朝“文”、“筆”之分,即從漢時所謂“文”或“文章”一語再加以區(qū)分耳。若先不經(jīng)此分途,則“文”、“筆”之分,亦斷不會躐等而至者。梁元帝云:“古之學者有二,今之學者有四。”(《金樓子·立言》篇)惟其有“文學”、“文章”之分,有“學”與“文”之分,所以為二;否則“文學”一語,可以賅括盡之,即在古之學者,亦未見有二也。不過在此期雖有“文學”、“文章”之分,而稱“學”為“文學”,則猶與現(xiàn)在所稱“文學”之義不同。此所以為文學觀念演進期中第二期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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