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金

情感方舟 作者:彬彬主編


巴金

巴金(1904—),原名李堯棠,字帶甘?,F(xiàn)當代杰出作家、翻譯家。四川成都人。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懷念集》、《海行雜記》、《隨想錄》、《真話集》、《海的夢》、《愿化泥土》、《創(chuàng)作回憶錄》;長篇小說《家》、《春》、《秋》、《寒夜》及《巴金文集》十四卷。現(xiàn)有《巴金全集》行世。

懷念蕭珊

今天是蕭珊逝世的六周年紀念日。六年前的光景還非常鮮明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天我從火葬場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亂糟糟的,過了兩三天我漸漸地安靜下來了,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想寫一篇紀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這樣一種習慣:有感情無處傾吐時,我經(jīng)常求助于紙筆??墒且痪牌叨臧嗽吕锬菐滋?,我每天坐三四個小時望著面前攤開的稿紙,卻寫不出一句話。我痛苦地想,難道給關了幾年的“牛棚,”真的就變成“?!绷耍款^上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思想好像凍結(jié)了一樣。我索性放下筆,什么也不寫了。

六年過去了,林彪、“四人幫”及其爪牙們的確把我搞得很狼狽,但我還是活下來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較健康,腦子也并不糊涂,有時還可以寫一兩篇文章。最近我經(jīng)常去龍華火葬場,參加老朋友們的骨灰安放儀式。在大廳里我想起許多事情。同樣地奏著哀樂,我的思想?yún)s從擠滿了人的大廳轉(zhuǎn)到只有二三十個人的中廳里去了,我們正在用哭聲向蕭珊的遺體告別。我記起了《家》里面覺新說過的一句話:“好像壓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寫這句話的時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寫自己!我沒有流眼淚,可是我覺得有無數(shù)鋒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遺體旁邊,望著那張慘白色的臉、那兩片咽下了千言萬語的嘴唇;我咬緊牙齒,在心里喚著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歲,為什么不讓我先死?我想,這是多么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給關進“牛棚,”掛上“牛鬼”的小牌子,還掃過馬路。究竟為什么?理由很簡單,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療,也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想盡辦法一直到逝世前三個星期,靠開后門她才住進了醫(yī)院。但是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腸癌變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會主義建成。這個愿望總不能說是癡心妄想吧。她本來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話,是我連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邊的幾年中間,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樣受到。但是我并未挨過打,她卻挨了“北京來的紅衛(wèi)兵”的銅頭皮帶,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幾天以后才褪盡。她挨打只是為了保護我,她看見那些年輕人深夜闖了進來,害怕他們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門,到對面派出所去,請民警同志出來干預,那里只有一人值班,不敢管。當著民警的面她被他們用銅頭皮帶狠狠地抽了一下,給押了回來,同我一起關在馬桶間里。

她不僅分擔了我的痛苦,還給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勵。在“四害”橫行的時候,我在原單位給人當作“罪人”和“賤民”看待,日子十分難過,有時到晚上九、十點鐘才能回家。我進了門看到她的面容,滿腦子的烏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騷都可以向她盡情傾吐。有一個時期我和她每晚臨睡前服兩粒眠爾通才能夠閉眼,可是天剛剛發(fā)白就都醒了。我喚她,她也喚我。我訴苦般地說:“日子難過??!”她也用同樣聲音回答:‘日子難過啊!”但是她馬上加一句:“要堅持下去?!被蛘咴偌右痪洌骸皥猿志褪莿倮?。”我說“日子難過”,因為在那一段時間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勞動、學習、寫交代、寫檢查、寫思想?yún)R報。任何人都可以責罵我、教訓我、指揮我,從外地到作協(xié)來串連的人可以隨意點名叫我出去“示眾”,還要自報罪行。上下班不限時間,由管“牛棚”的“監(jiān)督組”隨意決定。任何人都可以闖進我家里來,高興拿什么就拿走什么。這個時候大規(guī)模的群眾性批斗和電視批斗大會還沒有開始,但已經(jīng)越來越逼近了。

她說“日子難過”,因為她給兩次揪到機關,靠邊勞動,后來也常常參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專欄上張貼著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報,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給寫出來“示眾”,不用說“臭婆娘”的大名占著顯著的地位。這些文字像蟲子一樣咬痛她的心,她讓上海戲劇學院“狂妄派”學生突然襲擊、揪到作協(xié)去的時候,在我家大門上還貼了一張揭露她的所謂罪行的大字報。幸好當天夜里我兒子把它撕毀,否則這一張大字報就會要了她的命!

人們的白眼、人們的冷嘲熱罵蠶食著她的身心,我看出來她的健康逐漸遭到損害,表面上的平靜是虛假的。內(nèi)心的痛苦像一鍋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蓋住!怎么能使它平靜!她不斷地給我安慰,對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問題一天天地變得嚴重,上面對我的壓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擔心,有時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近巨鹿路口、快到作家協(xié)會,或者走到湖南路口、快到我們家,她總是抬不起頭。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擔心她經(jīng)受不起沉重的打擊。我還記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時間,我們沒有受到留難,回到家里,她比較高興,到廚房去燒菜。我翻看當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看到當時做了作協(xié)的“頭頭”的兩個工人作家寫的文章《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真是當頭一棒!我看了兩三行,連忙把報紙藏起來,我害怕讓她看見。她端著燒好的菜出來,臉上還帶笑容,吃飯時她有說有笑。飯后她要看報,我企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別處。但是沒有用,她找到了報紙。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這一夜她再沒有講話,早早地進了房間。我后來發(fā)現(xiàn)她躺在床上小聲哭著。安靜的夜晚給破壞了。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歷歷在我跟前。我多么愿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臉上重現(xiàn),即使減少我?guī)啄甑纳鼇頁Q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我聽周信芳同志的媳婦說,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經(jīng)常被打手們拉出去當作皮球推來推去,打得遍體鱗傷,有人勸她躲開,她說:“我躲開,他們就要這樣對付周先生了?!笔捝翰⑽词艿竭@種新式體罰??墒撬诰裆辖o別人當皮球打來打去。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她多受一點精神折磨,可以減輕對我的壓力。其實這是她的一片癡心,結(jié)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見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見她的生命之火逐漸熄滅,我多么痛心。我勸她,安慰她,我想把她拉住,一點也沒有用。

她常常問我:“你的問題什么時候才解決呢?”我苦笑地說:“總有一天會解決的。”她嘆口氣說:“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焙髞硭〉沽?,有人勸她打電話找我回家,她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她說:“他在寫檢查,不要打岔他,他的問題大概可以解決了?!钡鹊轿覐奈濉て吒尚;丶倚菁?,她已經(jīng)不能起床。她還問我檢查寫得怎樣,問題是否可以解決。我當時的確在寫檢查,而且已經(jīng)寫了好些次了。他們要我寫,只是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這時離她逝世不過兩個多月,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可是我們不知道,想找醫(yī)生給她認真檢查一次,也毫無辦法。平日去醫(yī)院掛號看門診,等了許久才見到醫(yī)生或者實習醫(yī)生,隨便給開個藥方就算解決問題。只有在發(fā)燒到攝氏三十九度才有資格掛急診號,或者還可以在病人擁擠的觀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當時去醫(yī)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難,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車來,讓她坐在車上,他慢慢地推著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輪卡去,看好門診回家,雇不到車,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來,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請求行人到我們家通知。她一個表侄正好來探病,就由他去背了她回家。她希望拍一張X光片子查一查腸子有什么病,但是辦不到。后來靠了她一位親戚幫忙,開后門兩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腸癌。以后又靠朋友設法開后門住進了醫(yī)院。她自己還高興,以為得救了。只有她一個人不知真實的病情。她在醫(yī)院里只活了三個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滿了,我又請過兩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個月。我看見她病情日趨嚴重,實在不愿意把她丟開不管,我要求延長假期的時候,我們那個單位一個“工宣隊”頭頭逼著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問起來,我無法隱瞞,她嘆了一口氣,說:“你放心去吧?!彼涯樀暨^去,不讓我看她。我女兒、女婿看到這種情景自告奮勇跑到巨鹿路去向那位“工宣隊”頭頭解釋,希望他同意我在市區(qū)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墒悄莻€頭頭“執(zhí)法如山”,還說:“他不是醫(yī)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處!留在家里對他改造不利?!彼麄儦鈶嵉鼗氐郊抑?,只說機關不同意,后來才對我傳達了這句“名言”,我還能講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個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個插隊落戶的兒子在我們房間里出現(xiàn)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到了家信,請假回家看母親,卻沒有想到母親病成這樣。我見了他一面,把他母親交給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車上我的情緒很不好。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無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經(jīng)猜到她的病不輕了,可是人們不讓我過問她的事。這五天是多么難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頭頭通知我們?nèi)w第二天一早回市區(qū)開會。這樣我才又回到了家,見到了我的愛人??颗笥褞兔λ梢宰∵M中山醫(yī)院肝癌病房,一切都準備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見我一面,我終于回來了,連我也沒有想到她的病情發(fā)展得這么快。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說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蔽掖鹫f:“你安心治療吧?!彼赣H也來看她,老人家雙目失明,去醫(yī)院探病有困難,可能是來同他的女兒告別了。

我吃過中飯就去參加給別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會,受批判、戴帽子的人不止一個,其中有一個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過去,也是作家,不過比我年輕。我們一起在“牛棚”里關過一個時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肯聽話,他貼出大字報,聲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給捉去關了一個時期不算,還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監(jiān)督勞動。在會場里我一直在做怪夢。開完會回家,見到蕭珊我感到格外親切,仿佛重回人間??墒撬皇娣?,不想講話,偶爾講一句半句,我還記得她講了兩次:“我看不到了。”我連聲問她看不到什么?她后來才說:“看不到你解放了?!蔽疫€能回答什么呢?

我兒子在旁邊,垂頭喪氣,精神不好,晚飯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著他小聲說:“他怎么辦呢?”他當時在安徽山區(qū)農(nóng)村插隊落戶已經(jīng)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沒有人管,生活上不能養(yǎng)活自己,而且因為是我的兒子給剝奪了好些公民權(quán)利。他先學會沉默,后來又學會抽煙。我懷著內(nèi)疚的心情看看他,我后悔當初不該寫小說,更不該生兒育女。我還記得前兩年在痛苦難熬的時候她對我說:“孩子們說爸爸做了壞事,害了我們大家?!边@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沒有出聲,我把淚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覺醒過來,忽然問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說:“不去了?!本褪悄莻€“工宣隊”頭頭在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于校,就留在市區(qū)。他還問我:“你知道蕭珊是什么病嗎?”我答說:“知道?!逼鋵嵓依锊m住我,不給我知道真相,我還是從他這句問話里猜到的。

第二天早晨她動身去醫(yī)院,一個朋友和我女兒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車來。她顯得急躁又有些留戀,東張張,西望望,她也許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塊大石頭。

將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醫(yī)院陪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著她,同她短短地談幾句話,她的病情變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行動越來越不方便。當時病房里沒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飲食外一切都必須自理。后來聽同病房的人稱贊她“堅強”,說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掙扎著下了床走到廁所。醫(yī)生對我們談起,病人的身體受不住手術(shù),最怕她的腸子堵塞,要是不堵塞,還可以拖延一個時期。她住院后的半個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來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時間,是我和她在一起度過的最后的平靜的時刻,我今天還不能將它忘記。但是半個月以后,她的病情又有了發(fā)展,一天吃中飯的時候,醫(yī)生通知我兒子找我去談話。他告訴我:“病人的腸子給堵住了,必須開刀。開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許中途出毛病。但是不開刀,后果更不堪設想,他要我決定,并且要我勸她同意?!蔽易隽藳Q定,就去病房對她解釋,我講完話,她只說了一句:“看來,我們要分別了?!彼遥劬锶菧I水。我說:“不會的……”我的聲音啞了。接著護士長來安慰她,對她說:“我陪你,不要緊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睍r間很緊迫。醫(yī)生護士們很快作好了準備,她給送進手術(shù)室去了,是她的表侄把她推到手術(shù)室門口的。我們就在外面廊上等候了好幾個小時,等到她平安地給送出來,由兒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兒子還在她的身邊守過一個夜晚。過兩天他也病倒了,查出來他患肝炎,是從安徽農(nóng)村帶回來的。本來我們想瞞住他的母親,可是無意間讓他母親知道了。她不斷地問:“兒子怎么樣?”我自己也不知道兒子怎么樣,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進空空的、靜靜的房間,我?guī)缀跻谐雎晛恚骸耙磺卸汲业念^打下來吧,讓所有的災禍都來吧。我受得住!”

我應當感謝那位熱心而又善良的護士長,她同情我的處境,要我把兒子的事情完全交給她辦。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檢查,讓他很快住進別處的隔離病房,得到及時的治療和護理。他在隔離病房里苦苦地等候母親病情的好轉(zhuǎn)。母親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氣無力地說幾句短短的話,她經(jīng)常問:“棠棠怎么樣?”從她那雙含淚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見她最愛的兒子。但是她已經(jīng)沒有精力多想了。她每天給輸血、打鹽水針,她看見我去,就斷斷續(xù)續(xù)地問我:“輸多少cc的血?該怎么辦?”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沒有問題,治病要緊?!彼恢挂淮蔚卣f:“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夠為我最親愛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興!后來她的身體更不行了。醫(yī)生給她輸氧氣,鼻子里整天插著管子。她幾次要求拿開,這說明她感到難受。但是聽了我們的勸告她終于忍受下去了。開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誰也想不到她會去得這么快!五天中間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著她在受苦(我是設身處地感覺到這樣的),可是她除了兩三次要求搬開床前巨大的氧氣筒,三四次表示擔心輸血較多、付不出醫(yī)藥費之外,并沒有抱怨過什么,見到熟人她常有這樣一種表情:請原諒我麻煩了你們。她非常安靜,但并未昏睡,始終睜大兩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著,望著,好像在望快要燃盡的燭火。我多么想讓這對眼睛永遠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離開我!我甚至愿意為我那十四卷“邪書”受到千刀萬剮,只求她能安靜地活下去。

不久前我重讀梅林寫的《馬克思傳》,書中引用了馬克思給女兒的信里的一段話,講到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說:“她很快就咽了氣?!@個病具有一種逐漸虛脫的性質(zhì),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樣,甚至在最后幾小時也沒有臨終的掙扎,而是慢慢地沉入夢鄉(xiāng),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美、更亮!”這段話我記得很清楚,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癥。我默默地望著蕭珊那對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這段話,稍微得到一點安慰。聽說她的確也“沒有臨終的掙扎,”她也是“慢慢地沉入夢鄉(xiāng)”。我這樣說,因為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那天是星期天,衛(wèi)生防疫站因為我們家發(fā)現(xiàn)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來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醫(yī)院去照料她,講好我們吃過中飯就去接替。沒有想到我們剛剛端起飯碗,就得到傳呼電話,通知我女兒去醫(yī)院,說是她媽媽“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靂!我和我女兒女婿趕到醫(yī)院。她那張病床上連床墊也給拿走了。別人告訴我她在太平間。我們又下了樓趕到那里,在門口遇見表妹,還是她找人幫忙把“咽了氣”的病人抬進來的。死者還不曾給放進鐵匣子里送進冷庫,她躺在擔架上,但已經(jīng)給白布床單包得緊緊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彎下身子,把地上那個還有點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幾下,一面哭著喚她的名字。不過幾分鐘的時間。這算是什么告別呢?

據(jù)表妹說,她逝世的時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經(jīng)對表妹說:“找醫(yī)生來?!贬t(yī)生來過,并沒有什么。后來她就漸漸“沉入夢鄉(xiāng)”。表妹還以為她在睡眠。一個護士來打針才發(fā)覺她的心臟已經(jīng)停止跳動了。我沒有能同她訣別,我有許多話沒有能向她傾吐,她不能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我!我后來常常想,她對表妹說:“找醫(yī)生來?!焙芸赡懿皇恰罢裔t(yī)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這樣稱呼我)。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邊,她死得這樣凄涼!

我女婿馬上打電話給我們僅有的幾個親戚,她的弟媳趕到醫(yī)院,馬上暈了過去。三天以后在龍華火葬場舉行告別儀式。她的朋友一個也沒有來,因為一則我們沒有通知,二則我是一個審查了將近七年的對象。沒有悼詞,沒有吊客,只有一片傷心的哭聲。我衷心感謝前來參加儀式的少數(shù)親友和特地來幫忙的我女兒的兩三個同學。最后我跟她的遺體告別,女兒望著遺容哀哭,兒子在隔離病房,還不知道把他當作命根子的媽媽已經(jīng)死亡。值得一說的,是她當作自己兒子照顧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從北京趕來,只為了看見她的最后一面。這個整天同鋼鐵打交道的技術(shù)員和干部,他的心倒不像鋼鐵那樣。他得到電報以后,他愛人對他說:“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遠安定不了?!蔽以谧兞诵蔚乃倪z體旁邊站了一會兒。別人給我和她照了像。我痛苦地想: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給我們留下來很難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視這個鏡頭。

一切都結(jié)束了。過了幾天我和女兒女婿再去火葬場,領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里寄存了三年之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勸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寧愿讓骨灰盒放在我的寢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夢魘一般的日子終于過去了。六年仿佛一瞬間似的遠遠地落在后面了。其實哪里是一瞬間!這段時間里有多少流著血和淚的日子啊。不僅是六年,從我開始寫這篇短文到現(xiàn)在又過去了半年,這半年中間我經(jīng)常在火葬場的大廳里默哀,行禮,為了紀念給“四人幫”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們不能把個人的智慧和才華獻給社會主義祖國,我萬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紗、插上紙花的同時,我也想起我自己最親愛的朋友,一個普通的文藝愛好者,一個成績不大的翻譯工作者,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淚和血。

她是我的一個讀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見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們兩次在桂林像朋友似地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們在貴陽結(jié)婚。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對她的成長我應當負很大的責任。她讀了我的小說,后來見到了我,對我發(fā)生了感情。她在中學念書??匆娢抑?,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回到家鄉(xiāng)住了一個短時期,又出來進另一所學校。倘使不是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可能去了延安。她同我談了八年的戀愛,后來到貴陽旅行結(jié)婚,只印發(fā)了一個通知,沒有擺過一桌酒席。從貴陽我們先后到重慶,住在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門市部樓梯下七八個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買了四只玻璃杯開始組織我們的小家庭。她陪著我經(jīng)歷了各種艱苦生活。在抗日戰(zhàn)爭緊張的時期,我們一起在日軍進城以前十多個小時逃離廣州,我們從廣東到廣西,從昆明到桂林,從金華到溫州,我們分散了,又重見,相見后又別離。在我那兩冊《旅途通訊》中就有一部分這種生活的記錄。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評我:“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認為我不應當把它們也收進去。他們都有道理,兩年來我對朋友、對讀者講過不止一次,我決定不讓《文集》重版。但是為我自己,我要經(jīng)常翻看那兩小冊《通訊》。在那些年代每當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們各奔前程的時候,她總是親切地在我的耳邊說:“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在你的身邊。”的確,只有在她最后一次進手術(shù)室之前她才說過這樣一句:“我們要分別了?!?/p>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沒有好好地幫助過她。她比我有才華,卻缺乏刻苦鉆研的精神。我很喜歡她翻譯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說。雖然譯文并不恰當,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風格,它們卻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作品,閱讀它們對我是一種享受。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不愿作家庭婦女,卻又缺少吃苦耐勞的勇氣。她聽從一個朋友的勸告,得到后來也是給“四人幫”迫害致死的葉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學》“義務勞動”,也做了一點點工作。然而在運動中卻受到批判,說她專門向老作家、反動權(quán)威組稿,又說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徑,要求參加“四清”運動,找人推薦到某銅廠的工作組工作,工作相當繁重、緊張,她卻精神愉快。但是我快要靠邊的時候,她也被叫回作家協(xié)會參加運動。她第一次參加這種急風暴雨般的斗爭,而且是以反動權(quán)威家屬的身份參加,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張惶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擔心,又為兒女的前途憂慮。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們離開了她,“同事們”拿她當作箭靶,還有人想通過整她來整我。她不是作家協(xié)會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員,可是仍然被“勒令”靠邊勞動站隊掛牌,放回家以后又給揪到機關。過一個時期她寫了認罪的檢查,第二次給放回家的時候,我們機關的造反派頭頭卻通知里弄委員會罰她掃街。她怕人看見,每天大清早起來,拿著掃帚出門,掃得精疲力盡,才回到家里,關上大門,吐了一口氣。但有時她還碰到上學去的小孩,叫罵:“巴金的臭婆娘?!蔽遗紶柨匆娝弥鴴咧慊貋恚桓艺劭此?,我感到負罪的心情。這是對她的一個致命的打擊,不到兩個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沒有再出去掃街(我妹妹繼續(xù)掃了一個時期),但是也沒有完全恢復健康。盡管她還繼續(xù)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復自由。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絕不是她的結(jié)局。她的結(jié)局將和我的結(jié)局連在一起。

我絕不悲觀。我要爭取多活。我要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喪失工作能力的時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蕭珊翻譯的那幾本小說,等到我永遠閉上眼睛,就讓我的骨灰和她的骨灰攙和在一起。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五日寫完

小狗包弟

一個多月前,我還在北京,聽人講起一位藝術(shù)家的事情,我記得其中一個故事是講藝術(shù)家和狗的。據(jù)說藝術(shù)家住在一個不太大的城市里,隔壁人家養(yǎng)了小狗,它和藝術(shù)家相處很好,藝術(shù)家常常用吃的東西款待它。“文革”期間,城里發(fā)生了從未見過的武斗,藝術(shù)家害怕起來,就逃到別處躲了一段時期。后來他回來了,大概是給人揪回來的,說他“里通外國”,是個反革命,批他,斗他。他不承認,就痛打,拳打腳踢,棍棒齊下,不但頭破血流,一條腿也給打斷了。批斗結(jié)束,他走不動,讓專政隊拖著他游街示眾,衣服撕破了,滿身是血和泥土,口里發(fā)出呻喚。認識的人看見半死不活的他,都掉開頭去。忽然一只小狗從人叢跑出來,非常高興地朝著他奔去。它親熱地叫著,撲到他跟前,到處聞聞,用舌頭舔舔,用腳爪在他的身上撫摸。別人趕它走,用腳踢,拿棒打,都沒有用,它一定要留在它的朋友的身邊。最后專政隊用大棒打斷小狗的后腿,它發(fā)出幾聲哀叫,痛苦地拖著傷殘的身子走開了。地上添了血跡,藝術(shù)家的破衣上留下幾處狗爪印。藝術(shù)家給關了幾年才放出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幾斤肉去看望那只小狗。鄰居告訴他,那天狗給打壞以后,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

聽了這個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那條小狗。是的,我也養(yǎng)過狗。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事情,當時一位熟人給調(diào)到北京工作,要將全家遷去,想把它養(yǎng)的小狗送給我,因為我家里有塊草地,適合養(yǎng)狗的條件。我答應了,我的兒子也很高興。狗來了,是一條日本種的黃毛小狗,干干凈凈,而且有一種本領:它有什么要求時就立起身子,把兩只前腳并在一起不停地作揖。這本領不是我那位朋友訓練出來的。它還有一位瑞典舊主人,關于他我毫無所知。他離開上?;貒?,把小狗送給接受房屋租賃權(quán)的人,小狗就歸了我的朋友。小狗來的時候有一個外國名字,它的譯音是“斯包弟”。我們簡化了這個名字,就叫它做“包弟”。

包弟在我們家待了七年,同我們一家人處得很好。它不咬人,見到陌生人,在大門口吠一陣,我們一聲叫喚,它就跑開了。夜晚籬笆外面人行道上常常有人走過,它聽見某種聲音就會朝著籬笆又跑又叫,叫聲的確有點刺耳,但也只是叫幾聲就安靜了。它在院子里和草地上的時候多些,有時我們在客廳里接待客人或者同老朋友聊天,它會進來作幾個揖,討糖果吃,引起客人發(fā)笑。日本朋友對它更感興趣,有一次大概在一九六三年或者以后的夏天,一家日本通訊社到我家來拍電視片,就拍攝了包弟的鏡頭。又有一次日本作家由起女士訪問上海,來我家作客,對日本產(chǎn)的包弟非常喜歡,她說她在東京家中也養(yǎng)了狗。兩年以后,她再到北京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看見我她就問:“您的小狗怎樣?”聽我說包弟很好,她笑了。

我的愛人蕭珊也喜歡包弟。在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每次到文化俱樂部吃飯,她總要向服務員討一點骨頭回去喂包弟。一九六二年我們夫婦帶著孩子在廣州過了春節(jié),回到上海,聽妹妹們說,我們在廣州的時候,睡房門緊閉,包弟每天清早守在房門口等候我們出來。它天天這樣,從不厭倦。它看見我們回來,特別是看到蕭珊,不住地搖頭擺尾,那種高興、親熱的樣子,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很感動,仿佛又聽見由起女士的問話:“您的小狗怎樣?”

“您的小狗怎樣?”倘使我能夠再見到那位日本女作家,她一定會拿同樣的一句話問我。她的關心是不會減少的。然而我已經(jīng)沒有小狗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紅衛(wèi)兵開始上街抄四舊的時候,包弟變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包袱”,晚上附近的小孩時常打門大喊大嚷,說是要殺小狗。聽見包弟尖聲吠叫,我就膽戰(zhàn)心驚,害怕這種叫聲把抄四舊的紅衛(wèi)兵引到我家里來。當時我已經(jīng)處于半靠邊的狀態(tài),傍晚我們在院子里乘涼,孩子們都勸我把包弟送走,我請我的大妹妹設法??墒窃谶@時節(jié)誰愿意接受這樣的禮物呢?據(jù)說只好送給醫(yī)院由科研人員拿來做實驗用,我們不愿意。以前看見包弟作揖,我就想笑,這些天我在機關學習回家,包弟向我作揖討東西吃,我卻暗暗的流淚。

形勢越來越緊。我隔壁住著一位年老的工商業(yè)者,原先是某工廠老板,住屋是他自己修建的,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竹籬。有人到他家去抄四舊了。隔壁人家的一動一靜,我們聽得清清楚楚,從籬笆縫里也看得見一些情況。這個晚上附近小孩幾次打門捉小狗。幸而包弟不曾出來亂叫,也沒有給捉了去。這是我六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抄家,人們拿著東西進進出出,一些人在大聲叱罵,有人摔破壇壇罐罐。這情景實在可怕。十多天來我就睡不好覺,這一夜我想得更多,同蕭珊談起包弟的事情,我們最后決定把包弟送到醫(yī)院去,交給我的大妹妹去辦。

包弟送走后,我下班回家,聽不見狗叫聲,看不見包弟向我作揖、跟著我進屋,我反而感到輕松,真有一種摔掉“包袱”的感覺。但是在我吞了兩片眠爾通,上床許久還不能入睡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來想去,我又覺得我不但不曾摔掉什么,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現(xiàn)的不是搖頭擺尾、連連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給割開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僅是小狗包弟,連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護一條小狗,我感到羞恥;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就這樣可恥地開始了十年浩劫中逆來順受的苦難生活。一方面責備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讓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墮入地獄。我自己終于也變成了包弟,沒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運……。

整整十三年零五個月過去了。我仍然住在這所樓房里,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腳下是一片衰草,竹籬笆換成了無縫的磚墻。隔壁房屋里增加了幾戶新主人,高高墻壁上多開了兩扇窗,有時倒下一點垃圾。當初剛搭起的葡萄架給蟲蛀后早已塌下來掃掉,連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卻添了一個大化糞池,是從緊靠著的五層樓公寓里遷過來的。少掉了好幾株花,多了幾棵不開花的樹。我想念過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綠草如茵的時節(jié),她常常彎著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雜草,在午飯前后她有時逗著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滿園的創(chuàng)傷使我的心仿佛又給放在油鍋里熬煎。這樣的熬煎是不會有終結(jié)的,除非我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了總結(jié),還清了心靈上的欠債。這絕不是容易的事。那么我今后的日子不會是好過的吧。但是那十年我也活過來了。

即使在“說謊成風”的時期,人對自己也不會講假話,何況在今天,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說:我懷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

一九八○年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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