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馬官南嫁到侯家來做大少奶奶,頭一個月,正趕上侯茹之放暑假,頭個月不空房,小夫妻如膠似漆地過了一個月甜甜蜜蜜的生活。據(jù)母親后來說:“我和他只過了一個月的好日子?!闭f的就是這段時光。
一個月之后,侯茹之返回大直沽海軍大學,侯氏府邸第三道院里,就只剩下了馬官南一個人和她的四名陪房女子。早晨,馬官南按時到公婆房里去請安,公公自然是不在家的,也不知是去了上海,還是去了美國,只婆婆一個人還沒有起床。不親自看著婆婆起床漱洗,大兒媳婦自然不能回房休息,由此,馬官南就只能在婆婆房外恭立侍候,好在婆婆沒有這些規(guī)矩板眼?!拔疫€要再睡一會兒呢,你只管回房去吧。”婆婆躺在床上說著。最先馬官南也是不好意思,但去了幾次,婆婆總是不起床,問起公婆房里的劉媽,這才知道婆婆歷來有睡懶覺的習慣。這和自己的母親不一樣,人家馬老太太白天吃齋,晚上燒香,夜里念佛,而我的先祖母大人,卻是白天睡覺,晚上聽戲,夜里打牌,打麻將牌,一打就是一個通宵,而且多大的牌桌子都敢上,一夜之間萬兒八千地輸?shù)?,根本不算是一回事。輸過錢之后,回到家來休養(yǎng)生息,一覺要睡到中午十二點,然后起床用飯,下午再稍事休息,下午五時開始更衣,六時登車而去,中國大戲院,大舞臺,上權仙。侯老太太要去聽戲,侯老太太聽戲不能自己買票,各個戲院專門給侯家留著包廂,我們侯老太太很有幾個出名的干女兒,全是各戲班里的名角兒。侯老太太當然不能白聽戲,偶爾她要給干女兒們打件金活首飾。也是據(jù)母親后來對我說:“一年,你奶奶一次就給五個干女兒打了十副翡翠耳環(huán)?!币彩且桓倍h(huán)價值百畝良田,二十畝地算是地主分子,就這樣,我奶奶的干女兒,一個人的耳朵上掛著五名地主,你說說這是多大的罪惡吧!
免去了每日清晨的請安問候,大少奶奶馬官南滿以為少了許多繁文縟節(jié)的麻煩,誰料,一個月之后,馬官南毫無準備,突然一天,前院里大賬房給大少奶奶送來了當月的流水細賬。雙手托著厚厚的一本折子賬,馬官南犯了疑惑,新過門媳婦,有什么權力審閱全家的日常開支呢?匆匆忙忙,雙手舉著流水賬折,馬官南就往上房里走,碰了一鼻子灰,侯老太太不在家,打牌去了。倒是公婆房里的劉媽轉(zhuǎn)達了老太太的旨意,說是從這個月以后,這家中的日月就交給大少奶奶了。我的天,才過門就當家,這若是在小戶人家可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了,一袋米兩袋面,一瓶油一堆土豆,誰當家誰占便宜。多少戶人家婆媳不和,打得不可開交,爭的就是這個領導權??墒沁@里是侯姓人家,老太爺年事已高,家里的事早就不聞不問了。公公輩弟兄三個,分家不分財,三處宅院走一個賬房,侯茹之弟兄四個,茹之是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和叔輩分支大排行,這支里是老五,老七,老九,除此之外,再加上另外三個分支的弟兄,這一輩上是共有弟兄一十七人,同胞姐妹二十五人。再往下,二弟娶了妻,三弟夭折,四弟是三爺房里的老大,也已經(jīng)訂了親,五弟是自己的親弟弟,不肯上進,只在家中養(yǎng)鴿養(yǎng)鳥,到了秋天養(yǎng)蛐蛐,還雇了一個把式養(yǎng)魚,老六是四爺房里的獨根苗,事事都要和長門長孫比,侯茹之怎么樣,老六就怎么樣。下面,老七確實是個好青年,一心只知讀書寫作,倒不是如后來的新派人物那樣要當作家,那時候還不知道作家是什么玩意兒,在三教九流之中算是老幾?所以這老七的寫作,也就是學著寫些時文。再往下,老八嘴饞,老九好穿,十一、十二,喝酒吸煙,一個比著一個地作孽,一個比著一個地花錢。總之,在這樣一戶人家里當家,那可是比日后在聯(lián)合國里當秘書長要難多哩!
而且,一看當月的流水賬折,這位新當家的大少奶奶驚呆了,老太太打牌聽戲,無論是多大的花銷,那是誰也不能說什么的,唯有這侯大公子在大直沽海軍大學讀書一項的開銷,當月就是大洋四百元。“不就是讀書嗎?而且還都是官費供養(yǎng),這許多錢是做什么用項的?”新少奶奶找來賬房總管,當面向他問詢?!盎貜痛笊倌棠痰氖締?,大公子的用項,那是一筆一筆都記清楚了的。飯錢是八十……”怎么?不是說海軍大學官費嗎?對,沒錯,就是官費,可是官費的飯菜大少爺咽不下去,老太太有過吩咐,要一日三餐由大直沽的一家飯莊按時送飯,每餐四葷四素,外加一道裙邊海參,那是大少爺最愛吃的菜肴。光吃飯也用不了這許多錢,大少奶奶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定要問個究竟。最后找來侍候大公子讀書的傭人仔細盤問。終于問出結果來了,回答說是大公子喝酒。喝酒也喝不了這許多錢,一瓶老白干才幾個錢?侍候大公子的傭人便又回答說,大公子不喝老白干,人家喝洋酒,法國的白蘭地,英國的威士忌,日本國的鶴之舞,還有剛從美國傳過來的雞尾酒。罷了,聽過傭人的稟報之后,馬官南再也不往下詢問了,她把賬目折子原樣交回賬房:“由他們可著性地揮霍去吧!”從此,她再什么也不詢問了。
當然,如果馬官南不自己欺騙自己,倘她能夠早一天愿意承認自己的丈夫原來是一個花花公子,也許日后她還不至于受到那么深重的傷害。馬官南愛她的丈夫,她把自己終生的幸福系結在了這個男人的身上,她總是在暗中慶幸自己嫁給了一戶好人家,自己又嫁給了一個好丈夫。的的確確,若是只看表面,這位侯家大公子真是一位非凡的人兒,儀表堂堂,眉清目秀,博學多才,儼然一位不可多得的公子書生?;楹蟮谒奶?,老太爺設宴席招待新女婿和全族老小,侯大公子陪他的泰山大人坐上正席,那份大方莊重的神態(tài),據(jù)母親后來對我說,那才真是令馬姓人家全班成員震驚折服的了,而且,席間這位新姑爺又能和各位親朋對答如流,古今中外,詩詞歌賦,一直到軍事政治,天文地理,那才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只他一個人,愣把馬家全班成員們說得瞠目結舌。尤其令馬老太爺雀躍不已的,是這位新姑爺吃著岳父大人家里的飯菜可口,一碗飯下肚之后,居然還說要再盛一碗,我的天爺,新姑爺?shù)谝淮伟菡J岳父岳母,哪有吃兩碗飯的?馬老太爺當即把胡子一捋:“好女婿,真是灑脫大方!”就在宴請二姑爺?shù)那鞍雮€月,馬家也是設宴,宴請大姑爺,只是這位大姑老爺太迂腐,酒席擺好之后,全家老小入席,這時只見人家大姑老爺將筷子一舉,菜都沒吃一口,然后便說是酒足飯飽,離席而去了,窘得馬老太爺光眨巴眼,你說掃興不掃興?一桌酒席紋絲沒動,一家人也就只好不歡而散了。
何況,這位新姑爺還是這么大的學問,馬老太爺高興,馬老太太更高興,沒想到一個暴發(fā)戶人家,還真出息出來了這樣一個人物。馬官南呢?當然就尤其高興了,自己的女婿如此落落大方,那才真是自己的臉上光彩呢!至于在學校里喝幾杯酒,和同學們一起胡鬧,年輕人的荒唐,將來自然就會好的,何必過于認真?
但是,馬官南卻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已經(jīng)和自己疏遠了,新婚的小夫妻,哪里有半個月才見面一次不親近的?侯大公子就是如此。盼星星盼月亮,暗中在心間數(shù)日子,好不容易半個月的時間過去,早晨馬官南就梳洗打扮得神采非凡,偷偷地還做了種種的準備,誰料想,待到丈夫回來之后,自己從公婆房里告安出來,回到房里一看,自己的丈夫竟然睡著了,馬宮南更衣洗漱時,故意把聲音弄得大些,甚至于上床時把被子枕頭拉得驚天動地,但是一切都無濟于事,人家侯大公子是再也吵不醒了,而且,馬官南還嗅到丈夫身上有一股女人的香味,眼窩一酸,不覺間淚珠兒從臉頰上便滑了下來。
恩也罷,怨也罷,反正在七八年的時間里,母親在先生了兩個女兒之后,又相繼生下了哥哥和我,而我的出生,實實在在是一個錯誤。我生于一九三五年,彼時侯大公子已經(jīng)早成了侯大先生,而且早在我出生之前,我的老爹就討了一個小的就是討個小老婆的意思。而母親的所謂“小的兒”,后面的兩個字要連起來發(fā)一個音:der,表示一種輕蔑,根本排不上號,算是一個“的兒”。
“小的兒”,宋燕芳,比母親小十歲,蘇州人,相貌平平,不過扮相水靈,扎靠齊整,走上臺來,場場是碰頭好。聽出點眉目來了嗎?唱戲的,藝術家,女演員,都不是,是我奶奶的干女兒。不是說過的嗎?我奶奶愛聽戲,天津衛(wèi)幾個大班兒里面,都有我奶奶的干女兒,宋燕芳就是其中的一個,不是出類拔萃的,但也很有幾分姿色,如何和我的先父大人勾搭上的?說來話長,清帝退位之后,袁世凱做了幾天大總統(tǒng),光做大總統(tǒng)不過癮,他還要做皇帝,如此這般,他就登極做了洪憲皇帝。八十三天皇帝夢,鬼吹燈,他倒臺完蛋,又一口氣沒接上來,他老哥翹了辮子,從此海軍大學解散,我的先父大人也隨之離開了北洋派系。就近,塘沽日本國的大坂公司到原海軍大學物色人才,我的先父大人自然因其學優(yōu)品不優(yōu)而被錄取重用。因為彼時日本人在國際上受歧視,日本人不敢出面和西方洋人打交道,所以,他們必得找一位既會說日本話,又會說英國話,既會喝酒,又會玩牌,既會跳舞,又會賭馬的蓋世奇才做他們公司的全權代表,你說說,這樣的人物,除了我的先父大人之外,這天津衛(wèi)還能找得出第二位來嗎?
在日本國大坂公司任副理,西方人稱之為是Number two,第二號人物,對內(nèi)甩手大掌柜,當家不做主;對外,他就是大坂公司全權代表,他打個噴嚏,是大坂公司鼻孔通暢,他打個哈欠,是大坂公司酸懶兒犯困,他老先生放個臭屁,那準是因為大坂公司五谷雜糧吃得太多了。反正這樣說吧,這位侯先生,他就是大坂公司的活動人形。后來,我倒是也問過我的先父大人,你當年到底在大坂公司是什么待遇?我的先父大人對我說:“堆著的那成千上萬的鈔票,無論是輸是贏,我都壓根兒沒往心里去。”大坂公司有的是錢,侯先生又是花錢的一把好手,魚兒得了水,我的先父大人就越活越自在了。
那么,那位宋燕芳女士,又是如何到了我家,并做一員“小的兒”了呢?也沒什么太離奇的情節(jié),不是說過的嗎,這位宋燕芳女士是我奶奶的干女兒,偏偏這位宋燕芳女士一打扮出來,便是花如容來月如貌,最后一場壓軸戲還沒有散,戲院門外早有小汽車等在那里了,跟著汽車來的馬弁們先得盤問仔細,幾位弟兄可都是接小燕芳來的?沒錯,數(shù)數(shù)吧,總共是四輛,就看今天晚上小燕芳老板跟誰走吧,那還有什么好說的?誰的勢力大就跟誰走唄,暗中比一比,罷了,今晚上別找氣,頭部車子,認識嗎?天津議事廳廳長,明日見吧,回去稟報主子,今天晚上,您老另打主意吧。當然,接去了也不會留下過夜,因為彼時小燕芳正在大紅大紫,而且人家公開宣言,只賣藝,不賣身,保住個干凈人兒,也算是維系社會風尚。于此,無論真道學,假道學,誰也不敢造次。所以,接去之后,也不過就是喝杯茶下盤圍棋,然后完璧歸趙。到時候,得把個原湯原水的小燕芳送回住處。
光是晚上有車接,也無所謂,吃的就是這碗飯么,有車接,那是小燕芳的人緣兒好,長相好,扮相好,天津衛(wèi)的各界賢達有錢愛往咱姐兒這里送。只是,節(jié)外生枝,接著接著,有這么一天,兩部車子,頭對頭,誰也不肯謙讓了,而且,黑色的小汽車上架著機關槍,紅色的小汽車上架著盒子炮,黑色小汽車亮出來的片子是華北五省聯(lián)軍司令,紅色小汽車亮出來的片子是民國政府臨時副總統(tǒng),這一下子可要了宋女士的小命了,你說是該跟誰走吧,無論跟誰走,最后都準是華夏大地上的一場內(nèi)戰(zhàn)。三十六計,走為上,戲散之后,沒敢卸妝,從戲院后門溜出來,她就直奔塘沽而去了。宋燕芳去塘沽做什么?找她的干哥哥去呀:“大哥,你先收我在這里避幾天吧,天津城里,二虎爭雄,明著是搶我,暗里是他兩個斗氣,過不了幾天,上峰知道了,出面調(diào)解,一個調(diào)離天津,另一個派去法蘭西,這場官司就算結了,那時候我再回去,自然就平安無事了?!?/p>
本來呢,這事也沒什么大不可,宋女士塘沽避難,別管是規(guī)矩不規(guī)矩吧,到時候你回來也就是了,沒料到,待到天津的兩只老虎各自都有了去處,這時人家宋燕芳女士卻又不回來了。不光是宋女士不回來,連我的先父大人也不回來了。哎呀呀,這時候老太太可是犯了愁了,萬沒想到,自己的親生兒子,如今又做了自己的干女婿,親上做親,越做越親,只是這以后兒子回來可又該如何稱呼呀!稱兒子吧,干女兒不愿意,稱干女婿吧,又不成個體統(tǒng)?!芭?,混賬,趕緊把這個孽障給我抓回來!”倒是我的先祖父大人動怒了,一聲令下,捉拿大公子回津問罪。這一下,我家的太平日月算是從此一去不返了。
終于這一天,某年某月某日,侯先生回來了,自然,身邊還羞答答地立著我奶奶的干女兒。“呸!孽障呀孽障,你可給我丟死人了。”這時連我奶奶都覺著難為情了。只是人家“小的兒”會來事兒,咕咚一聲,就給我奶奶跪下了:“婆母在上,請受媳婦一拜。”又是眼淚,又是媚笑,把我奶奶氣得光抽鼻子。
“你別給我磕頭,我不認你,你先到大奶奶房里給大奶奶磕頭去吧,只要她認你,我自然就會認你?!苯K于我奶奶說話了。
我的先賢家慈大人呢?她沒有一點辦法,也不過就是一個走唄。待到我的先父大人帶上她的小夫人來到我母親房里時,空空蕩蕩,我母親早帶著我的姐姐和哥哥回娘家去了。據(jù)母親后來對我說,當時家里的詳細情形,她是不得而知的,只是當母親在娘家住到第三天的時候,侯家府上派人來了。“稟告大少奶奶,老太爺老太太的吩咐,無論如何,也要請您立即回府,府上要出人命了?!蹦鞘钦l和誰動了刀子不成?沒有,是宋女士在大奶奶房外已經(jīng)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了,不吃不喝,滴水不進,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了。
人命關天,就算是我母親無動于衷,可我的外祖母也不能眼看著侯姓人家出人命袖手不管呀!
待到母親帶著姐姐哥哥回到家來,侯氏府邸已是一片靜寂,我爺爺一氣跑到美國去了,我奶奶一氣找牌友打牌去了,我的先父大人哩?他更是一氣和他的狐朋狗友上起士林維格多利跳舞去了。家里幾道大院空蕩蕩,里里外外只剩下了幾位不主事的叔叔姑姑,大家眼巴巴地只等著大少奶奶回來理政。
第一個走進屋里的是我的大姐,她剛一推開房門,便只“啊”的一聲,又從屋里跑了出來,“死人!”想必是她看見了癱倒在堂屋里的那個“小的兒”。果不其然,待到母親推開房門一看,堂屋中央,地面的大花磚上,一堆爛泥,倒著那個宋燕芳女士。是死?是活?問誰,誰也說不準,只說是從昨日晚上屋里就沒了聲音。
“趕緊送醫(yī)院救人!”母親一聲令下,眾人這才七手八腳地一番忙亂,男傭人們自然是要一旁回避,女傭們可是要一擁而上,你攙我扶,叫來自家的車子,這才往醫(yī)院里送人。
“討大少奶奶的示下,是送中醫(yī),還是去送西醫(yī)?”傭人們自然要問個明白。
“哪家醫(yī)院近,就往哪家醫(yī)院送。”我母親發(fā)下了話來。
“還要討大少奶奶的示下,若是半路上咽了氣,是抬回來,還是直送殯儀館?”傭人們當然不敢擅自做主。
“滾!都給我滾開,我恨你們!”哭著喊著,母親狠狠地將房門用力地摔上,雙手捂著面龐,她嗚嗚地哭出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