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水大,笠去賣

我是沙灣女:一位八旬老人的民國記憶 作者:何瑞澄 著


沙灣古鎮(zhèn)(2016年)

西水大,笠去賣

沙灣是水鄉(xiāng),我家就住在水邊。出門不到50米,有一條小河,叫大巷涌,大概有兩丈寬,把一條大街分割成了兩半。河面橫臥三條木橋,水漲時,能把橋面淹沒。聽大人說,這是從珠江的支流西江流來的水,所以水一漲,人們就說“西水大了”。

西水大了,船只來往更方便,養(yǎng)豬人家往往把養(yǎng)大了的豬仔放入豬籠扛去賣。我們鄉(xiāng)下叫做“笠去賣”(當然賣的不一定是豬仔)。于是有“豬仔大,笠去賣”和“西水大,笠去賣”的口頭語。不知怎的,有些大人撿起這句話來嚇唬小孩子:“不聽話?西水大,就笠你去賣!”

我小時候很愛玩水。西水大時,我激動地守候在涌邊,一見水“嘩嘩”地漲起來快齊岸邊,就歡快地飛跑去告訴左鄰右舍的小伙伴。小伙伴們歡叫著,一個追趕一個地跑出來。我們光著腳丫锳進水中,雙手使勁地潑水,在水花中追來追去地打水仗……往往弄得一身濕透,像落湯雞,回家少不了挨頓罵。

有一回西水大,我正好跟母親去對門的五公家。五公為人豪爽,每逢家中摘果子或捉魚時,都送不少給街坊,我們家當然少不了。五婆是個很和善的人,同我祖母很談得來,她的大媳婦我叫大嬸,只比我母親大幾歲,但已守寡幾年,帶著個與我同年的小兒子阿海,她很愛找我母親聊天和幫忙裁剪衣裳。這時候我喜歡跟著母親過去,是覺得她家的東西樣樣比自家的新鮮好看。

印象最深的,是她家很大,房子多,也大。正座的大客廳能擺得下兩臺麻雀牌,連通的大飯廳可容兩臺餐桌,廚房里除了大水池和灶臺,中間還可放上一張大飯桌。過了正座前的天井,是一條通道,向左通往一座大花園,園里長著荔枝、龍眼、黃皮、楊桃、番石榴等果樹,向右通往一個大禾塘,常有農(nóng)民在此曬谷子或花生。有個大魚塘,東南兩面連著花園,北岸是天井前的通道與禾塘,東岸是大巷涌的街道。那天碰上西水大,大魚塘一下子就水滿齊岸,眨眼間水嘩嘩灌入花園,沒過小腿。大嬸帶著阿海用簸箕撈魚,還遞給我們兩個簸箕。我跟著大人锳水摸魚,又不會挨罵,實在快活,只是一味地盡情玩水罷了,哪里能撈到魚?母親可真行,居然撈到了一條大鯉魚。“今晚加菜了!”大嬸爽朗地喊?!安?,這是你家魚塘的,留著你們吃吧!”母親把魚放回阿海的簍里。我玩夠就滿足了,魚嘛,是不在乎的。

過不了幾天,西水來勢更猛,不僅一下子漫上大巷涌的兩岸,還飛速地涌進我家的頭廳來,天井變成大水池了。大人們慌起來,趕緊把東西往客廳和后堂里搬。我卻開心了,锳著水玩。忽然發(fā)現(xiàn)有魚影子,趕緊找來簸箕,居然撈到了兩條小魚。我高興極了,喊來母親?!斑@么小,喂貓吧!貓剛生了三只仔,當媽媽是要補養(yǎng)的?!蹦赣H這一說,我倒猶豫了:貓仔有媽媽,我有媽媽,難道魚仔就沒媽媽嗎?驀然想起了端午節(jié)時祖母帶我去涌邊“放生”,說讓魚仔回媽媽家。于是,我捧著兩條魚仔沖出門外,想往涌邊去“放生”。誰料一出門口,下了三層石級,水已齊腰深,我一下站不穩(wěn)摔倒在水中,“哇”的一聲喊起來。父親疾步?jīng)_出來一把抱我回屋,祖母一面給我擦身換衣服,一面喃喃罵道:“這么調皮,趁著西水大,笠去賣了吧!”

落雨大,水浸街

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阿嫂出街著花鞋……

我剛認識幾個字,就從母親口中學會了這首歌,并常掛在嘴邊。

“落雨大,水浸街”是我們沙灣常見的景色。奇怪的是大人們很討厭,而我們小孩子,都很喜歡。

有一次放學回家,半路遇著下大雨。沙灣地勢從北向南傾斜,下大雨時溝渠水溢上地面,浸街的水像一條銀龍,滾滾而下,雖無“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壯觀,但也非常好看。特別是锳著冰涼的水,逆流而上,又順流而下,水花飛濺,雨點拍打,撲得滿身滿面的,舒服極了。我和兩個女同學,一面唱著“落雨大,水浸街”,一面打著水仗鬧著笑著走。沙灣的街巷狹窄,又都是石板鋪的路,下雨天更滑,我們?nèi)齻€人推來打去,嘻嘻哈哈,冷不防我的雨傘被路旁一堵蜆殼墻鉤住了,“唰———”一下子撕破了個大口。三個人七手八腳的好不容易才拆開。

走出滑石巷,兩個同學各自回家去,我穿過十字路口,往南走不遠就可以回到大巷涌家里。這十字路口有一口水井,名“清水井”,是當時沙灣的著名標志。我橫穿路口時,一陣大風刮起了我的雨傘,“呼啦啦———”地一直掉落到“清水井”去了。我急忙沖到井邊,一看,“清水井”已經(jīng)變成了“濁水井”,滿街流淌的水,如頑皮的孩童從四面八方歡騰著躍入井里,濺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井水頓時比往日溢滿了很多,雨傘浮在水面,似乎觸手可及。我趴下身子,想撈起雨傘,但還是手太短了,總也夠不著。我又急又慌,不由放聲哭起來了。此時,身后忽然響起了母親的聲音。

“調皮鬼,你又干什么啦!”

也像往常一樣遇上水浸街的日子,母親總要冒著大雨出門接我。她知道我愛玩水,愛闖禍,常常是不弄出個動靜回不來家?;氐郊遥赣H一面嘮叨,一面手忙腳亂地為我擦頭發(fā)換衣服。母親說話柔聲軟語,責備人也像唱歌一般好聽。這種時候,我通常是不吭聲的,靜靜地聽著,有時聽著聽著就笑了。

水浸街

“是罵你哩,還笑!快喝點姜糖水!”祖母從廚房趕出來,把姜糖水喂到了我的嘴里。

父親站在一旁直嘆氣:“都是你們寵出來的嘛!”

我只管一個勁地笑,心里是滿滿的歡喜和得意。

母親和祖母寵我,人人皆知。在家中是事事由著我,護著我,就是出門回娘家了,也一定要帶上我,帶我去見一個個她們娘家的親人。

有一回,母親回紫坭娘家,帶我去見一位二舅父。二舅父是老師,很有學問。他和母親談的事我多數(shù)聽不懂,卻清楚記得他講女俠秋瑾在“古軒亭口”從容就義的故事,讓我聽得十分入迷,至今印象深刻。二舅父和母親還談詩詞。此時我早讀過《三字經(jīng)》《千字文》和《神童詩》,雖然聽起詩詞來半懂不懂但也很感興趣,并落落大方地給二舅父唱起“落雨大,水浸街”的歌謠。二舅父聽著拍手叫好,說:“將來又是個才女!”

此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二舅父,聽母親說他出廣州教書了。

想不到,時隔半個多世紀,有一次我應邀去參加廣州詩社主辦的關于嶺南韻文的研討會。會上我唱了“落雨大,水浸街”等幾首水鄉(xiāng)民謠,會后,一位白發(fā)蒼蒼的長者拉住我,問明我的身世后,竟然老淚奪眶而出,說:“我是你健白二舅父??!你母親怎樣了?”

“過世多年了!”我低聲說。

“?。】上О。隳赣H也是個才女!”

此時,外頭也正下著大雨。

腳印

大巷涌兩岸,重重疊疊的不知留下多少我兒童時代與青少年時代的腳印。

清水井

這些腳印,有光著腳丫的,有穿著木鞋(木屐)的,有穿著膠鞋的,極少皮鞋的。而且都是平底鞋,絕沒有高跟鞋。因為上大學前,家里沒給我買過一雙皮鞋。高三那年,一位教書的堂姑姐送了我一雙她不合穿而淘汰了的舊皮鞋,平時我舍不得穿,只在有盛會或者演戲需要的時候才穿。高跟鞋穿過一次,是我在演戲中扮演一位少奶奶時穿的,由于平日里沒穿過,在舞臺上差點就摔跤了。奇怪的是,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有穿過布鞋。大概是因為布鞋對水鄉(xiāng)人來說不太合適,天上地面常是水淋淋,多好看的布鞋也糟蹋了。印象中,家里是沒人會做布鞋,多數(shù)的沙灣人大概也如此,所以同學中穿布鞋的并不多。

穿木鞋是最普遍的。因為這里地處嶺南,雨水多,加上又是水鄉(xiāng),“落雨大,水浸街”是常見的事,“沙灣出色,雨水滴滴”也幾乎年年如此。就是學校里,也不禁止學生穿木鞋。在運動場上,我們把木鞋整齊地排列在周圍,就進場去打球、跳高、跳遠、玩千秋、打鋼架……好不快活。誰料有一次跳高訓練,我被玻璃割傷了腳,感染化膿,耽誤了參加運動會。體育老師深為惋惜,說以我的成績肯定能拿到名次的。從此,他要求學生上體育課時盡可能穿鞋。后來學校開設了童軍課,到了高中還有軍訓課,都一律要求穿鞋了。這樣一來,學生們穿膠鞋穿布鞋的逐漸多起來,木鞋也就少穿了。我自然也隨著大流變化。

不過,除了上學,平時我還是喜歡穿木鞋,甚至喜歡光著腳丫到處跑,自由嘛!我小時候很頑皮,家人叫我“三步跳”,沒耐性好好地一步一步走路,因而木鞋也就容易被我穿壞,來不及買新的,我就光著腳丫到處跑。尤其是喜歡光著腳丫玩水。西水大時,我往往站在大巷涌邊,等水漲漫上岸來,我就會笑著跳著跑去喊小伙伴來玩水。稍大點,我就和同學跳進大巷涌里學游泳,即使水臟也毫不在乎,撥開垃圾就闖過去。所以,大巷涌兩岸,重重疊疊的,不知留下多少我濕淋淋的光腳印。

當然,大巷涌兩岸也留下許許多多別人的腳印。但我不會去注意大人的,只記得我的小伙伴和我要好的幾個同學。一個是貞姐,她是我的鄰居,又是我的小伙伴、好同學,可惜她因家里窮,高小都沒畢業(yè)就去外地打工了,留下的只有大巷涌兩岸那稀稀落落的布鞋腳印。貞姐平日里上學多是穿木鞋甚至光著腳丫,偶爾才穿一回布鞋。貞姐說,布鞋是她的老祖母戴著眼鏡做的,舍不得多穿。這難得見到的布鞋腳印,卻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與貞姐的布鞋腳印相反的,是閩兒漂亮的波鞋(球鞋)腳印。閩兒的家與我家隔涌相對,記得她家的門很高大,走進去是個大院子,一面寬寬敞敞的大地坪,地坪北面是一座小祠堂,我說它小,是與留耕堂來比,后來想起來還是蠻大的。那個祠堂我沒進去過,是害怕里面擺著的那些黑乎乎的神主牌。穿過大地坪有一個月亮門,往里走就是一幢漂亮的高樓了。我從來不敢進去,因為那高樓門前經(jīng)常蹲著一只大狼狗,清幽幽的眼睛瞪著來人,我一看見腿就發(fā)抖。因為這個,我很少去找閩兒玩,放學時一同走到橋頭,就分手各自回家了。有一段時間去她家找她,是為了學騎單車。那時,在沙灣有單車的人家極少。我們幾個同學,就在她家院子里的大地坪上學車。那地坪是石板鋪成的,我常常為了輕便光著腳丫來學,一摔起來膝蓋小腿就會磕傷流血,但我還是學得很著迷??上?,我單車剛學會,閩兒就離開家鄉(xiāng)跟家人到省城去了,留下來的,只有大巷涌岸邊那漂亮的波鞋腳印。

與貞姐、閩兒分別后,就再也沒見過了,也沒音信,但她們的腳印卻永遠留在我的腦海中,還是那樣清晰、生動。

疍家寮

十七歲以前,我一直生活在沙灣,村里的大街小巷差不多都走遍了。街巷的地面,絕大多數(shù)都是長方形的白石鋪成。至于房子,除幾間洋樓外,幾乎都是青磚墻灰黑瓦的老屋。金字形屋頂是普遍的。也有很特別的,如大蜆殼砌的墻,如鑊耳形的屋頂。后來才知道,鑊耳屋象征著官帽兩耳,有“獨占鰲頭”之意,唯有功名的人家方能采用,也顯示家境的殷富。

那時聽大人說,有些房屋是泥土壘的或竹織批燙的墻,還有用茅草搭起來的茅寮。但在沙灣村內(nèi),我都沒見過。

有一次,二叔乘公差之便,帶家人去大涌口、萬頃沙一帶玩,父母也帶上我去了。我早就聽大人們說過,大涌口、萬頃沙一帶是一腳踩得出油的好地方,留耕堂的田產(chǎn)大部分都在那里。

我們是坐小電船從大巷涌口炮臺腳下出發(fā)的,經(jīng)過小河涌,很快就出海,其實不是海,是比小河寬闊得多的西江吧?!巴煌煌弧毙‰姶孙L破浪飛快向前,白花花的江水,在船底下迅速讓開一條大路。我過去只坐過烏篷船,從沒見過更沒坐過電船,眼前的情景讓我興奮極了,不斷做著猜想:大涌口、萬頃沙,一定比沙灣村大,一定有許多漂亮房屋和寬闊街市……

然而一上岸,卻見不到什么街市,只有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禾田,滿是泥濘的道路。去到一間據(jù)說是最好的“茶居”里飲茶,吃海鮮。海鮮好吃,設備卻很簡陋,全是竹木舊臺凳,碗碟也是很粗糙的。吃飽后出來看所謂的街市,只是疏疏落落的一些用茅草蓋頂、用泥巴糊墻的屋。母親告訴我,這叫“家寮”,那些家佬、家婆、家妹、家仔就住這些屋子的。有這樣的屋子住就算好的了,有些人連這樣的屋子都沒有,長年累月住在船上。我一下子想到經(jīng)常搖烏篷船送我去外婆家的四婆和阿狗哥,也許他們也是這樣,心里頓時有些難受。母親又說,這些家,除了種田,還要擠時間去搖船搭客,為的是掙些鹽油錢。

母親和幾個家婆聊起天來。其中一個比較年輕的,熱情地帶我們進她家里喝水。一進門,“唔———”一頭牛幾乎擋住去路。我嚇了一大跳,緊緊拉住母親衣角。環(huán)視四周,堆放著一些我不認識的東西。主人對母親說,這些犁鋤都是新近才買的。那是我第一次認識農(nóng)具。我心有疑懼地問,牛為什么不放在外面?人和牛住在一塊怎么行呢?主人說,這頭牛和這些農(nóng)具,都是她丈夫搖船,又同人家合伙做些“走水生意”,積了幾年錢,才買回來的,要是丟失,種田就難了。母親在一旁直怪我多嘴。

此時,一個家妹牽著個小娃娃般的家仔走進來,小娃娃光溜溜的腦袋頂上卻留著一撮毛,光溜溜的身子只戴個紅肚兜,卻背著個水葫蘆。我好奇地問這水葫是用來干什么的,主人說這里的小孩都得背個水葫蘆,即使掉進水里也可以浮起來,不致淹死。那水葫蘆光滑漂亮,我反復撫摸,愛不釋手。主人笑著說:“你喜歡?拿去玩吧!”我高興得急忙鞠躬道謝。母親一邊責怪我,一邊硬塞了些錢給主人。

出了門,拐彎不遠處,散落著幾間破茅寮,一位發(fā)髻蒼蒼、衣衫襤褸的家婆坐在樹下看牛,一個只穿條牛頭褲(近齊膝的短褲)的家佬,背著個魚簍,撐著一條舢板仔過來,遠遠地朝家婆招手,不知說什么。

這就是一腳踩得出油的萬頃沙嗎?我不由心里直犯嘀咕……

船家

蕉圍蔗圍

跟母親回娘家是我小時候最快樂的事。

母親娘家在紫坭,離沙灣不遠,經(jīng)沙灣的羅山里到平埠頭(小碼頭)下水,坐一條烏篷船,沿著小河,駛去不遠,出“?!保褪俏鹘?,寬多了,鄉(xiāng)下人把“江”叫“?!?。過“海”不久,就到紫坭埠頭了。

我們坐的烏篷船,是外婆家的佃戶四婆的,她帶著兒子阿狗哥就住在船上。外婆家的田長期租給她種,所以和我們很熟。聽母親說,我小時候是要認四婆作“契娘”的,后來我大祖母不同意才沒成。我每次去紫坭都是坐四婆的船,因為我會暈船,四婆總是把船艙弄得干干凈凈,讓我舒舒服服地躺著,還一再吩咐兒子船要駛得平穩(wěn)些,盡量不要搖晃顛簸。但我一旦好點就躺不住了,爬起來趴在船舷看兩岸的風景。

兩岸的風景很美,一望無涯的青紗帳,果樹花樹,蕉圍蔗圍,淡青濃綠,疊疊層層,上面是藍天白云,下面是茫茫江水,時而有三兩只鳥兒從水面飛起,劃破長空,留下好看的身影……可惜我還小,不懂什么詩情畫意,感興趣的是那大片大片的蕉圍和蔗圍。當然,我感興趣的不是芭蕉,而是蕉蕾,芭蕉平時可以買到,蕉蕾卻是買不到的。蕉蕾的外殼剝下來酷像一只小船,我在里面放些紙折的小人小馬,然后放入水中,漂來蕩去,可好玩啦!阿狗哥每回都會從蕉圍里摘來一兩個大蕉蕾,幫我做小船,我高興得不得了。而母親往往要勸阻,說大蕉蕾里面是有許多小芭蕉的,長大了就是一梳大芭蕉,可以賣得不少錢。四婆說那蕉圍是她親戚的,而且她會給回錢,但母親還是不讓。

甘蔗我是很愛吃的。這里的甘蔗多種多樣,青皮的、黑皮的,粗的、細的,都很脆很甜。阿狗哥從蔗地里砍下來,在河里洗凈,我就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地吃,一下子就吃完一根,根本還不用削皮。

多年前,有一次我當著丈夫和孩子的面,一下子吃完一根沒削皮的甘蔗。丈夫愣住了,眼都大了(傻了眼),說:“你怎么不用削皮的?還吃得那么快!簡直是———”他這個善寫散文的才子,竟然找不出恰當?shù)脑捳Z來形容。大概他覺得這種吃甘蔗的粗野形象,與平時那“嬌小玲瓏”“溫文爾雅”的妻子很不合拍吧。

現(xiàn)在我老得只剩下一根半牙齒吃東西了,但還是很喜歡吃香蕉和甘蔗,而且靠假牙吃甘蔗,還可以不削皮。每逢吃芭蕉或甘蔗,我都會想起四婆和阿狗哥。我離家上大學后,就沒見過他們了。聽母親說,阿狗哥也成家了,還搭起了自己的茅寮,不住烏篷船了。母親還說,他們母子倆對外婆一直都很好。1951年,外婆沿街討吃,餓得幾乎倒下,碰巧四婆看見,趕緊給她喂粥喝水,并叫兒子去向我母親報信才救回來。我母親向她千謝萬謝,她說說謝就見外了,我外公外婆一直對她都很好的,何況我還是她的“契女”,雖然我大祖母不同意,但我親祖母和外婆都同意了,所以她一直把我們看作“契家”,一直都惦記著我這個“契女”哪。我是后來才聽母親說起這件事的,心中是又感動又愧疚。我這個不孝的“契女”,卻從來沒有回去探望過契娘呀!我還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每年四婆都會給我送來兩三個又大又熟的金黃色的南瓜,因為她知道我非常喜歡吃祖母做的南瓜粉蟲。直至幾十年后的今天,我還會一吃南瓜就想起“契娘”,正如一吃香蕉和甘蔗就想起阿狗哥一樣。

那時河涌兩岸都是蕉圍蔗圍

“三步跳”及其他

小時候,我有個花名(綽號)叫“三步跳”,是最愛我的祖母給我起的。因為我走路總是蹦蹦跳跳,從不愛穩(wěn)穩(wěn)當當一步一步地走。

一回父親牙疼,祖母說豆腐西洋菜煲生魚(花魚)湯祛火,就帶上我去買菜。從菜市出來時下雨了,我們一手撐傘一手提菜,腳上穿的都是木屐。我蹦蹦跳跳沖在前面,順勢單腳旋轉了180度,腳下“唰———”地一滑,踩上了一塊西瓜皮。我搖晃幾下終于站穩(wěn)沒摔倒,但手中提的豆腐青菜卻灑落一地,豆腐全碎了。

祖母手腳慌亂地趕上來撿菜,“啪———”的一聲,她手中的生魚掙扎著落了地,翻滾幾下就跳到路邊的溝渠里了。我眼疾手快,來個青蛙捕蟲式的跳躍,一跳,一撲,把正要鉆入陰溝去的生魚一把逮住。然后,得意揚揚地回頭看著祖母笑?!斑€笑!還笑!路這么滑,你還走三步,跳兩步……”祖母連聲責備。

“老師正和我們一起編個‘水鄉(xiāng)舞’準備校慶演出,里面要有幾個旋轉動作的哩……”我一邊分辯,一邊來了興致,竟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地跳躍旋轉起來,“落雨大,水浸街……”

旁邊多是熟悉的街坊,看著都笑了,還拍手叫好,“好個水鄉(xiāng)舞啊……”

“哎呀,我的祖宗!這里是跳舞的地方嗎?看你一天到晚,手不停腳不住,三步跳,沒時歇……”

這樣一來,“三步跳”這個雅號就不翼而飛了。

我聽著卻是不生氣的。我不僅走路喜歡跳著走,還喜歡玩各種各樣跟跳有關的游戲:跳飛機、跳方格(跳房子)、跳梅花、跳單繩雙繩。樣樣我都玩得很出色。當時的沙灣比較閉塞,除了玩水打水仗,我們女孩子能玩的游戲也就是這些。其中跳繩更是我擅長的,隨便拿條麻繩、草繩、布帶、膠帶、皮帶,甚至把爛褲帶接起來,我都可以拿來跳出各種花樣:單人、雙人、多人、打圈等等。小伙伴們都很愿意和我一起玩,不僅因為我玩得好,還因為我很樂意讓著他人,從不爭吵。記得有一次學校的跳繩比賽我拿過第二名,體育老師說我技術好,又靈活,花式多,只是體力不足。其實我是有意讓那個第一名的。因為她告訴過我,得第一名就會得到父母親獎賞,平時卻一分零用錢都不給她。平日里我們倆關系就很好,有兩粒糖我都會給她一粒。

其實除了跳,我們女孩子還喜歡玩打玻珠、打繩圈、拋沙袋、抓石子、擲葫蘆棋、擺骨牌陣、砌麻將寶塔、擺麻將烏龜?shù)?,都是訓練手指靈活的游戲。至于那時的男孩子都玩什么,我卻印象模糊了,好像除了陀螺和鐵環(huán),多數(shù)是玩水打水仗了。大一點的孩子,還喜歡駕著小艇沖出海(西江)。說起男孩子玩陀螺玩鐵環(huán),也想起時有陀螺和鐵環(huán)不小心就滾下河涌的現(xiàn)象。而玩陀螺的花樣也多,比如多個陀螺同時在地上轉,由幾個孩子來掌握,就像激烈的交戰(zhàn),玩的人特別興奮,看的人也紛紛起哄。記得有一次大弟弟和鄰居兩個孩子玩,他的陀螺輸了,陀螺也爛了,傷心得哭個不停,我買了兩塊酸泡蘿卜才哄好他。

也有女孩子和男孩子一起玩的游戲,比如“娶新娘”。玩起來很認真,新娘、新郎、媒婆、抬轎的,各個角色俱全,儀式也似模似樣。記得一回輪到我當新娘,覺得蓋著紅綢很別扭,就一下子扯下來了。媒婆趕緊要我蓋上,說這樣是不吉利的,我就是不肯。到下轎時新郎要我跟他回“家”,我也不愿意,說:“你跟我回家不行嗎?干嗎一定要我跟你回家!”這跟以往的玩法不一樣了。小伙伴們一時愣住,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母親和兩個舅父來找我回家吃飯,見狀笑了。母親說:“我這個女呀,真是玩都玩出格!”二舅父說:“好啊,男女平等嘛!”我還不懂什么是男女平等,只聽懂舅父說好,就更加得意了。

小巷深深

不過,我也因為愛玩常常惹出各種麻煩。一回我約了幾個同學在我家門口的灰沙地坪玩跳房子。門前有三級臺階,還可以跳臺階,我們正玩得起勁,大祖母罵罵咧咧走出來,我一時走神跳錯了腳,一個同學大喊起來:“火燒屋啦!”大祖母驚叫:“什么火燒屋!”我們急忙解釋說是這種游戲的說法,大祖母聽不明白,更是生氣,說我們說些“不吉利的話”。碰巧十幾天后,鄰居家失了火,幸好及時撲滅未成大禍。大祖母責怪是我們亂說話,從此就不準我們在門前跳了。

玩這些游戲我們通常是赤腳跳,而我為了玩花樣,還穿著木屐跳。因此我的木屐損壞得特別快,少不了挨家里人罵。那時沙灣的木屐是很講究很精致的。特別是女裝木屐,木質細而輕,油漆光滑,色彩鮮麗,還有各種花紋,多種款式,不僅有平底的,還有高跟的,后跟細小靈巧,可與城市小姐穿的高跟鞋媲美。當然,這種高跟的女裝木屐價錢就比較貴了,母親只給我買過一雙,再三叮囑我走路要像女孩子家穩(wěn)重斯文,不要穿著來跳。我很喜歡這雙漂亮的木屐,確實也舍不得穿著它跳來跳去。

但也因為我從小練就這“跳”的基本功,就愛上了跳舞,好些高難度動作男生做不了的我也能做。在大學時還當了文工團舞蹈組組長,要不是因為自己正在積極要求入團,組織上極力挽留,差點就進了部隊文工團了。

如今想起來,那時候孩子們喜歡在外頭成群結隊地玩,大概也因為家中沒什么好玩的。在我記憶中,我的玩具也只有一個洋娃娃、一個玩具小人和一盒積木。而大多數(shù)的小伙伴是連這些都沒有的。

那個洋娃娃是我剛懂點事時母親托人從省城買回來的,很漂亮,金黃色的卷發(fā),眼睛會動,躺下閉起,坐起來就睜開,還會叫聲“媽”。買回來時是赤條條的。母親給她做了兩套衣服,一件是綠底紅黃碎花的連衣裙,一件是天藍底紅白相間柳條的衫搭褲鴿仔衣,并用花絲線織了一雙襪子給娃娃穿上,甚至因為我擔心娃娃被蚊子咬,還做了一張圓頂?shù)膫銧钗脦?,上面釘著些閃閃發(fā)光的金銀膠片。到我家玩的小伙伴沒見過,都爭著抱她親她。我自己更是愛不釋手。

那玩具小人是一個從香港回來的契媽(干媽)送的,很特別,是個一身戎裝的青年軍人,雙手持槍,單腳半跪作瞄準的姿勢。一擰機關發(fā)出“噠噠噠噠……”的響聲,它就隨著響聲有節(jié)奏地向前沖鋒。父親告訴我,這是打日本兵很勇敢的“十九路軍”。當時日軍還沒南下,但我看過那些流亡學生演戲,唱《松花江上》等抗戰(zhàn)歌曲,知道日軍是殘殺我們中國人的大壞蛋,心里恨透了他們。因此特別敬愛那玩具小人“十九路軍”,將他端端正正擺放在床前的桌面上,有時就讓那女娃娃坐在他旁邊,覺得這是最安全的。

到了我上小學,母親聽老師說玩積木可以發(fā)展孩子智力,就托人在省城給我買了一盒積木。我喜歡極了,變著心思砌出不同模樣的房屋、大樓和涼亭。對門兩個小伙伴海哥和B仔愛來我家玩,玩起紙飛機時把我精心砌好的大樓“炸”毀了。海哥一溜煙跑了,B仔嚇哭了。我雖然很生氣,但不忍心打他。因為我聽母親說他父親被日機炸死,母親帶著他逃難來租了五公家的房子住。我拿了糖哄他,他邊哭邊說:“我家的房子就是這樣被日機炸毀的,我爸爸就沒了……”我聽了,也陪著他一起哭了。

學游水

兒童時在地面锳水,少年時在河中游水,這是我玩水的發(fā)展歷程,也是快樂有趣的美好記憶。

小時候,我經(jīng)??吹揭恍┠泻⒆釉诖笙镉坑嗡?,是很羨慕的。那些大一點的,只穿條“牛頭褲”(將近齊膝的短褲),而小不點的,都是光溜溜赤條條的,在水中就像泥鰍一樣。有時,一兩只烏篷船或“三板仔”(沒有船篷的小艇)開進大巷涌來,還有家妹下來游水。這讓我更是吃驚和向往。母親說,她們可不是玩水,是抓魚摸蝦。有一回,我看到一個家妹在橋底摸到蝦,順手掐掉頭尾,就塞進了嘴里。我驚訝地喊起來:“生蝦也能吃呀?”家妹看著我嘻嘻笑道:“可甜哩!”回到家我興奮地對母親說起,母親說,這有什么奇怪,跟你爹爹吃魚生是一樣的呀———

那個時候很多廣州人都愛吃魚生,是要加上很多配料的。對吃魚生我沒興趣,感興趣的是女孩子也能游水,就約了幾個小姐妹,搭檔著要學游水。家里人知道了都極力反對,說是太危險了。我們正在苦惱的時候,突然聽說亭涌淹死了一個小孩。說是兩個小孩打鬧著滑下了涌里,會游水那個爬上來喊人,等大人趕來時,那個不會游水的已淹死了。這個不幸的消息讓大人們很震驚。五公的兒子五叔到家中來,跟我父母親說,讓孩子學會游水看來是有好處的。五叔是五公幾個兒女中最有涵養(yǎng)最有文化的,可惜身體不好,聽說是痔瘡長期出血。他與我父母親很好,常來我家和我父親走象棋。他的話把我父母親的心說動了。祖母擔心地說,沒有熟水性的人來保護恐怕不安全。五叔說,那叫十二叔來保護最好了。大祖母一聽就急了:“男女授受不親,不行!”五叔笑了,說,那就讓十二叔站在岸邊教吧!

就這樣,我們幾個女孩子,在十二叔的岸邊護駕下,開始學起了游水。我們都沒有游泳衣,只穿著比較薄的短衫褲下水;也沒有塑料游泳圈,連水松木造的都沒有,只是抱著木橋凳或木板木條,讓身子浮起來,雙腳使勁打水。十二叔在岸邊比畫著教,我們自己就揣摩著一步步學??墒鍥]多少耐心,來了幾次就不來了。不過游了一段時間,我總算能橫游過大巷涌了,盡管只是狗刨式,仰泳和潛水也會了。后來,還學會了蛙泳和自由泳,雖然都不規(guī)范,但自己感覺挺得意的。當然,水太深沒過頭頂?shù)牡胤轿疫€是不敢下去游的。西水大的時候,就更不敢游了。

有一天,阿燕姐妹和阿璉來邀我去游水,我身體不舒服,就站在岸邊看她們游。阿璉已游得比較熟練,順流而下,很快就游到木橋那邊去了。阿燕姐妹攀著木凳在上游木橋這邊,“嘭嘭嘭”地打水花學浮水。不知怎么搞的,阿燕攀著的木凳一下被水沖開了,她大喊阿璉,阿璉根本聽不見。她妹妹嚇壞了,哭著喊我。我來不及想什么,外衣褲都不脫就跳下水去,一手拖住要被沖走的木凳,一手抓住阿燕的衣服,硬扯著把她拉上岸來了。

我一身水淋淋地跑回家換衣服。祖母見狀大驚,著急地問我是否掉進水里了。我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祖母聽了大贊我一番。大祖母卻說,小心是水鬼要拉“替身”,你去救,就連你也會被拉下去的……還言之鑿鑿地講了一個這樣的故事,救人的與被救的都淹死了,還把那水鬼講得有眼有鼻,怪嚇人的,聽得我毛骨悚然。母親柔柔怯怯地說:“那,那就見死也不能救啦?”大祖母一時答不出。正和父親走棋的五叔搭話過來:“要救的,但要注意,切莫讓人緊纏住你———”接著,五叔細細和我說了一些如何在水中救人的方法。

20世紀50年代的河涌

我會潛水后,就學跳水,感覺特別痛快。小弟見我跳得那么開心,也跟著我站到木橋中間來跳水。他比我靈活,姿勢也比我好,正規(guī)的“針式”,我的同學跟著喝彩,他更來勁了,不停歇地“表演”。誰料鼻子突然出血了,我慌了手腳,不敢?guī)丶?。阿燕把我們帶到她家里,摘了些樹葉塞住他鼻孔,又用冷水敷額頭,弄了半天才止血。這回把我嚇壞了,從此不敢再帶他去游水。但他瞞著家里人偷偷去,而且很快就能和同學一起,劃著“舢板仔”出海去游。我的游水技術卻停滯不前了,深一點的河涌都不敢橫渡。我總是記得五叔的話:學游水,要大膽,更要小心??晌夷懽硬粔虼?,又過分小心,加上體力不夠好,所以總是游不遠,也游不好。

今日沙灣水道

爬的樂趣

“成日(整天)爬高爬低,看你是馬騮精托世的!”祖母見我爬堂櫳,就罵開了。

“姑媽說不能叫馬騮精,要尊稱‘齊天大圣’。”我坐在堂櫳的橫木上,搖著雙腳,做了個鬼臉。

“牙尖嘴利,看我打你不!……”祖母嘮嘮叨叨地往廚房走去。

祖母嘴里罵,心里愛,我知道她是不會打我的,我伸伸舌頭,又往上爬高了兩三格,盡量多看些街巷的風光。即使只有單調的人來人往,也覺得好看。因為有各種各樣的人哩。有匆匆忙忙趕路的,有悠悠閑閑散步的,有挑擔賣果子的,有鏟刀磨鉸剪(剪刀)的,有閹雞補鍋的……那賣果子的六伯有時會遞個“胭脂紅白囊花粘”(番石榴)給我,又香甜又漂亮,我真想要,但身上沒有錢,只好望著吞口水。我最想看到的,是沿街拉琴賣唱的盲公盲妹。如果有錢,就可以叫他們來門口坐著唱,但我身上沒錢;想跟在他們后尾走,好聽好學,但又出不去。都是這死鬼堂櫳,我恨死了它,是它困著我不得出街!

沙灣的古老大屋幾乎都有這樣的堂櫳。我跟父母親去親戚朋友家,見有些大戶人家的堂櫳比我們家的漂亮多了,木質很堅實,油漆更光滑,有的還有好看的花紋。我問祖母,都有兩扇厚厚的大門了,還要這些堂櫳干什么?“要來防賊呀!還要防你這調皮鬼!”祖母點著我的鼻尖說。

有一次,趁著大人不在,我就忍不住試著把雙腿伸出外邊,從下到上,慢慢探身出外,但到了肩頭,就不敢再伸出去了。因為有過一次也是這樣嘗試,最后發(fā)現(xiàn)頭無法出去,想慢慢縮回來,但由于雙腳騰空,使不上勁,單憑雙臂又不夠力,眼看就幾乎卡住脖子了,我急得大哭。父母親聞聲趕來,兩人合力才把我救下來?!澳阋姥剑〔恢旄叩睾?!”父親又急又惱。

沙灣老屋的堂櫳

此后我不敢爬堂櫳了,但我見木梯有點像堂櫳,就去爬木梯。特別是想從木梯爬上天臺,去看那五顏六色的花壇。大人們當然不準。我家后座與中座之間,隔著一個天井,天井兩旁的房頂上,是兩個天臺。右邊天臺上,擺滿花盆,靠街一邊搭著高高的竹籬笆,也掛著碧玉般的夜來香和紫玉似的牽?;???上н@兩個天臺沒有門通去,淋花、曬衣服都要爬木梯上去。平日里,那木梯是放在屋檐下的。

有一天,大人們都不在,正好阿娟姐淋花把木梯放在天臺邊,走去打水未回來,我趕緊跑過去抓住木梯,三下兩下就爬上了天臺,先在花盆上摘了一捧花,然后攀上籬笆,摘夜來香和牽?;?,踩斷了竹子,鉤爛了衣服,還差點摔下來,幸虧娟姐提水上來看見了,急忙扶住我,大祖母在下面卻罵開了:“阿娟,要死啊,怎么帶她上去!”“我自己爬上來的,關娟姐什么事!”我一面應著,一面甩脫娟姐的手,三下兩下就跳落到地上,大人們看著眼都大了。

大祖母氣沖沖地吼:“把她關起來,認錯才給飯吃!要她講以后不再爬高爬低!”父親正接過雞毛掃,就被我親祖母奪過來,說:“讓我來吧?!?/p>

親祖母拉著我往前座右邊的小房走,一邊打旁邊的臺凳,一邊罵:“還不認錯!還不認錯!以后還爬不?還爬不?”然后把我鎖在小房。

雖然我根本沒挨著打,但我不服氣,竟放聲大哭,還喊著:“我沒錯,我沒錯!……”吃飯時,祖母端飯來,我不吃;母親端飯來,我也不吃。姑媽數(shù)著佛珠走過來,勸著說:“孫大圣也跳不出如來佛掌心??!你就別那么硬頸(犟)了!認句錯有什么難?”我正要說什么,忽然聽見大祖母在后堂打娟姐的聲音:“都是你帶她上去的……”“我沒有———”娟姐哭著?!鞍扬埶腿?,哄不到她吃,你也別想吃飯!”大祖母呵斥。

我一轉念,對姑媽說:“你放我出去,我去后堂吃飯?!边M到后堂,我跟大祖母說,我要娟姐陪我一起吃飯,爬梯上天臺是我自己爬的,不關娟姐的事,如果說是錯的話,那要打就打我好了,我不走了。說完我就拉娟姐坐下來,陪我一起吃飯。我親祖母和姑媽在一旁說這說那,把大祖母勸回房間去。

我始終沒認錯,以后一有機會還是爬,不在家里爬,我跑到外面去爬。爬什么呢?爬樹。這是最方便,又最好玩的。沙灣樹木多,有各種各樣的樹,我就練習各種各樣的爬法。

園子里常有大樹

家鄉(xiāng)最多的是龍眼樹和荔枝樹,這兩種樹不是很高,皮粗糙,枝丫密,葉濃果多,最好爬,坐在樹丫上搖著腳吃果子,最是開心?;ǚ瘢┖贸?,但樹枝質脆易斷,爬時要很小心,不敢坐在上面搖。玉蘭花清香白凈,是我最喜愛的,但樹高皮滑不好爬。有時旁邊有較矮的樹,我會先爬上矮樹,然后跨過去摘花。要是附近有竹子就好辦多了,我會先爬上粗大的竹竿,抓住竹尾腳一蹬,輕輕一下就蕩過去了。我們家的鄰居五公家和大啟先生家的花園都有玉蘭樹,我都爬過。而最吸引我的是一樹紅花的木棉樹,記得亭涌邊有一棵,下面還有個“社公”,時常有人在那里上香拜祭。另外文昌閣里面的大天井里,也有一棵。但這兩棵木棉樹,我都不敢爬。一是太高太直,難爬;二是怕眾人罵,因為這是犯“社公”、犯文曲星的大事。我雖愛紅棉花,但只能站在樹下癡癡地看。不過,在樹下?lián)炻湎聛淼哪久藁ǎ饋碜龌ōh(huán)、花冠,也是一種樂趣。

那時,我喜歡去外婆家,是因為那里有個多樹的園子。在那里認識了租舅父家房子住的一位大哥哥,叫全哥。他夸我很聰明,連爬樹都會講出一套套道理來。他帶我和他的兩個弟弟以及我的兩個表哥表弟到小學校去,教我們打單杠雙杠打千秋玩吊環(huán)等,由此使我慢慢愛上了體育活動。后來我去考大學,全哥介紹我去大學里找他的胞妹三妹姐姐,三妹姐姐熱情招待了我兩個晚上。那時我還在發(fā)高燒哩,幸好有她的悉心照顧。我上大學后,就一直沒與他們聯(lián)系了。只是隱約知道三妹姐姐當時已是地下黨員,而全哥在一次什么運動中犯了事,后又到了越南邊界那邊行醫(yī),懸壺濟世,很受當?shù)孛癖姷臍g迎。當年全哥教給我許多新鮮的道理,還給了我好些幫助,我至今也忘不了他。

有了爬樹的本領,我就敢去爬戲棚了。

我小時候沙灣沒有電影院,也沒有戲院。記得我看過兩次無聲電影,是外地人用手搖的機子放映的,好像是在“三疊祠”和“昏頭祠”(郡侯祠)里面放的。內(nèi)容我全忘了,只記得是打仗的,抗日的。

唱大戲(演粵劇)倒是看過很多次了。幾乎每年農(nóng)歷三月三北帝公神誕日,都會從外地請來戲班,連唱好多天的戲。唱戲的舞臺,都是臨時搭起的戲棚戲臺。有好幾次,就搭在了我家巷口,先搭條浮橋橫跨大巷涌,而戲棚,就搭在浮橋上了。一頭是戲臺(包括前臺后臺),一頭是“地臺”(沒有座位的看臺)。“地臺”這邊,觀眾是站著看戲,不用買票,因此人一多了還會發(fā)生打架的事。而大巷涌兩岸搭起的高臺,是二樓廂座,有座位,要買票,對號入座。我曾經(jīng)和幾個小孩一起,吃完晚飯就扛著條凳放在“地臺”前面,占個好位置來看戲。誰知看了兩晚,第三晚就被一些惡人硬擠倒下地,哭著回家,還被大人罵。我不甘心,偷偷跟著鄰居的十二叔和海哥,爬上戲棚去看戲。我拿出爬堂櫳、爬木梯的本領來,穩(wěn)當而靈敏地輕而易舉就爬上戲棚頂。我小心地選擇了竹竿又粗又扎得牢固的地方,還要靠近戲臺,看得清楚,聽得明白。這樣一來,又安全,又涼快,還沒人來干擾,簡直樂極了!我還不滿足,在前臺看夠了,又爬到后臺去看,看人家化妝,看人家訓練,看多了幾次還真學會了一點。

后來,不是“三月三”神誕日,也偶爾會有些外地戲班來演出了。我記得黃鶴聲、黃超武、王中王等班子都來演過,花旦有譚秀珍、譚玉真等。這個時候不是搭浮橋的戲棚了,而是搭在我家對面五公家的大地塘(禾塘)上,還延伸了一半大魚塘做戲臺。這里沒有“地臺”,整個地塘都擺滿竹床(竹織的長椅子),編有號,觀眾要買票對號入座。票還比較貴。我家買票多是用來招待外地來的親戚朋友,我能坐上竹床看戲的機會很少,而我又是個戲迷,于是,只好繼續(xù)爬戲棚了。戲棚搭在大院里,外人是爬不進去的。我是跟著五公的小兒子十二叔和他的孫子阿海哥,爬上他家花園里的大樹,拉著樹枝,跳過圍墻,進入地塘側角,才能爬上戲棚看戲。我初時以為地塘是他們家的地方,他們可以隨便出入,就叫他們帶我進去看戲。誰知十二叔說戲班是一個財主佬請來的,出錢租他們家的地塘做戲棚,他家的人來看戲也要買票的。他家的大人又不喜歡看戲,所以他們要看戲也只好爬戲棚了。

阿海哥的母親我叫大嬸,她與那戲班的老板娘好像是同鄉(xiāng)。有一天,大嬸帶那老板娘來到我家,請我母親為這老板娘裁一件衣服。不知怎的,大嬸講到阿海哥帶我爬戲棚的事,母親罵我太不像話,我爭辯著說我不僅看戲,還學到很多東西,當場就舞起了一套“云手”“水袖”“走碎步”“跨一字”“打大翻”“后彎腰”。母親和大嬸當即看傻了眼,那老板娘卻連連喝彩,說我是塊天生的好料子,培養(yǎng)起來可以當擔綱花旦,很想收我為徒弟,擔保幾年后我會紅起來。我聽著又興奮又激動,是滿心愿意的。那時的我不懂什么“紅起來”,只是迷看戲,覺得演戲好玩。母親對此事也有點動心了,但父親堅決反對。大祖母抿抿嘴,罵了一聲“下九流”,更是斷然反對。當然,我也就去不成了。

什么叫“下九流”,我不懂,就問母親。母親說了。我當時不懂什么道理,但總覺得這樣鄙視戲子不對,我記得母親說過梅蘭芳、薛覺先這些有名的大佬官(名角)都是愛國的,寧愿不演戲也不肯與日本人合作。覺得憑這一點,就不應該鄙視戲子。

三稔廳

保存至今的三稔廳

春節(jié)期間,我偶然認識了兩位沙灣老鄉(xiāng),他們把沙灣古鎮(zhèn)的許多照片在手機上翻出來給我看,當我看到“三稔廳”那張照片時,一棵蒼勁挺拔綠葉婆娑的三稔樹一下映入眼簾,我立即觸電般喊起來:“這棵樹,我爬過!”旁邊的人都驚奇地問個究竟。

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我祖母生病,給我?guī)讉€銅仙,叫我去買兩個三稔回來給她做藥。我去熟人二叔婆的水果攤買。二叔婆說她賣的是楊桃,是甜的,三稔是酸的;并告訴我“三稔廳”的三稔是最好的,最正宗的,叫我去那里買,既然是做藥用的就不要在街上隨便買那些假貨。于是,我就找到“三稔廳”來了。

門是虛掩著的,我進去就喊:“有人嗎?我想買三稔!”喊了幾聲都沒人應,見桌子上有紙筆,有張紙上寫著什么“工尺合士上……”我不懂是什么,就在邊上寫了一行字:“這里六個銅仙,我買兩個三稔做藥。”回頭就爬上樹去,摘了兩個三稔。本來可以走了,只因為我從小就喜歡爬樹玩,此時見這棵樹枝丫多,好爬,就上躥下跳,趁機玩?zhèn)€夠,想不到,正當我爬到樹冠抓著樹枝,像蕩千秋似的,玩得正起勁時,突然,腳下傳來一聲吆喝:“誰偷三稔!”我急忙跳下來,只見一位穿著灰長衫的老伯,正抱著一個什么琴,睜大眼睛看著我,好像很兇惡。我有點怕,但又馬上鎮(zhèn)定下來,因為我想我不是小偷。

“我不是偷,是買,買來做藥的,我阿鸃病了。———錢在那里哩!”我指著廳里桌子上的幾個銅仙分辯說。

老伯看看那銅仙壓著的紙條,馬上放寬了面容,把錢拿回給我,說:“走吧,跌傷了沒有?”

“沒傷,謝謝!”我深深地鞠了個躬,趕快走出門,好像聽見他說:“算是二十四孝吧!”

“二十四孝?”我馬上想起外婆家里母親閨房墻壁上貼著那版“二十四孝圖”,什么“臥冰求鯉”啦,“哭竹生筍”啦,心頭一熱,覺得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事,有點飄飄然,就唱著跳著,一陣風般飛回家去,把兩個又大又熟的三稔和那幾個銅仙一起塞給祖母,然后像開連珠炮般描述我的“英雄壯舉”和“爬樹的樂趣”。祖母一面把三稔切成薄片,和著鹽來搓,一面笑吟吟地聽我講“故事”。父親卻走過來板著面孔說:“你這馬騮仔真不懂事,你知道‘三稔廳’是什么地方嗎?是沙灣大音樂家彈琴作曲的地方,他們把那棵三稔樹視如珍寶,說它有靈氣的,給他們創(chuàng)作靈感。你好大膽,居然敢去爬樹玩,還摘果子,真有瀆神靈,要受村人罵的!……”我一聽害怕起來,“哇”地哭了。祖母護著我說:“她不是為了我嗎?要罵你罵我好了!”父親不再吱聲了。父親是有名的孝子,村人都是這樣夸他的。

正在神臺前念經(jīng)的姑媽轉過來插話:“快來拜拜神吧,求神原諒你年幼無知!以后不要再犯了!”說罷把我拉到神臺前,推我跪下……

以后我不敢再去“三稔廳”,更不敢再去爬那棵有靈氣的三稔樹。

若干年之后,我讀中學了。一天,校長帶來一位歷史老師,須發(fā)花白,戴著眼鏡,但雙眼還是挺有神的;穿件灰色的長衫,莊嚴而和善。校長讓我們叫他眺先生,說他很有學問的。的確,眺先生講課內(nèi)容很豐富多彩,講歷史中帶出很多故事,特別好聽。比如,講到唐代,不知怎的帶出了白居易的《琵琶行》,講到琵琶女的技藝精深,像“大珠小珠落玉盤”,還講了許多有關彈琵琶的技藝,很多我都聽不懂。有一次,我們幾個班干部來到校長潛先生家里請示有關戲劇比賽和歌詠比賽的事,談談工作就聊天,不知怎的我提及眺先生講琵琶技藝的事,潛先生說這有什么奇怪,眺先生是有名的音樂家,號稱“琵琶大王”。還說有一次他走過“三稔廳”,隔了一堵墻也聽見里面?zhèn)鞒鰪椗玫穆曇?,真的像“大珠小珠落玉盤”哩。

我不禁想起若干年前,我去“三稔廳”買三稔時,碰見的那位穿灰長衫的老伯,他抱著的那個琴難道就是琵琶?樣子也有點像眺先生,只是沒那么多胡須吧,那眼神,既威嚴,又和善……真像!我很想去問問,但始終不敢。不僅不敢直接去問眺先生,連對潛先生和同學們都不敢再提此事,因為當年的我對父親的話半信半疑,我不信神責怪,只怕村人罵。而且生怕眺先生認出我,怪不好意思的,最怕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那真是罪過了。所以我盡量避開接近他的機會。

可是事有湊巧,越怕的事越來。有一天上體育課,我們幾個女同學在操場玩排球,不小心把球拋到旁邊一棵樹上,擱穩(wěn)在高高的樹丫中,我爬上去拿到球,就往下扔。由于樹葉擋住,看不見,正好扔在過路的潛先生和眺先生面前,他們“呀”的一聲,后退半步,我從樹上跳下來,正好落在他們面前。我十分狼狽,認錯不迭。潛先生卻“嘻嘻”笑兩聲,說:“不愧是小猴子?。 碧飨壬c點頭,似乎想起什么,摸著胡子慢悠悠地說:“真像當年在三稔廳———”他話沒說完,潛先生卻搶過來說:“你想收她當三稔廳的徒弟嗎?她會唱會跳,可機靈啦!只是不會彈琵琶?!碧飨壬f:“肯學就會,我那兒子就是不肯學!老了,倒真想物色個承傳人哩……”

“嘟———”體育老師一聲哨子響,我趕快歸隊,聽不見他們下面的談話了。

過了兩天,眺先生再也沒來上課,聽說他病倒在床,起不來了,不久就辭世了。

……

幾十年后的今天,再看見這棵三稔樹,我不禁百感交集。

想起眺先生逝世時,送殯的隊伍很長,從他住宅一直排到“三稔廳”還沒完。我們?nèi)嗤瑢W都去了,他的小兒子是我們班的同學,我不會說什么安慰的話,只會跟著他一起哭。那時,潛先生特別寫了一首詞,譜成曲,我們都會唱,唱著唱著,有些同學就忍不住哭了。其中有幾句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

……音樂論,正典章,彈琵琶、音響倍凄涼。舉清觴,悼賢良,精神不死永留芳!

三怕

我從小有三怕。一怕虎頭蜂,二怕蜈蚣蟲,三怕蛇,尤其是金包鐵(即金環(huán)蛇)。沙灣有山有水,樹木又多,這三物都是常見的。

我小時候最喜歡去外婆家,在那里可以縱情地玩水爬樹。可是有一次碰到虎頭蜂,使我有兩年都不敢去外婆家了。

應該是五六歲的時候吧。我在外婆家的天井玩氣球,氣球飄到了屋檐的瓦背上被掛住了,怎么也落不下來。我就拿石頭扔,拿竹竿挑,好不容易把氣球弄出來了,卻想不到突然間一群什么東西跟著氣球,一陣風似的朝我猛撲過來,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覺得眼睛臉龐一下子像被針刺般劇痛起來。

我又驚又痛,“哇”的一下放聲大哭。

母親聞聲從房間沖出來,把我抱入大廳。我睜不開眼睛了,只聽見母親、外婆,還有女傭阿禪姑,七嘴八舌地講什么“是虎頭蜂,很毒的”“早該鏟去了”“請不到人呀”……她們給我上藥時,聽見四舅父來了,說他請到人,下午就來。母親見我不哭了,就開始罵我調皮,不聽話,早就跟我說過,不要去捅馬蜂窩,何況是虎頭蜂!

是的,幾天前,我望見屋檐下有一個泥褐色的半個籃球大像老虎頭似的東西,就想拿竹竿去捅一下,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鳥蛋之類,竹竿太短,夠不著,母親喝住我說:“調皮鬼,你想捅馬蜂窩嗎!”我不懂捅馬蜂窩是什么意思,沒有把話放在心上,結果真的吃了苦。這回我不敢頂嘴了,只有哭。還是外婆護著我:“她都夠痛的了,還罵!”母親說:“她爹爹說她這么調皮,擔心她長大后也會去捅馬蜂窩哩!”我聽不懂母親的話是什么意思,只顧著哭了。這次慘痛的遭遇,使我心生懼怕,有兩年都不敢跟著母親去外婆家了。

除了怕空中飛的虎頭蜂,我還怕墻上爬的蜈蚣蟲。

記得我剛上初三那一年,好像是1944年,還是1945年,記不清了,一天晚上,半夜,我睡得正香,突然,“嗡———”一陣響,我跳起來,外衣沒穿就沖向后堂喊父母:“飛機———”剛到天井,看見一道白光飛快地劃過天空,不見飛機,只聽見“嗡———”的聲音漸去漸遠,已很微弱了。父母親也起來了。他們議論說不會是日本飛機,因為那時故鄉(xiāng)已淪陷幾年了。父親說很可能是美國的陳納德飛虎隊,天空那道白光是照明彈,是偵察淪陷區(qū)日軍情況的。這猜測不知對不對,反正我第一次聽到美國的陳納德飛虎隊是多么厲害,覺得很新鮮,回去躺在床上想著很快就要打敗日本,興奮得怎么也睡不著了。

突然,我的手臂一陣激痛,像針刺一般。我用手一摸,天呀,一條硬硬的蜈蚣蟲正爬在我的手臂上?!鞍 蔽乙幻娲蠛?,一面不顧一切地跳下床來,把蜈蚣蟲扔到地下。此時,睡在客廳的二祖母趕來問我什么事,我嚇得說不出話,只會指著正爬上墻的蜈蚣蟲。二祖母把蜈蚣蟲打死了,還用紙包好。我恨恨地說:“燒死它!”二祖母說曬干可以做藥的,把蜈蚣蟲的牙齒拔出來留著,生眼挑針(眼里生膿點)時,用它刺破膿點,眼睛就好了。我想起自己也試過這種手術,是很靈。但蜈蚣蟲實在太可怕了。二祖母說幸虧我沒睡熟,如果睡熟,被蜈蚣蟲咬到要害地方,那就麻煩了。這么說來,還得感謝那飛機把我吵醒哩。

那天我驚魂未定,再不敢回房間里睡,而寧愿擠著和二祖母睡客廳。那時我已經(jīng)是十四五歲了,個子不小,二祖母老側著身子,讓我睡得舒服點。但經(jīng)過這么一再折騰,我也睡不著了,就和二祖母聊天。我說我們家天天打掃,那么干凈,為什么還會有蜈蚣蟲。二祖母說古老大屋都會藏蛇蟲鼠蟻的,加上我們家門口就是大巷涌,西水大就浸到頭廳來,濕氣重,就更易發(fā)霉生蟲了。

“去年你房間那個衣柜不是被白蟻蛀通了嗎?我們家的貓幾乎三五天就能抓到一只老鼠,蜈蚣百足爬出來也是常見的事。就差沒見過蛇吧,大概是因為我們家沒有花園沒有樹木……”二祖母輕輕松松地說,我聽來卻是越聽越害怕。

我更怕蛇了!平日里看見蛇的影子都嚇得撒腿就跑。我寧愿不要花園,也不要樹木了。自那回起,我是不敢再在頭廳那個房間住下去了,索性搬到客廳樓上,在爸媽的舊書柜面前搭了張木板小床,每晚才睡得安心一些。

都說童年的記憶會伴隨一生,確實如此。離開家鄉(xiāng)后長長的日子里,我依然不能擺脫此“三怕”??墒虑橥褪沁@樣,你越怕什么,就越會碰上什么。印象最深的就是“文革”期間,我被劃為“黑幫”在學校豬場里喂豬,幾年后終于得以重上講臺,但“帽子”還戴著,工作是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焚膏繼晷,不敢有半點怠慢。一天晚上我改作業(yè)至深夜,突然一陣頭暈,筆掉落地上,我彎下腰去撿?!彀?,一條又粗又長的金包鐵橫臥在我腳下,貼緊墻根。我全身發(fā)毛,神經(jīng)激烈震動一下,倒清醒過來,頭也不暈了,我趕忙跳上椅子大喊起來。家人聞聲起來,拿起鋤頭木棍等,關起門來,好不容易把大蛇打死了。丈夫幽默地說:“這回是假蛇神制服真蛇神了?!?sup>

打風

小時候,臺風一來,大人們就說,打風了———

好像是讀中學了,我才懂這叫“臺風”。沙灣幾乎年年都有臺風,有時厲害,有時沒那么厲害,那時也還沒有多少級臺風的說法。

臺風厲害時,學校就會停課了。不用上學,是小孩子很高興的事,但大人們不準小孩子上街玩,會鄭重地說:“打風了,還會有龍卷風哩,嗚———就把你卷上天去了———”

臺風過后

大人們還會有眼有鼻地說,那一年打大風,有個小孩冒著風雨去撿被風打落的果子,突然一陣龍卷風掃來,把他卷上半空,又拋下來,正好落到了留耕堂前面的大池塘里,撈上來時都快沒氣了,后來有位老人提醒,灌他喝“童子尿”,用艾火薰肚臍,幫他按肚子,接著又吃了點什么藥粉,竟活過來了。有人說,這是留耕堂里的祖先顯靈了。又有人說,那老人當過清朝御醫(yī),回鄉(xiāng)后救過好些人。有一年因為大臺風帶來大水災,把一些田畿沖崩,淹毀了不少禾田,還引起了姓氏糾紛打群架,傷了不少人,其中兩個重傷員也是這位老人救過來的。當時有人反對他救那個外姓傷員,他說醫(yī)者父母心,不能分姓氏。由此,這位老人得到了不少村人的敬重。

但過了不久,聽說老人離開沙灣跟他兒子去了,村人覺得很可惜。有人說他雖然姓何,但本來就不是沙灣人,離開也難怪。我也聽父母親談論過此事。母親還說,我們本來也不是沙灣本土人,是哪一代的遠祖先人從中原逃難,一直逃到粵北南雄珠璣巷落腳。有一年那里打大風發(fā)大水,房屋倒塌,田地無收,我們的祖先只好再逃到粵南來定居。母親抓起我的腳說我和父親的小腳趾甲都是趾甲,就是個明顯的特征———南雄珠璣巷人。

這些事傳來傳去,也不知是真是假,因為有時候大人們會編些故事來嚇唬小孩子的。不管是真還是假,反正我是怕打大風的,更怕龍卷風,雖然我始終沒見過龍卷風。臺風一來,我就躲在家里,不敢出門。

然而,我又喜歡臺風來的日子,因為臺風一來,大風大雨,西水便猛漲,聽到屋外河涌水嘩啦啦地震響,我就抑制不住地雀躍不已。臺風一過,撒腿就往外跑,全然不顧身后祖母和母親的大聲叫喊。這個時候,滿街滿巷都是水,還有滿地橫七豎八的樹枝樹葉,不僅可以盡情地玩水,還能撿拾花果。我最喜歡的,是到對門五公家的大魚塘邊撿鳳凰花。鳳凰花在樹上時一簇簇的紅似火焰,可與紅棉花媲美,而紅棉花開時沒有綠葉扶,鳳凰花開時卻有滿樹別致的綠葉襯托,更為迷人。臺風過后,鳳凰樹下是落紅滿地,細碎的葉子也像綠豆黃豆般灑在紅花上,像塊漂亮的錦毯。還有花園里的玉蘭樹,那白玉般的玉蘭花,既香又美,長在高高的樹冠上,像高貴的白玉仙子。平日里,我這個善爬樹的“小猴子”只能站在樹下仰賞花容,深吸花香。只有臺風一來,把那一朵朵花一片片花瓣掃落地面,我才能撿起來,放在親手縫制的小香囊里,隨身帶著,走到哪里就香到哪里,就是睡覺的時候也放在枕頭邊。

這時花園里被臺風打落的果子也很多,有龍眼、楊桃、花稔(番石榴)等等。但我搶不過男孩子,也不想去搶。因為我把賞花看得比吃果更重要。就是在家里,臺風一來,我也把保護花看得比保護雞更重要。我家有一條陽巷,是露天的,像天井那樣;一條陰巷,是封頂?shù)?,可遮風擋雨。陽巷很寬,一排花盆,有海棠花、茉莉花、雞冠花、燈盞花等,還有兩個大缸種著兩棵鐵樹。一旁有個小雞屋。臺風一來,大人們忙著把雞放入竹雞籠,放進陰巷去,我則忙著和娉姐或娟姐一起,把一盆盆花搬進廊頭,還把門關上。聽大祖母說,建屋時,那條陰巷本來是用來躲賊的。因為那時有過兩三次“匪亂”,大祖母這樣的三寸金蓮很難往外逃,就建了這陰巷。但一直沒躲過人,倒是臺風一來,就讓雞躲進去,所以后來就叫成“雞巷”了。它還有個用場,就是大人拿來嚇唬小孩子:“不聽話就把你關進雞巷去!”小孩子一聽,就會乖乖地馴服了。

山環(huán)水繞

“山環(huán)水繞好風光”,這是褒;“山環(huán)水繞好閉塞”,這是貶。

故鄉(xiāng)沙灣在我的印象中,是在青山綠水懷抱之中。不僅水網(wǎng)密集,四周還有郁郁青山。北帝廟、留耕堂、象賢中學背后,是“峰巒聳翠氣勢雄”的青蘿峰;遠一點,則是逶迤磅礴的長大崗,當年沙灣淪落我們逃難,就是經(jīng)過那里到獨崗;坐船去外婆家的途中,還能眺望到高聳入云的大烏崗和金崗。

沙灣是個水鄉(xiāng),與外鄉(xiāng)來往主要靠船了。我家在南村,出門三步就是大巷涌,這小河汊出到大涌口,一邊是通向萬頃沙,一邊是出海通西江,經(jīng)過紫坭、三善、碧江、古壩、陳村……到了西江口,轉搭電船;后來還有大火船(又叫花尾渡),就可去到廣州。大涌口以內(nèi)那些小河汊是行不得大船的。日軍打來時,就是從這條水路進,也只能坐橡皮船來。

如果向西走,經(jīng)過王家、黎家,從村西門出去,就要走一條公路,沿途經(jīng)過新村,去到渡頭大碼頭,才可以搭船,向右可以搭烏篷船去市橋,向左可以搭電船或大火船出廣州。

小時候,我對這兩條水路都熟,一條是去紫坭外婆家,一條是去市橋大祖母家。去外婆家是經(jīng)常的,去大祖母家卻很少。每次回去都是搭烏篷船。那些船都很小,篷又矮,坐在船艙里總叫我氣悶得作嘔暈船。不過去外婆家不是在大涌口下船,而是經(jīng)過羅山里,去到平埠頭下船的,說這里近一些。去外婆家很方便,每次母親牽著我趕去搭船,外婆家的老佃戶四婆和她的兒子阿狗哥就早在埠頭等著我們了。母親說臨時找船是很難的。坐四婆的船很舒服也很快活,因為沿途阿狗哥會陪我在船頭玩,有時還靠岸買甘蔗芭蕉給我吃,煲番薯粥了也給我來一碗,甚至還給我烤小魚小蝦和螃蜞,那味道香極了,叫我念念不忘。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在岸上沒有房子,這條船就是他們的家。母親說,水上人家(叫“家”)很多都是這樣的,吃住在船上,還靠這條船來謀生:搭客、運貨、做生意。有些人在岸上田頭地腳用茅草搭間小屋住,叫“家寮”。

有篷的船主要是用來居住和搭客的,運輸和做生意多數(shù)是用那種沒有篷的小艇,村人叫“舢板仔”或“艇仔”。我經(jīng)常見這些艇仔上載著用竹籠裝好的雞、鵝、鴨、豬等,有些是養(yǎng)大了運去賣的,有些是小小做種的。我最喜歡看的,是那些毛茸茸的像毛球那樣的小雞小鴨。我討厭豬,叫得太難聽了,而且讓我想起“西水大,笠去賣”那句可怕的話,因為大人們經(jīng)常拿這句話來嚇唬小孩。艇仔還可用來運甘蔗、芭蕉、南瓜、番薯等。我看見甘蔗就要買,特別喜歡朗蔗,我可以一口氣吃一條,從尾吃到頭,不用削皮。家還用艇仔來撒網(wǎng)打魚,下水摸蝦,下田捉田雞捉蛇,能賣得不少錢哩。有時父親會買回一串田雞,做出來非常美味。我雖然愛吃,但很怕田雞皮,只吃肉。艇仔還用來運秧苗和肥料。肥料包括火灰(主要是草木灰)和大糞。運大糞的叫“屎艇”?!笆和А币粊恚魵鉀_天,大巷涌兩岸的行人都掩著鼻子快快走過。還有是用來運磚瓦、木材、鐵條、砂石等,建房修路。愛玩的青年后生,還愛劃艇仔出海去游水。我讀中學時,也跟著一幫男女同學去劃艇仔出海游水。有一次,有個同學游到江中突然腳抽筋,大喊救命,幸虧兩位“家佬”趕來救了起來。

這是我去外婆家熟悉了的水路。去大祖母家可麻煩了,要經(jīng)過長長的一條公路到渡頭才搭上船,而且最麻煩的是大祖母那三寸金蓮的小腳,出門就要坐轎子。每次都是父親先在村里找到一頂轎子,來到家門口,大祖母抱著我,坐上轎子,出了村,經(jīng)過公路,來到渡頭大碼頭才下轎,搭船。轎子雖有個小孔,但還是很閉氣,我坐在里面就覺得悶得慌,而接下來坐烏篷船又是暈船,到了市橋碼頭還得坐轎子,這般折騰到了大祖母家,一下轎子,我都站不穩(wěn)了,要人背著進屋。于是什么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了。大祖母很生氣,說我有福不會享,就是愛靠兩條腿噔噔地走路。

確實是的,我寧愿靠兩條腿噔噔地走路,也不愿意受這樣的折騰。我的親祖母是丫頭出身的妾侍,娘家在渡頭,舅公是瓦窯工。祖母每回帶我回去,都是靠兩條腿噔噔地走的。有時公路上難得來一輛馬車將我捎上,但那時的路很糟糕,滿地的石子泥巴坑坑洼洼的,坐在車上顛簸得屁股都痛。所以,祖母和我往往都寧愿走路不坐車了。一路走,祖母還給我講故事,總聽得我津津有味。到了祖母家,舅公也興高采烈地帶上我去摸蝦捉魚做給我吃,我也吃得津津有味。

我從小喜歡靠兩條腿噔噔地走路,也就走慣了。到讀中學時,學校在新村附近辦了個農(nóng)場,每周我們要到那里去上一次農(nóng)業(yè)課,都是要靠走路的。我一點也不覺得累。后來,個別男同學有時會騎著單車去農(nóng)場,也是舊單車,而且是借來玩玩,抖抖威風而已。被同學一哄笑也就不騎了。

單車那時是稀罕物,在村里還很少見。偶爾見有個別人騎著舊單車馱貨物經(jīng)過街市,大人們說那是做生意的。極少見有新單車,都是那些有錢佬的子弟騎來玩的,郊游呀,野餐呀之類。我也沾光學過騎單車,摔得膝蓋流了好多血,可惜剛學會,那個同學就轉學出廣州了。

沙灣都是石街石巷,地面漂亮,但街巷狹窄,騎單車還可以,人力車(黃包車)都不方便,有些小巷還通不過。更別說汽車了。我是去市橋才見到人力車,去到廣州才見到汽車的。那個時候的我,是地道的“大鄉(xiāng)里”。

那時的沙灣,“山環(huán)水繞好風光,山環(huán)水繞好閉塞”,一點也沒錯。

蜆殼墻與鑊耳瓦

文化古鎮(zhèn)

沙灣,不愧為一個美麗的文化古鎮(zhèn)。

光從留耕堂里面高高懸掛著的那一個個金字牌匾,什么“翰林”“進士”“貢生”等,就可見一斑。緊挨著這大祠堂的就是何氏書院,后來變成德明小學、表正小學、沙灣小學、沙灣學校、沙灣中學、象賢中學、番禺二中,最后還是改回正名“象賢中學”。這里培養(yǎng)出來的莘莘學子,遍布全國各地,甚至遠渡重洋。

留耕堂

沙灣的近鄰有北帝廟,供奉著沙灣人世代膜拜的主神北帝公,為求一方土地風調雨順,和睦平安。往南走下來不遠,就是觀音堂和文昌閣,善良的沙灣人祈求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祈求文曲星賜予人們聰明才智、文韜武略。

再往南走,就到村中心,全村最熱鬧的地方———侍御坊。這里有最顯眼的關帝廟與郡侯祠。沙灣人崇拜關公的義氣,關帝廟長年香火不絕,逢年過節(jié)尤其熱鬧??ず铎魧掗?,在沒有戲院、電影院的年代,這里曾放過無聲電影,觀眾也很多。故鄉(xiāng)淪陷期間,沙灣青年粵劇團曾在這里演過許多表現(xiàn)抵抗外侮反抗強暴頗具民族意識的愛國歷史名劇,如《荊軻刺秦王》《臥薪嘗膽》《冰山火線》《危城鶼鰈》等,很受群眾歡迎,影響深遠。而侍御坊、進士里這些地名本身,也記錄了這個古鎮(zhèn)在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

往西走去羅山里,是三疊祠,沒有留耕堂那么大,但也挺有名氣??箲?zhàn)期間,這里曾辦過一所“覺社小學”,時間很短,對孩子們的影響卻很大,老師們在課堂上宣傳抗日思想,教我們唱抗戰(zhàn)歌曲。好些歌我至今記憶猶新,如《保衛(wèi)中華》《全國總動員》《松花江上》等。

往南走去,亭涌里有個叫“直文祖”的祠堂,原先很偏僻荒涼,后來由于沙灣中學的師生在這里辦起“民眾夜?!倍鵁狒[起來。這個民眾夜校很受群眾歡迎。掃盲成效很大,普及科學知識也很見成果,提高文化水平就更不用說了。

貼近亭涌里的石獅里,因為有條大巷涌流過,比較熱鬧。這里有間聚英堂,相當有名。聽大人們說,那里曾是個習武練功的地方,但在日本飛機轟炸時是重災區(qū),死了好幾個人,也就變成廢墟了。

村里還有個頗出名的地方,叫“三稔廳”。那是一些愛好音樂的人聚集的地方。沙灣出了三位有名的音樂家:何少霞、何與年、何柳堂。何少霞人稱“琵琶大王”,他曾經(jīng)在中學教書,教歷史,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我們都很尊敬他,他去世時,我們?nèi)嗤瑢W都去送殯了,我們的校長何學潛還寫了一首歌悼念他。我仍記得末幾句:“音樂論,正典章,彈琵琶、音響倍凄涼。舉清觴,悼賢良,精神不死永留芳!”

沙灣人很多都會拉胡琴,唱戲曲,不識字的也會唱山歌水調、龍舟木魚等,真是禮樂之鄉(xiāng),弦歌之聲不絕。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曾有過歌舞升平的美好景象。

也還記得,沙灣近郊有一座很漂亮的七層文塔。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聽大人們說,這座七層文塔是我們祖先救世行善建起來的。我沒去過,每回站在學校的山頂或坐船去外婆家經(jīng)過西江口時能遠遠看到,覺得十分雄偉莊嚴,綠色的瓦頂,鮮紅的柱子和椽木,在陽光照耀下特別漂亮。我好幾番求大人帶我去,都因為路遠又不好走而沒去。到我八歲那年,姑媽特別做好了一道新符給我戴在身上,說是要帶我去七層文塔拜神,求神在這符上賦予什么靈感,以后就是最好的護身符,能保我出入平安了。我不管姑媽說什么,只想著能去那漂亮的文塔玩玩爬爬,就高興極了。誰料我剛換好新衫,跟著姑媽出到門口,就碰上了日軍的飛機來空襲。“嗚———轟隆———”震耳欲聾的轟炸聲在遠近響起,大人們的臉色都變了,趕緊把我拉入屋里,推入了床底……哪兒也去不成了!

那是唯一能去七層文塔的機會,最終也沒有了。

一場敵機大轟炸,一次日軍登陸燒殺搶掠,故鄉(xiāng)淪陷了。這座文化古鎮(zhèn)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浩劫,許多美好的東西都被破壞了,但沙灣的音樂,水鄉(xiāng)的歌聲,古老美好的傳統(tǒng)藝術,侵略者是消滅不了的?!顿慅垔Z錦》的美妙旋律一直流傳至今,還唱到了大洋彼岸,將沙灣古鎮(zhèn)的美名傳播。

留耕堂門匾

留耕堂

留耕堂

沙灣有很多祠堂,最大的是何氏宗祠留耕堂。

留耕堂在沙灣北邊,背靠青蘿嶂,坐北向南,緊鄰一邊是北帝廟,一邊是學堂。聽老人說,這學堂,清朝時叫什么書院,民國后不久,變成德明小學。德明好像是何氏四世祖的名字。我初小讀了三年,就在這里讀的。這學校是何氏蒸嘗辦的,所以叫私立德明小學。學校和留耕堂只隔一條狹長的小巷,有兩個小門口相通。留耕堂有前座、中座、后座,其間有兩個天井隔開。前座與中座之間的天井兩旁有兩個廂房,我讀小學一、二年級時教室就在這里。

留耕堂的大門很講究,上有橫匾“何氏大宗祠”,左右對聯(lián)為“小宗異大宗同欽于世世,前人修后人續(xù)享之綿綿”。門前有石鼓,門上有門神,讓人望之肅然起敬。走進去,前座、中座和天井,則是我們小孩子玩耍的快樂天地。屋子又高又大又空曠,沒有樓,那時我矮小,仰頭往上望黑乎乎的完全看不清楚屋頂,卻能看到那些雕花的屋梁,覺得很好看,只是太高了,分不清是什么花草。印象最深的,是中座那四根穩(wěn)穩(wěn)頂住上面所有屋梁屋椽的大圓柱,非常粗大,我們兩個小孩子拼命張開兩臂,都無法環(huán)抱過來。上面的油漆又光又滑,深紅的,沒花紋。后來才聽說,這四根大圓柱是當初建祠堂時專門從云南采買來的上等楠木,花費了好長時間和大量人力運回來的。我從小就有“爬”的本領,但在這大圓柱前,一寸也爬不上,只能和小伙伴們圍著它跑來跑去,追這邊,躲那邊,玩“摸盲魚”和“哩盲雞”。

有一次我們玩出了新花樣,模仿“三月三”舞龍時的“龍轉柱”(龍繞著四根柱子轉來轉去)。我們用兩條長麻繩做龍脊骨,蓋上一張舊花布做龍皮,拿我的小藤書包做龍頭,拿班上搞衛(wèi)生的小掃把做龍尾,然后用竹枝一節(jié)一節(jié)綁緊起來。我們七八個小孩子拿著竹枝,把龍撐起來,繞著柱子轉來轉去,邊跑邊舞,邊叫邊笑,好不快活……突然,“啪啦”一聲,其中一人摔倒,即刻連帶著全部人都摔趴在地,龍也癱瘓了。雖然有人碰傷頭,有人跌傷腳,但誰都不喊不哭,只怕家人罵,因為衣服都臟了。我更糟糕,那龍頭扁了,小藤書包可是二舅父從廣州托人帶回來送給我的,想到回家肯定會遭到母親的責罵,差點就要哭了。

平日里,我們極少進后堂玩,是因為害怕長神臺上那些被香火熏得黑麻麻的神主牌(祖先牌位)。那長神臺比我們頭頂還高,上面擺滿香爐、香案和各種供品。有一次玩“捉密哩哩”,我和三個同學躲到神臺下,忽然聽見“吱吱”聲,抬頭看,是兩只大老鼠在搶供品。我們嚇得三步并作兩步,驚叫著跑出來,從此再也不敢進去了。

后來有一天,祖母牽著我進去,指著屋梁上那些金金紅紅還雕著花紋的大牌匾,說:“你們的祖公就是當上這樣的大官,才有這么大的祠堂,辦得起這所學校啊!”我仰起頭認真看,看到有“進士”“貢生”“翰林”(當時我不認識那“翰”字,是后來問父親的)等牌匾。

“德明公的牌子也在這里吧?”我好奇地問。

“大概在吧?!弊婺复?。

“將來我也要讀很多的書,像德明公那樣!”我說。

“嘿,好大的口氣啊,可惜你是個女的!”祖母低頭看著我,嘴邊的笑意似有似無。

“女的又怎么樣?阿姑說過,孟麗君還當丞相,穆桂英還當元帥哩!”

“啊———”祖母似乎有點驚愕,再沒說什么。

中廳風云

日軍占領沙灣時,留耕堂有沒有被破壞我不知道,德明小學是被毀了,做了日軍的兵營,老百姓不能進去,學校當然就停辦了。

留耕堂中廳

日軍走后,以前的德明小學變成表正小學,我在那里讀完五、六年級。那時學校人少,把破破爛爛的校舍修理一下便夠用了,用不著占留耕堂的廂房做教室。這樣,我就很少去留耕堂了。直到讀中學時,學生多了,有時搞活動演節(jié)目,學校禮堂太小,就去留耕堂的中廳搭起舞臺。還記得有一年“雙十節(jié)”(民國時期的國慶日)在這里開會,低年級的學生演過一個節(jié)目,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白上衣花短裙、白短襪白鞋子,步伐整齊,節(jié)奏感強,最后排成兩個連著“十”字的造型結束,十分醒目。那舞蹈是用當時的流行曲《江邊草》來配樂的,這曲子節(jié)拍跳躍,適合跳歡快的舞蹈。

后來,我們還在這里演過抗日話劇《黑夜紅光》《烙痕》,反封建劇《五奎橋》等,觀眾都是擠得滿滿的。那時,留耕堂似乎對外開放了,好不熱鬧。

有一次在這里開會,也是挺熱鬧的,不過那是另一種熱鬧。是為爭取校產(chǎn)而在這里開的一個辯論會。事情是這樣的:

快畢業(yè)那年,聽說因經(jīng)費問題學校要停辦,我們畢業(yè)班的同學急死了。為了爭取留耕堂撥一部分田產(chǎn)給學校做固定經(jīng)費,校長何學潛帶領一幫何姓的師生,到留耕堂中廳參加一個辯論會。那天,留耕堂中廳的東西兩邊,分列著幾排桌椅。西邊坐著一些鄉(xiāng)中的士紳、財主,還有一些拿槍的人;東邊也坐有一些士紳和財主,潛先生坐在他們中間,我們何姓學生坐在他們后面的凳子上。潛先生那天的打扮與平時不同:那件灰色長袍脫下來了,穿上一套米黃色的筆挺西裝,打起領帶,腳蹬白皮鞋,頭發(fā)似乎上過蠟,梳得油光發(fā)亮,配上那副金絲眼鏡,儼然一副學者風度,也有點像派頭十足的士紳。會上,潛先生從沙灣前途講到學校前途,從培養(yǎng)人才講到男女平等,滔滔不絕,義正詞嚴,會上不時響起掌聲。我們也聽得熱血沸騰。辯論的結果是我們這邊取勝,雙方達成協(xié)議。內(nèi)容主要是把留耕堂的祖嘗撥一部分做中學校產(chǎn),從此“沙灣中學”改名為“象賢中學”,何姓子弟不論男女入學免收學費,外姓學生收一點學費。設“象賢獎學金”,由幾家管祖嘗的財主分頭負責,每年支給考上國立大學的平均成績80分以上、操行乙等以上的象賢中學優(yōu)秀生若干獎金。這等于打破了“女人不得吃蒸嘗”的封建陋習,實行男女平等。

這個大會震動了鄉(xiāng)里,許多人拍手叫好,也有人唧唧咒罵。我當然高興,大學一、二年級時,每學期我都領到了“象賢獎學金”。

但光靠這份獎學金是不能完全解決問題的。讀完大二時,我見家里實在困難,就想休學找工作。到處碰壁后,硬著頭皮去找校長何學潛,想請他幫忙在附小謀個教職。校長口氣肅然地訓導我:“我看著你長大,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以至到大學,成績一直優(yōu)秀,是第一個領取‘象賢獎學金’的女生,人人都說你是沙灣才女。你應該讀完大學,去留學,將來當大學教授,怎么竟然想當小學老師!這么沒志氣,對得起留耕堂的列祖列宗嗎?對得起這份爭來不易的‘象賢獎學金’嗎?”

我啞口無言。最終重返學校,堅持讀到了大學畢業(yè)。

十年后,我?guī)е鴥蓚€三四歲的孩子回故鄉(xiāng),專門到留耕堂去看看。中廳的大圓柱還在,當年演戲的舞臺沒有了;當年開辯論會的椅子、凳子,破破爛爛地堆在屋角,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當年一起開會的老師同學,也不知哪里去了……眼前只看到我那兩個不懂事的孩子繞著中廳的大圓柱歡快地跑呀,叫呀,笑呀,就像我小時候在這里讀書時繞著圓柱玩那樣。

我不禁惘然。

又過了若干年,兩個已經(jīng)當上了教授的兒女再陪著我回到留耕堂,那幾根大圓柱依然屹立著,當日演戲的舞臺、辯論會的椅子凳子全無蹤影了,當年的老師同學也走過各自的滄桑了。眼前只見兩個年輕人,在那里饒有興趣地對著墻上那些“翰林”“進士”“貢生”等牌匾指指點點,說說笑笑……

不知怎的,我心頭突然泛起一陣莫名的傷感。

廟堂·文塔

沙灣有幾多廟堂文塔,我不太清楚。在我腦海中還有印象的,就只有北帝廟、關帝廟、觀音堂和三層文塔。

北帝廟在北村安宅里,留耕堂隔壁。這座廟很大,大堂正中坐著北帝公和北帝仔,都是黃金塑像。北帝公塑像在后面,很大,有一丈多高,北帝仔在前面,只有兩三尺高。他們的面貌,威嚴又慈祥,讓人看著肅然起敬。聽大人們說北帝公是沙灣的主神,但他有什么功德,我卻一直不知道。問過幾個大人,他們也說不清楚,只說他會保佑我們。

每年“三月三”是北帝公神誕日,慶?;顒訒浅B≈亍H藗儼褍蓚€塑像從廟里抬出來,扛著去游街,后面跟著飄色、彩馬和舞龍舞獅……好不熱鬧。還要搭起棚來,從外地請來戲班演幾天大戲(粵?。?。這些都是我最喜歡的。但我最怕到處燒炮仗(放鞭炮),多是大大的電光炮,特別響。尤其是那些“隊”,一放起來像悶雷,很可怕。我扮過飄色,也騎過彩馬,雖然都很神氣,很好玩,但往往那些“隊”一來,我就嚇得哭了。

因為怕炮響,所以很怕去廟堂。平時我自己是絕對不會去的,但每年正月初一,大人帶著去拜神,就不得不去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去拜北帝廟和關帝廟。關帝廟在村中心最熱鬧的大街侍御坊安寧市。每回都是先去拜北帝廟,然后折回頭再去拜關帝廟。這兩間廟都很大,關帝廟稍小一點。拜廟的人都很多,一進去就是香煙繚繞,人頭擁擠,最討厭的還是鞭炮聲不斷。我還怕那些“羅漢”,說是菩薩,我卻覺得像鬼頭。關公的塑像坐在大堂中間,大大的,紅面孔,濃眉大眼,長胡子,挺威嚴的樣子,但并不可怕。我還一直喜歡聽母親講關公的故事哩。我怕去關帝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有一次,在跪拜的人群中,不知為什么,突然吵起來,母親急忙把我拉到一旁避開。那些人很快就打起來,誤把靠著柱子坐的一個盲眼乞丐打破了頭,血流滿面?!按蛩廊死病庇腥舜蠛耙宦?,打架的人一哄而散,誰也不管這乞丐。我當時嚇得大哭起來,以后我再也不愿意跟著大人去那里了。

保存至今的廟堂·文塔

當然,拜廟時有兩個地方我是喜歡的,一處是觀音堂,一處是文昌閣。

觀音堂好像是在安宅里翠竹居一帶,記不太清楚了。那里比較安靜,去拜的人不是很多,好像都是女人,她們參拜稟神都是低聲細氣,不會大喊大叫吵吵鬧鬧。而在大堂中間坐在蓮花座上的觀音菩薩,更是十分慈祥和藹,一副救苦救難的模樣。她兩旁的金童玉女尤其可愛,我曾經(jīng)拉著母親的衣袖問:“能叫他們下來跟我玩玩嗎?”母親笑了,說我是“傻瓜”。姑媽不高興了,罵我“污辱神靈”。

文昌閣離觀音堂不遠,在一條小巷里,叫什么我忘了。只記得進門后要上好多層石級(臺階)的。文昌閣是個三層文塔,紅墻綠瓦,金黃屋頂上有個葫蘆,旁邊還斜長著一棵青綠的小樹。在外面看很莊嚴美觀,里面也是很干凈而安靜,來這里拜的人很少,而且都是些衣著舉止斯文的人。里面供的是文昌帝君,叫文曲星,也是一副書生文官的模樣。父母親帶我來拜,說是為了讓我聰明點,讀書能順利長進。我記得里面有一位神叫“魁星”,右手拿著像是一支毛筆,左手拿著一個墨斗,叫“魁星踢斗”。這位神的面目很難看,簡直有點猙獰,我不喜歡,甚至有些害怕,所以每回拜完就快快跑出門外去玩了。門口有一棵木棉樹,很高大。木棉花開的時候,我都喜歡和小伙伴到這里來玩,撿落下來的花,好的做花環(huán),戴在脖子上,殘的拿回去給祖母曬干做藥。

還有一個七層文塔,是在沙灣村外的,我從來沒去過,因為離村子遠,路又不好走。從遠處看去,這七層文塔是很漂亮的。我只在兩個地方能看到這塔,一是站在學校最高的山上,一是坐船去外婆家,經(jīng)過出“?!保ㄎ鹘┠堑胤降臅r候。遠遠地望去,覺得那塔好高大漂亮,在太陽照射下金光閃閃的。母親告訴我,古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是指這樣的文塔。經(jīng)常有人去那里進香拜神。日本飛機轟炸沙灣時,在這里炸死了許多來進香拜神的善男信女。

蜆殼墻·鑊耳瓦

鑊耳瓦脊,蜆殼墻壁,這是沙灣古老大屋中極為稀罕的建筑。

因為要有功名的或殷富的這樣有名望的人家,才能用鑊耳瓦脊。而蜆殼墻壁,則是因為材料難找,又很費人工。蜆殼的大小、顏色、硬度、質地等都得十分講究,砌墻時要用糯米粉拌石灰來黏結才穩(wěn)實。所以這兩種建筑形式,都不多見。記得站在我們學校的山頂,只能看到兩三處的鑊耳瓦脊,不知是哪戶人家的。蜆殼墻壁在我印象中,見過兩處。一處好像是在羅山里,一處好像是在滑石巷,就是我經(jīng)過清水井往北走,去上學那條小巷。因為有一次放學時下大雨,那蜆殼墻把我的花雨傘鉤爛了,所以我印象很深。

我和這兩種建筑物結緣,主要媒介是風箏。小時候父母親用竹篾和砂紙做風箏給我玩,畫上花,挺漂亮的。我牽著線,在家門口的街巷笑著跑著,挺開心的。后來有了弟弟,跟弟弟一起玩更開心了。再后來,弟弟大點,和他的同學去放風箏,是用玻璃粉蠟過線來放的,目的是要割斷別人的風箏線,獲取勝利。我覺得很好玩,也加入他們的行列。有時我們的風箏被人家割斷了線,隨風四處飄,我們就四處去找。這個時候,就得爬樹爬墻爬屋頂。每逢爬到鑊耳瓦脊和蜆殼墻壁,就覺得特別好玩,興高采烈地跑回來跟祖母說,我會飛檐走壁了!

“又吹牛皮了!看武俠小說看迷了,是不是?”母親瞪了我一眼。

母親還真說對了。我特別迷武俠小說,崇拜書中那些本領高超的武俠。對《五鼠鬧東京》里的飛天鼠、鉆地鼠、錦毛鼠最感興趣,因為他們不僅功夫好,還扶助弱小、劫富濟貧。對御貓展昭尤其佩服,他武藝高強,制服了五鼠,幫助包公破了許多冤案,救了許多好人,懲治了許多壞蛋。而他們都有個共同特點,都很重義氣,都會飛檐走壁。我暗下心愿,要學他們。我從小就喜歡爬高爬低,膽大心細個子小,人家說我跳舞跳高,都身輕如燕,所以我想,學飛檐走壁也一定不難。

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鑊耳瓦脊和蜆殼墻壁是練習飛檐走壁的好場所。但我家沒有鑊耳瓦脊和蜆殼墻壁,親戚朋友家里也沒有。所以我就借撿風箏、找風箏的機會去攀蜆殼墻壁,爬鑊耳瓦脊。

有一天,我去同學家借書,那同學不在,只見他家的小丫頭哭著走來。一問,原來老夫人的一件新衫晾在天臺上,沒用夾子夾穩(wěn),被風吹到鄰居屋頂上了,鄰家的人又去了省城,門緊鎖住。新衫撿不回來,小丫頭挨了打,說今晚還撿不回來,就不給飯吃。我聽了很不平,想找她主人理論,但想想,怕惹麻煩,倒不如幫她撿回來了事。我就繞著周圍走,觀察街巷與屋子,看見巷尾有一堵破爛的蜆殼墻,可以爬上那鄰居的屋頂。我二話不說,就爬上去把那新衫拿下來了。我的花衫撕破了一個口子,手腕擦出了血,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卻樂滋滋的,覺得自己也當了一回“錦毛鼠”似的。

  1. 笠:用竹籠或布袋把東西套進去之意。
  2. 20世紀50年代初已把大巷涌填平作大路了。
  3. 蜆殼墻:用大蜆殼砌起來的墻,聽說是用糯米粉、石灰拌泥水來砌才粘得結實。
  4. 健白:又名張采庵,詩人,曾任廣州詩社副社長。
  5. 昔日大巷涌就在清水井的正南面。
  6. “千秋”即“秋千”。玩千秋、打千秋皆為粵語俗稱。
  7. 那時沙灣作為行政區(qū)域是叫鄉(xiāng),鄉(xiāng)下面設里、坊、巷、街、居、市、路,例如石獅里、羅山里、侍御坊、三山巷、滑石巷、車陂街、翠竹居、安寧市、岐山路等。但人們習慣上不稱沙灣鄉(xiāng),而稱沙灣村,平日里叫起來也就是村頭、村尾、村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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