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

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第3版) 作者:袁行霈 著


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

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范疇。在西方文論里恐怕還難以找到一個與它相當?shù)母拍詈托g(shù)語。人或以為“意境”一詞創(chuàng)自王國維,其實不然。早在王國維提倡意境說之前,已經(jīng)有人使用意境一詞,并對詩歌的意境作過論述。研究意境固然不能拋開王國維的意境說,但也不可為它所囿。從中國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實踐出發(fā),聯(lián)系古代文藝理論,我們可以在廣闊的范圍內(nèi)總結(jié)古代詩人創(chuàng)造意境的藝術(shù)經(jīng)驗,探索古典詩歌表現(xiàn)意境的藝術(shù)規(guī)律,為今天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評論提供有益的借鑒。

一 意與境的交融

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文藝理論中,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藝術(shù)境界。這個美學范疇的形成,是總結(jié)了長期創(chuàng)作實踐經(jīng)驗的積極成果。

較早的詩論還沒有注意到創(chuàng)作中主客觀兩方面的關系?!渡袝び輹に吹洹氛f:“詩言志。”《荀子·儒效篇》說:“詩言是其志也?!薄肚f子·天下篇》說:“詩以道志。”都僅僅把詩看做主觀情志的表現(xiàn)?!抖Y記·樂記》在講到音樂時說:“凡音之起,由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雖然涉及客觀物境,但也只講到感物動心為止,至于人心與物境相互交融的關系也未曾加以論述。魏晉以后,隨著詩歌的繁榮,在總結(jié)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基礎上,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主客觀的關系才有了較深入的認識。陸機《文賦》已經(jīng)從情思與物境互相交融的角度談論藝術(shù)構(gòu)思的過程:“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也說:


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


他指出構(gòu)思規(guī)律的奧妙在“神與物游”,也就是作家的主觀精神與客觀物境的契合交融〔1〕。唐代著名詩人王昌齡說,作詩要“處心于境,視境于心”〔2〕,要求心與物相“感會”〔3〕,景與意“相兼”、“相愜”〔4〕,更強調(diào)了主客觀交融的關系。他又說:


詩思有三: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曰取思。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曰生思。尋味前言,吟諷古制,感而生思,曰感思。〔5〕


這里講了詩思產(chǎn)生的三種過程。取思是以主觀精神積極搜求客觀物象,以達到心入于境;生思是并不積極搜求,不期然而然地達到心與境的照會。感思是受前人作品的啟發(fā)而產(chǎn)生的詩思。其中,取思與生思,都是心與境的融合?!段溺R秘府論·論文意》抄自傳為王昌齡的《詩格》,其中也多次講到思與境的關系。如:


夫置意作詩,即須凝心;目擊其物,便以心擊之,深穿其境。


唐末司空圖在《與王駕評詩書》中講“思與境偕”;宋代蘇軾在《東坡題跋》卷二中評陶詩說:“境與意會”;明代何景明在《與李空同論詩書》中講“意象應”;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講“神與境合”;清初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講“心中目中”互相融浹,情景“妙合無垠”,都接觸到了意境的實質(zhì)。

至于意境這個詞,在《詩格》中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对姼瘛芬砸饩撑c物境、情境并舉,稱三境:


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艷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


后來,明朱承爵《存余堂詩話》說:


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出音聲之外,乃得真味。


清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說:


《三百篇》之體制音節(jié),不必學,不能學;《三百篇》之神理意境,不可不學也。


況周頤《蕙風詞話》也說:


《云莊詞·酹江月》云:“一年好處,是霜輕塵斂,山川如洗?!陛^“桔綠橙黃”句有意境。


不過,大力標舉意境,并且深入探討了意境含義的,卻是王國維。“意境”這個詞也是經(jīng)他提倡才流行起來的。意境,他有時稱境界?!度碎g詞話》說:


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言氣質(zhì),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zhì)、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


這話似乎有自詡之嫌,但并不是毫無道理。中國古代詩論中影響較大的幾家,如嚴羽的興趣說,王士禛的神韻說,袁枚的性靈說,雖然各有其獨到之處,但都只強調(diào)了詩人主觀情意的一面。所謂興趣,指詩人的創(chuàng)作沖動,興致勃發(fā)時那種欣喜激動的感覺。所謂神韻,指詩人寄諸言外的風神氣度。所謂性靈,指詩人進行創(chuàng)作時那一片真情、一點靈犀。而這些都是屬于詩人主觀精神方面的東西。王國維高出他們的地方,就在于他不僅注意到詩人主觀情意的一面,同時又注意到客觀物境的一面;必須二者交融才能產(chǎn)生意境。他在《人間詞乙稿序》〔6〕中說:


文學之事,其內(nèi)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


在《人間詞話》里他又說:


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境界乃是由真景物與真感情兩者合成。理想中有現(xiàn)實,現(xiàn)實中有理想,造境和寫境都是主客觀交融的結(jié)果。王國維在前人的基礎上,多方面探討了意境的含義,深入揭示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契機,建立了一個新的評論詩歌的標準,從而豐富了中國的詩歌理論。他的貢獻是應當充分肯定的。

在中國古典詩歌里,意與境的交融有三種不同的方式。

一是情隨境生。詩人先并沒有自覺的情思意念,生活中遇到某種物境,忽有所悟,思緒滿懷,于是借著對物境的描寫把自己的情意表達出來,達到意與境的交融。《文心雕龍·物色篇》說:“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敝v的就是這由境及意的過程。在古典詩歌中這類例子很多,如王昌齡的《閨怨》: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那閨中的少婦原來無憂無慮,高高興興地打扮了一番,登上翠樓去觀賞春景。街頭楊柳的新綠忽然使她聯(lián)想到自己和夫婿的離別,這孤單的生活辜負了大好春光,也辜負了自己的韶華,她后悔真不該讓夫婿遠去了。這少婦的愁是由陌頭柳色觸發(fā)的,又是與陌頭柳色交織在一起的。這是詩中人物的隨境生情。詩人自己隨境生情,達到意境渾融的例子,如孟浩然《秋登萬山寄張五》:“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fā)?!薄端尥]江寄廣陵舊游》:“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崔顥《黃鶴樓》:“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痹谶@類詩里,詩人的情思意念都是由客觀物境觸發(fā)的,由境及意的脈絡比較分明。有的詩更寫出情意隨著物境的轉(zhuǎn)換而變化的過程。如柳永《夜半樂》:


凍云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 ⊥芯旗烽W閃,一簇煙村,數(shù)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相笑語?! 〉酱艘蚰睿C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竟何據(jù)!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這首詞先寫自己“乘興”出發(fā),欣賞著山川勝境,又遇上浪平風順,船兒翩翩駛過,心情原是很輕快的。但是當轉(zhuǎn)過南浦,看到酒旆、煙村、漁人、浣女,那一片和平寧靜的生活環(huán)境不禁引起他的羈旅之愁:“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边@時再看周圍的景物,竟是“斷鴻聲遠長天暮”,也染上了愁苦之色。這首詞共三疊,層次很分明,景物的轉(zhuǎn)換引起感情的變化,感情的變化又反過來改換了景物的色調(diào),可以說是達到“意與境渾”的地步了。

情隨境生,這情固然是隨境而生,但往往是原先就已有了,不過隱蔽著不很自覺而已。耳目一旦觸及外境,遂如吹皺的一池春水,喚醒了心中的意緒。關于這個過程,李贄描述得很細致: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shù)奇于千載。(《焚書·雜說》)


若沒有觸景之前感情的蓄積,就不會有觸景之后感情的迸發(fā)。所謂情隨境生也還是離不開日常的生活體驗的。

意與境交融的第二種方式是移情入境。詩人帶著強烈的主觀感情接觸外界的物境,把自己的感情注入其中,又借著對物境的描寫將它抒發(fā)出來,客觀物境遂亦帶上了詩人主觀的情意。葛立方《韻語陽秋》說:


竹未嘗香也,而杜子美詩云:“雨洗娟娟靜,風吹細細香?!毖┪磭L香也,而李太白詩云:“瑤臺雪花數(shù)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p>


李杜詩中的香竹、香雪,顯然已不是純客觀的存在,詩人把自己的感情移注其中,使它帶上強烈的主觀色彩,具有濃郁的詩意。

詩里移情入境的例子很多,如李白:“山花向我笑,正好銜杯時?!保ā洞撇恢痢罚┒鸥Γ骸案袝r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白居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長相思》其一)杜牧:“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保ā顿泟e》)柳永:“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保ā顿泟e》)辛棄疾:“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保ā耳p鴣天·鵝湖歸病起作》)這些詩句所寫的物境都帶有詩人的主觀色彩,是以主觀感染了客觀,統(tǒng)一了客觀,達到意與境的交融?!墩撜Z·先進篇》載,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孔子讓他們各言其志。其他幾個人都是直截了當?shù)厥稣f,只有曾晳的回答與眾不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彼柚鴮ξ锞车拿枋鰜肀磉_自己的情志,移情入境,意與境融,他的話雖不是詩,但已帶有濃郁的詩意。

移情入境,這境不過是達情的媒介。謝榛《四溟詩話》論情景關系說:


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


情僅僅是詩的胚胎,要將它培育成詩,必須找到適合于它的媒介物,這就是景。詩由情胚而孕育,借景媒以表現(xiàn),情胚與景媒交融契合才產(chǎn)生詩的意境。至于哪一類情胚借哪一類景媒表現(xiàn),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傳統(tǒng)。中國詩歌常借蘭以示高潔,借柳以示惜別,外國就不一定如此。同一民族在不同時代也有不同的習慣?!对娊?jīng)》里用石表示動搖:“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保ā囤L·柏舟》)今天則用石表示堅定,發(fā)生了變化。

意與境交融的第三種方式是體貼物情,物我情融。上面所說的情隨境生和移情入境,那情都是詩人之情。物有沒有情呢?應當說也是有的。山川草木,日月星辰,它們在形態(tài)色調(diào)上的差異,使人產(chǎn)生某種共同的印象,仿佛它們本身便具有性格和感情一樣。這固然出自人的想象,但又是長期以來公認的,帶有一定的客觀性,與詩人臨時注入的感情不同。我們不妨把它們當成物境本身固有的性格和感情來看待。正如宋郭熙《林泉高致》所說:


身即山水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澹而如睡。


明沈顥《畫麈》也說:


山于春如慶,于夏如競,于秋如病,于冬如定。


他們指出四時之山各自不同的性情,要求作畫時既畫出它們不同的形態(tài),又畫出它們不同神情,以達到形神兼?zhèn)?。作詩又何嘗不是同樣的道理呢?

有的詩人長于體貼物情,將物情與我情融合起來,構(gòu)成詩的意境。陶淵明和杜甫在這方面尤其突出。陶淵明的“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jīng)》)、“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杜甫的“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發(fā)潭州》)、“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后游》),都達到了物我情融的地步。陶淵明《飲酒》其八:


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提壺撫寒柯,遠望時復為。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


青松即淵明,淵明即青松,“語語自負,語語自憐”(溫汝能:《陶詩匯評》),詩人和青松融而為一了。又如杜甫的《三絕句》之二:


門外鸕鶿去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


詩人體貼鸕鶿那種欲近人又畏人的心情,向它表示親近,歡迎它常來作客。詩人和鸕鶿達成了諒解,建立了友誼,他們的感情交融在一起。

二 意境的深化與開拓

意境的深化與開拓,是詩歌構(gòu)思過程中重要的步驟?!段馁x》曾把構(gòu)思分成兩個階段: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旁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


構(gòu)思的第一階段,精騖心游,追求意與境的交融。第二階段,意境逐漸鮮明清晰,進而尋找適當?shù)恼Z言加以表現(xiàn)。陸機在這里所講的是一般的構(gòu)思過程,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意境的形成并不這樣簡單。詩人的寫作有時十分迅捷,信手拈來即成妙趣,意境一下子就達到鮮明清晰的地步。這種意境天真自然,是藝術(shù)中的神品。神來之筆看似容易,其實不然,沒有長期的生活積累和高度的藝術(shù)修養(yǎng)是達不到的。但意境的初始階段多半不夠鮮明清晰,需要再加提煉;或雖鮮明清晰而失之于淺,失之于狹,需要繼續(xù)深化與開拓,以求在始境的基礎上另辟新境。《人間詞話》說: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氨娎飳にО俣龋仡^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7〕,此第三境也。


王國維所說成大事業(yè)大學問的三種境界,正可借以說明詩歌構(gòu)思的過程。構(gòu)思的初始階段,詩人運用藝術(shù)的聯(lián)想與想象,上下求索,追求意與境的交融,好比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當意境初步形成之后,繼續(xù)挖掘開辟,熔鑄鍛煉,這是構(gòu)思過程中最艱苦的一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恰好形容此中的苦況。當意境的深化與開拓達到一定程度,眼前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進入一個新的境界。此所謂“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膀嚾弧倍智∏械卣f明,意境的完成是不期然而然的一次飛躍。

古人有煉字、煉句、煉意之說。所謂煉意,就是意境的深化與開拓。而煉字、煉句又何嘗不是在煉意?前人有“煉字不如煉意”的話〔8〕,其實,哪有離開煉意單獨煉字的呢?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新詩改罷自長吟”(《解悶》),韋莊“臥看南山改舊詩”(《宴起》),歐陽修作文“先貼于壁,時加竄定,有終篇不留一字者”(《童蒙詩訓》)。他們在錘煉字句的過程中,不是同時也在改變構(gòu)思、另辟新境嗎?《漫叟詩話》說:


“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崩钌汤显疲骸皣L見徐師川說,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跡,其初云:‘桃花欲共楊花語’,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厭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鍛月煉之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


這兩句詩見于《曲江對酒》,是杜甫乾元元年在長安任拾遺時所作?!爸信d”以后,杜甫對肅宗滿懷希望,但仍不能有所作為。他既不屑于從俗,又不甘于出世,心情十分矛盾。他久坐江頭,細視花落鳥飛,感到難堪的寂寞與無聊。這首詩就是在這種心情中寫的。原先的“桃花欲共楊花語”,偏于想象,意境活潑,與詩人此時此地的心情不合。改為“桃花細逐楊花落”,偏于寫實,意境清寂,正好表現(xiàn)久坐無聊的心情。雖然只改了三個字,意境卻大不相同了。又如宋陳世崇《隨隱漫錄》卷四載:


“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里近題詩”,韓子蒼易為“堂深”、“宮冷”?!旁~云:“春歸也,只消戴一朵荼alt?!庇钗脑|(zhì)易“戴”為“更”,皆一字師也。


“堂中”、“宮里”,意淺境近;改為“堂深”、“宮冷”,意境深遠。“戴一朵荼alt”,意境也嫌淺露,“更一朵荼alt”,從戴花的更替中體現(xiàn)了時序的變遷,意境就深入多了。清顧嗣立《寒廳詩話》:


張橘軒詩:“半篙流水夜來雨,一樹早梅何處春?”元遺山曰:“佳則佳矣,而有未安。既曰‘一樹’,烏得為‘何處’?不如改‘一樹’為‘幾點’,便覺飛動?!?/p>


“一樹早梅”,固定指一處,顯得呆板;“幾點早梅”,著眼于廣闊的空間,而且未限定數(shù)量,所以意境飛動。

意境的深化與開拓必須適度,加工不足失之淺露,加工太過失之雕琢,過猶不及都是毛病。最高的境界是雖經(jīng)深化開拓而不露痕跡,深入淺出,返璞歸真。譬如李白的《子夜吳歌》: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這首詩的語言是再淺顯真率不過了,意境卻極其深沉闊大。開頭兩句境界就不凡,在一片月色的背景上,長安城家家戶戶傳出搗衣之聲,那急促而凄涼的聲音散布出多么濃郁的秋意??!何況這寒衣是預備送給戍守邊關的親人的,聲聲寒砧都傳遞著對于邊關的思念。“秋風”二句,通過秋風將長安、玉關兩地遙遙連接在一起,意境更加開闊。北朝溫子升有一首《搗衣》詩,構(gòu)思與此詩相似:“長安城中秋夜長,佳人錦石搗流黃。香杵紋砧知近遠,傳聲遞響何凄涼。七夕長河爛,中秋明月光。蠮螉塞邊逢候雁,鴛鴦樓上望天狼。”這首詩的意境也經(jīng)過深化與開拓,但用力太過,雕琢太甚,綺麗而不動人。不像李白那首之自然純樸,能夠一下子打入讀者心坎。

意境的深化與開拓,也就是意境典型化的過程。初始之境可能是印象最強烈的,但不一定是最本質(zhì)的。初始之意可能是最有興味的,但不一定是最深刻的。在意境的深化與開拓過程中,略去那些偶然的、表面的東西,強調(diào)本質(zhì)的、深刻的東西,最后才能熔鑄成為具有典型性的意境。典型化的程度,即決定著意境的深淺與高下。清許印芳在《與李生論詩書跋》中論王孟韋柳四家詩說:“人但見其澄澹精致,而不知其幾經(jīng)淘洗而后得澄澹,幾經(jīng)熔煉而后得精致?!薄捌秸咭字赞智?,板者易之以靈活,繁者易之以簡約,啞者易之以鏗鏘,露者易之以渾融,此熔煉之功也?!笨梢娨饩车纳罨c開拓,須付出艱辛的勞動,不是輕易可以成功的。

三 意境的個性化

因為意境中有詩人主觀的成分,所以好詩的意境總是個性化的。詩人獨特的觀察事物的角度,獨特的情趣和性格,構(gòu)成意境的個性。陶淵明筆下的菊,簡直就是詩人自己的化身,以致一提起陶就想起菊,一提起菊就想起陶,陶和菊已融為一體。李白筆下的月,陸游筆下的梅,也莫不如此。李白說:“山銜好月來”(《與夏十二登岳陽樓》),“舉杯邀明月”(《月下獨酌》),“欲上青天攬明月”(《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我寄愁心與明月”(《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且就洞庭賒月色”(《陪族叔游洞庭》其二),他和月的關系多么密切!那一輪皎潔的明月不就是詩人的自我形象嗎?陸游一生寫了許多詠梅詩,“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是他自身的寫照?!睹坊ń^句》:“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边@雪白的梅花也體現(xiàn)了陸游自己的高傲與純潔。又如辛棄疾的《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青山欲共高人語”;秦少游的《鵲橋仙》:“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龔自珍的《己亥雜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些意境都是多么富有個性!正像中國古代繪畫注重寫意傳神一樣,中國古代詩歌也不追求對客觀物境作逼真的模仿,而是力求創(chuàng)造和表現(xiàn)具有個性特點的意境,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條重要的藝術(shù)規(guī)律。

在這里有一個問題不能不略加辨析,就是王國維所說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他說: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皽I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薄翱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薄昂ㄥeF穑坐B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這個說法很精巧,但違反了創(chuàng)作與欣賞的一般經(jīng)驗。朱光潛先生認為他所用的名詞似待商酌,“王氏所謂‘有我之境’其實是‘無我之境’(即忘我之境)。他的‘無我之境’的實例……實是‘有我之境’。與其說‘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似不如說‘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因為嚴格地說,詩在任何境界中都必須有我,都必須為自我性格情趣和經(jīng)驗的返照?!保ā对娬摗罚┟~問題姑且不論,朱先生指出任何境界中都必須有我,這是很精辟的。其實,在真正的藝術(shù)品里,“無我之境”并不存在?!坝形抑场惫倘辉⒂性娙说膫€性;“無我之境”也并非沒有詩人主觀的情趣在內(nèi),不過詩人已融入物境之中,成為物境的一部分,暫時忘卻了自我而已。關于這種境界,借用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記》里說的一句話,叫做“心凝神釋,與萬化冥合”。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所載曾云巢論畫的一段話,也恰好可以說明這種境界的形成:


某自少時取草蟲籠而觀之,窮晝夜不厭。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復就草地之間觀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筆之際,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也。此與造化生物之機緘蓋無以異。豈可有傳之法哉!


稗史稱韓干畫馬,人入其齋,見干身作馬形。凝思之極,理或然也。作詩文亦必如此始工。如史邦卿詠燕,幾于形神俱似矣。


可見真正的藝術(shù)家是在物我交融的陶醉中進行創(chuàng)造的,這樣創(chuàng)造的意境怎么可能無我呢?王國維所舉的“無我之境”的例子,一見于陶淵明的《飲酒》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痹娙水敳删罩夹那樵呛芷届o的,偶一舉首,望見南山的日夕氣象,悟出其中的真意。此時,南山歸鳥仿佛就是陶淵明,陶淵明仿佛也進入了南山,和南山融成一片了。你說這是無我嗎?其實是有我,只是我已與物融成一體了。王國維所舉的另一個無我的例子,見于元好問的《潁亭留別》:“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志本閑暇?!痹娙艘院ò坐B的悠閑反襯人事之倉卒?!昂ā倍浼耐辛嗽娙说南蛲椋M约阂不骱?、白鳥,融入那畫面中去。這意境中也有詩人自我的個性。

意境既然是個性化的,那么它必然同風格有密切的關系。古人評論詩的風格,大都著眼于意境。唐皎然《詩式》說:


夫詩人之思初發(fā),取境偏高,則一首舉體便高;取境偏逸,則一首舉體便逸。


他所謂體是指風格而言,高、逸是他所列十九體中最推崇的兩體。他認為體的不同,是由于詩思初發(fā)所取之境不同,也就是意境的不同造成的。這是很有見地的?!段男牡颀垺んw性》將各種風格總括為八體:


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


其中精約、顯附、繁縟三種偏重于語言的運用方面。其他五種都是結(jié)合文思講的,既是五種不同的風格,也可視為五種不同的境界。司空圖《詩品》列雄渾、沖淡等二十四品,從他本人的解釋看來,這二十四品既是風格的差異,也是意境的不同。

四 意境的創(chuàng)新

社會不斷發(fā)展,人的思想感情也不斷變化,所以詩的意境永遠不會被前人寫盡。然而詩人往往囿于舊的傳統(tǒng),蹈襲前人的老路,不敢從變化了的現(xiàn)實生活出發(fā),大膽創(chuàng)造新的意境。而詩歌沒有新意境,便失去了生命,好比一截枯木,不能引起人的興趣了。詩歌史上的擬古派之所以失敗,癥結(jié)即在于此,明代李夢陽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9〕,成為前后七子擬古主義的綱領。這個口號雖有反對臺閣體的積極意義,但像李夢陽那樣“刻意古范,鑄形宿鏌(模),而獨守尺寸”〔10〕,亦步亦趨地摹仿古人,卻是從另一個方面毀壞了藝術(shù)。袁枚《答沈大宗伯論詩書》批評擬古主義說:


嘗謂詩有工拙,而無今古?!幢毓湃私怨ぃ袢私宰??!劣谛郧樵庥?,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襲之,畏古人而拘之也。


寫詩要從各自的性情遭遇出發(fā),從自我的真實感受出發(fā),生動活潑地創(chuàng)造自己的意境,而不要讓古人束縛了自己。關于這一點,他在《與洪稚存論詩書》中說得更加痛快:


昔人笑王朗好學華子魚,惟其即之過近,是以離之愈遠。董文敏跋張即之帖,稱其佳處不在能與古人合,而在能與古人離。詩文之道,何獨不然?足下前年學杜,今年又復學韓。鄙意以洪子之心思學力,何不為洪子之詩,而必為韓子、杜子之詩哉!無論儀神襲貌,終嫌似是而非,就令是韓是杜矣,恐千百世后人,仍讀韓、杜之詩,必不讀類韓類杜之詩。使韓、杜生于今日,亦必別有一番境界,而斷不肯為從前韓、杜之詩。


時代變了,環(huán)境變了,詩的意境也應變古創(chuàng)新。杜甫就是一位創(chuàng)新的能手,他處于安史之亂前后動蕩變亂的環(huán)境之中,以真情與至誠創(chuàng)造出他自己特有的新意境。他最善于描繪大江,渲染秋色,在其中傾注憂國憂民的深意。像《秋興》八首那種沉郁蒼涼的意境,的確是他的獨創(chuàng)。杜甫既是一位勇于創(chuàng)新的詩人,學杜首先就要學他的創(chuàng)新,而不是摹擬他的意境。杜甫倘生于后世,也一定會另辟新境,而不肯重彈往日的老調(diào)了。

創(chuàng)造新意境,需要藝術(shù)的勇氣。謝榛《四溟詩話》說:“賦詩要有英雄氣象;人不敢道,我則道之;人不肯為,我則為之。厲鬼不能奪其正,利劍不能折其剛?!比~燮在《原詩·內(nèi)篇》中針對擬古主義,提倡詩膽,最能振聾發(fā)聵:


昔人有言:“不恨我不見古人,恨古人不見我?!庇衷疲骸安缓蕹紵o二王法,但恨二王無臣法。”〔11〕斯言特論書法耳。而其人自命如此。等而上之,可以推矣。……昔賢有言:成事在膽。文章千古事,茍無膽,何以能千古乎?故吾曰:無膽則筆墨畏縮。膽既詘矣,才何由而得伸乎?


這段話今天讀來仍有鼓動人心的力量。新時代需要新意境,也能產(chǎn)生新意境。今天同舊社會相比,社會制度、生活方式、風俗習慣都發(fā)生了巨變,大自然也得到改造??上覀兊脑姼柽€沒有創(chuàng)造更多的足以和新時代相媲美的、令人難以忘懷的新意境。葉燮論詩講才、膽、識、力四字。我們的詩人生于科學昌明的今日,論識,遠出于古人千百倍之上;論才、論力,也未必遜于古人。所缺的恐怕就是一個膽字。唯有擺脫羈絆,大膽探索,大膽前進,才能創(chuàng)造出新的意境,出現(xiàn)新時代的屈原、李白和杜甫,使我們這古老的詩國的詩壇重放異彩!

一 有無意境不是衡量藝術(shù)高低的唯一標尺

本文上篇論意境有一個出發(fā)點,即把意境視為中國古典美學的一個重要范疇,研究它的內(nèi)涵和構(gòu)成,從而揭示中國詩歌藝術(shù)的民族特色。在這里我要強調(diào)的是,意境雖然很重要,但不能把有無意境當成衡量藝術(shù)高低的唯一標尺。中國古典詩歌有以意境勝者,有不以意境勝者。有意境者固然高,無意境者未必低。屈原的《天問》,曹操的《龜雖壽》,李白的《扶風豪士歌》,王維的《老將行》,杜甫的《北征》、《又呈吳郎》,辛棄疾的《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陳亮的《水調(diào)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以及文天祥的《正氣歌》,這些膾炙人口的名篇,很難說它們的意境如何,但誰也不能否認它們是第一流的佳構(gòu)。僅用意境這一根標尺去衡量豐富多彩的古典詩歌,顯然是不妥的。

這種觀點源自王國維的一句話:“詞以境界為最上。”〔12〕然而這句話怎樣理解、是否正確,都值得深思。《人間詞話》不僅標舉意境,而且不止一次講到氣象,甚至說:“太白純以氣象勝?!黠L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sup >〔13〕可見王國維并沒有狹隘到只認意境不認其他的地步。果真如此,也只能說這是他個人的藝術(shù)趣味,而不能當成科學的論斷。

不僅有無意境不是衡量詩歌藝術(shù)高下的唯一標尺,而且意境本身也有高下之別。不辨意境之高下,是難與談詩的。意境包含著詩人主觀的思想、感情和個性,不是一個純藝術(shù)的概念;意境的高下,不僅僅是藝術(shù)水平的表現(xiàn)。正如風格取決于人格;藝術(shù)境界的高下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詩人的思想境界。不同的詩人面對同一景物會寫出意境不同的作品,如王之渙的《登鸛雀樓》與暢當?shù)耐}之作;杜甫的《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與高適、岑參、薛據(jù)的同題之作。而同一詩人在不同時期也會創(chuàng)造出美學價值不同的意境,如王維前后期山水詩意境之不同。由于詩人的思想感情具有復雜性,所以即使是同一個詩人在同一個時期所寫的作品,其意境的高下也未必相同。此外,體裁對意境也有一定的影響,所謂詩莊詞媚,不僅是風格的差異,也是詩境與詞境的區(qū)別。把意境僅僅局限于藝術(shù)的范圍,既不考察詩人的思想境界,又不區(qū)別意境的高下,唯以意境為上,這無助于詩歌的理解、評論和欣賞。

討論意境的文章很多,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研究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參考前人關于意境的論述,偏重于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踐出發(fā),聯(lián)系創(chuàng)作心理和欣賞心理,歸納眾多的詩例,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另一類是研究王國維的意境說。對王氏的觀點加以闡釋、評論,或溯其源流,或探其精微。以上兩類文章研究的對象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前者屬于中國詩歌的藝術(shù)理論與藝術(shù)分析,目的是總結(jié)中國詩歌的藝術(shù)經(jīng)驗,找出中國詩歌的藝術(shù)特點。后者屬于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范圍,目的是對王國維的文藝思想作出恰當?shù)脑u價。這兩種研究都是必要的。但不論采取哪一種方法,都有一個如何對待王國維的問題。王國維在前人的基礎上,多方面探討了意境的含義,建立了一個新的評論詩歌的標準,他的貢獻是卓著的。但王國維對意境的論述遠未臻于完善。我們可以用王國維的意境說去闡釋古代的詩歌,但不應拘守王氏之說。我們完全可以從古典詩歌的實際出發(fā),提出一套更完整更系統(tǒng)更能揭示中國詩歌藝術(shù)規(guī)律的意境說來。王國維作了總結(jié)的,我們?nèi)钥稍诟叩膶哟紊霞右钥偨Y(jié);在他涉及的領域之外,我們還可以開拓新的領域。只有這樣,對意境的研究才能逐步深入。

二 詩人之意境 詩歌之意境 讀者之意境

有詩人之意境,有詩歌之意境,有讀者之意境。這三種意境應當是統(tǒng)一的,但事實上并不統(tǒng)一。詩人之意境在未訴諸語言之前,除了他本人之外,誰也不能體會。而詩人一旦將自己頭腦中浮現(xiàn)的意境訴諸語言以詩的形式凝固下來,就成為一個客觀的存在,這詩歌之意境和詩人之意境就不一定完全相同,詩人頭腦中浮現(xiàn)的意境未必能完美地訴諸語言符號。而讀者接受這些語言符號,在自己頭腦中再現(xiàn)的意境又必定帶著讀者主觀的成分。因為讀者必須借助自己的想象、聯(lián)想和類比,才能把凝固的語言符號還原為生動感人的畫面,所以讀者之意境也不一定能與詩人之意境相吻合?!白髡咧眯奈幢厝?,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14〕所說的就是這種差異。在從詩人到讀者的這個鏈條中,詩歌雖然是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對它的解釋難免帶有解釋者的主觀性,但它畢竟無須依賴讀者而存在。讀者不一定都能進入意境。讀者不能進入意境,不等于詩就沒有意境。讀者之意境對詩人之意境、詩歌之意境并沒有規(guī)定作用。后者可以不同于前二者,但不能界定和改變前二者。

因此,若論意境就應該首先確定所論是哪一個層次上的意境。如果是論詩人之意境,那么也就是論意境之形成。如果是論詩歌之意境,那么也就是論意境之表現(xiàn)。如果是論讀者之意境,那么也就是論意境之感受。這是互相聯(lián)系著的各不相同的問題。本文上篇只限于論述詩人之意境與詩歌之意境,從其中的幾個小標題“意與境的交融”、“意境的深化與開拓”、“意境的個性化”、“意境的創(chuàng)新”,可以看出我是從形成意境與表現(xiàn)意境這兩個角度立論的。現(xiàn)在再就讀者之意境略陳己見。

既然讀者之意境是一種感受,那么就應該分析這是一種怎樣的感受。這種感受,如果籠統(tǒng)地說,可稱之為沉浸感。暫時忽略了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整個心靈沉浸在一個想象的世界之中,得到美的滿足。具體地說是以下三種感覺:

一、熟稔感。這是一種溫馨而親切的感覺,自己過去的審美經(jīng)驗被喚起,并和詩人取得了共鳴。讀李白之詩則己身為李白,讀杜甫之詩則己身為杜甫,或若親踐南畝,或若身居輞川,一切歷歷在目,宛如身臨其境。自己本來有過某種審美經(jīng)驗,但那是模糊的、潛在的,找不到恰當?shù)恼Z言去表述它,忽然讀到一首詩,它說出了自己想說卻說不出的話,遂沉浸其中得到快慰。況周頤《蕙風詞話》說:“讀詞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絕佳者,將此意境締構(gòu)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慮,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靈與相浹而俱化,乃真實為吾有而外物不能奪?!?sup >〔15〕這段話里所說的涵泳玩索之際得到的那種美感,接近于我所說的熟稔感。

熟稔感之所以使人感到快慰,是由于以下三種原因:一是對以往審美經(jīng)驗的再體驗。讀者被帶回到自己所熟悉的環(huán)境和氣氛之中,得以重新去溫習它、回憶它,就像故友重逢、舊地重游、舊夢重溫所得到的快慰一樣。二是詩人既然說出了自己也曾感受過卻說不出的經(jīng)驗,遂對他產(chǎn)生一種知己與信任的感情。千古之詩人先得我心,當然是一件快事。三是伴隨著對往日經(jīng)驗的回憶,而加深了對這經(jīng)驗的認識與理解,感到自己的理智更成熟了,從而得到滿足。

在中國古典詩歌里,能引起熟稔之感的作品不勝枚舉。陶淵明那些表現(xiàn)勞動生活、描寫田園風光的詩歌,只要是在農(nóng)村勞動過的人,無論什么時候讀來都是親切的?!皶釙徇h人村,依依墟里煙”(《歸園田居》其一),每讀此二句,則神游冥想,如置身于村舍籬落之間,沉浸到一片綠色的寧靜里去。杜甫以仁人之心體察自然界的景物,在詩中創(chuàng)造了許多雋永深邃的意境。諸如“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心二首》之一)之寫自然界的小動物;“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絕句二首》之一)之寫自然景物間彼此襯托相映成趣的一點發(fā)現(xiàn),都有這種效果。此外如歐陽修的“日暮人歸盡,沙禽上釣舟”(《晚過水北》)、黃庭堅的“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登快閣》)、陳與義的“臥看滿天云不動,不知云與我俱東”(《襄邑道中》),都給人似曾相識的熟稔感。

二、向往感。這是一種混合著驚訝、希望與追求的感覺。一種新的生活、新的性格,對人生、宇宙的新的理解,忽然展現(xiàn)在眼前,既奪目又奪心,使人興奮而愉快。李白的《蜀道難》,賀知章讀后稱他為“謫仙人”,解金龜換酒為樂,就是沉浸于這種向往感,既向往他的詩又向往他的人。光怪陸離的李賀歌詩在讀者心目中所引出的意境,也多伴有這種感覺。那由羲和敲打著的發(fā)出玻璃聲的太陽;那因滿布寒霜而敲不響的戰(zhàn)鼓;那天河之中像石子一樣漂流著的星星,那由老兔寒蟾泣成的天色,都能把讀者帶入從未經(jīng)驗過的境界中去,使人產(chǎn)生驚奇之感與向往之情。岑參的邊塞詩為讀者揭示了一個新的天地,在白雪的輝映下那凍不翻的紅旗;由一夜大雪引出的春風與梨花的聯(lián)想,都使人贊嘆向往。并不僅僅是所謂浪漫主義的詩歌才會有這樣的效果,凡是詩人獨特的發(fā)現(xiàn),完美的創(chuàng)造,都有磁石一般的力量,使人心向往之。如“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王灣《次北固山下》)、“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柳宗元《漁翁》)、“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白居易《問劉十九》)、“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陸游《臨安春雨初霽》)、“春雨斷橋人不度,小舟撐出柳蔭來”(徐俯《春游湖》),讀者從這些詩句所得到的意境,也都帶著向往之情,幾乎是讀一遍便永遠銘記在心了。

三、超越感。這是在人格上或智力上走向完美的一種喜悅之感。詩人為我們打開一扇大門,展現(xiàn)了一個光明和智慧的世界。我們在詩人的引導下步入其中,原來的苦惱、困惑,名利之欲,怯懦之情,像抖去衣上的灰塵似地抖掉了。我們感到超越了故我,變得更純凈、更聰明、對人生更有信心了。熟稔感是回顧,向往感是追求,超越感是即時即刻向真善美的靠近。

超越感的建立,依賴詩人高尚的人格,對宇宙、社會、人生的深切理解,及其高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也依賴讀者自身向上的要求。沒有這種要求,就不會得到這種美感。

屈原的《離騷》為什么至今仍能激動我們的心?就因為詩人在其中表現(xiàn)的高尚人格對我們有一種凈化的作用,“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弊x著這樣的詩句,我們仿佛跟著屈原一起向著一個美好的目標奮力邁進,在追求的過程中不斷得到超越的喜悅。陶淵明的詩自然澹泊,與他的人品是一致的。焦竑說:“靖節(jié)先生人品最高,平生任真推分,忘懷得失,每念其人,輒慨然有天際真人之想?!保ā短站腹?jié)先生集序》)所謂“天際真人之想”就是焦竑讀陶詩所得到的超越感。又如杜甫的《春夜喜雨》,當讀到“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兩句的時候所浮現(xiàn)的意境里也有這樣一種超越感。春雨在最需要她的時候就悄悄地來了,腳步是那樣輕柔,不驚動任何人。她滋潤著萬物,默默的,無聲無息。既不想讓人知道,也不是存心不讓人知道?!皾櫸铩蹦耸撬奶炻?,已化成她的本性。這樣的詩當然會使人的精神超凡升華,并從而得到快感。

以上論述了詩人之意境、詩歌之意境和讀者之意境這三個不同層次的意境。如果把讀者即審美主體這個因素也考慮進去,我愿意對意境作如下的表述:意境是指詩人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象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足以使讀者沉浸其中的想象世界。

三 境生于象而超乎象

所謂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的交融,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情景交融或意境相加。情景交融,這四個字本沒有什么不好,也許因為用濫了,反給人以膚淺的感覺。但我所說的“主觀情意”,不只是“情”,而是包括了思想、感情、志趣、個性等許多因素。所以我有時索性用“情志”這個提法。我所謂“物境”也不等于“景”,“景”只是“物境”的一種,這是常識,無須贅言。至于意境相加則是一種很膚淺的說法,任何一部辭典,也不會把“交融”解釋為“相加”。上篇所論意與境交融的三種方式:情隨境生、移情入境、物我情融,沒有一種是簡單的加法。意與境交融之后所生成的這個“意境”是一個新的生命,不明白這一點,就很難討論關于意境的其他問題了。

這里還有一個境和象的關系問題。劉禹錫所謂“境生于象外”〔16〕常被人引用和發(fā)揮。然而,只要從中國古典詩歌的實際出發(fā)(而不是作概念的演繹),聯(lián)系自己欣賞詩歌的心理活動(離開自己的欣賞和涵泳,怎能體會古代詩論的真諦)來考察這個問題,就不難發(fā)現(xiàn),境和象的關系并不這樣簡單,對劉禹錫這句話的發(fā)揮也未必符合他的原意。若論境與象的關系,首先應當承認境生于象,沒有象就沒有境。劉禹錫雖然說“境生于象外”,但也不否認這一點。細讀其《董氏武陵集紀》全文,其中有一段話稱贊董侹的詩:“心源為爐,筆端為炭,鍛煉元本,雕礱群形,糾紛舛錯,逐意奔走。”可見劉禹錫也十分重視象的攝取與加工。

可是,境生于象只說到了問題的一個方面,還有另一個方面就是境超乎象。由象生成的境,并不是一個個象的和,而是一種新的質(zhì)。意境超出于具體的象之上,也就超越了具體的時間與空間,而有了更大的自由,更多的想象余地。由象到境,猶如從地面飛升到天空。人站在地上,被周圍的東西包圍著、壅塞著,所看到的是一些具體的景物。一旦翱翔于廣袤的天空,就能看到超越于具體景物的一片氣象。杜甫登上高高的慈恩寺塔,“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借用這兩句詩可以說明超乎象而進入境的情況。沒有大地就沒有飛升的起點,但不飛離地面也不能進入意境。善于讀詩和鑒賞詩的人都有類似的體驗,讀詩進入意境的時候,自己的心好像長上了翅膀,自由地飛翔于一個超越時空的無涯無涘的世界之中。劉禹錫在《董氏武陵集紀》中說他讀董侹詩時的感受也正是這樣的:“杳如搏翠屏、浮層瀾,視聽所遇,非風塵間物。亦猶明金粹羽,得于遐裔?!?sup >〔17〕

所謂境超乎象,并不意味著意境的形成必須借助意象的比喻、象征、暗示作用。的確,英美意象派所講的意象多指那些具有比喻、象征、暗示作用的藝術(shù)形象,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松、菊、香草、美人,庶幾近之。但中國一向?qū)σ庀蟮睦斫鈪s不限于此,那種具有比喻、象征、暗示作用的意象也不很普遍。只要是熟悉中國詩歌的人都知道,意境的形成不一定要靠比喻、象征和暗示。諸如:“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以上這些最見意境的詩句都不是靠比喻、象征、暗示形成的。把英美意象派所講的意象硬搬過來套在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意境上,總顯得不那么合身。

總之:境與象的關系全面而確切的表述應該是:境生于象而超乎象。意象是形成意境的材料,意境是意象組合之后的升華。意象好比細微的水珠,意境則是飄浮于天上的云。云是由水珠聚集而成的,但水珠一旦凝聚為云,則有了云的千姿百態(tài)。那飄忽的、變幻的、色彩斑斕,千姿百態(tài)的云,它的魅力恰如詩的意境。這恐怕是每一個善于讀詩,可以與之談詩的人都會有的體驗。

注 釋

〔1〕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此言內(nèi)心與外境相接也?!敝腥A書局上海編輯所編輯,1962年第一版第91頁。

〔2〕〔5〕見《唐音癸簽》卷二,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一版第6頁。

〔3〕《文鏡秘府論》十七勢是王昌齡的著述,第九“感興勢”曰:“感興勢者,人心至感,必有應說,物色萬象,爽然有如感會。”王利器校注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一版第126頁。

〔4〕第十六“景入理勢”曰:“景入理勢者,詩一向言意,則不清及無味;一向言景,亦無味。事須景與意相兼始好?!钡谑昂悸渚鋭荨痹唬骸吧暇錇橐庹Z,下句以一景物堪愁,與深意相愜便道?!蓖?,第132、129頁。

〔6〕據(jù)趙萬里《靜安先生年譜》,此序乃王國維所作而托名樊志厚的。

〔7〕“回頭驀見”應作“驀然回首”,“正”應作“卻”。

〔8〕見《詩人玉屑》卷八引《詩眼》,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第一版第173頁。

〔9〕《明史·李夢陽傳》:“弘治時,宰相李東陽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夢陽獨譏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弗道?!敝腥A書局點校本第7348頁。

〔10〕何景明《與李空同論詩書》,賜策堂本《何大復先生全集》卷三十二。

〔11〕《南史·張融傳》:“融善草書,常自美其能。帝曰:‘卿書殊有骨力,但恨無二王法?!贝鹪唬骸呛蕹紵o二王法,亦恨二王無臣法。’”“常嘆云:‘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敝腥A書局點校本第835頁。

〔12〕〔13〕《人間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一版第191、194頁。

〔14〕譚獻《復堂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一版第19頁。

〔15〕《蕙風詞話》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一版第9頁。

〔16〕〔17〕《劉賓客文集》卷一九,《四部備要》本?!度莆摹贰安弊鳌皳弧?,“粹”作“alt”。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