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
不再有孤獨(dú)的作家
瑪格麗特·杜拉斯何時隱身,她的人物何時出現(xiàn),我們不知道。這個聲音輕柔悅耳,似乎在進(jìn)行一場孤獨(dú)的閱讀,她將其賦予了《副領(lǐng)事》(Vice-Consul,伽利瑪出版社出版的她的最新小說)的女主人公,實際上它是作者的聲音。同時,在我的談話者黑色樹脂眼鏡后面深邃而發(fā)亮的杏眼里,我看到了游離的目光,黑夜的淚水等待黎明到來,她將這種目光賦予了安娜-瑪麗。
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對照和比較作者及其替身,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瑪格麗特·杜拉斯看來,我不像費(fèi)貢(Figon) (“副領(lǐng)事”在某些方面跟它有些相似)那種神秘迷人的小流氓一樣頗負(fù)盛名。我不過是一個愛糾纏的記者,不會對充滿男子雄渾氣魄的事業(yè)產(chǎn)生什么影響。
我花了一個月,在電話里用盡各種外交策略,才得到了在圣伯努瓦街的接見。我希望她同意跟我談?wù)摗陡鳖I(lǐng)事》,它是兩個故事之間的奇特紐帶,其中一個讓我們追隨加爾各答一位瘋狂的年輕女乞丐疲憊而無目的的奔波,另一個則展示了一位被自己弄得走投無路的副領(lǐng)事和一位神秘而絕望的大使夫人。為什么?如何進(jìn)行?如果誰聲稱知道《副領(lǐng)事》的最后一個詞,那他便沒有理解瑪格麗特·杜拉斯模糊的藝術(shù),還有她對無法解釋的命運(yùn)的偏愛。那些人物得到了創(chuàng)造者的赦免走出黑夜,又在書的最后一頁重新陷了進(jìn)去。于是,我們才能夠幻想。
但瑪格麗特·杜拉斯并不想談?wù)撐膶W(xué)?,F(xiàn)在她正為電影忙得氣喘吁吁。證據(jù)就是她足足遲到了一個小時才到達(dá)約定地點(diǎn),她帶著極大的熱情比較了提交給新一屆瑪麗蓮·夢露獎 評委會女士們的電影的優(yōu)點(diǎn)。
圓潤的紅嘴唇,黑色短發(fā),褲裝和靴子,脖子縮在高領(lǐng)毛衣里,瑪格麗特·杜拉斯終于蜷在白色沙發(fā)上,準(zhǔn)備回答我的問題。我天真地這么以為。很快,我便意識到小說《抵擋太平洋的堤壩》的作者對采訪有著更為個性化的看法。
她對記者的不信任令我震驚——盡管她只是隨口一說——于是她給我舉了這個她被記者出賣的例子。
MD:我曾經(jīng)告訴一位記者我是共產(chǎn)黨員。這話到他筆下變成了:“瑪格麗特·杜拉斯獨(dú)樹一幟,甚至不惜成為共產(chǎn)黨員”……把堅定的信仰說成心血來潮之舉,您覺得這樣合適嗎?
我抬起眼睛,裝作憤慨不已,將話題轉(zhuǎn)移到電影上,因為這是那天被允許談?wù)摰脑掝}。理查森 導(dǎo)演的《直布羅陀水手》和于勒·達(dá)森導(dǎo)演的《夏夜十點(diǎn)半鐘》似乎是繞不過的。
MD:啊!不,別談?wù)撨@些,它們幾乎拍完了?。ㄋ龑M地打斷了我。)令我感興趣的是我自己的電影,是我要和保爾·色邦一起拍攝的那部,您知道嗎?他剛剛和庫爾諾 一起拍了幾部小片子:《露絲或夏天的海角》(Ruth ou le Cap de l'été)和《莫妮克或生存的時間》(Monique ou le Temps de vivre) 。怎么稱呼它們呢?實錄電影?不完全是……出演的不是演員,而是整個家庭。不過還是讓他們在攝像機(jī)前先排練了一下……所以,我要跟色邦一起拍攝《音樂》(La Musica),劇本已經(jīng)寫好了……
有趣的是,杜拉斯女士講話跟寫作一樣。筆法細(xì)膩。沉默似乎延長了她的話和她的目光:
MD:我們會在四月份拍攝。我們會租下一家賓館。地方很空曠??床坏降仄骄€。位于芒什和巴黎之間的一座城市。或許是埃夫勒。一場三人對話。這將是我們團(tuán)隊的第一部長電影。該怎樣稱呼它呢?宣傳片?……
現(xiàn)在,人們正在香榭麗舍演播室的舞臺上演出這部戲劇《音樂》。在離婚判決當(dāng)夜,一對夫妻在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小城里唯一的賓館里重聚,一小時的真話時間。他們重逢,重新發(fā)現(xiàn)彼此。一場沒有暴力、沒有戲劇性、因為言語溫和而更顯殘酷的對話。一曲尖刻冰冷的小音樂。與《副領(lǐng)事》一樣的荒謬命運(yùn),人物尋找著自我,與幻想的幸福和失去的幸福都隔著同樣觸不可及的距離。
我暗示了這種相似。但我的詭計馬上被識破了。
MD:《副領(lǐng)事》掏空了我,洗滌了我。沒有什么事情比走到攝像機(jī)另一邊更讓我放松了。我受夠了寫劇本。雷乃的話讓我震驚,但他說得沒錯:為什么要向作家要劇本,卻不問問他們的世界觀呢?……噢!這話可能不討喜。但這是一種經(jīng)驗。我對電影中物質(zhì)的一面感到厭倦。我害怕這個,對物的迷戀。我想拍一部戲劇電影。如果您愿意,也可以說是電影戲劇。比《廣島》走得更遠(yuǎn)?!稄V島》的反面,樸素,空無一物。一部以對白為主的影片……人們還不敢拍攝以對白為主的影片。簡單的話語。但絕不會以同樣的方式連續(xù)說兩次……此外,也沒有戲弄我們、跟我們談?wù)摗吧虡I(yè)廣告頭腦”的制片人!
她經(jīng)常被電話打斷。但杜拉斯女士頭腦清楚。她總能找回談話——或者應(yīng)該說是獨(dú)白——的思路。
MD:帥和漂亮這些概念完蛋了。人們要的是有趣!我十八歲的兒子 說得對:他討厭這個詞。他會說:這很好,或者這真棒!
索尼婭·雷斯科(Sonia Lescaut,以下簡稱SL):他如何看待您的作品?
MD:他從來不談。他喜歡的是電影。我拍電影,或許也是因為他。他是我們團(tuán)隊的成員。
SL:您呢,是什么促使您寫作?
MD:我聽到了什么東西……什么東西在某處醞釀……但我不是獨(dú)自寫作的……是邊跟其他人一起交流邊寫的……今天,已經(jīng)不再有孤獨(dú)的作家。
1966年1月26日,索尼婭·雷斯科,
“當(dāng)瑪格麗特·杜拉斯玩起了《音樂》”,
《藝術(shù)》(Arts)
- 參見“和一個不思悔改的‘小流氓’的談話”(Entretien avec un “voyou” sans repentir),瑪格麗特·杜拉斯,《外界》(Outside),巴黎,伽利瑪出版社,“Folio”叢書,1995年,第151頁。
- 該評委會成員均為女性,其中包括弗洛朗絲·馬爾羅(Florence Malraux)、克里斯蒂娜·羅什福爾(Chiristiane Rochefort)和安娜·菲利普(Anne Philipe)。1967年的第一屆獎項頒給了讓-呂克·戈達(dá)爾(Jean-Luc Godard)的電影《我所知道她的二三事》(Deux ou trois choses que je sais d'elle)。
- 理查森(Tony Richardson,1928—1991),英國電影、戲劇導(dǎo)演,代表作品為《湯姆·瓊斯》《恨海情天》?!g注
- 庫爾諾(Michel Cournot,1922—2007),法國記者、劇作家、電影導(dǎo)演,代表作品為《憂郁的高盧人》?!g注
- 這兩部紀(jì)錄片于1965年在電視上播放,被列入“還有女性”(Les Femmes aussi)系列。
- 讓·馬斯科洛(Jean Mascolo),生于1947年6月30日,昵稱“烏塔”(Outa)。他擔(dān)任了瑪格麗特·杜拉斯多部電影的舞臺攝影,與瑪格麗特·杜拉斯和讓-馬克·杜林(Jean-Marc Turine)一起拍攝了電影《孩子們》(Les Enfants),1981年與熱羅姆·博茹爾(Jér?me Beaujour)一起拍攝了《杜拉斯在拍攝》(Duras fil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