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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祭告嵩岳山神的機會,謝絳率歐陽修等僚友作數(shù)日山水之游

歐陽修傳 作者:王水照,崔銘 著


趁著祭告嵩岳山神的機會,謝絳率歐陽修等僚友作數(shù)日山水之游

重陽剛過,便有使者從汴京來,帶著皇帝的詔書并御祝封香,命河南府代朝廷祭告嵩岳山神,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根據(jù)太常寺[1]的文書,祭祀儀式由州府長官主持,另需一名屬官誦讀祝辭,一名屬官奉持祭禮。郡府即委派謝絳主祭,歐陽修、楊愈分?jǐn)z讀祝、捧幣。謝絳早有漫游嵩山的計劃,只因公務(wù)纏身,一直未能如愿,得此差事,正是公私兩便,十分高興。已有歐陽修、楊愈同行,又約上剛從緱氏縣(今河南偃師東南)回來的尹洙、王復(fù),當(dāng)下商議行程,個個喜形于色。

九月十二日,謝絳帶著所有參加祭祀的隨從人員浩浩蕩蕩自建春門出發(fā)。深秋的郊野,樹木開始凋零,裊裊炊煙中,鴉雀在日光下自在飛翔。農(nóng)忙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田間陌上只偶爾看到一兩個打柴、鋤地的農(nóng)民,他們一邊勞作,一邊唱著鄉(xiāng)野的小調(diào)。新米已出,家家戶戶飄出新釀的醇香……一切都是那樣的閑適和安寧。

寒郊桑柘稀,秋色曉依依。野燒侵河斷,山鴉向日飛。行歌采樵去,荷鍤刈田歸。秫酒家家熟,相邀白竹扉。(《秋郊曉行》)

一路上,歐陽修的心情十分輕松愉快,寧靜的氛圍、悠閑的情調(diào),引發(fā)他對農(nóng)居生活的向往:

亭候徹郊畿,人家?guī)X坂西。青山臨古縣,綠竹繞寒溪。道上行收穗,桑間晚溉畦。東皋有深趣,便擬卜幽棲。(《緱氏縣作》)

當(dāng)晚歇宿在十八里河。第二天過緱氏縣,入登封,在廟中齋戒沐浴。這一天,他們?nèi)悦锿甸e,瀏覽了歷代文人留下的游嵩詩碑,又登上緱氏嶺尋找仙人王子晉的祠廟。十四日五更即起,祭告嵩岳。儀式過后,又往新建宮拜謁真宗像。到峻極中院,這才換下朝服,遣返同來的車騎吏屬,只帶了十余名隨從輕裝游山。

時隔半年,重游嵩岳,展現(xiàn)在歐陽修眼前的又是另一番景色:

秋色滿郊原,人行禾黍間。雉飛橫斷澗,燒響入空山。野水蒼煙起,平林夕鳥還。嵩嵐久不見,寒碧更孱顏。(《又行次作》)

與春日的盎然生趣相比較,此時的山野多了幾分蒼涼的意味。不過,一行人皆正當(dāng)青壯之年,又有友朋談謔之樂,因此升高陟險,興致高昂。每遇巨石大樹,便停下來酌酒品茗。一路上窺玉女窗、搗衣石,迤邐至八仙壇,憩于三醉石。歐陽修、梅堯臣與楊愈三人暮春時留題石上的墨跡,早已被山雨沖洗殆盡。到達(dá)峻極院已是中午時分。尹洙體力最健,第一個抵達(dá),歐陽修在五人中年紀(jì)最輕,但身體最弱,反而落在了后面。

大家洗漱飲食,略略休整一番之后,便從從容容地登上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留下的封禪壇。佇立封禪壇上,俯瞰群峰,那些在山下看來高大險峻的峰巒,此時都變成了一個個小小的土堆,至于城市房屋、樓觀人物,更是宛如螞蟻一般微不足道。謝絳不禁喟然長嘆道:“世人傳說的神仙到底有沒有?如果真有,那人世不得不為其所輕蔑啊!”

一時引發(fā)人生虛緲之感。謝絳想起太室山上有位以持誦《法華經(jīng)》而著稱的俗姓為汪的僧人,便想邀大家一同前去拜訪。此時的歐陽修年少氣盛,充滿了積極用世的儒家精神,對以勘破人生虛妄、體認(rèn)生命的渺小與無常而見長的佛學(xué)十分排斥,因此極力反對,他說:“早聽圣俞說過,此人見識鄙陋,不值一訪?!?/p>

謝絳再三堅持,歐陽修不得已才一同前往。他們自峻極中峰東南沿著險峻的山路向下走了三四里,來到那位僧人棲居的石洞。但見此人天姿自然,略無修飾,以山泉為飲,野蔬果木為食。談禪論道,神清氣和,應(yīng)對從容,對于佛法確有精深體悟,至言妙論時時迸現(xiàn)。大家都被他的言談深深吸引,就連一貫尊儒貶佛的歐陽修、尹洙,此時也禁不住心醉神迷,欽嘆忘返。

事實上,歐陽修、尹洙等人堅不信佛,對佛法僧徒痛加貶斥,乃是以儒家封建倫常、實際人生為立足點,實未涉及形而上之學(xué)。儒家罕言怪力亂神的理性態(tài)度,未能解答命運的神秘性和無常性,未能最終擺脫人生空漠之感。因而他們一旦接觸佛理的玄妙思辨,就容易被解除儒學(xué)武裝,成為佛學(xué)俘虜。這次汪僧的說道,可能是他們最早接受的佛學(xué)洗禮,以后尹洙受到更深刻的佛學(xué)熏陶,主動附和三教合流的社會思潮,歐陽修也從壯年的排佛健將,變成了晚年的“六一居士”。

這天晚上,他們投宿在山頂?shù)乃聫R。此時已近月圓之夜,皓月當(dāng)空,萬里無云,清露山風(fēng),冷透骨髓。室外不宜久留,五人便回到客房,散發(fā)脫冠,環(huán)坐飲酒,“賦詩談道,間以謔劇,灑然不知形骸之累、利欲之萌為何物也”(謝絳《游嵩山寄梅殿丞書》)。

此后幾天,他們又先后游玩了少室山、石堂山紫云洞等。一路上,雖山高路險,難免疲累,但不時“有師魯(尹洙)語怪,永叔(歐陽修)、子聰(楊愈)歌俚調(diào),幾道(王復(fù))吹洞簫,往往一笑絕倒,豈知道路之短長也”(同上)。

十七日踏上歸途,沿伊水逆流而上,黃昏時抵達(dá)香山,登上方閣,飲八節(jié)灘上。此時暮雪紛紛,憑欄遠(yuǎn)眺,各有所懷,于是趁著酒興賦詩吟對。

說來也巧,正當(dāng)大家游興方濃、歸意全無之際,忽見煙靄之中一行人策馬渡伊水而來,走近才知道,原來是留守錢惟演特意派廚師和歌伎前來慰勞,并命小吏傳話:“各位勞苦,當(dāng)稍留龍門賞雪,府中吏事清簡,不必急著回來?!?/p>

當(dāng)下一片歡呼,重又?jǐn)[酒設(shè)宴,歌伎們輕囀歌喉,緩調(diào)弦管,殷勤獻(xiàn)藝:

飛瓊始十八,妖妙猶雙環(huán)。寒篁暖鳳嘴,銀甲調(diào)雁弦。自制白云曲,始送黃金船。珠簾卷明月,夜氣如春煙。燈花弄粉色,酒紅生臉蓮。(《書懷感事寄梅圣俞》)

這些美如天仙的妙齡女子,身材窈窕,發(fā)結(jié)雙環(huán),有的吹奏管樂,有的彈奏弦琴。她們一邊淺唱低吟著自己新作的小曲,一邊用鑲金嵌玉的酒杯頻頻地給在座各位勸酒。雖然屋外秋去冬來,寒氣逼人,屋里卻是春意融融,花團錦簇:

歌檀斂袂,繚繞雕梁塵暗起。柔潤清圓,百琲明珠一線穿。櫻唇玉齒,天上仙音心下事。留住行云,滿座迷魂酒半醺。(《減字木蘭花》)

在那婉轉(zhuǎn)圓潤、余韻悠長的動人樂音中,年輕的歐陽修完完全全陶醉了,不知今夕何夕……多年以后,當(dāng)他回首往事,對這段沉溺于歌舞宴樂的生活深感愧悔:

仆知道晚,三十以前尚好文華,嗜酒歌呼,知以為樂不知其非也。及后少識圣人之道,而悔其往咎。(《答孫正之第二書》)

不過,悠閑率性的生活于修身進(jìn)道固然無益,但對于自由自在、浪漫易感的文士性格的養(yǎng)成卻仍是有助的。正是這段舒心愜意、放浪形骸、擺落羈絆、生氣勃勃而又彌漫著濃郁文化藝術(shù)氛圍的洛陽生活,帶來了歐陽修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初步豐收,更成就了他作為一位文學(xué)家所必有的情韻意趣與心靈素質(zhì)。


[1] 官署名,掌禮樂、郊廟、祭祀、陵寢等事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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