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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語言文字論說體系中的歷史民族

世運推移與文章興替 中國近代文學論集 作者:王風 著


章太炎語言文字論說體系中的歷史民族

光緒三十二年(1906)丙午五月初八(6月29日),在因“蘇報案”系獄三年后,章太炎出囹圄的當晚即登上赴日本的輪船。孫中山專門派人至滬,迎為《民報》主筆。五月二十四日(7月15日),東京留學生開會“歡迎章炳麟枚叔先生”,“至者二千人”。[1]太炎登臺演說,“只就兄弟平生的歷史,與近日辦事的方法,略講給諸君聽聽”。這場演講標志著他進入革命派的核心階層,同時也意味著經(jīng)過多年變化淘洗,在思想與主張上形成了自己的定見。

在“平生的歷史”部分,章太炎自承“瘋癲”“神經(jīng)病”,而追根溯源,則在于少年時代的閱讀:

兄弟少小的時候,因讀蔣氏《東華錄》,其中有戴名世、曾靜、查嗣庭諸人的案件,便就胸中發(fā)憤,覺得異種亂華,是我們心里第一恨事。后來讀鄭所南、王船山兩先生的書,全是那些保衛(wèi)漢種的話,民族思想,漸漸發(fā)達。但兩先生的話,卻沒有甚么學理。[2]

民元以前章太炎的工作,一言以蔽之就是為“民族思想”注入“學理”。而蔣良騏《東華錄》,更是終其一生反復道及的一部書,被太炎描述成自己的“元閱讀”。1903年《獄中答新聞報》:“自十六七歲時讀蔣氏《東華錄》《明季稗史》,見夫揚州、嘉定,戴名世、曾靜之事,仇滿之念固已勃然在胸?!?sup>[3]同年《致陶亞魂柳亞廬書》:“鄙人自十四五時,覽蔣氏《東華錄》,已有逐滿之志?!?sup>[4]其于公開私下場合均不諱言。民國成立后,他仍然不斷回顧,1918年《光復軍序》云:“余年十三四,始讀蔣氏《東華錄》,見呂留良、曾靜事,悵然不怡,輒言有清代明,寧與張、李也?!?sup>[5]而到晚年,則有更詳細的回憶:

余十一二歲時,外祖朱左卿名有虔,海鹽人。授余讀經(jīng)。偶讀蔣氏《東華錄》曾靜案,外祖謂:“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義?!庇鄦枺骸扒叭擞姓劥苏Z否。”外祖曰:“王船山、顧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為甚。謂歷代亡國,無足輕重,惟南宋之亡,則衣冠文物,亦與之俱亡?!庇嘣唬骸懊魍鲇谇澹床蝗缤鲇诶铌J?!蓖庾嬖唬骸敖癫槐刈鞔苏摚艄铌J得明天下,闖雖不善,其子孫未必皆不善,惟今不必作此論耳?!庇嘀锩枷敕诖?。依外祖之言觀之,可見種族革命思想原在漢人心中,惟隱而不顯耳。[6]

隨著時間的推移,其敘述中閱讀蔣氏《東華錄》的年齡也從十六七歲逐步降至十一二歲。或許這是憶往的常態(tài),不足為異。[7]不過,“歷代亡國,無足輕重,惟南宋之亡,則衣冠文物,亦與之俱亡”,則道出章太炎參與革命的基礎立場。所謂“王船山、顧亭林已言之”者,王夫之《周易外傳·離》:“夏商之授于圣人,賢于周之強國;周之授于強國,賢于漢之奸臣;漢之授于奸臣,賢于唐之盜賊;唐之授于盜賊,賢于宋之夷狄。”又《宋論》“恭宗、端宗、祥興帝”第二條:“漢、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則舉黃帝、堯、舜以來道法相傳之天下而亡之也?!?sup>[8]至于顧炎武,則《日知錄》卷十三“正始”:“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sup>[9]

無論是興中會入會誓詞“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chuàng)立合眾政府”,還是同盟會綱領“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chuàng)立民國,平均地權”,孫中山均改寫自朱元璋所發(fā)布《諭中原檄》中的“驅除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其前半部分,所訴諸的都是種族復仇,似乎與章太炎所謂“種族革命思想”并無二致。但孫中山早期文獻,如《民報·發(fā)刊詞》首次提出民族、民權、民生三大主義。[10]他在東京《民報》創(chuàng)刊周年慶祝大會的演說,亦即后來所謂《三民主義與中國前途》中,首次用到漢語詞“中華民國”[11],其論述重點都在“民國”二字,于世界歷史大勢的格局中,從義理上予以論證。至于“中華”,在孫那兒是不證自明的,并未述及。而一年半后《民報》刊發(fā)太炎《中華民國解》,洋洋灑灑:“是故華云、夏云、漢云,隨舉一名,互攝三義。建漢名以為族,而邦國之義斯在。建華名以為國,而種族之義亦在。此中華民國之所以謚?!?sup>[12]其所論者,全在“中華”二字,由古而今,遍及四裔,而于“民國”之“民”究所云何幾不著一字。

此可見于“邦國”、于“種族”,章太炎與孫中山及絕大多數(shù)革命黨人的理解,有著很大的不同和側重:

故今世種同者,古或異。種異者,古或同。要以有史為限斷,則謂之歷史民族,非其本始然也。[13]

太炎所關心,簡而言之就在所謂“衣冠文物”,因而本民族歷史與文化的依據(jù)是其根本,亦即“歷史民族”其所云者。

普通述及章太炎,總會談到他從維新到革命的變化,約略以1900年《解辮發(fā)》《客帝匡謬》為分界。想必在當年就是這樣的評價,因而1903年獄中答記者,他對此做了明確的否定:

中歲主《時務報》,與康、梁諸子委蛇,亦嘗言及變法。當是時,固以為民氣獲伸,則滿洲五百萬人必不能自立于漢土,其言雖與今異,其旨則與今同。昔為間接之革命,今為直接之革命,何有所謂始欲維新,終創(chuàng)革命者哉。

聯(lián)系同文中小時讀蔣氏《東華錄》種種,構成一個具有邏輯脈絡的完整敘事。而接下來的論述,則直接陵轢“維新”“革命”二語,以為“惟以維新革命,錙銖相較,大勇小怯,秒忽相衡”,因而需要“正名”:

夫民族主義,熾盛于二十世紀,逆胡膻虜,非我族類。不能變法當革,能變法亦當革。不能救民當革,能救民亦當革。吾之序《革命軍》,以為革命、光復,名實大異。從俗言之,則曰革命。從吾輩之主義言之,則曰光復。會朝清明,異于湯武,攘除貴族,異于山岳黨。其為希臘、意大利之中興則是矣,其為英、法之革命則猶有小差也。[14]

王夫之《黃書·原極第一》云:“故圣人先號萬姓而示之以獨貴。保其所貴,匡其終亂,施于孫子,須于后圣??啥U,可繼,可革,而不可使夷類間之。”[15]“革”是漢種自己的事情,對于“夷類”,那就不是“革命”而是“光復”了。亦即《革命軍序》所謂:“同族相代,謂之革命;異族攘竊,謂之滅亡。改制同族,謂之革命;驅逐異族,謂之光復。今中國既滅亡于逆胡,所當謀者,光復也,非革命云爾?!?sup>[16]所以“變法”“救民”,這些維新或革命的口號皆非根本。所謂“能變法亦當革”,所謂“能救民亦當革”,章太炎語氣決絕,他的目標,在于“祀夏配天,光復舊物”。[17]

晚清革命黨人大體由三支組成:主要人物籍屬廣東的興中會,籍屬湖南的華興會,以及籍屬浙江的光復會。光復會成立于1904年,會名或許就來自章太炎。其后他在不同場合不斷將當時已經(jīng)通行的“革命”正名為“光復”,會中同仁想必皆佩服其學問,但似乎也沒人孜孜于其間的分別。

章太炎實踐的是一條獨特的道路,《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詞》“近日辦事的方法”部分,他首先言及:“一切政治、法律、戰(zhàn)術等項,這都是諸君已經(jīng)研究的,不必提起?!憋@然此類形而下的事情,不能入他的法眼?!耙佬值芸矗谝灰诟星椤?,至于如何成就“感情”,則“全在宗教、國粹兩項”。

宗教問題,章太炎選擇的是佛教,以為可以“勇猛無畏,眾志成城,方才干得事來”。至于國粹,是“要人愛惜我們漢種的歷史”,這其中“一是語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跡”。[18]

這場演說后五十日,章接任主編的《民報》第七號出版,刊有《國學講習會序》,謂“天特留此一席以待先生”,宣布太炎講學:

先生已允為宣講者:一,中國語言文字制作之源;一,典章制度所以設施之旨趣;一,古來人物事跡之可為法式者……且先生治佛學尤精,謂將由佛學易天下。臨講之目,此亦要點。[19]

可見演說中“近日辦事的方法”,馬上要一一實行。而據(jù)宋教仁日記,國學講習會規(guī)模甚廣,科目繁多,計劃中也非一人施講。[20]但《國學講習會序》中所標榜者僅是章太炎,可見自家陣營中已經(jīng)以他為旗幟。當時的講學情況已不可知,今所留存者僅是當月出版署名章炳麟的《國學講習會略說》,則確可知太炎是開講了的?!秶鴮W講習會略說》收《論語言文字之學》《論文學》《論諸子學》,三文很快也在上?!秶鈱W報》連載,《論文學》改題《文學論略》,《論諸子學》改題《諸子學略說》?!秶鴮W講習會略說》中還保留著講學的口氣,《論語言文字之學》開頭“今日諸君欲知國學”,《國粹學報》本作“今欲知國學”?!墩撝T子學》起首“上來既講文學,今就學說中諸子一類,為諸君言其概略”,《諸子學略說》中刪去。因可知本都是口說的文字據(jù)本,其后也只有一半文字入集《國故論衡》,即《論語言文字之學》抽取部分改題《語言緣起說》,《文學論略》刪削為《文學總略》。[21]

《國學講習會序》作者應為章士釗,中謂:

夫國學者,國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聞處競爭之世,徒恃國學固不足以立國矣。而吾未聞國學不興而國能自立者也。吾聞有國亡而國學不亡者矣,而吾未聞國學先亡而國仍立者也。故今日國學之無人興起,即將影響于國家之存滅。[22]

這段文字的風格頗有梁啟超的氣息,但意思應該來自太炎,也是當年國粹派同志的根本立場。所謂“國學”,本就不僅僅是“學”,其上還有個“國”,“學”是“國”“成立之源泉”。也就是說,光有“學”未必能有其“國”,而無“學”必不能立其“國”。章太炎反復認真分辨他所從事的是“光復”而不是“革命”,緣由正在于此:

余學雖有師友講習,然得于憂患者多。自三十九歲亡命日本,提獎光復,未嘗廢學。[23]

“光復”與“學”,是不可分割的一體兩面。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能理解章太炎學術工作的動機,以及他“講學”的目的。1906年下半年的講學似乎沒有維持多長時間,其后章太炎陷入《民報》以及大量的政治事務中,大概未能“講學”。1908年10月《民報》遭禁,按他自己的說法,又開始講學。《自定年譜》“宣統(tǒng)元年”條:

《民報》既被禁,余閑處與諸子講學……煥卿自南洋歸,余方講學,煥卿亦言:“逸仙難與圖事,吾輩主張光復,本在江上,事亦在同盟會先,曷分設光復會?!庇嘀Z之,同盟會人亦有附者。然講學如故。[24]

太炎不愧文章圣手,此節(jié)記同盟會渙散,陶成章擬重建光復會,翌年正月成立時且以章為會長。但此處追述,僅“余諾之”三字表明態(tài)度。在敘述這些政治大事時插入數(shù)語,“余閑處與諸子講學”“余方講學”“然講學如故”,從文章角度似是以閑筆調理辭氣,變換節(jié)奏,實則“講學”乃是敘述主脈,“閑處”“方”“然”等,其意態(tài)正在這不言而言中。

作為掌門大弟子,黃侃是可以洞澈乃師肺腑的,多年后,其追敘如此:

先生與日本政府訟,數(shù)月,卒不得勝,遂退居,教授諸游學者以國學……思適印度為浮屠,資斧困絕,不能行。寓廬至數(shù)月不舉火,日以百錢市麥餅以自度,衣被三年不浣,困厄如此,而德操彌厲。其授人以國學也,以謂國不幸衰亡,學術不絕,民猶有所觀感,庶幾收碩果之效,有復陽之望。故勤勤懇懇,不憚其勞,弟子至數(shù)百人??芍^獨立不懼,暗然日章,自顧君以來,鮮有倫類者矣。[25]

其謂“退居”講學,與章太炎所述一致。不過據(jù)朱希祖日記,早在《民報》被禁前半年,神田大成中學的《說文》課已開班。章、黃所記并不準確,但也許不是記憶問題,而是強調與《民報》被禁的因果關系。甚至朱日記中,神田開課前半個多月,還有太炎他處演講的記載[26],可知“講學”也許是章在日期間的常態(tài)。脫卻《民報》社務,則更可以“謝公社事,專務厲學。徙居小日向臺町二丁目二十六番,署門曰‘國學講習會’。雜賓不至,從游者皆素心人”[27]。黃侃將太炎擬之為“顧君”,實則顧亭林曾改名“絳”,又改名“炎武”,而章炳麟亦曾改名“絳”,而號“太炎”。此與康有為自比孔子之“素王”,而號“長素”,一誠篤,一虛驕,其間不可以道里計也。

太炎奮力講學,“以謂國不幸衰亡,學術不絕,民猶有所觀感,庶幾收碩果之效,有復陽之望”。當時他自然不可能預知清廷何時覆滅,所可以努力的是維系“學術不絕”,才能有所依俟,以期于“復陽之望”。熒光爝火,守先待后,是為太炎學術的真精神。

正因為身任顧炎武,自以為文化命脈所系,當生命受到威脅,章太炎總有無限焦慮。1903年上海獄中,有《癸卯□中漫筆》:

上天以國粹付余,自炳麟之初生,迄于今茲,三十有六歲。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惟余亦不任宅其位,繄素王素臣之跡是踐,豈直保守殘闕而已。又將官其財物,恢明而光大之。懷未得遂,累于□國,惟□翼□歟,則猶有繼述者。至于支那閎碩壯美之學,而遂斬其統(tǒng)緒,國故民紀,絕于余手,是則余之罪也。[28]

語氣似乎夸慢,而拳拳之心,讀之令人動容。1908年因劉師培與之反目事,他移書孫詒讓,請前輩為之調停,自言“非為一身毀譽之故,獨念先漢故言不絕如縷,非有同好,誰與共濟”,所希望于劉師培者,乃是“與麟戮力支持殘局”。詒讓尚未接到函件便已離世。[29]翌年直接致函劉師培,極言“與君學術素同,蓋乃千載一遇。中以小釁,翦為仇讎……思君之勤,使人發(fā)白”[30],痛心疾首,溢于言表,所為者盡在“國粹日微,賴子提倡”。[31]

辛亥“秋八月,武昌兵起,余時方與諸生講學”,很快“湖南、江西相繼反正”,大局已變,章太炎“始輟講業(yè)”。[32]

1906年7月章太炎第三度赴日,1911年11月返國。此數(shù)年間,概而言之即其自言之“提獎光復,不廢講學”。期間所出版,最早系1906年9月《國學講習會略說》,收《論語言文字之學》《論文學》《論諸子學》三文。最晚系1910年6月《國故論衡》,“分小學、文學、諸子學三類”,《教育今語雜志》上的廣告,稱“本在學會口說,次為文辭”。[33]正可見其一以貫之的“講學”,在結構上,基本都是這三支。

因太炎有“語言文字之學”一語,遂被后來的學者賦予現(xiàn)代學術轉型的意義,即與傳統(tǒng)“小學”劃然有別。此說甚是渾淪,實則二語在太炎處通?;煊?,等而為一,用“小學”者更為常見,“語言文字”一般在論述二者關系時使用?!墩撜Z言文字之學》只在開頭部分言“語言文字之學”,此后俱稱“小學”。不過,不管“語言文字之學”還是“小學”,他確實有不同前人與時人的界定。[34]《論語言文字之學》云:

此語言文字之學,古稱小學……今日言小學者,皆似以此為經(jīng)學之附屬品。實則小學之用,非專以通經(jīng)而已。周秦諸子史記漢書之屬,皆多古言古字,非知小學者必不能讀。若欲專求文學,更非小學不可……如上所說,則小學者,非為通經(jīng)之學,而為一切學問之單位之學。

有清一代,樸學大師輩出,其中“小學”一門,早已由附庸蔚為大國。但在一般觀念上,“小學”確為通經(jīng)之用。而在章太炎那兒,正如孔子并不居于特殊的“教主”之席,《語》《孟》應回歸諸子之部列一樣,經(jīng)部誠如章學誠所謂“六經(jīng)皆史”,也不具有特出的典籍地位?!靶W”是一切學術的基礎,因而“今日諸君欲知國學,則不得不先知語言文字”。

“所謂小學,其義云何,曰字之形體、音聲、訓詁而已?!碧兹绱私缯f,實在平平無奇。不過對于諸多清儒名著,他認為僅可稱“說文之學”“爾雅方言之學”“古韻唐韻之學”,而“不得稱為小學”,只有像戴東原以下如段、王、郝,能夠“兼此三者,得其條貫”,才當?shù)闷鹌湫哪恐械摹罢Z言文字之學”。[35]

章太炎所謂“語言文字之學”或“小學”,有遠超乎前賢的關懷?!秶收摵狻烽_卷首篇之《小學略說》,是章的綱領性文件,其言曰:

……凡治小學者,非專辨章形體,要于推尋故言,得其經(jīng)脈……蓋小學者,國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豈專引筆劃篆,繳繞文字而已……[36]

太炎之前,“小學”本是“通經(jīng)”的工具。太炎之后,一般人的觀念,誠如吳稚暉所言,“語言文字之為用,無他,供人與人相互者也”[37]。但對于章太炎來說,“國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從國故到民俗,負載著古今上下的文化。而且,“上世草昧,中古帝王之行事,存于傳記者已寡,惟文字、語言間留其痕跡,此與地中僵石為無形之二種大史”。[38]這豈是“器具”而已,簡直就是中華文明的本體。

太炎所處之世,李鴻章所謂“三千余年一大變局”,危機遍及所有方面。精英階層的應對方案,也是言人人殊。具體到語言文字層面,則有拼音化、白話文的改革思路,此有增廣民智、普及教育等思考背景。而現(xiàn)實的局面,由于西方文明大量涌入,已有語言文字不敷使用,造新字、用新詞已到疲于奔命的局面。二十世紀伊始,以梁啟超為代表,大量移用“和制漢語”,文章也染上日本風,影響所及,已成風氣。太炎自幼“泛覽典文”,及壯以光復為使命。在他眼里,文化命脈所系,首要在于語言文字,而這也是危機根本所在。時下局面,諸多改革方案,無論拼音化還是日語詞等等,皆無異飲鴆止渴。

早在初刻本《訄書·訂文》,章太炎就闡述了他的判斷。從史籀到許慎,文字“九千名”,而“自《玉篇》以逮《集韻》,不損二萬字”。但北宋以降,各項所用,“千名”至“四千名”而足,“其它則視以為腐木敗革也已矣”。相對的,“今英語最數(shù),無慮六萬言。言各成義,不相陵越。東西之有書契,莫繁是者,故足以表西?!?。[39]

當然,此說有個問題,漢字的“名”即“字”,與英語的“言”即“word”并不是可以直接比較的概念。太炎也不是不懂這一點,《訂文》附錄《正名略例》中就專有一條論及此:

西方以數(shù)聲成言,乃為一字,震旦則否。然釋故、釋言而外,復有釋訓。非聯(lián)綿兩字,即以雙聲迭韻成語,此異于單舉者。又若事物名號,合用數(shù)言……是皆兩義和合,并為一稱。茍自西方言之,亦何異一字邪。今通俗所用,雖廑跂二千,其不至甚憂困匱者,固賴此轉移爾。由是言之,施于檄移,亦逾萬字。然于理財正辭,其憂不逮甚矣。若有創(chuàng)作,用纘舊文,故一字數(shù)字兩端,皆稱一字。是則書童竹笘,數(shù)必盈億矣。[40]

此處“字”的界說,擴張成相當于如今的“詞”。但即便如此,他認為也只是滿足“通俗所用”,至于“理財正辭”,則遠遠不夠。而現(xiàn)實狀況中“以二千名與夫六萬言者相角”,簡直是最大的民族危機,“烏乎,此夫中國之所以日削也”。因為“于文字之盈欠,則卜其世之盛衰矣”,再也沒有比這更形象地反映出當下國家的衰敗。作為應對之策,《訂文》云:

先師荀子曰,后王起,必將有循于舊名,有作于新名……孟晉之后王,必修述文字。其形色志念,故有其名,今不能舉者,循而摭之。故無其名,今匱于用者,則自我作之。[41]

此即“創(chuàng)作”與“用纘舊文”的兩項方針。待到《訄書》重訂本,《訂文》所附,則雜入1902年《文學說例》內(nèi)容,改名《正名雜義》。其最后部分提及,“武島又次郎作《修辭學》曰:‘言語三種,適于文辭,曰見在語、國民語、箸名語,是為善用法。反之亦有三種,曰廢棄語、千百年以上所必用,而今亡佚者,曰廢棄語。外來語、新造語,施于文辭,是為不善用法?!睂θN“不善用法”,武島認為外來語、新造語有時非用不可,但須節(jié)制。而廢棄語,“世人或取丘墓死語,強令蘇生,語既久廢,人所不曉,輒令神味減失”。對此,太炎同意“官號地望”“械器輿服”必用今名,即“有作于新名”者。至于廢棄語,他則以為“頃歲或需新造,尋檢蒼雅,則廢語多有可用為新語者”。此其所謂“有循于舊名”,同樣是應對當下詞語需求的策略。而更為章太炎所尤其關注者,也是他獨有的思考和主張:

……若其雅俗稱名,新故雜用,是寧有厲禁邪。至云人所不曉,致減神味,說尤鄙俴。夫廢棄之語,固有施于文辭,則為間見,行于繇諺,反為達稱者矣……此并曠絕千年,或數(shù)百稔,不見于文辭久矣。然耕夫販婦,尚人人能言之……故文辭則千年曠絕,繇諺則百姓與能……然則不曉者僅一部之文人,而曉者乃散在全部之國民,何為其惛懣減味也。繇是以言,廢棄語之待用,亦與外來、新造無殊……[42]

也就是說,“廢棄語”只是不存于文人筆札,卻為民間所慣用,文人筆下的死文字,在國民口中是活語言。因而“雅俗”“新故”可以并存,千年之久,萬里之廣,俱可統(tǒng)為一體,這是他解決文之“日以啙媮”的方案。[43]

時隔數(shù)年,太炎東渡日本后,開始有機會將這一觀念轉化為學術工作。1906年在致劉師培函中,他談到這個想法:

鄙意今日所急,在比輯里語,作今方言……仆所志獨在中國本部,鄉(xiāng)土異語,足以見古字古言者不少……比類知原,其事非一,若能精如楊子,輯為一書,上通故訓,下諧時俗,亦可以發(fā)思古之幽情矣……吾儕于此,猶能致力,亦有意乎。[44]

漢語方言,尤其南方方言中,遺存上古、中古漢語的音義,這是人所皆知的事實。不過,當初揚雄《方言》全名《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其志誠如許慎《說文解字·丌部》,“古之遒人以木鐸記詩言”,目的在于“采覽異言,以為奏籍”。[45]后世所作,大體也是“采風”的余脈。而章太炎所設想,“上通故訓,下諧時俗”,則是真正的“禮失求諸野”了。

一年后,《民報》刊出《博征海內(nèi)方言告白》,曰:“果欲文言合一,當先博考方言,尋其語根,得其本字,然后編為典語,旁行通國,斯為得之?!?sup>[46]這里所揭橥的目標是當時盛行的“文言合一”,章太炎為此提供了一個他自己的方案。

晚清所謂言文合一,白話文與拼音化主張者都以此作為理論支撐。白話文相對文言文更接近現(xiàn)代口語,有著言文一致的基礎,不過,其對接的傳統(tǒng)是以白話小說為主的傳統(tǒng)書寫語言。真正接近當下口語的是白話報,但顯然因過于簡單,很難支持新書寫語言的建設,況且還有方言的歧異。拼音化則是以取消漢字為目標,直接拼寫口語,雖然可以言文一致,但由于各地方言差異,直接導致漢語書寫的分裂。至二十世紀初,又有統(tǒng)一語言的口號,不過如此先須推行通用語,那么以拼音化實現(xiàn)言文一致的便捷性也就談不上了。[47]

《博征海內(nèi)方言告白》是為章太炎撰輯《新方言》征集資料,《新方言》成書,書末有劉師培和黃侃的“后序”,季剛言:“儻令殊語皆明,聲氣無閡。鄉(xiāng)曲相鄙之見,由之以息。文言一致之真,庶幾可睹。芳澤所披,于是遠矣?!?sup>[48]申叔言:“夫言以足志,音以審言,音明則言通,言通則志達。異日統(tǒng)一民言,以縣群眾,其將有取于斯。”[49]一個說“文言一致”,一個說“統(tǒng)一民言”,似乎商量好了替太炎道出心志。普通憑印象認為章太炎“復古”“保守”“反對白話”等等,其實都是皮毛之見。恰恰相反,他的學術工作,正是為了解決“文言一致”與“統(tǒng)一民言”之類當下的文化問題?!敖穹蚍N族之分合,必以其言辭異同為大齊。”[50]只不過太炎的“路線圖”與眾不同,其所謀者大,計劃也浩繁得無邊無際。

《新方言》1907年10月在《國粹學報》連載,1909年8月成書出版。從書名看,是繼武子云的方言學之作;不過從方法上看,以古語證今語,以今語通古語,可看作語源學著作?!笆廊藢W歐羅巴語,多尋其語根,溯之希臘、羅甸;今于國語,顧不欲推見本始。此尚不足齒于冠帶之倫,何有于問學乎。”在他看來,“蓋有誦讀占畢之聲既用唐韻,俗語猶不違古音者;有通語既用今音,一鄉(xiāng)一州猶不違唐韻者;有數(shù)字同從一聲,唐韻以來一字轉變,余字猶在本部,而俗語或從之俱變者”?!肮乓簟痹缬凇疤祈崱?,“唐韻”早于“今音”,因而所謂“俗語”,相對于“通語”和“誦讀占畢之聲”,更可以說是“雅言”。于此動人的存在,章太炎幾于情不能自已:

……后生不可待也,及吾未入丘墓之時,為之理解,猶愈于放失已……讀吾書者,雖身在隴畝,與夫市井販夫,當知今之殊言,不違姬漢。既陟升於皇之赫戲,案以臨瞻故國,其惻愴可知也。[51]

其對“身在隴畝,與夫市井販夫”滿懷深情,而“臨瞻故國”的“惻愴”,劉師培則為之疏解:

抑自東晉以還,胡羯氐羌,入宅中夏,河淮南北,間雜夷音。重以蒙古、建州之亂,風俗頹替,虜語橫行。而委巷之談,婦孺之語,轉能保故言而不失,此則夏聲之僅存者。昔歐洲希意諸國,受制非種,故老遺民,保持舊語,而思古之念,沛然以生,光復之勛,虇蕍于此。今諸華夷禍與希意同,欲革夷言而從夏聲,又必以此書為嚆矢。此則太炎之志也。[52]

“思古”乃為了“光復”,這始終是章太炎學術的最原始動力。因而“國故”固然是學術,但更重要的是其指引向“故國”,維系人民的記憶,這使其保持原有的根本,不被同化,亦即所謂“國性”:

小學故訓萌芽財二百年……其以柀析墳典,若導大窾。次即董理方言,令民葆愛舊貫,無忘故常,國雖苓落,必有與立。蓋聞意大利之興也,在習羅馬古文,七八百歲而后建國。然則光復舊物,豈旦莫事哉。在使國性不醨,后人收其效耳。[53]

“小學故訓”的重要,以及“董理方言”的現(xiàn)實關懷,可謂寄意遙深?!肮鈴团f物”并非“旦莫事”,太炎當年是以為自己看不到的。因而對于學術工作,他期以長遠,努力維持“舊貫”“故?!保灰皣圆会r”,則總會有一天“后人收其效耳”。

1907年,日本有“漢字統(tǒng)一會”之設,并將端方、張之洞兩位極具勢力并且有相當文化影響的封疆大吏拉進去掛名。這個組織“反對羅甸字母,且欲聯(lián)合亞東三國”,亦即中日韓,共同維護漢字地位。這大概即今時髦所稱“漢字文化圈”第一次共同的文化行動,但其策略之一是“選擇常用之字以為程限”。[54]這個思路其實并不奇怪,而且延續(xù)至今。“漢字統(tǒng)一會”未必是始作俑者,但卻是最早試圖使其成為多國共同政策的。對于章太炎來說,這顯然是個問題嚴重的方案,他素所憂心“暖暖以二千名與夫六萬言者相角”,并全力為此工作以求解決辦法,《新方言》的一個重大目的即在于此。“夫語言文字之繁簡,從于社會質文”[55],而“漢字統(tǒng)一會”卻“以限制文字為漢字統(tǒng)一之途”,完全南轅北轍,國內(nèi)居然有勢力者支持。于是,在上海的《國粹學報》開始連載《新方言》的同時,東京《民報》上刊登章的《漢字統(tǒng)一會之荒陋》。

在這篇文章中,太炎談到漢字對于日本和對于中國完全不同,在中國“聲音訓詁,古今相禪”,而日本漢字之外有假名,漢字只是“補闕之具”。因此限制字量在日本或可,在中國豈止不可,反而應該反其道而行。由此介紹到《新方言》,“得三百七十事”,均是為方言尋本字:

若綜其實,則今之里語,合于《說文》《三倉》《爾雅》《方言》者正多。雙聲相轉而字異共[其]音,鄰部相移而字異其韻,審知條貫,則根柢豁然可求……若遍討九州異語,以稽周秦漢魏間小學家書,其文字往往而在,視今所習用者,或增千許……

這些一般人眼中的“廢棄語”,存于“今世方言”,在太炎看來,“上合周漢者眾,其寶貴過于天球九鼎,皇忍撥棄之為”。[56]因而,“略殊語,征之古音”[57],則可以使得“已陳之語,絕而復蘇,難諭之詞,視而可識”[58]。

“筆札常文”中的“死文字”,在“今世方言”中是“活語言”。章太炎《新方言》所致力的方向,就是要從方言中復活已廢棄文字,在這樣的“文言一致”基礎上“統(tǒng)一民言”:

俗士有恒言,以言文一致為準,所定文法,率近小說、演義之流。其或純?yōu)榘自?,而以蘊藉溫厚之詞間之,所用成語,徒唐宋文人所造。何若一返方言,本無言文歧義之征,而又深契古義,視唐宋儒言為典則耶。昔陸法言作《切韻》,蓋集合州郡異音,不悉以隋京為準。今者音韻雖宜一致,如所謂官音者。然順天音過促急,平入不分,難為準則。而殊言別語,終合葆存。[59]

當時所謂“言文一致”,主體思路是以文就言。而北方方言地域最廣,使用人口最多,其中北京方言因政治、文化上的原因頗居優(yōu)勢。至于書寫語言,則發(fā)端于唐宋的白話文,與所謂“官話”語法系統(tǒng)一致,即太炎所謂“小說、演義之流”。不過他反對“純?yōu)榘自挕?,就因為只是源出唐宋,遠不如方言“本無言文歧義之征,而又深契古義”。“一返方言”,既解決言文一致的現(xiàn)實問題,又與語言文字的歷史建立高度統(tǒng)一性。地域之別、古今之異,在他的方案中遍包眾有,融為一體,得到徹底的安置,“合天下之異言以成新語”[60]。不得不說,這確實是完美得讓人暈眩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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