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的獨舞

我們的青春長著風的模樣 作者:潘云貴 著


一個人的獨舞

入夜時,我喜歡獨自一人行走在清冷小巷里。

伴一輪清輝皎月懸掛在疏朗枝頭,風過處,卸下許多白玉蘭的香氣。沉浸其中,自得一份灑脫與輕傲。

這是純屬一個人的清爽與閑適,多了一人,便覺得其味淡去些許。再多一人,清甜的孤寂就索然無味。這是喧鬧中的人群所無法進行的自省。

我對夜的上癮程度不亞于對甜食和梔子的迷戀。三者一樣勾人心魄,讓我這活在俗世里的小廝欲罷不能。通常趁著晚間七八點出門,在馬路兩旁、街道交錯里漫無目的地穿梭,一個人帶著對前世的溯源和于今生行走的朝氣勁兒享受夜的洗禮。出門前,常會脫下暗色校服,換身休閑衣物,短發(fā)用清甜檸檬發(fā)液洗一遍,也不打理,任風造型、吹干。這是我執(zhí)意要追求的自我,也是想讓春日園子里那排剛抽芽的丁香樹知道的真實。我向往這般年少青衫薄的年歲,活得孤寂而雅致,愿意對自己負責,不求人貼心懂得,兩三個主流或非主流知己明白即可。

夜游癥的程度,是與日俱增的。這一點,我承認。但我從不認為這便是病了。癥與病是有區(qū)別的。病是身體機能的消耗損傷,抑或是神經嚴重錯亂而淪落得不易被人操控。而癥,于我看來,是種不易改替的習慣,將伴人一生,一時間的愈合與缺失,也不行,否則一個人內心的自由又會少去大半,這是一種悲劇。

想來患上夜游癥已有大段時日,原因簡單,只因了茫茫學海、座座書山,讓自個兒透氣不來便選擇這一種方式的釋放。朋友常說我是在發(fā)瘋,晚自習的大把時光就這么被自己糟蹋了。他們說出這話,多半是對我的關心與勸告,但也不排除青春期男女對叛逆的妒忌與對乖順的屈服。我謝過之后,便又獨自開始夜里的旅程,一小段一小段,踱過白晝的虛浮與聒噪。夜里走路的人是清醒的。

走過的路不同,看到的夜景亦是風味各異。

舊家的羊腸小道是常走的。白色細石鋪設,月光下傾撒一地的鹽粒一般,夠兩人并肩通過,大型車輛自然是通不過。在其一側,有一條清澈溝渠流經。另一側則栽著青裳樹,滿樹葉片抖動的聲響落雨一般好聽。春末樹上常開的是紅花,偶爾夾些瓷白,點綴得恰好,有迷離與頹懶的眉目之感。香味自是不用說的,透著一股幽芳,沁入骨子里,發(fā)軟發(fā)甜。流水經過,常放悠悠的慢調,年暮故人一般的敘述口吻,但也聽得有些驚心。畢竟這是一種流逝,生命里路途真切的消退,我們應該深感敬畏,這亦是一種尊重,對自我,也對年老的親人。

蟲子窩在草根里小聲叫嚷,有童年熟悉的味道。一些時光便也沿著掌心紋絡暈染開來。六歲時,因貪玩習性而迷路于深山,虧了阿姐漫山遍野地哭喊,才在月落時摸著她干涸的聲腔到了家門,自然逃不過父母的一陣打罵,疼痛之后又回了原狀。八歲時和阿哥傍晚出門去捉天牛、螢火蟲。龍眼樹在那個時節(jié)開滿白花,我們哥兒倆爬了一座又一座的果園卻也沒見著幾只像樣的蟲子,撲空不說,又弄得滿臉泥淖誤了時辰,那飯菜自然是涼了?;厝ジ赣H的臉常是板得青青,母親叨叨喃喃過后,竹鞭子亦是躲不了的。后來的一些夜晚變得寧靜而漫長,原是童年已在嬉戲玩鬧間被自己弄丟了,找也找不回,空如汪洋的中學時光便洪荒而來。洪水里,自己開始機械地重復與成長,所能享受的味道所剩無幾。風穿過黑黑的短發(fā),穿過寬松的衣物,有點涼。我看到一枚星子在樹梢后面隱隱閃著,剎那間還真想流淚。

后來到了在外求學的小半生,便耗在了都市的夜晚里。柏油路、各種大小街巷亦成了常走之路,兜轉其中,樂趣亦是不消減的。霓虹是城市特有的標識,車水馬龍,商場燈火通明,歌舞夜夜弄春宵,是不寧靜的美。路上騎車而過的少年,多是三三兩兩騎過,也有一人如我般獨自勘探夜路的長度。牛仔褲白襯衣,白得泛了黃,又在風里吹出一把寂寞,這與我是相像的。不過我的表情是路燈明晃晃的淡然,偶爾亦綻著微笑,而他卻不同,漠然又略微呆滯的神色,像是翻卷的槭樹葉,簌然而下,這是年少必經的焦灼與無奈。這般想來,我倒是喜歡避開這群單車少年,徒步走幽幽巷陌去慢想體悟,看早春的丁香結露而開,在細小枝丫間輕盈芬芳。月光點點照在上面,小小的苞簇動,扭擺,風正微涼,亦帶著暖香,溫熱經行人的身子。我便愛了這般曼妙之感,放在胸口,醉了時光。

但這畢竟是一段不合時宜的夜游,挨班主任的批是正常的。他慈眉善目,拿來期考成績冊,一頁一頁倒也耐心翻著,跟我聊起現而今課業(yè)緊張,自己的成績何故下降,不該,不該。末尾添上一句,今后晚自習不得再缺席。但選擇夜游的權利一直都在自己手中,旁人是無法掌控和剝奪的。特地在班主任眼里表現出幾晚的屈服后,自己又照樣我行我素,洋洋灑灑地夜行。這是青春的執(zhí)拗,也是自我的皈依。

走在異鄉(xiāng)的夜里不想故地,是說不通的。我常常也會在夢里行走,像還活在那些已經遠離的光陰里。通往祖母院落的幽徑是常出現的,長著青青翠竹,有薄荷、三七的香氣,還會看到一棵又一棵的合歡樹,在夢里開成一樹一樹皎潔的月白。那時也常在夢里聽到《牡丹亭》,是咿咿呀呀的昆曲,出生江南的祖母特別喜歡聽。祖母說入夜時每一朵牡丹花下都藏著脂粉味的妖精,專吃四處閑逛的小孩。她說得生動,語調陰暗,節(jié)奏跌宕,說評書的自然也輸于她。而我畢竟是年少,無所畏懼,對夜還是有著澎湃的向往。

這些應是年少青春的路標,讓我無法忘記,也不可能忘記。在很多個暗夜里,它們潛入我的內心,如蛇一般,慢慢靠近,纏繞著而又柔軟地撫慰。我是這般貪戀其中。一個人的夜游癥,就好像一個人的獨舞。綺夢一般,有內心真實的自由與溫存。

這一匹匹我飼養(yǎng)的白馬,在夜里任我駕于其上信馬由韁地跑,越過冗長煩悶的時期終將抵達一片遼闊的草地和雪原。過程漫長,卻又暖著胸懷。

夜游,想必自己這輩子都難以戒掉了。它是一種癥,也是一種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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